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失明,复明无望

1944年8月,教育部核定西南联大罗常培、吴宓休假进修一年,去向自愿。罗常培前往美国进修学业;而吴宓出于对陈寅恪的牵挂,所以与燕大代理校长梅贻宝联系,取得了到燕大讲学的机会。吴宓整理行装由昆明出发,于同年10月26日傍晚来到成都燕大,得以与老友陈寅恪相聚一校。

对于二人相见后的情形,吴宓之女吴学昭在《吴宓与陈寅恪》中这样记述道:“父亲与寅恪伯父四年多不见,感到寅恪伯父显得苍老,心里很难过。使他更为担心的是寅恪伯父的视力,右眼久已失明,唯一的左眼劳累过度,而战时成都的生活又何其艰难!寅恪伯父有‘日食万钱难下箸,月支双俸尚忧贫’的诗句,说明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的严重。从父亲当时《日记》中的片言只字,也可看出一二:‘晚无电灯,早寝’;‘无电灯,燃小菜油灯’;‘窗破,风入,寒甚’;‘晚预警,途人驰奔’……”又说:“父亲很清楚,对于寅恪伯父来说,视力是何等的重要。然而,使父亲最为忧虑和担心的事,不久还是发生了。”

所谓最担心的事,便是陈寅恪眼睛失明。

这年冬季的某个上午,陈寅恪来到课堂满含忧伤地对学生们讲:“我最近跌了一跤,唯一的左眼也不行了,说不定会瞎。”众人听后,非常害怕,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有在心中暗暗祈祷:这样的大不幸万万不要降临到陈寅恪身上。但祈祷终究成为徒劳,就医学角度而言,凡高度近视者若眼睛受到磕碰,或自身用力过猛,皆可造成视网膜脱离,并导致失明的严重后果。

同年11月23日,陈寅恪在给傅斯年与李济二人的信中写道:“弟前十日目忽甚昏花,深恐神经网膜脱离,则成瞽gǔ废,后经检验,乃是目珠水内有沉淀质,非手术及药力所能奏效,其原因想是滋养缺少,血输不足,衰老特先,终日苦昏眩,而服药亦难见效,若忽然全瞽gǔ,岂不大苦,则生不如死矣!现正治疗中,费钱不少,并觉苦矣,未必有良医可得也。”此征兆当为双目失明前的预警,陈寅恪已深知后果的严重,所以心有恐惧,感伤至极,发出了若果真如此则生不如死的悲鸣。

就在绝望之时,陈寅恪仍没忘记替求助自己的后学尽一份绵薄。他在致傅、李的信中接着写道:“兹有一事即蒋君大沂,其人之著述属于考古方面,两兄想已见及,其意欲入史语所,虽贫亦甘,欲弟先探尊意,如以为可,则可嘱其寄具履历著述等,照手续请为推荐,其详则可询王天木兄也。弟不熟知考古学,然与蒋君甚熟,朝夕相见,其人之品行固醇笃君子,所学深浅既有著述可据,无待饶舌也。”

陈寅恪信中所言是客气和得体的,以他的性格和知人识物的洞见,所述当与事实不会出入太大。尽管由于多种原因,这位蒋大沂最终未能入主史语所,但陈寅恪对有识之士的理想与前途的瞻念,颇令人感喟——尤其在如此不幸的际遇之下。当然,除蒋大沂外,陈寅恪在抗战前后,曾向教育科研机构荐举过多位有才识的后辈,如于道泉、戴家祥、张荫麟等。

然而历史竟是如此无情,生命中的不幸际遇,并没有因为陈寅恪的向善、向真和拳拳之心而改变,相反的是进一步加剧了这种不幸。

12月12日清晨,陈寅恪起床后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左目已不能视事,世间的光明将要永远离他而去。而这时夫人唐筼心脏病复发,幼女美延也已患病,陈寅恪强按心中的恐慌与悲情,急忙把女儿流求喊来,让她立即到校通知自己不能上课了,请学校另做安排。14日,在仍不见好转的情况下,陈寅恪只好住进陕西西街存仁医院三楼73室求治。经检查,左目视网膜剥离,瞳孔内膜已破出液,必须立即施行手术。而医生私下对前往探视的燕大教授马鉴与吴宓等人说,如此糟糕的情形,“必将失明”。马吴二人听罢恐慌不已。

18日,医院决定为陈寅恪施行手术,若顺利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手术过后,陈寅恪的头部用沙袋夹住,不许动弹,以免影响手术效果。不料术后效果极差,吴宓于次日前去探望,“仅得见夫人筼,言开刀后,痛呻久之。又因麻醉药服用过多,大呕吐,今晨方止。不能进食云云”。手术12天后,医生私下对唐筼言:“割治无益,左目网膜脱处增广,未能粘合。且网膜另有小洞穿。”

病中的陈寅恪虽未知细节,但有所感,一时大为忧戚,焦躁不安。夫人唐筼每日守候在寅恪身旁,既要顾家,又需照料病人,不久因劳累过度引发心脏病卧床不起。

陈寅恪在燕大唯一的研究生石泉,出面邀集并组织燕大学生轮流值班,女生值白班,男生值夜班,如此跑前跑后的忙碌,令陈寅恪夫妇在心灵上得到一丝抚慰,陈寅恪的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时任燕大代理校长的梅贻宝前去探望,陈寅恪大为感动,对其曰:“未料你们教会学校,倒还师道有存。”

许多年后,已是八十岁高龄的梅贻宝在其回忆录中写道:“我至今认为能请动陈公来成都燕京大学讲学,是一杰作,而能得到陈公这样一语评鉴,更是我从事大学教育五十年的最高奖饰。”

想来陈寅恪之语是出于本真,而梅氏之言也是发自肺腑的吧。

1945年2月,陈寅恪出院回家休养。卧床数月间,吟作不少诗篇,在他五十六岁生日这天更是一口气做了三首诗,其中一首诗曰:

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

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设祭奠亡翁。

陈寅恪的凄绝苦楚,尽斥笔端。不过,也有令他开心的好消息。1945年8月10日晚,重庆国民政府中央电台播放了日本通过中立国瑞士,向中、美、英、苏无条件投降的消息。11日早晨,陈寅恪起床得知此消息后,当即赋诗一首:

降书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见此时。

闻讯杜陵欢至泣,还家贺监病弥衰。

国仇已雪南迁耻,家祭难忘北定时。

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

抗战胜利了,悲喜交集的陈寅恪终于等来了新的转机。

1945年初秋,英国皇家学会与牛津大学仍然没有忘记陈寅恪作为史学大师的存在。国内炮火硝烟刚刚散去,便旧事重提,约请陈寅恪赴伦敦疗治眼疾,希望他治好后留在牛津讲学,以遂当年之愿。陈寅恪急欲恢复视力,对此抱有很大的希望或者说幻想。由于旅费筹措困难,夫人唐筼不得同行,为了心中尚存的一丝希望,陈寅恪决心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只身远涉重洋,赴英就医。

极为不幸的是,“陈寅恪到达英国后,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各方面条件都很差,虽用电针贴合视网膜,但由于网膜皱在一起,最终无法复原”。

陈寅恪闻此凶讯,叹道“眼昏到此眼昏旋,辜负西来万里缘”,万念俱灰的陈寅恪决定乘船经大西洋、越太平洋归国。

轮船途经纽约港码头做短暂停泊,陈寅恪因身心俱疲又无人照料,未下船登陆。当时在美国东部的中国学者赵元任等闻讯,纷纷登轮探视。据陈寅恪在清华时的高足杨联陞回忆说:“来美国留学之后,曾于一九四六年四月十九日与周一良兄同随赵元任先生夫妇,到纽约卜汝克临二十六号码头停泊之轮舟中,探望先生。当时先生双目已全部失明,看人视物,仅辨轮廓。因网膜脱落,在英经其国手名医,用手术治疗无效。置舟回国,道出纽约,原拟再试医疗,后闻美国名医,亦无良策,遂决定不登岸。是日午后约3时半,先生在舱内初闻韵卿师母、元任先生呼唤之声,顿然悲哽。但旋即恢复镇定,谈话近一小时。对一良与联陞近况,垂询甚详。时二人皆已在哈佛先后完成博士学业,即将回国任教。……此为联陞在国外拜谒先生惟一的一次,也是毕生最后的一次。”又据前去拜访的杨步伟回忆说:“陈寅恪睡在船舱**,对我说‘赵太太,我眼虽看不见你,但是你的样子还像在眼前一样’。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此情此景,令赵元任夫妇潸然泪下。

自此,陈赵两位原清华国学院导师,纽约一别竟成永诀。而此次诀别,也意味着陈赵二人与史语所的缘分已尽,各奔东西。陈寅恪为此留下了《丙戌春游英归国舟中作》诗一首:

百尺楼船海气寒,凭栏人病怯衣单。

远游空负求医意,归死人嗟行路难。

蚕食光阴春黯澹,龙吟风雨夜迷漫。

人生终古长无谓,干尽瀛波泪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