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梦

夏若生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不时催促童海波快一点。童海波只是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夏若生挡在忍冬园门口,对童海波说:“这里也许会是你此行最大的收获。”童海波只是不以为意地把她拉开,朝她的身后望去。

他确实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异,情不自禁地迈入了花园。没想到这片贫瘠的雪地中,竟有一片仿佛梦境的花团锦簇的景象。

这场景让他怀念起夏若生曾送他的礼物,一个保存在玻璃球中的冬天。纷飞的大雪、木屋、森林、居民,随着发条的松散叮叮咚咚地旋转。这一个瞬间,一个片段,被保存得如此完整,却又如此易碎,就如同现在装在玻璃房中的春天。

在走进暖房前,童海波蹲下身,揉捏雪地里一朵不起眼的鹅黄色花朵,道:“凌冬不凋,不愧为忍冬。”

“难得这位先生连暖房外的小野花都认识。”迪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手上握着小泥铲。

“忍冬并非普通野花,它是重要的中药,也是香水的原料。”童海波道。

迪瑟眯起眼睛问:“年轻人,你对植物有研究?”

“我只不过认识一些和香水有关的植物罢了。”童海波谦虚道,“您是这暖房的主人?”

迪瑟点头。她的咳嗽还没有好。

“两位慢聊,如果看上了合意的,只要拉那根绳子,我就会过来。”她脱掉橡胶手套,蹒跚着走进屋子。

“任何植物都可以成为香水原料吗?”夏若生倚在玻璃门上问。

“理论上是。”

“哪怕是没有味道的?”

“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有自己的味道。有些味道虽然没有进入你的意识,实际上却在影响你。”

“就像那种毒药,在意识层之下影响着他,”夏若生思索着道,“制造一种有关爱的幻觉……”

“你的脑子里永远只有工作吗?”

夏若生怀疑死者胃中的生物碱来自一种叫入地老鼠的植物,它虽然无毒,却常被江湖郎中用作麻醉剂。昨晚,她把少量芫菁素和入地老鼠兑入红酒,本想喝下去体会一下凶手的动机,王克飞却闯了进来。

她又想,不如让他喝下去,她可以更清醒地观察药性。他本来就带了一身酒气,可喝了她的那一杯兑了药的红酒后,眼中却出现了更为复杂的情绪……仿佛有愉悦、爱怜,也有愧疚。

这不仅仅是催情药能够激起的欲望。

“也许人类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实在没什么高深的,都是一种化学反应,轻而易举便可被外物操控……”

“情绪也许可以被操纵,但情感不会。”童海波反对道,“爱或者恨,只可能来自每个人的内心,不能为外物强加。就像这萤火虫的光亮,源自它腹部的荧光素和氧气的接触,但没有荧光素,有再多的氧气也没有用。”

“既然药物可以虚构各种感觉,为什么就不能制造爱的幻觉呢?”

“你理解错了。被虚构出来的不是‘爱’本身,而是爱的对象。这才是致幻剂的作用。”童海波说,“服用者也许会把眼前的人当作另一个人。”

难道他把自己当作了另一个人?夏若生微微感到不适,就像一张不透气的塑料膜从头到脚罩住了自己。

童海波又不是任何问题的专家,这一次也许他错了。

她走到暖房中央,踢掉脚上的鞋子,在草地上平躺下来。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头发边青草和露水的气息,道:“躺下来试试。”

童海波躺在她的身边。他的眼前是纷飞的蝴蝶和萤火虫,玻璃穹顶外是遥远的夜空。莫名地,他想到了那一年,她邀请他躺在宿舍楼的天台上。她说过:“每当我遇到不开心的事,我就选择朝天空看。不管你身在哪儿,周围的事有多么糟糕,只有天空永远在那里。”

他突然好奇,她是否正有心事。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夏若生转向童海波。

“我也要和你说件事。”

两个人的脸靠得很近,童海波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你先说。”夏若生说。

“不,你先说。”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夏若生舔了舔嘴唇,“梦里下了一年的雨,全世界都成了汪洋,我被困在山顶的一座石屋里。对面的山头上还有另一座房子,燃着火堆。我知道有人住在那里,可看不见他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更无法越过深渊,到达他那里。可我知道,他燃着火,是为了告诉我,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活着……终于有那么一天,当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点火人时,火堆却熄灭了。”

那时候,梦醒了,她看到王克飞正在穿衣服。

“我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童海波困惑地说。

“我没有看见梦中的人,奇怪的是,我却清楚知道他是现实中的谁。那种爱的感觉既虚无,又是那么真切。”

童海波半晌没说话,仿佛并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夏若生转而笑了起来,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轮到你了,你想说什么?”

“我忘了我原本打算说什么。”童海波对着夜空苦笑了一下。他庆幸,自己不是先说的那个人。

出租车停在国际饭店门口。童海波下了车,突然转身,扶着车门道:“忘了告诉你,我订好了二十三号回巴黎的船票。”

“等等。”夏若生按住他的手,“在走之前,你还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听夏若生说完后,童海波挥挥手,只道了一句:“晚安。”

夏若生冲着他的背影叫道:“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童海波举起一个“OK”的手势,消失在玻璃转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