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李庄,前往燕大

1938年,陈寅恪一家到达桂林后,中研院物理研究所所长丁西林专程派车把陈寅恪一家接到所内暂住。历尽千险万难,死里逃生的陈家,对这一历史性的会面,自是百感交集,怆然难忘。

许多年后,陈寅恪的女儿流求深情地回忆道:“抵达物理所时,天色已全黑,丁伯伯让我们住进他的宿舍里,紧接着研究所的伯伯、伯母们来热情问候,真像回到老家一样。环顾宿舍,虽是茅草房顶,竹篱夹墙,但是人情温暖,父母眉头也舒展开了。”

按照流求的说法,“父亲原打算继续上路赴四川李庄历史语言研究所”,而史语所的同人也渴盼着大师的到来,为这座万里长江第一古镇增添新的活力与砝码。遗憾的是,陈寅恪夫妇的身体状况均不允许再继续前行,导致这一计划随着岁月流逝而渐渐偏离了轨道。

陈寅恪在内江与近在咫尺的李庄擦肩而过后,于次日抵达了成都燕京大学校园,开始了又一段悲欣交集的教书生涯与伤感怆怀的生命旅程。

燕京大学是美国教会委托司徒雷登,二十年代初期在京兴办起的教会大学,无论在校址选择、建筑设备,以及师资力量上,都堪称北京一流。1928年美加州大学对亚洲高校进行调查,燕大被列为两所甲级基督教大学之一,它的毕业生有资格直接进入美国大学的研究生院。“七?七”事变后,清华、北大内迁,燕大却利用其特殊的地位未迁动,反而成了华北大海中的孤岛。

1941年12月8日,在日本偷袭珍珠港、攻打香港的同一天,司徒雷登在天津参加演讲被日军逮捕。这位生长在中国土地上的美国学者在监禁近四年的时间里,始终未向日军屈服。而司徒雷登被捕后,日军虽占据燕大,遣散师生,但许多师生迁往成都继续办学。

据流求笔记记载:到成都后,“父亲在燕京任课,我家与李方桂教授家同住在学校租赁的民房内。这期间成都灯光昏暗,物价飞涨,间或要躲警报,而父亲在生活那样困难的时候,用他高度近视的唯一左眼,紧张地从事学术研究和一丝不苟地备课”。

陈寅恪携家初到成都时,居住在燕大租赁的一排民房的二楼,同住的还有其他燕大教授。陈寅恪之所以舍李庄史语所而奔燕大,主要原因是认为成都和燕大的条件要比李庄好一点,对自己及家人,特别是患有心脏病的夫人唐筼的身体有益处。想不到战时的中国处处物质匮乏,灾难连连,成都亦在战火笼罩之下,与其他地方相差无几。当时李方桂住在楼下,流求等几个孩子从自家的地板缝里,就可清楚地看到李家炒菜做饭的情景,由此可见其房舍的寒陋。

因居住条件糟糕,生活困顿,陈寅恪原来高度近视的左眼视力急剧下降。例如阅完学生的考试卷,按常规是要把每个人的分数一一登记在成绩表上的,因表格较小,印刷质量又差,陈寅恪无法看清,为免登记错格,只得叫女儿流求协助完成。稍感幸运的是,后来上课地点由陕西街改到华西大学文学院,陈家搬入华西坝广益宿舍,居住条件才得到改善,上课也无须再跑远路,陈寅恪的身心也得到了些许安顿。

从陈流求的回忆中我们可以看到,陈寅恪每学期仍然从开学第一天起就准时夹着他的布包袱走出家门,步入教室。而这个时候,唐筼的心脏病不时复发,又整日为柴米所困,一家老小仍旧是苦不堪言。

尽管处境艰难,陈寅恪教学仍一丝不苟,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据燕大历史系学生石泉与李涵回忆,陈寅恪刚到燕大时,所开的课为“魏晋南北朝史”和“元、白诗”两门。自1944年秋季开始,又继续开设“唐史”和“晋至唐史专题研究”两门大课。由于陈寅恪讲课内容精辟,极富启发性,前来听讲者不仅有校内学生,华西坝其他几所大学的教授也都云集而来,想要一睹陈寅恪讲课时的风采神韵,因而关于陈寅恪乃“教授之教授”的声名继清华之后,又在成都高校广为流传开来。

另外,据当时在燕大历史系读书的雍国泰回忆说:“陈寅恪先生讲的内容是唐史,他声音细微,语音不清之处,或者一些中心词,都由讲师板书在黑板上。我注意细听他的每一句话,也作了笔记。概括说来,他讲述的章节无系统,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这一周讲了半截,下一周又讲到其他方面去了,留出巨大的空间,让我们自己去思考和填补。主要内容是说唐王朝是中国又一次的民族大融合,无论政治制度还是文化、风俗,都是经过融合后的‘大杂烩’。李氏家族虽为汉人,但受胡化影响很深,因此体内就有胡人的血统,如李世民先辈李虎之妻独孤氏,李渊之妻窦氏,包括李世民本人之妻长孙氏,均为胡人。不过出于统治需要,李世民自己绝不承认。有个叫法林的和尚,当面说太宗不是汉人,李世民大发雷霆,意欲杀之。从风俗来看,唐代也显受胡俗浸染,胡人本来有‘兄死妻其嫂、父死妻其后母’的习俗,‘玄武门事变’后,世民即纳其弟齐王元吉之妇为妃;太宗死后,高宗公开纳太宗才人武后为妃;最突出的是玄宗夺媳。这是胡俗,当时并不以为耻。杨国忠在岭南做官几年未回家,其妻与人通奸产子,国忠回来后,说是‘梦交’得子,还大宴宾客。总之,‘男女大防’在唐代是被冲毁了很大一个缺口,男女之间自由恋爱之风颇浓,非常开放。”雍国泰又说:“先生上课,我们从不发问,有天下课后,一位同学好奇地问道:‘杨贵妃体形肥胖,究竟体重若干?’先生顺口回答:‘135 磅。’先生此说,想来必有所本,只是不知这些资料他又是从哪里得来。”

或许这般类似通俗小说的情节更能令人感兴趣和便于记住,因而在几十年后,这位雍国泰同学还记住了这若干细节。不过,陈寅恪所讲的课程,并不是每堂都如此的通俗且充满韵味。

据当时在燕大历史系任讲师,后成为中央民族大学教授的王钟翰回忆:陈先生携全家老小自桂林赴成都燕大后,“景慕多年的前辈史学大师,今得亲聆教诲,真是三生有幸,喜可知也。先生初开魏晋南北朝史,继开唐史,一时慕名前来听讲者,不乏百数十人,讲堂座无虚席,侍立门窗两旁,几无容足之地。记得先生开讲曹魏之所以兴起与南北朝之所以分裂,以及唐初李渊起兵太原,隋何以亡,唐何以兴,源源本本,剖析入微,征引简要,论证确凿。每一讲有一讲的创获和新意,多发前人未发之覆。先生讲课,稍带长沙口音,声调低微,每令人不易听懂。而所讲内容,既专且深,我亦不甚了了,自然更难为一般大学生所接受。两课能坚持听讲到底者,不过二十人,其中大多数今已成为在文史研究方面学有专长的专家了”。

王钟翰所言,透出了陈寅恪讲学的另一个侧面,而这一个侧面当是最为主要的,也是其真正传授学问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