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命河汾,壮志未休

汪篯的北返标志着陈寅恪对北京方面关闭了最后一道大门,也更意味着陈寅恪已决意选择一条“论学论治,迥异时流”的路。只是志向虽高,学问虽好,摆在陈寅恪面前的却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新格局。

此时的“来者”似乎不再喜欢陈寅恪的志向,更不需要他的学说,因此陈寅恪在这条路上跋涉的身影也就显得分外孤独与凄凉。

据当时在中山大学中文系担任助教的郑孟彤回忆:“解放初期,人们对古典文学有一种偏见,认为古典文学是封建主义的东西,从事古典文学研究,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们系里三位助教都争着去搞现代文学或文学理论,不愿意搞古典文学。有一天,冼教授在校道上碰见我,她主动地对我说:‘詹先生说你很爱好诗词,也写得不错,为什么你不到我们古典文学教研室来?这不是很符合你的爱好吗?’”在冼玉清的诚恳邀请下,郑孟彤才答应到古典文学教研室工作。这是1952年秋天间的事了。

冼玉清口中的詹先生指的是詹安泰教授。詹安泰教授一直在努力学习马列主义的理论,下决心‘十年不读线装书’,但是在1957年“反右”风暴一开始,就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成为‘不耻于人类狗屎堆的反动派’了”。此种怪异现象,早在炮火硝烟刚刚散去的1950年早春,就如同核裂变一样在全国四面开花,并向神州大地每一个角落蔓延开来。

延至1955年,形势对陈寅恪更加不利。这年9月19日,陈寅恪致史家唐长孺函,说:“寅恪于时贤论史之文多不敢苟同,独诵尊作辄为心折。”又说:“寅恪壮不如人,老更健忘,复以闭门造车之学不希强合于当世。近数年来仅为诸生讲释唐诗,聊用此糊口。”用此“糊口”是自谦,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尽管不合时宜,陈寅恪仍顽强地同时势抗争,在个人研究著述的同时,以坚忍的毅力继续“为诸生讲释唐诗”,以实现萦绕于脑际久久不能割舍的“续命河汾”之志。然而,想以一己之力,秉持这种特立独行的品格和独立自由的追求,陈寅恪就注定要在这寂寞的精神世界里不合时宜地踽踽独行。

因陈寅恪双目已经失明,又多病缠身,出入不便,在校方的特许下,授课安排在寓所楼上进行。陈家的二楼小客厅连着一条宽宽的内走廊,此处就是授课的临时教室。在助手黄萱的布置下,靠窗边安排了十来张桌椅,正面放了一张老式藤椅,旁边安置一块小黑板,以供陈寅恪授课之用。在这个简陋的小小讲堂上,陈寅恪展开了他胸中万壑松涛,一幅幅鲜活的历史画卷展现在弟子们面前。

据听过课的学生回忆,当时选修陈寅恪课业的同学达30多人,将二楼走廊占得满满的,有时来的人多,课桌缺少,廊上放着的饭桌也被同学当作书桌使用。每到开课的时候,同学们早已在廊内恭候,只见一位目不能视的瘦弱老人身穿一袭长袍,天寒时犹戴上一顶瓜皮帽,身上再裹马褂,由助手黄萱或夫人唐筼从内室缓缓搀扶而出,在一把矮脚藤椅上慢慢坐下。老人用空茫的眼神扫视自己并不可见的学生,30多双眼睛都庄重肃然地静静注视着这位鼎鼎大名的学术大师。少顷,老人眼睛半睁半闭着开始授课,同学们静心聆听的同时认真做着记录。

这一时期,陈寅恪所授课业是他耗数年心血研究的新成果“元白诗证史”。

在中国史学绵延不绝的长河中,以文或以诗证史,前贤曾有过尝试,但收效甚微,真正大量付诸实践并有卓越创获者则始自陈寅恪。

陈寅恪认为,中国史籍与外国的不同之处,往往在于每天每事都有记载,这是中国史籍最宝贵的财富和特色。中国诗歌与外国诗歌的不同,是中国诗歌多具备时、地、人等特点,有很大的史料价值,可以用来研究历史并弥补历史文献记载的缺失。陈寅恪把以文和以诗证史的工作视为新开辟的史学园地,并以唐诗为研究对象加以精耕细作,除了“在史中求史识”,还要得出“历史的教训”。

陈寅恪超越前贤大儒的独特方法是:先对诗中资料的真实性、时间性、地方性做详细查考研究,再根据当时发生的情况、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以及每一个人的社会背景及思想情感,断定该资料是否有用和可用,从而寻出意义之所在。有时为探究一个问题,需要连续思考几天几夜,以致夜不成寐,患了严重失眠症。

对此,陈寅恪曾对助手黄萱说:“晚上想到的问题,若不快点交代出来,记在脑子里是很辛苦的。”正是因为陈寅恪的聪慧和辛苦劳作,才为这门学问于荒凉的荆棘中开辟出一方崭新的天地。

按通常的情形,陈寅恪每对学生讲解一段知识,便问对方“这样讲是否可以,听得懂吗,有何问题要问?”而每问必答,且想方设法给予合理的解释。在一次课上,陈寅恪讲诗歌《卖炭翁》,当他讲到卖炭的老翁早晨赶着牛车进得长安城,“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句时,学生刘隆凯突发奇想,认为“回车叱牛牵向北”中的车本来朝北,如何又向北?其间必有变故,可能是老翁见黄衣使者到来南逃未果的潜在情节。

于是,刘隆凯把这一疑问写一纸条交给黄萱,心中期待黄女士在方便的时候给自己解释几句,但直到下课却没有听到回答。刘隆凯后来回忆说:“这也是我想到了的,浅薄之见也可以不予置理。不想,有一天,陈先生在讲课当中,突然换过话题,提到了我提出的问题。大出我的意料,他出语就夸奖我,一再说我肯用心思考,真令我心潮激**。”

下课之后,陈寅恪又让黄萱把刘隆凯单独领进内室的书房,让黄萱拿出线装的《两京城坊考》等书籍给刘隆凯观看。这是陈寅恪前几日经过思考后想到的,他认为这些古籍可以进一步帮助刘隆凯解答疑难。对此,陈寅恪曾对黄萱说:“人家必会以为我清闲得很,怎能知道我是日日夜夜在想问题、准备教学和做研究工作的。”

看着目盲病衰的老人如此执着,刘隆凯很是感动,认为老师的关怀看似对自己一人,其实是想借此来启发年轻人,希望大家多去思考以寻求学术上的突破。而这康乐园中耳提面命、亲切教诲的一幕,也成为后学心中一道永恒的风景。

刘隆凯可谓是老师的“后世知己”,陈寅恪深知中国学问博大精深,尚未开拓的领域实在太多,他要开风气,提示后学一些可走的新路并加以指导,给学生独立思考的机会和启迪,让这些后学们知道如何沿着这条新路走下去。此点正如劳榦在总结陈寅恪教学思想和方法时所言:“他深深地知道‘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一切伟大的成功都建筑在许多人许多时候辛苦经营的基址上,所以他的路线很显然的只是为别别人测量基址,指示别人去画蓝图。”

可惜,政治气候的持续恶化,终于使陈寅恪不能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了。“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的理想终成梦幻,康乐园不辍的弦歌遂成为一曲广陵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