49 断桥

恼怒的董家强亲自尝了瓶中剩下的燕窝,以证明没有藏毒。董家文知道自己闯祸后早已逃之夭夭,王克飞不得不留下来应对这窘困的局面。

李欣同和陈医生带上房门走了出来。看见王克飞,李欣同烦躁地摆了摆头,走开了。

王克飞问陈医生:“情况如何?”

“唉,胎心不稳,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陈医生今年已经六十岁。他说起董淑珍和董家文都是他接生的,他看着这三兄妹长大,可如今老大和老二不合,闹得鸡犬不宁,他也觉得惋惜。

王克飞突然记起,董家文曾在他母亲葬礼上听到陈医生和小姑间的一段谈话,大意是说董家强的出生和老二老三不同,便问:“董家强也是你接生的吗?”

“不,不,我当时不在场。那几个月董先生和夫人住在苏州东山疗养,并未告诉我怀孕的事。等我接到通知赶过去,老大已经生下来了,幸好很顺利,他们找了当地一个有经验的接生婆。”

说完,他叹气道:“淑珍从小就比她两个哥哥更懂事。我在退休前也没什么可求的了,只希望淑珍和孩子都没事,让董家的这场风波赶快过去。”

经历了这场闹剧后,王克飞也不便在董淑珍家久留,决定去司机下榻的旅馆会合,下午即回上海。

冬日的暖阳照着波澜不惊的西湖,堤岸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几个孩子在放风筝。王克飞怀着心事赶路,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断桥边。

这时,透过身边一间茶馆的雾气腾腾的窗户,他竟看见了董家强。

与他同坐在八仙桌边交谈的是一名背对窗的陌生女子。

王克飞迟疑了一下,推门而入。

舞台上一个穿湛蓝色长袍的男人在拉二胡,四周人声喧哗。

在王克飞穿过桌与桌,脚与脚之间走向他们时,董家强也发现了王克飞,站了起来。

那名女子同时回过头,王克飞吃惊地发现,竟是夏若生!

她穿着灰青色旗袍和毛线开衫,鬈发夹在耳后。虽是第一次见到她这番打扮,王克飞却觉得她的模样如此熟悉,让他有一丝恍惚。

“你怎么在这里?”他低声问。

“王探长,夏医生希望我能带她去董家祖宅转一转,我正好也好多年没有回去了。你想一起去吗?”

王克飞低头看看夏若生,她正托着下巴,等待他的回答。

他要弄明白这女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也不想就这么空手而归,便答应同去。

三人走出茶馆后,董家强又说:“王探长,其实在你来之前,夏医生正和我说起你呢,她说你是因为同情家文,才被拖到杭州来的。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工作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弄清楚事情真相。希望经过这一次,你不会怀疑我了吧?”

“我并没有怀疑过你。”王克飞说。

“那你希望从他那里求证什么呢?”董家强十分困惑。

“董家文其实有很出色的观察能力,他发现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有根据的,和旁人不同的是,他把跨度这么多年的细节联系在一起,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

“比如说,什么样的细节?”

“你们母亲生你的时候没有难产,生董家文的时候却难产了。”

“这又能说明什么?”董家强笑了一声。

“在董家文被送进精神病医院的前几天,你是否曾和人站在这断桥上说话,被他瞧见了?”

“我依稀记得那一次。那天下午,一位外地妇女向我问路,我便和她多聊了两句。想不到这家文瞧见了,非说我和什么魔鬼在一起,回家大闹特闹。没过几天,他的病越发厉害,父亲就把他送去了医院。那年他才刚满十六岁,也真是可惜。”

顿了顿,他又说:“你看看,你说‘他发现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有根据的’,但这些细节其实都是被他的脑袋瓜扭曲的现实,在这基础上得出的结论当然也是扭曲的。”

当董家强找到他的车,上前和司机说话时,王克飞转身问夏若生:“你为什么要他带我们去祖屋?”

“我告诉他,我有办法化解他和董家文的矛盾。我知道他们理解的误区在哪儿。”

“误区?”

“嗯,就好像我们面前的是同一个西湖,但看到的其实各不相同。”

这时,她的一只胳膊搭在断桥的石扶手上,冬日微风撩动乌晶发夹后的鬈发,她的侧脸秀美动人。王克飞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此时此景如此似曾相识,因为他和萧梦在婚后的第二年春天来过杭州,而她也正是这番打扮。他似乎还为她在这石桥上照过一张相。

他心中觉得匪夷所思,但也不便提问。

这时,董家强请两人上车,谈话便中断了。

小轿车往市郊开去,大约二十分钟后,停在了一片开阔的湿地前。下午四点的夕阳正浸入湖水,水面耀眼得如同一面铜镜,凛冽的北风迎面吹来,金色的芦苇轻轻摇晃着。

三人被眼前的美景震撼,谁也没有开口。

王克飞看见远处湖中央有一间小木屋。屋顶已经坍塌,墙身也已倾斜,几只白鹭绕着它盘旋。这就是董家文所说的第一次看见魔鬼眼睛的地方吧?确实,没有“人”能够从水面上走去木屋,除非有船。而如果有船的话,这放眼望去,应该也早就被董家人发现。

“这里是后门?”夏若生问。

“对,整个湖泊就像是我们的后院。它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董家强动情地说。

“前门开在马路边,被门闩闩住了。我们从后门进吧。”董家强走到后院门口,插入董淑珍提供的钥匙,却发现锁扣早已生锈,扭不动了。

王克飞踩着破瓦罐翻上墙,向夏若生和董家强一一伸出了手。三人翻入院落。

这已荒废的后院是当年两兄弟玩耍的地盘,如今长满了藤蔓和一人高的杂草。

祖宅很大,有三重院子,走道连着厅堂,两侧是厢房,看格局应是清末的建筑。屋内家具都用白布兜起来了,扣锁上结了厚厚的蜘蛛网。

“这里已经有二十多年无人居住了。”董家强撩起一把蜘蛛丝,感叹道。

“来这里。”王克飞听到夏若生在叫。

他走进一间侧房一看,这里正是董家文的画室。一个个画架依旧支在那里,只是被罩上了白布。夏若生轻轻揭开一块白布,顿时扬起一片灰尘。画上是一位欧洲贵妇,她端庄地坐在那里,嘴、鼻子、耳朵、手以及衣服的质地都活灵活现,唯独没有眼睛,看起来有些骇人。

董家强也跟了进来,站在他们身后道:“这间画室本是爷爷奶奶的卧室,他们去世后一直空着,直到董家文开始学画,才改为画室。”

夏若生突然转身,问:“我们今晚能留下来吗?”

“我们?”董家强问。

“我和王探长。”

“当然可以,如果你们愿意……只是夜间寒冷,这里也未必剩下蜡烛……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过夜吗?”董家强问。

“因为明天天亮以前,凶手就会出现。”

“凶手会出现?!”

“为此,董先生,我需要你做几件事。”

“请说。”

“你回到市区后,给《民生报》记者王赟打个匿名电话,就说董正源案件已破,董家大儿子为了夺取遗产,买凶弑父。现在,他,也就是你自己,在董家祖宅中挟持了法医夏若生为人质,和警方对峙。若明晨七时还是这僵持局面的话,警方会强攻进去,无论生死——”

“什么?!你说我是凶手,我劫持了你?!”董家强一脸愤怒,“我不可能让报纸这么写,这种话岂能当儿戏?”

“这可是《民生报》。”夏若生满不在乎地说,“你不这么说,他们会写得更离谱。那记者接到电话,不会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核实,这条新闻会在下午五点见报,凶手一定会读到。等案子破了,警方澄清事实,你也可以要求报社更正致歉。如果他们不致歉,我这个所谓被挟持人会发文解释原委。你的声誉由我负责。”

“既然《民生报》的可信度这么低,为什么要选它?”

“自从阴阳街发现董正源尸体起,只有《民生报》一家跟踪报道,几乎三天两头就有新消息。这世界上最关心案件报道的人自然是凶手本人了,她既然没有其他渠道知道警方的办案进程,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民生报》她是一定会看的。再说,案子破了这么大的新闻,就算她自己没有读到,也一定会从其他渠道听说。”

“可凭什么凶手看了新闻,就会想来这里?”

“因为……”夏若生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有她来了,我才能亲自问她原因。”

她低头看了看表,催促道:“董先生,你再不出发,就赶不上报纸印刷了。”

董家强背着手在房间内焦躁地踱步,犹豫不决。

过了一分钟,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抓起帽子,道:“好吧,那就这样吧。”

说完,他便带了司机匆匆离去。

董家强走后,王克飞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说吧,你认为的凶手是谁?”

“不是我们之前怀疑的任何人。”

“也就是一个我可能不认识的陌生人。”

“是的,一个陌生人。”

“他不来怎么办?”

“那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如果来的不是凶手,抓错人了呢?”

“只要她出现,就不会错。我现在有一幅拼图,左右两边我都拼好了,可却没办法把它们对接起来。中间少的那一块正是我不能确认的动机。只要她出现,这动机便暴露无遗,这幅拼图便一定是完整和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