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访客

周青玲敲了敲门,表情古怪地向王克飞道:“王科长,有人找你。”

王克飞还没来得及发问,那位不速之客已经侧着身子钻进门,站在他的写字桌前。

“听说你们在找我。”董家文说。

他看上去已经几天没有洗澡,胡子拉碴,头发打结,围巾胡乱地缠在脖子上。

王克飞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你来上海几天了?”

“老头子下葬那天,我就来了。”董家文的眼睛神经质地眨个不停。

“我们找你,是想问问你关于董淑珍……”

“她的事我什么都不会说。”董家文打断他,“母亲死后,淑珍就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他的反应倒出乎王克飞的预料。“是吗?她总说你是疯子,你倒不生气?”

“她的心里其实比我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承认,是因为她怕魔鬼惹不起。人人都如此懦弱,世间便没有正义了。”

王克飞不愿意与他扯远了,直接道:“我看她对张猛,倒比对你们这两个亲兄弟更亲。”

“张猛,那个奶妈的儿子?”董家文笑了,“哈哈,别看他个头大,他从小性格就像姑娘,容易害臊,又容易哭,我们不带他玩,他便只好找淑珍玩了。虽然淑珍比他小很多岁,但他什么都听她的。他们是干‘姐妹’,哪里比得上亲兄妹!”

王克飞想了想,又问:“那你来上海做什么?”

“替董家揪出凶手。本来我想掌握一些证据后再透露给你们,免得你们也说我是疯子。但对手太狡诈了,我现在需要你们的帮助。”

他把椅子往前移了移,瞪着那双混浊的眼睛,悄声道:“你相信我们董家被魔鬼诅咒了吗?”

王克飞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酒气,也许不是来自今天,而是昨天,或者更早,就像地窖里的陈年酒坛子。

“怎么被诅咒了?”

“事情从我五岁起就不对劲了。有天下午,我和家强在祖屋的后院里玩,这浑蛋仗着人高力气大,把沙包扔到了墙外。我们只好翻墙出去捡。

“墙外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湿地。当我捡起沙包时,突然看见在湿地中间的小木屋里躲着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看。这可不是一双普通的眼睛,如果你叫我画出来,只有用那种酞菁绿的颜料才能表现。我听大人说过,这水中央的小木屋已荒废十几年了,因为四面环水,水里有蛇和蜥蜴,所以从来没有人上去过。可当时怎么会有人在里面呢?我急忙叫董家强看,他明明也看到了,却偏说什么也没有。回去后我对家长说起此事,家强却不愿替我做证。

“后来当我开始学画画的时候,那双眼睛又出现了。每当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待在画室时,他就会站在我身后。我听到他和我画里的人物在交谈,说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像是俄语,他们整夜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后来那些人听了他的召唤,就从我的画里爬了出来。

“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我和你们一样,怎么都不敢相信。当时我正在临摹米勒的《扶锄的男子》,那个浑身沾满了泥巴的男人从画里走出来,把我推倒在地,举起锄头就要杀我。要不是用人恰在这时闯进来,我肯定已经死了。

“只要其他人在场,狡猾的魔鬼就躲起来了。于是所有的人都不信我,要么认为我在说谎,要么觉得我在幻想。

“有天我一个人在西湖边闲逛,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我看见董家强和魔鬼在一起,他们站在断桥上说话!我开始只是觉得奇怪,他们怎么会相识呢?后来越来越多的事叫我明白,他们是一伙的。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他就是在一步步挑拨父母和我的关系,让所有人都把我当成疯子。

“可没有人信我,就在几天以后,董家强串通陈医生,怂恿父亲把我送到精神病医院。就是从那时起,父亲再也不爱我了,他甚至不愿意正眼看我。”

王克飞沉吟了一会儿,掏出一支烟。“你当年的画室在什么地方?”

“在祖屋里。就在我住院期间,父亲在离银行更近的地方盖了房,全家人搬出了祖屋。他们没有再给我准备画室,我出院后,只能在旁边一所中学画画。”

“出院后,那双眼睛有没有再出现?”

“在医院的那十八个月里,世界就安静了。出来后,那些鬼魂,似乎也暂且放过了我……但他们并没有放过我的家人。母亲从我小时候就最疼我,当时她就极力反对把我送去医院。可等我出来后,她却病了,很严重的病,一直到死,都没有好过。”

“什么病?”

“陈医生说是血液病。天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怪病,总之她吃不下饭,日渐消瘦,后来索性连床也下不了了。”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你母亲的死和董家强有关?”王克飞问。

“因为她死的时候,他就在她的房间里!”董家文的双眼流露出懊恼,“那天中午,母亲感觉不舒服,就进房间休息,下午她突然对用人说想见我,有话要对我说。可我刚好不在家。于是那帮蠢货就把董家强叫去了。董家强进房间后,把门关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不到半小时,这畜生突然大喊。用人冲进去,发现母亲已经死了。陈医生说,她是发病死的。魔鬼杀人,又怎么会留下痕迹呢?”

“那天下午,你在哪儿呢?”王克飞问。

“我……”董家文突然低下头,涨红了脸,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我出院后,所有人都避开我,我的手总是发抖,再也不能画画。我只能喝酒。那个下午,我在酒馆里喝醉了……我恨自己,恨自己,没能和母亲说上最后一句话。”

他用袖管擦干眼泪鼻涕,继续说:“在葬礼上,我和淑珍无意中听到医生和小姑的谈话。他说,母亲命苦,早年家庭动**,在生我和淑珍的时候,都是难产,唯独生家强是例外。我那时如被雷击中,突然全明白了。这个人不是我们董家的人,他是魔鬼的儿子!我后来在一些书上读到,魔鬼要具有人形的话,他先要找一个母体。他找到了我们董家。他的脐带从来没有和母亲的相连过,他生下来时只有核桃那么大。

“我早就知道父亲会出事,可他们不愿听我的警告。一年前,我在上海办了一次画展,魔鬼又出现了。时隔多年,他以为换了外形,我就认不出他来了?我发现他这次牢牢地盯上了父亲。我提醒过父亲,提醒过淑珍,提醒过所有人,可他们谁都听不进去,他们只会在心底笑话我。”

王克飞轻轻吐了一口烟,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你知道除了你父亲外,还死了其他九个和董家不相干的人吧?”他问。

“我知道。死者都是男人,是吗?”董家文镇定地说,“魔鬼要保持自己的人形,必须吸收很多精气。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那他现在保持的人形,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

“他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小孩,有时候是老人。别忘了,他是魔鬼,他可以变成任何样子!

“父亲在临死前,一定知道我是对的。可一切都太晚了,家财都落到了他们手中,董家已经快完蛋了。董家强这个冷心肠的,知道父亲死的时候,他眼泪都没有流一滴。他是个傀儡,他是魔鬼的儿子!我必须保护我妹妹。你们必须帮助我们。”

“怎么帮你?”王克飞摁灭烟,坐直了背问。

“我预感到,他动手的下一个目标,是淑珍肚子里的孩子。董家强现在赖在杭州不走,就是为了找机会下手。我们如果设一个圈套,让这浑蛋自以为和淑珍单独相处了,他就会原形毕露。到那时,你们就会相信我说的一切。”

董家文离开后,王克飞发了一会儿呆,拿起电话,让接线员转到杭州李欣同的家中:“喂,董小姐?我是黄浦分局的王克飞。你一切都好?”

那一头传来董淑珍纤细的声音:“王探长,好几天没有你们的消息。出什么事了吗?”

“别担心,没什么事。我是想问问你,家文是不是去年在上海办过一次画展?”

王克飞听到她烦恼地叹了口气,似乎不愿意他再打探董家文的事。

“是。二哥的两位画友为了鼓励他,去年替他办了一次画展。我们全家都参加了,当然,除了大哥,因为他在重庆。唉!可二哥太不争气!前一晚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参加画展揭幕时他还是醉醺醺的,对宾客们胡言乱语,后来我们不得不提前扶他回去休息。”

“你有没有注意到画展上有什么特别的人出现,并和令尊有过交流?比如不在受邀名单上的?”

“当时沪上的三家报纸都登了小广告,捧场的人并不算少,很多人都不在受邀名单上……但我并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人和我父亲说话。”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不痛快。

“你还记得画展的日期吗?”

“去年十一月。具体日子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好吧,打扰了。”

王克飞挂了电话,把周青玲叫进办公室。“查一下去年十一月沪上的报纸,看看有没有新闻提起董家文的画展具体是哪一天,在哪儿办的。这是董家文最近一次看见‘魔鬼’。我想看看那一天其他嫌疑人有没有可能出现在画展上。”

“好。”周青玲默默地记下了,又道,“735门牌号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有五条街有735的门牌号。”

她打开笔记本念道:“它们分别是华龙路上的富贵出租车车行,麦琪路上的翔云茶馆,西蒲石路上的圣衣会,以及宝昌路和爱多路上的石库门。”

“圣衣会?”王克飞问。

“圣衣会女修道院,也就是我们说的苦修院。”周青玲回答,“感觉和案子没有什么关联。”

“先别下结论,带上董正源的照片,去这几个地方问问谁对他有印象。也许我们可以找出来他在上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周青玲犹豫了一会儿,怯生生地向王克飞抱怨:“箱子上的密码,很可能只是随机的数字,说它是门牌号也没什么确实的把握,这简单的走访恐怕更是大海捞针……”

王克飞叹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道:“我刚开始做这行的时候,总觉得能不能破案很大程度上靠智力,聪明的人能首先想到其中的奥妙,就像所有侦探书中写的一样。

“可等我做了一年以后,我才发现聪明常常是没有用处的,破案似乎全凭运气,比如说,我有一个同事就是在喝茶时听到了邻桌的对话,而戳穿了凶手的不在场证明,立了大功。

“但后来,我才知道,运气并不是从天上来的。一个案子破不了,缺的不是推断力,而是信息量和生活经验。这两样东西都可以通过勤奋得到,所以……”他转向周青玲,“去见更多的人,问更多的问题,尝试更多可能性。勤能补拙,也能补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