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奶妈

兰兰和仙乐斯司机已经证实了箬笠所说的跳舞当晚发生的事,但这两个证人的证词却并不见得可靠。那么,剩下的目击证人恐怕只有董正源的司机张猛了。

王克飞和孙浩天赶到张猛家中时,他碰巧出门了,家中只有老母亲王氏在灶间做麦芽饼。老妇人身强力壮,且外向健谈。当听说他们是来办董正源的案子时,她便执意留下他们等她儿子。

她的小眼睛闪动着,拐弯抹角想探听更多关于此案的内情。看两位警官闭口不谈,她便主动提起,自己也和董家人一起生活过三十多年,直到董太太去世后,她才搬到上海和儿媳孙女居住。

王克飞思忖着,张猛能为董家开车,也是因为他母亲和董家的交情。这么看,他和董家的关系更为深远密切,更少了几分背叛的可能。

王氏在王克飞的鼓励下,打开了话匣子。

她清晰记得自己初进董家的那一年。

那个七月格外炎热,她刚生下自己的大儿子张猛。有天她的姐姐到乡下来看她,说起杭州一位大户人家的太太刚生下头胎,因为奶水不足,正想请一位奶妈。那时候,张猛他爸在上海街头拉板车为生,夫妻聚少离多,想到母子俩的生活都能依靠董家,王氏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太太常笑,还是我的奶水好,喂养的这两个孩子现在都长得人高马大,不像后来她自己喂奶的家文和淑珍,身材都比较单薄。

“时间真是快呀,一晃眼,家强和阿猛都已经四十岁了。家强有出息,在国军当了高官,现在和老婆子女在重庆生活。老爷一直都很看重家强,总是劝他回杭州帮自己做事,却不能如愿。

“算一算,二少爷今年也已经三十七岁了。可惜他在少年时住过精神病医院,出院后整个人几乎废了,整日厮混于酒楼妓院,听说现在还一直靠老爷的接济过活。但其实这孩子本性并不疯癫,不喝酒的时候还好,只是不爱说话。

“大小姐是太太生了二少爷后,过了五年才怀上的。你别看这丫头说话细声细气,其实她很有主意,性格坚强,自小就比两个哥哥懂事,所以太太格外疼爱她。我家阿猛一直把淑珍当亲妹妹似的,如果大小姐要用车,他饭都可以不吃,觉都可以不睡,连夜开回杭州去。李欣同是个好男人。他们结婚后,老爷身边没有其他亲信,便重用了这个女婿。只可惜淑珍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身孕,听说今年怀上了,老爷却抱不到外孙了。”

她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口气虽然惋惜,但表情却带了几分长舌妇的兴奋。

王克飞问:“你在董家那么多年,有没有听说过董先生有其他女人?”

“没有。绝对没有。我懂你的意思……”王氏压低声音,仿佛正和用人们聚在后院议论主人的私事,“老爷和太太从小定下了娃娃亲,但两人其实只在八岁时碰过一次面。老爷从小跟随他外公外婆来到上海,二十多岁学成后才回到杭州,两人便成了亲。老爷在什么圣约翰大学念了三年书,喜欢西洋的东西,音乐啊,洋酒啊。太太比他大三岁,看起来像是大姐姐,信佛,性格又传统,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有些用人私下里会议论他们不般配。但叫我看,他们的八字很合,性格也很配。两人都心地宽厚,对下人说话也客客气气的。”

这时,门外传来孩子的嬉笑声。张猛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妻子,她一手牵着女儿,怀里抱着约莫两岁的儿子。

张猛抬头,看到王克飞和孙浩天坐在桌边,眉头皱了起来,立刻把女人和孩子们都支到了厨房去。

听完孙浩天的自我介绍,他在王氏先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道:“希望我妈没跟你们乱说什么。”

“她没说什么。我们只是在等你。”王克飞很好奇张猛为何如此警觉。

他深深地叹气:“自从老爷失踪后,我就没有回杭州,每天奔走打听,三教九流那里都问了个遍,却没有任何消息。听说老爷被人害了,我已经向大小姐辞职,我还怎么有脸继续在董家待下去?”

他低垂着头,一只手不停地挠着另一只手背上一块青色的胎记。

“董先生失踪的那几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我们到上海后的前两天,他安排了格外多的会议工作,每天忙到很晚,似乎就是为了替二十二号晚上腾出时间。而那天,他看似心情很不错,早早地打发我回去。我也有过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还要见什么客人,但多半是别人上华懋饭店见他,我怎么会想到,他一个人这么晚还会出去……他不要我开车,难道是自己叫出租车去那种地方吗?”

“听说董先生平常到上海来都是你开车,他爱逛什么地方吗?”

“老爷除了应酬外,唯一一个人去过的娱乐场所就是仙乐斯舞宫,而且只去过一次。”

“说说那次的情况。”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老爷那天会心血**想去舞厅,只是一切像是计划好的那样,他点名要去仙乐斯,坐下来后和小郎确认了那个叫箬笠的舞星会出场,便让我去买了五十本舞票。随后,他又亲自把舞票交给了箬笠的那个小跟班兰兰。但他只和箬笠跳了一支舞,坐了一个小时,便离开了。后来他再没去过那里。”

张猛说话时肩膀紧紧绷着,就像一只弓着背,随时提防敌人的猫。

他的证词恰恰印证了箬笠的话。

“依你之见,董先生失踪那晚支开你,独自上阴阳街去,可能会去干什么?”王克飞问。

“我真的不知道。老爷如果要去找女人,不会瞒着我。他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而且一个人去那种地方,不是太危险了吗?是什么让他置自己的体面与生死都不顾呢?我实在想不明白……”

走出张猛家,王克飞朝灰茫茫的天空吐了一个烟圈,像是对着天空说话。“你觉得张猛像在说谎吗?”

孙浩天也朝天上望去,什么都看不到。“听他说话好像挺真诚的。但我也不明白他额头上的冷汗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一直不敢抬头看咱们?会不会是咱俩吓到他了?”

“心里没鬼怕什么。”王克飞想了想,道,“走吧,回警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