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响尾蛇 血纸人2

夏医师的诊察完毕了。处了方,便匆匆告辞。但这位余化影医师,却还逗留在那里,并没有就走的意思。夏医师以为这是王家另外聘请来的,当然要另外诊断一下,他没有说什么话,走了。

夏医生走后,余医师告诉病者的妻子说:“夏医生曾留下两颗药片,他嘱咐须等两三小时以后,察看了病人的情形,方能决定要让他服不要。所以我在这里,须有一个相当时间的守候。”

在这守候的时间中,这位年龄看似很轻的余化影医师,在王宅楼上楼下的各个所在,东走走,西逛逛,一无拘束,毫不客气。

他独自走到车间之前,和汽车夫老李谈了一阵子。他和保镖的保定人曹广南认了同乡。又找着园丁张贵三,拉扯上了几句特别的“十八句”。接着,他又和厨娘、小丫头等,各说笑了一会儿。他的谈话艺术,是那样高明——几乎像是挟有一种魔力似的——他能测知每一个对方的个性与心理,而予以各种不同的应付。他的谈吐极风趣,真是谈笑风生。不到两小时,全宅的人,都已感到这位助理医生,一点没有架子,比那位古板的老医生可亲得多。

中午,王宅供给了他一餐极精美的免费午餐。他吃毕后,似乎感到太不过意。因此,他从他的皮箧里,取出了两片不值钱的苏打片,郑重地交给病人的妻子,送给病人服下,算是一种报酬。然后,他悠然地燃上一支土耳其纸烟,喷了几个圈,抹抹嘴,走了。

在第二天早上将近八点钟时,夏志苍医师的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声明是王家打来的。电话里说:病人今天精神较好,此刻正预备去逛公园,诊治可以暂停一天。

可是,一到昨天的老时光——九点钟——那位余化影医师,却独自拎着他的皮箧,溜到了王俊熙的家里,他摇摇摆摆很熟稔地直走进了病人的卧室。

其时,卧室里除了病者的妻子佩莹,和一名女佣以外,那位诚恳的小邱,也早已先到。这青年本在那家著名于全沪的建华企业公司中,担任会计主任的要职。最近几天,为着关心他老师的病况,所以特地请了假亲自前来照料。这时,他正躲在卧室的一隅,亲手调制一盏鲜牛乳,预备送给病人吃。他用一柄银质的小茶匙,在杯子里左调右调,调溶那沉淀的糖块。他又把那小银匙的尖,碰了一下他自己的舌尖,似乎在试着这牛乳的温凉。从这细密的伺候上,可以看到他们师生间的感情的密切。

这青年一抬眼,看到余医师进来,慌忙放下手里的杯子说:“哦!余医生,早!”

那个少妇的眼光,却像要问:“夏医生为什么没有来?”

只听这余医师高声报告说:“夏医生今天因有两个急要的出诊,时间上有了冲突,所以让我先来。”

他说完,便用演戏似的方式,开始替病人诊察。在诊察的时候,他听病人嘴里,仍像昨天一样,喃喃地,不时在说“忏悔”两个字。

余医师一面开着“天书”似的药方,一面忽向病者的妻子要求说:“对不起,王夫人,能不能请你们回避几分钟,让我施行一种较精密的诊察?”

医生的话等于命令。那女人虽然有点讶异,但没有说什么。那青年把那杯牛乳递给了病人,也没有说话。他们带着那名女佣,默默走了出去。

佩莹与小邱,在对面那间憩坐室中,静候了一段相当悠长的时间。咦!奇怪!所谓精密的诊察,却还没有完毕。他们几番走过去,试推那扇卧室的门,里边竟下了闩,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些儿声息。他们不明白,里边在做些什么。

足足等待了有九十分钟以上的时间,这憩坐室的门外,起了一种轻轻的剥啄声。连着——几乎是同时的,这门很轻而又很快地自外推开,门口里,露出了那位助理医师的脸。其时,室中的一男一女,正挤在屋子的一角,在低声而密切地谈着话,门开处,窗前一大片的影子,很快地一分为二。他们同时抬眼,只见这余医师,一手拈着纸烟,一手插在裤袋里,嘘嘘吹着嘴唇,悠然走了进来。他的活泼的脸上,带来了一团高兴。

“哦!王夫人,我报告你——”他用愉快的声气说,“我看,王先生的病,最短时期就会脱体。”

“谢谢你,余医师,这都是夏医生和你的功劳。将来我们真要好好地报答你们哩。”这少妇感激地说,说时,她的脸上,露着一丝特异的颦蹙。

“余医师,你看,王先生的病,不会是神经病吧?”高个子的小邱插口。

“很有点像。”余医师回眼看着这衣衫整洁的青年,“据我看,这是由于一种不可解慰的忧郁而起的病。你们可知道,他有什么忧郁呢?”

“正是哪!夏医生早就问过他,我们更不用说。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哩。”佩莹皱皱眉,接口回答。

“听说,王先生近来,有点胆小?”余医师喷了一口烟,他把一只皮鞋的后跟,在地毯上左右旋动着。

“这——”佩莹纤细的眉毛,又微微一皱。她只说了一个字,以下的答语,却被小邱劫夺了去,只听小邱接口道:“在最近几个月内,我们这位老师,做过几笔金子的交易,数额相当的大,风浪当然也大得吓人!也许,对他的病来说,这也是一种起因。”小邱这几句话,像在和佩莹说,又像向这医师解释。

余医师点点头,表示接受。他说:“在他恢复康健以后,你们最好劝告他,多做一些怡情养性的事,譬如种种花、养养金鱼,或者,画画画。那都很好。”他说到这里,似乎因画画的问题,联想到了另一件事,他不经意似的向这青年问:“哦!邱先生,有一次,我好像在‘美专’里,遇见过你的。你在那边读过书吗?”

“没有呀!你弄错了。”小邱望着这医师。

“可是你的静物画,却画得很好哪。”

“胡闹罢了。千年难得玩一下,哪里算得上画。”小邱不经意地谦虚,但他的语气,分明被引起了一点高兴。

“你对于速写人像,也很有相当的研究哩。”余医师把语声略略提高,突然这样说。

“呃嘿!”这时急有半声轻浅的咳嗽声,挤进了双方的对白,这是那年轻女人喉咙口的声息。

“速写人像?”小邱向佩莹掠了一眼,他发觉这医师在提出以上的问句时,眼色有点异样。立时他像省觉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他迟疑了一下,却用一种过分严肃的声吻答道:“人像!我根本不会画,我只会画国画,那——那是中国式的静物画。”

“哦!香蕉苹果之类,是不是?”一串轻松而圆整的烟圈,从这医师的口角间溜出来,这烟晕遮掩了他口角间的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意。

三人暂时静默。室中充满了沉寂,这沉寂似乎带有一点紧张的意味。

“让我看看他去,那边没有人哩。”佩莹娇柔的声气,首先打破了这寂寞。

“不必忙,王夫人!”医师忽然走近那扇门,挡住了这年轻女人的去路,他说,“我知道王先生怕冷静。我已招呼了许多人去陪他。车夫、园丁、湖州娘姨,还有小丫头,大队人马都在卧室里,请你放心吧。”

医师一边说,一边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这纸片的反面,潦草地写着许多阿拉伯字,像是一个相当繁复的乘法算式。正面,却清楚地写着一行字。他把这纸片,交给佩莹说:“这是药费,请你核算一下对不对。”

佩莹把这纸片接到手里一看,她的点漆似的眼珠,立刻露出了非常的困惑。她惊诧地喊:“呀!这是什么药?那么贵?!”

这惊呼声把小邱吸引了过来。他凑近这少妇的身子看时,只见这纸上写着一行自来水笔的字迹道:

合药费,九千四百五十五元

这一个含有神秘性的数字,使这青年的神色,迅捷地起了一种特异的转变。足足有十秒钟以上的呆怔,他方始讶异地问:“余医师,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两个,或者是两个以上的人,他们‘合’成了一种‘药’,他们共同取得了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合药’费。”他从那少妇手内收回了那张纸片,耸耸他的肩膀。

“我不懂!”小邱暴声说。

那少妇的两靥,泛出了一重白色。她在悄然赏鉴着地毯上的花纹。

“你们都不懂吗?不懂也好。我有一个很曲折的故事,预备告诉你们。我自己听到这故事,也还不满一小时咧。”医师向这二人摆摆手,像主人招呼宾客似的说,“最好,请二位坐下来,静听我说。一听,你们就明白了。”

当时,这一室中的三个人,他们的表情,是相当有趣的:

这年轻的女人,举起她的彷徨的视线,有点失措。她呆看着小邱似乎要取他的进止。而小邱呢,似乎已被这医师的凶锐的眼光所慑服。主要的是,他不知道对方这个言行离奇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无端说出这种离奇的话来,又是什么用意。他满腹怀疑。但结果,终于叔昔地退向室中半垂着窗帷的一角间,占据了一只光线较暗的沙发。那女人,见小邱已先坐下,于是,她也在对方一只距离很远的沙发内,困扰地坐下来。她抽出了肋下的一方小手帕,下意识地反复玩弄着。

二人眼看这一位莫名其妙的医师,把他的烟尾,随便而又准确地在远远数码以外抛进了室隅的痰盂,他又回身掩上了门,然后捞一捞裤管,取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在近门一张坦背的软椅内悠然坐下。

室中三个不同型的人,坐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

这位余医师的纸烟瘾,相当的大。他不让他的嘴角获得较长的休息,接连又燃上了新的一支。在这暂时静默的空气中,他似乎在卖弄他的吐烟圈的技巧。他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颤动着他的光亮的鞋尖,喷够了一阵烟,然后从容演述他的故事。他开始这样说道:

“昨今两天,我曾屡次听到我们这位王先生,喃喃地在说‘阡悔’两个字。我知道这里面一定含有一些动人的故事。于是,我特地制造了一个单独和他谈话的机会,准备用一种舌尖做成的钩子,把他心底所藏的秘密设法钩索出来。”

在浓烈的土耳其烟的烟晕中,只见对方的一男一女,不安地默然谛视着他,在倾听他的下文:

“我向他托言:我是一个可靠的基督徒。我劝他把我当作一位牧师,把心头要说而不敢说的话,尽量倾吐出来。如此,方算真诚的忏悔。”

对方的两人,现出了紧张的表情,好像要问:“那么,他到底说了没有呢?”

“他——王先生——起先不肯说哩。他坚持着说:一定要向一个和尚忏悔。于是,我又用了一点手段,在恫吓与诱骗相加的方式下,终于逼他吐出了真相:

“事情真是相当幽秘的。他——王先生——说:距今十二年前,他在浙江省的一个市镇上,当着一家旅馆的经理。有一夜,旅馆里来了一个投宿的人,他发觉那人是一个白莲教的余孽,会用白纸剪成活的小纸人,放出去,摄取小孩子的心肝。当时,他为代地方除害起见,立刻报告了当地的军警,把这妖人捕捉了。当场,他们曾在这人身上搜到了几枚已剪成的小纸人,还有几个幼童的年庚,写在一张红纸上。”

医师说到这里,一眼瞥见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迅速地浮上了一丝凄楚的暗影;连着,他又见她微微一撇嘴,呈露一种轻鄙不屑的样子。他不明白这女人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但他暂时不管,自顾自说下去:

“当时不知凭着一种什么野蛮的法律,那个妖人,竟被判处了一个极端残酷的刑罚,活生生地被挖出了心肝!——据说是代那些被害的孩子报仇。而同时,那几枚拽出来的神秘小纸人,也粘贴在那个死囚的胸口,很滑稽地一同活活处死。”

说到这里,他又发现那个年轻女人的眼眶里,泛起了一圈红晕。只见她借着一个挤眼睛的小动作,迅速地偏转脸去,用她的小手帕,抹了一下眼角。

这少妇以为她的动作,对方并不曾注意;而这医师也就装作不曾注意。他又说下去:

“那个死囚,在临刑之前曾发过一种可怕的毒誓,他说他死后,要从坟墓里钻出来,找到那个告密的仇人,向他清算血账。”

医师的话头略顿,在纸烟的烟雾中,只见对方两人,个个惨默无语。由于这故事的恐怖,似乎已使这屋里的空气,沾染上了一种特异的气息。

医师继续说道:“那死囚在旅馆里,遗留一包财物,其中包括着金饰、现洋和一些零星的珠宝,还有一注钞票,数目共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哦!王夫人,邱先生,请你们二位,注意这个数目!现在,我快要说到正文了。”

这医师陡然又将话机截住,他把他的凝冷的视线,轮流逼射到这男女二人的脸上。连着,他用恬静的口气,说下去:

“那妖人死后,那包财物便成了无主之物。于是,我们这位王先生,便不客气地悄悄把它没收了下来。这事情一直过了十二年,并无一人知道。不料,到了眼前,竟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最近,我们这位因仗义而为众除害的王先生,在这里屋内屋外,竟屡次遇见了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人!同时,他还在各间屋子里,发现了好几个沾有血渍的可怕的小纸人!以上,便是他的忧惧成病的原因。而他所要忏悔的,也就是这一件事。

“哦!你们别性急,奇怪的事情,还在下面咧!

“不多几天之前,王先生又发现那个染血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的银箱!并且,那银箱里是失窃了!被窃的东西,共有两注:其中一注,是二十一张每张一千元的六厘公债券,综计价值共是二万一千元。这不算可怪,所可怪的是:那个窃贼,在窃取了这公债之后,却很客气地,留下了一些零散的钞票——这像一个店家,收受了买客整数的款子,而找出了多余的钱——哦!让我看,这找出来的钞票的数目,是多少呢?”他把方才那张纸片,重新掏出来看了看,接下去说:“那遗留的数目,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真奇怪呀!那个贼,偷钱还偷出一种花巧来。他搬走了这样一个不整齐的数目,却是什么意思呢?”

医师暂时停住话,他把一种疑问的眼光,缓缓输送到对方两人的脸上,似乎在静待他们的解答。但这一男一女,却依然惨默无语。于是,他只得自己回答道:“关于这,我们姑且放在一边,停一停再说。现在,且说另外失窃的一注,那另一注,是在一万元的整数钞票内,偷剩了五百四十五元。——一万,减去五百四十五,该是多少呢?这数目,方才我已经说过,二位也早已知道了。”

他吸了一口烟,不等对方开口,接连着又道:“据王先生的意见,以为这失窃的两注钱,自然是那个鬼差遣那可怕的小纸人特来搬运走的。他想到了过去的那件事情,害怕得了不得。因而他连带对这失窃的事,丝毫不敢声张。

“以上的故事,便是王先生在刚才告诉我的。这故事,真是非常诙诡的。——但是这里面,很有些耐人寻味之处咧。”医师挤挤眼,用一种俏皮的声音道,“你们想吧,那个鬼,不到锡箔庄上去偷锡箔,而到人家银箱里来搬公债钞票,不太幽秘吗?如果真是鬼的话,我们不是王道士与张天师,那是不用说了。不过,我们不妨姑且假定:这事是人干的,那么我们很可以探讨一下,这人而鬼的家伙,究竟是谁呢?”

“王先生对于这一点,也曾有过一小片的疑云在他脑内闪现过。他以为:有取到那枚银箱钥匙的可能性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他将话头陡然截住,却把一种冷峭的眼光,掠到了那个女人的脸上。

“是谁?”那女人绯红着脸,锐声问。

“——是你!”医师用冷峭的语声,完成了上面未完的语句。

“是我?!是我?!这是狗咬人!梦话!他有神经病,难道你——你也有神经病吗?”这年轻女人愤怒地从椅内直立了起来,她完全丧失了先前那种温文娴静的体态。

十一

这时,那个默坐在光线较暗处的小邱,颈间的动脉呈露了显著的贲张。那样子,分明也已达到了无可忍耐的地步。他欠欠嘴,似乎想要插口说什么,但结果,却终于不曾说什么。

只听这医师又冷然说道:“嗳!王夫人,我劝你平平气,静听我说完。我的话,不过是假定罢了。”他把一种强制似的眼光,逼射着那女人的绯红的两靥,他似乎警告她说:“嘿!知趣些,还是请你坐下来。”

那女人,似乎经受不住这种严冷眼光的压迫。只见,她像用力扔掉东西似的,把她的躯体重新扔回了原座。

“哦!王夫人,我们姑且假定:那只银箱,是你所开的。但是——”医师的目光仍旧紧逼着这女人,又道:“但是单凭你一个人,绝不能做成那样的事。在幕后,至少有一个以上的同谋,在帮同设计。至于那同谋的人,不用说,当然是一个和这里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物。”

小邱的呼吸又加急了些,在语声略顿中,能清楚地听出来。这时,他的干燥的嘴唇,又牵动了一下。

医师不等这青年有所表示,他接着说他的下文:“于是,我想到了王先生说起的那些神秘的小纸人——王先生在陆续收到那些奇特的赠品之后,他曾乖觉地保藏着一枚。即刻,他把收藏的所在指示了我,让我拿出来看过。”

小邱睁大了眼,听他用一种讥讽式的赞美,喝彩似的说道:

“嘿,好!这小玩意儿真不错哪!那线条、笔意,剪绘得那样生动,令人一望而知,这是出于一个具有绘画天才者的手笔。也许,这正是那位设计家的得意之作咧。我们固然不能确定地说,这东西一定是出于那个同谋者的亲手绘制,但是,从多方面想,出于那人亲手绘制的可能性似乎也很多哩。”

医师说到这里,竟毫不客气地,向这青年开始做正面的攻击:“邱先生,我认为你,很有做这同谋者之一的重大嫌疑。所以,刚才我曾绕着一个大弯子,用话探试你是否会画画。多谢你,居然很率直地告诉我,你果然是会画画的。”

那青年再也耐不住了,紧握着拳头,在那沙发的靠手上,用力猛叩了一下。他像弹簧般地从椅内直弹了起来,盛气地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并不会画人像,你的耳朵聋了吗?”

他又用力补充说:“你打听打听,哪一个说我会画人像?”

“是呀!唯其没有人说你会画人像,所以你才敢放胆画呀!”医师声色不动,依然冷峭地说,“而且,我在探试你的时候,我早已准备着,你将会告诉我不会画人像。”

那青年铁青着脸,一种急骤的喘息,阻梗住了他喉咙口的语句。

只听医师又道:“会画人像与否,这是一个绝对无足轻重的问题,是不是?哈!邱先生,假使这里面,没有一点幽秘的关系,方才你的语气之间,为什么那样重视这问题呢?”

“你不能凭你的舌尖,随意压死人!”青年努力鼓动着他的勇气,又努力嗫嚅着说。

“嘿!你想讹诈我们吗?”一旁怒气冲冲的佩莹,她忽然想出了这样一句无理由的问句。

医师不理他们的话,他自管自静静地吸着他的纸烟,又自管自静静地说道:“喂!证据还有哩。即刻我说过:要做那个同谋者,必须具备几种条件。第一,那人和这里,关系必然很密切。第二,那人会画人像。除此以外,还有第三——”

医师又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了方才那张纸片,拿在手里说:“据王先生告诉我:那银箱里,除了被窃的六厘公债之外,另有许多别的股票与债券在着。那个偷的人,他不看中别的,却单单选中这些眼前市场上面比较吃香的六厘债券。于此,可见这一个人,必是一个熟悉公债市况的人。你看,这一点,也是一个线索吧?”

他顿了顿说:“就说这一个线索,并不十分有力。但是,还有呢。”他看了看手中的那张纸片说,“刚才我曾说过:那银箱里,失窃了二万一千元的公债,而多出了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的钞票。所以,计算实际的损失,应是二万零二百十八元八角四分。那个偷的人,他搬走了这样一个参差不整的数目,当然,他一定也像搬走另一注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钞票一样,其中必然含有相同的深意。我们王先生,他是被那个活鬼吓昏了,他已无暇思索其中的理由。可是凭我拙笨的脑力,细细一计算,方知这一个奇怪的数目,正是根据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数目而来的,换句话说:这数目正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十二年的利息;那是依长年一分的利率,而用复利计算的。于是,线索又来啦!由此,我们可知,那位密斯脱同谋者,他还是一个会算复利的会计人才咧。”

医师说到这里,他把仰倚在那只坦背椅子上的上半身,挺直了起来。他向那个青年耸耸肩膀,扮了一个鬼脸说:“好!让我把这同谋者的条件,总结一下吧!第一,他是一个和这里关系密切的人。第二,他是会画人像的人。第三,他是熟悉公债行市的人。第四,他又是一个会算复利的人。呵!条件太多啦!”

他又闪动着眼珠,把声音放得和缓一些说:“而你——邱先生,恰巧完全具备以上的条件,一件也不缺少。若说是凑巧,那真未免太凑巧了!哦!邱先生,关于我的话,你有什么意见提出没有?”

医师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串话。他把那张纸片,揣了起来。一支新的纸烟,拈上了他的手指;他把那支烟,在那只精美的烟盒的盖上,轻轻舂了一阵;掏出他的小巧的打火机,预备取火燃上。他的态度,显得那样悠闲;而相反地,对方那个小邱的神情,却显出了比较的紧张。只见小邱面红耳赤,不发一言。那种懊丧的态度,明明表示着他,已经吃到全军覆没的败仗,无复再战的余地。

站在一条战线上的那个年轻的女人,见她的同盟者受到了这样猛烈的攻击,向这青年看看,在不自觉间露出了一种顾惜的神气;同时她自己的面色,也呈露出了相同的窘迫。

在几秒钟的犹豫之后,那青年似乎已锁起了他的反攻的勇气,他忽从另一条路线上,向这医师进袭道:“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干涉这里的事?”

“一个医生,眼看他的病人,将被人家送进殡仪馆或疯人院,难道他没有权力可以干预吗?”医师悠然地这样反问。

“你是一个医生罢了,你不是一个官。你配管我们的事吗?”佩莹仗着小邱反攻的声势,她也鼓动了勇气。

医师不理这女人的话,他只向着小邱说:“你问我是什么人,这是应该向你声明一下的。——你记得吗?两天之前,你陪着你的那位老师,在大东茶室喝茶。他无缘无故,忽然高喊:‘啊哟!他又出现了,那个恶鬼,耳朵上有一颗痣!’当时,他这神经性的呼喊,曾使我大大吃了一惊咧。”

那僵挺挺矗立着的一双男女,不明白他这话的含意。他们只能怔视着他,静待他的解释。

“当时,我为什么要吃惊呢?”医师说,“说起来是有些惭愧的!在我的生命中,不幸常常被许多人尊称为一个恶鬼;并且,我的耳朵上,恰巧也有一颗痣。所以当时,我误认为你的老师已揭破了我的面具——你须知道,我的面具,也像社会上的所谓闻人伟人们一样,那是万万不能让人揭破的。这便是我吃惊的理由。而同时,我怎会参加进你们这出好戏的原因,你们也可以明白了吧?”

医师说时,他再把他的身子趋向前些,略略侧转了头。他伸手指着他的左耳,让那青年看。

小邱趔趄地走前几步,他把眼睛凑近前来看时,只见医师的左耳轮上,果然,一颗绿豆大的痣,鲜红得像一颗小火星。

奇怪哪!这小小的一颗红点,它的魔力,竟相等于天文家望远镜中所发现的一颗新彗星;同时,这小东西一映上了小邱的眼膜,他简直像王俊熙看到了那个鬼魂耳朵上的黑痣一样的害怕!

这青年瞠直着他骇愕的眼,一种惊怪的语声,运输到了他的舌尖上:“你!”

“嘘嘘!”医师急忙伸起两个指头,掩着他自己的嘴唇,装出了一种诡秘害怕的样子说,“哦!说出来是无味的,反正,看了我这善良而诚实的招牌,大概你已明白我的为人。所以,最聪明的办法,还是请你们,向我说实话。”

他又向这一男一女,温和地摆摆手,意思是招呼他们坐下。那青年反复地在他的脸上端详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退回了他的靠窗的坐处。那女人,虽然不明白小邱那种突然惊怪的理由,但她也困惑地,第三次又坐了下来。

十二

医师看这二人坐下之后,他又恢复了那种骨节松弛的样子。他先打了一个呵欠,再把他的视线,在这男女两人的脸上,轮流兜了两转,然后懒洋洋地说:“问题是要逐件解决的,第一点,请你们先告诉我:谁拿了这银箱里的公债和钞票呢?”

他的眼光,先停留在小邱的脸上。

“……”

“请说呀!”

小邱抬了抬眼,立刻又沉下头去。这时像有一种舞台上的灯光,打到了这青年的脸上:只见他的脸色,红了泛白,白了又泛青;最后,却变得非常灰白。

那女人偷眼看到小邱这种难堪的神情,她踌躇了一下,忽然鼓起了勇气,锐声说:“钱是我拿的!”

“好!”医师点点头,故意把语气放得很缓和,“妻子拿丈夫的钱,那是平常的事。”

“不!钱是我拿的!”小邱终于被迫开口了。

“好!”医师又点点头,“一个学生偶因急用,向他老师暂时挪移一下,那也不算过失。”

“不是他,是我!”

“是我,不是她!”

由于一种情感的冲动,这二人似乎已忘却了他们眼前所处的尴尬的地位。他们变得那样慷慨,个个尽力把那偷钱的责任,硬拉到自己身上去。

“哈哈!我看你二位的感情,很像一杯法国式的咖啡哪!”医师弹掉一点纸烟灰,笑笑说。

一朵新的红晕,迅速地飞上了这女人的怒红未褪的腮间。

小邱听到这话,第二次又提起了火。但,他望望对方耳朵上的那颗小红点,他只在他的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宣泄了他的怒气。

“你们为什么要拿那公债和钞票呢?”医师望着小邱。

“当然,为了有急用。”小邱克制着他的情绪,沉吟了片晌。他向那扇虚掩着的门,掠了一眼,用轻细而带恳求的口吻说:“如果……如果你真肯代我守秘密,我可以把实情告诉你。”

“你记清,”医师又指指他自己的左耳说,“在耳朵上,有一颗红痣的人,他便是一个最善良最诚实最守信用而又是最肯守秘密的人,你放心吧。”

“好!那么,我把实话告诉你——”小邱用一种富于情感的声音说,“真的,那公债钞票都是我拿的。因为近来,我也做了一点‘条子’,亏蚀得很大,没奈何,才出此下策。”

“这也许是实话。”医师点点头,“但是,我要请你说得详细点。”

“那银箱里的公债和钞票,实际上,我是分两次拿的。第一次,我只拿了钞票,但是,我还不够弥补我的亏累。所以,第二次我又拿了那注公债券。”这青年说到这里,他向佩莹看了看,却用一种热烈的声调,义形于色地说,“一身做事一身当!请你不要把偷钱的罪名,加到佩……哦!加到我师母的身上。”

这位年轻的“师母”,红涨着脸,她刚待发声,但她的话,却被医师的眼光拦住了。只听这医师向小邱说:“我想,第一次,你拿钞票的时候,已经注意到那注六厘公债。所以,你们第二次开那银箱时,预先已预备下了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的钱数,顺手放了进去。你的意思,是表示清算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十二年间的利息,是不是?”

小邱红着脸,微微颔首,没有响。

“但,这一招,是含有一点危险性的!”医师说,“如果你们那位王先生,他能细细想一想,他从核算复利的一点上,也许很容易会疑到你。难道你没有想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