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沦陷,开始流亡

三十年代的北平学术界,可谓一时鼎盛。

全国顶尖学者云集京华,史学界有朱希祖、张尔田、孟森、陈垣、蒋廷敝、顾颉刚、钱穆、姚从吾、雷海宗等,他们分布在清华、北大、燕京等名校,各有专长。

各种类型的图书馆和书肆遍布学校城市。清华大学图书馆藏书众多,约有数十万。清华历史系仅购买故宫散落出外的明清档案,一批就有几百斤乃至数千斤。甚至有法国人也看准了北京的学术环境,专门在北京饭店开了一家出售西方新书的“法国书店”。

这个时期教授的生活待遇也是非常好的,薪水多在二百银洋以上,是普通职员的十倍或十几倍。而二十年代初,北京一所有二十多间房子的四合院,租金每月也不过二、三十元。如果收入达到一百元,一个家庭便能保持上层社会的生活。

根据清华大学规定,教授月薪最高以400元为限,对所在学科有特殊贡献者,可超过此限,但是这部分教授的人数不得超过全体教授总数的五分之一。作为两系合聘教授的陈寅恪,属于当之无愧的“特殊贡献者”,因而得以连年加薪。到1937年上半年的时候,陈寅恪的月薪已经达到480元,是清华教授中薪水最高的人。一家人生活稳定,无忧无虑。

最令陈寅恪高兴的是,他的父亲三立老人可以从南京迁到北平城内和儿孙辈家人经常见面,不再孤独。平时城内与清华园两面家务都有仆人打理,省心省力,大事小事都可以通过家中的电话随时联络。陈寅恪讲课、读书、会客、散步,皆感舒心惬意,如身处桃花源中,真正过上了像俗世中所说的“幸福像花儿一样”的美满生活。

但是随着卢沟桥的一声炮响,陈寅恪先生的世外桃源梦顷刻间被击得粉碎。

据《吴宓日记》记载,7月6日晚7时,陈吴二人来到校内西园散步,“坐体育馆后球场,观晚霞”。觉大自然之美妙,人生之苦短。忽陈寅恪心中若有所失,默坐了一会儿,二人又谈起时局变化,感日本之汹汹,叹中国之落后,不禁黯然神伤。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夜里卢沟桥畔就响起了枪声。自此,西天的云霓霞光被腾起的炮火硝烟所笼罩。7月28日,北平西部一带战事激烈,当晚,二十九军溃败后被迫撤退。此时清华园不断传出可怕的消息,风闻日军已进入清华园火车站,于是人心惶惶,众皆逃避。仍在清华园的陈寅恪与吴宓、叶企孙等紧急商量后,携家带口乘人力车急入北平城内西四牌楼姚家胡同三号寓所暂避。

正应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古话,此时住在城内八十五岁高龄的陈三立老人已重病在身。当卢沟桥事变发生后,面对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日本军队咄咄逼人的凶妄气焰,三立老人忧愤不已,情绪低沉。无论家人如何劝慰,总是忧愤难平。卧床期间,每有亲朋故旧前来探视,三立老人则艰难撑起病体,以低沉沙哑的声调问道:“时局究竟如何,国军能胜否?”

当中国军队败退,有悲观者言称中国非日本人之对手,必弃平津而亡全国时,三立老人于病榻上圆睁二目,怒斥曰:“中国人岂狗彘不若,将终帖然任人屠割耶?”言毕遂不再服药进食,欲以死明志。从来访者得知平津沦陷后,三立老人伤心欲绝,大放悲声,曰:“苍天何以如此对中国耶!”延至9月14日,一代诗文宗师溘然长逝。炮火连天中,老父的不幸弃世,对陈家可谓雪上加霜。

9月23日,吴宓自清华园至城内姚家胡同陈宅参加三立老人的祭吊。此时,北平早已沦陷,日军已进入清华园,清华师生多数已躲避逃亡。在陈宅,吴宓与陈寅恪商量逃难办法。吴宓不愿南下,欲留北平暂避读书,寅恪表示赞成。

国恨、家愁交叠而来,陈寅恪急火攻心,导致视力急剧下降,不得已到同仁医院检查,诊断为右眼视网膜剥离,医生叮嘱要及时入院手术治疗,不可延误。陈氏听罢,犹豫不决。

据陈寅恪女儿流求回忆:“记得那天晚上祖父灵前亲友离去后,父亲仍久久斜卧在走廊的藤躺椅上,表情严峻,一言不发。”又说:“考虑到当时接受手术治疗,右眼视力恢复虽有希望,但需费时日长久。而更重要的是父亲绝不肯在沦陷区教书,若在已陷入敌手的北平久留,会遭到种种不测。当年,美延刚出生,流求八岁。侧听父母严肃交谈反复商量,从大人的语句中感觉出父母作出的决定很慎重,也很艰难。父亲终于决定放弃手术治疗眼疾,准备迅速赶赴清华大学内迁之校址。此时父辈四兄弟均已抵达,共议祖父身后事,在祖父逝世后刚满‘七七’尚未出殡时,父亲隐瞒了教授身份,携妻带女,离开北平,决心用唯一的左眼继续工作。”

教育部发出的撤退命令在平津三校师生中用书信和电报秘密传达,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教职员工和学生们早已心力交瘁、翘首以盼。接到通知后,纷纷设法夺路出城,尽快逃离沦为敌手的平津两地,辗转赶赴湖南长沙——中国现代历史上最为悲壮的一次知识分子大撤退开始了。由于这一决定是在时局激变的紧急情况下仓促做出的,因而,此次撤退实际上是一次毫无组织和秩序可言的慌乱大逃亡。

南开师生直接自天津码头乘船南下,但清华、北大师生就没有如此幸运了。由于唯一的一条南下通道——津浦路已经被日军截断,必须乘火车由北平转天津再设法乘船沿海路南下。陈寅恪与大部分师生,正是沿这条线路开始了九年的流亡生活。

此时,陈寅恪四十八岁,女儿流求九岁,小彭七岁,美延出生仅四个多月。

这个时候,深秋已降临到中国北方辽阔的大地上,在寒风的肆虐中,树叶凋零,草木枯萎,天地萧瑟。

清晨,北平城内霜气阵阵,冷风袭人,越发令人感到凄苦悲凉。陈寅恪一家与北大毛子水等几位教授结伴,在凄冷、惨淡的星光映照下,于微明的夜色中踏着晨霜,悄然的告别了北平相依相恋的家园,由前门乘火车向天津进发。所幸的是,由于逃难人潮如黄河之水奔腾四溢,无论是火车之内还是沿途停靠的车站,如同一锅煮烂的饺子,人声鼎沸,身影幢幢,混乱不堪,这样的环境使日伪军的辨别能力受到限制。陈寅恪等几名教授趁着混乱,提心吊胆地抵达了天津,次日由塘沽走海路直达青岛。又由青岛赶至济南。

此处风声更紧,人们争相传说日军马上到来,逃难者如同被火烧着屁股的蚂蚁,挤成一堆,滚成一团,又各自向心中的目标挣扎冲撞。火车站每有火车南开,人潮如江海巨涛,轰然而上。陈寅恪一家被裹挟在涌动的大潮中,于茫茫人海不知身归何处。

幸亏苍天有情,一班列车停在车站未动,被挤撞得热汗淋漓的毛子水突然从一个窗口中发现清华教授刘清扬眷属已先在车内。这一发现,如同大海迷途的航船突然看到了暗夜的灯火,众人拼尽力气挤上前来求援。刘清扬等见车门已不能通行,索性把陈寅恪家人连拖带拉的从窗口一一拽进车厢,毛子水等也借机钻了进去。车厢内如同一个被封了盖的热锅,拥挤不堪的人群如同热锅上爆炒的蚂蚁,在一片大呼小叫、哭爹喊娘中四处冲撞游动,难以找到方寸落脚之地。不懂世事的美延突见如此混乱情景,连惊带吓大哭不停,弄得陈氏一家情绪低落,叫苦不迭。

此时,北风呼啸,阴雨连绵,敌机不断在沿线轰炸,济南车站时闻炸弹在附近爆炸的声音,并有炸起的碎石尘土落入站台之上,车内车外惊恐凄苦之状令人心碎。所幸的是,陈家乘坐的火车没有遭炸弹掀翻,未久即驶出济南站,一路狂奔向南疾驶。至徐州后下车,转陇海线至郑州,旋又转车抵汉口。在汉口旅店休息半日,即搭粤汉车于11月20日夜终至长沙。同来的大小知识分子各寻住处,陈氏一家无处觅房,暂时在一位亲戚家借住。

自北平至长沙,整个行程5000余里,历时18天,一家人备尝乱离迭苦,总算擦干汗水,落下脚来。随后,陈寅恪进入西南联大继续教学。

西南联大是抗战时期,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联合城里的一所临时大学。数月后,又奉命前往昆明,陈寅恪一家不得不再次踏上漫漫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