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舞客

那一夜,仙乐斯舞宫来了一位贵客。他宽肩长腿,风度翩翩,出手阔绰。常混舞厅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们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也猜不透他是商人、买办,还是政府要员。但大家清楚,他是冲着箬笠来的,其他舞女艳羡,也只能坐一旁旁观而已。

她们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姿流转。这位舞客身材挺拔,塞在裤腰带里的白衬衫衬得他的后腰笔直。他的袖口长度刚刚好,纽扣精致。

遇到中意的客人,她们乐意少收点舞票,甚至免费。也只有和有感觉的客人在一起,这踏着节拍的动作才是享受。脸和脸慢慢靠近,空气中弥漫着“激素”的气息,每一次低头浅笑,每一个话题,都充满若即若离的情欲,每分每秒都值得珍惜。

箬笠破例和他跳了第三支舞。他又讲了一个关于荷兰人的笑话,她笑得有些情不自禁,为了站稳,不得不牢牢握住他温暖的手掌。

“马先生回家晚了,太太会罚您跪搓衣板吧?”

“如果我有太太,这是一定的。如果我有太太,我也不敢来这里了。”

箬笠莞尔。

坐在角落里的夏若生啜了一口威士忌,她猜不到海波说了什么把箬笠逗笑。但天知道她在舞池里的喜怒是否由心而发?他的笑话是否真的那么好笑?

她从两人的身上收回目光,望向舞池的另外一角:兰兰正背着手贴着墙壁,站在一盏壁灯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舞池中的那对人。

有意思的女孩,夏若生心想。不施一点脂粉,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惊不到她。如果这副大骨架能再丰满一些,能被这爵士乐熏陶出女人的风情,或许日后她会大受欢迎。这时,有舞客上前搭讪,兰兰依旧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那舞客大约已半醉,不依不饶,兰兰不堪骚扰,退入后台不见了。

看久了,夏若生的视线逐渐迷失了焦点,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王克飞,他看起来有点冷峻,和她一起倒在脏床单上……

夏若生无奈地用手指叩了叩自己的脑门。

董家和箬笠这两条线究竟有没有交会点?又是在哪儿交会?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海波会不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猎物?……她又开始在幽暗的舞池中搜寻童海波和箬笠的身影。

“马先生见多识广,不知道从事什么行业?”

箬笠的大眼睛扑闪着。她是否早已识破自己的身份?童海波大胆地回望她。“猜猜看。”

“感觉马先生气质不凡,应该留过洋,又读过很多书。”

“箬笠小姐过奖了,我确实在法国待了整整十一年。接着猜。”

“你的工作应该和某样东西有关。”

“是什么?”

“书。”

“好眼力。我是个书商。”

两人笑。他带箬笠转了一个圈,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

“?a sent bon,votre odeur(你的气味闻起来很香)。”他说。

他的身上是一股她喜欢的洁净的气味。

“vous aussi(你也是)。”箬笠回答。

尽管他并不能确认她脸上的羞涩是否属实,但这句话,他并不怀疑。

“现在舞业大不如前,来的也都是些粗鄙之人,箬小姐屈身这里,恐怕有些委屈。”

箬笠的长睫毛颤抖了几下,叹息道:“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做一个老师,嫁个老实人,过最平淡也最幸福的日子。可命运却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父亲在我九岁时就抛弃了我们。母亲是越南人,人生地不熟,只好回到老家,把我和两个弟弟养大。前年母亲患病去世,我带弟弟们来上海投奔姑妈。可没想到,那地址早已空无一人。我们流落街头,多亏邓老板收留。外面有一些传言……但邓老板只把我们当作女儿一般,对我和兰兰一直很照顾……”

“为什么要取名箬笠呢?”

“我们刚到西贡时,和外婆外公住在一起。外公只要闲着,就坐在门边编织箬帽蓑衣。每天早上我都和外公去河边钓鱼,南方的夏季三天两头下雨,每每下雨时,外公便解下他的箬帽戴在我的头上。这青箬笠,绿蓑衣,便是我在世上最怀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