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沉湖,哀婉凄绝

陈寅恪读书治学,总爱与身边的学者交往从谈。读书、沉思、交流,构成了陈寅恪先生学术生涯的三重奏乐章。

在清华园里,陈寅恪与王国维先生交往频繁,叙旧事,谈学术,或不时相互邀宴,二人颇为投契。

《吴宓日记》里经常出现他们聚会的记录,而研究院学生戴家祥也曾回忆说,他经常在晚饭后伺候王国维先生到寅恪居所聊天,交流学术情报,极有意思。

陈寅恪与王国维先生均曾受过晚清学者沈曾植的影响,沈曾植专精音韵训诂,又通梵文,在西北史地与蒙元史上屡有创获,平生著述不下几十种。陈寅恪作为晚辈对沈先生抱有极大崇敬。后从事梵文、西北史地、蒙元史研究,与沈曾植的影响不无关系。

陈寅恪与王国维同居清华,在研究院工作上也相互配合,如釆购书籍,西文佛道典籍由寅恪审定,其他中文书籍多由王国维审定。有时王、陈二人空闲时同游琉璃厂书肆,穿行于扰攘人群之中。

王国维先生布袍粗褂,项后垂辫,平时沉静寡言。有学生造访,除指点学术外,其他话题不善旁及。历史学家徐中舒回忆道:“余以研究考古学故,与先生接谈问难之时尤多。先生谈话雅尚质朴,毫无华饰。非有所问,不轻发言;有时或至默坐相对,蔣卷烟以自遣,片刻可尽数支;有时或欲有所发挥亦仅略举大意,数言而止;遇有疑难问题不能解决者,先生即称不知。故先生谈话,除与学术有关者外,可记者绝少也。”

王国维自从到清华教书,心境安定,学术成果层岀。但是他仍“时时以津园为念”,每年春节都要去天津觐见“皇上”,还常为“有君无臣”而忧虑。

1927年5月间,听说以蒋介石为总司令的国民党北伐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城略地打到了河南,即将北渡黄河,扫**华北,入驻京师。又听说湖南的叶德辉、湖北的王葆心等一代名儒被北伐军抓起来砍了头,王国维甚为恐惧,常与吴宓、陈寅恪等人议论应变之事。

6月1日,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二届学生毕业,典礼过后,下午举行“师生叙别会”。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位教授各入一席,李济、梅贻琦等在座,师生畅谈别情。据当时在场的研究生柏生回忆:“座中王国维先生为吾侪言蒙古杂事甚畅,其雍容淡雅之态,感人至深。”宴席将散,梁启超起立致辞,历述同学们的研究成绩,而谓:“吾院苟继续努力,必成国学重镇无疑。”众皆聆听,王国维亦点头表示同意此论。席散,王国维与众师生作别如平时,而后随陈寅恪至南院陈宅,二人畅谈至傍晚。

可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就传来王国维先生独赴颐和园投湖自尽的噩耗,令清华师生大为惊悼。

王国维留下了一封简短的遗书写道: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

事后,有园丁称听到了落水声,但当大家赶去救援时,王国维的头颅已插入淤泥,前后不过两分钟即气绝身亡。

一代国学大师由此告别了凡尘滚滚,充满血腥、苦痛与悲伤的世界,时年五十一岁。

王国维沉湖而死,引起了清华师生的巨大悲痛,全国学界为之哗然。陈寅恪怀着极度的悲伤与哀痛,以他深厚的学术造诣与犀利的洞世眼光,挥毫写下了哀婉凄绝的挽联:

十七年家国久魂消,犹余剩水残山,留于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陈寅恪诗文向以隐晦难解著称,此联算是较为浅白的一个例外,但对个别字词的理解也曾引起学界不休的争论。王国维在遗书中曾有“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之语,陈寅恪诗中所谓“谬承遗命”当指王氏遗书所言。显然,王国维是把陈寅恪、吴宓视作他的知己的。面对知己,陈寅恪于“倍伤神”中又发出了“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风义生平师友间,招魂哀愤满人寰”的深切悲鸣。

王国维的死之所以引起陈寅恪如此悲伤,自是与二人过往岁月结下的深厚友谊,及对天命人事在心灵深处产生共鸣有极大的关联。

面对王国维离奇的跳湖自尽,学术界产生强烈震动的同时,坊间对其死因也产生了种种猜测议论,致使有多种说法流传于世,如“殉清”说,“殉文化”说,“悲观哀时”说,罗振玉“逼债致死”说,王国维“妻妾出轨受辱”说,等等,一时甚嚣尘上,莫衷一是。王氏之死遂成为一个言人人殊的谜团。

王国维的遗体入葬后,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对其死因做了解释和评价,其说成为众说纷纭中最有说服力的论断,为天下士林广为瞩目和重视。在陈寅恪的眼中,王国维是亦师亦友的人物,也是极少可以引为知己的人,王的自杀绝非世人所说的起于个人恩怨,或后来溥仪所说是经济方面的索债等,而是殉文化而死,是不忍见到即将衰亡的中国文化那令人心酸的悲剧结局,也是对混乱无序的时局和世风日下的现实之抗争。

陈寅恪以他对师友的深切理解与同情,在挽词中云:“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又说:“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辨,故亦不之及云。”

此挽词一出,时人纷纷赞之,王国维的好友兼亲家、著名甲骨文学者罗振玉更是赞誉有加,谓:“辞理并茂,为哀挽诸作之冠,足与观堂集中《颐和园词》《蜀道难》诸篇比美;忠悫以后学术所寄,端在吾公矣。”

显然,陈氏之说较之世人流传或溥仪道听途说,更接近事情本质和王氏内心之痛楚。作为死者的知己,陈寅恪对其深剖追思至此,王国维九泉之下自当颔首,并为此而感到庆幸。

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昭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先生。

这是1922年,王国维的知己,也是陈寅恪的师辈人物,清末著名诗人与学者沈曾植去世时,王国维为其撰写的挽联,其悲恸之情溢于言表。当王国维纪念碑在清华园落成后,陈寅恪再以悲天悯人的大情怀、大心愿,以明晰的哲理与深邃的思想,为其书写了光照千秋、永垂不朽的碑文: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借碑文而抒发出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天光突裂,地火迸喷,再次展现了内在的文化精髓与人性光辉,于苍茫的天地间扬波激浪,振聋发聩。此文一出,世人莫不为之动容。只是数十年后,当陈寅恪自己在残酷的政治桎梏中含恨告别纷乱的世界时,赤县神州再也没有人为其撰写悼念文章了,只有远在美国的赵元任闻讯,写了一篇小文,但鉴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又不能直抒心中的悲愤感伤之情,也只能是“而已”而已。

王国维奇特、诡异、神秘地离去,在给世界留下一串谜团的同时,也昭示了一个不祥的预兆,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支柱轰然断裂一根,另外一根也岌岌可危,马上就要崩坍,这便是学界中号称泰山北斗,被陈寅恪誉为“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的梁启超也因病重进入生命的倒计时。盛极一时的清华国学研究院渐显颓势,大有唇亡齿寒、风雨飘摇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