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响尾蛇 血纸人3

那青年沮丧地低着头,仍旧没有发声。

“依你这样说来,那么,你们是专为需要钱而拿钱的。哦!这里面,没有别的副作用吗?”医师又这样问。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小邱猛然抬头。

“如果你们专为要钱而拿钱,那么,拿到了钱就算了,为什么要在银箱里,留下一枚可怕的小纸人?”

“这是傻话哩。”那女人似乎忘了神,她忽抢着插口,“谁都知道,俊熙的情性,那样啬刻。倘若银箱里,无缘无故地丢掉了那样多的钱,他肯不声不响,默忍下去吗?”

“你的意思是,”医师掉转视线向着这女人,“他见到了那枚可怕的小纸人,他就不会声张查究了,是不是?你凭什么理由,才这样想呢?”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已在懊悔她的插口。因此,她也局促地沉倒了她的头。

“请说呀!”医师只顾催促着。

“因为最近,我们……”她被逼无奈地回答。说到我们二字,急急改口,“因为最近,我在无意中,知道了他的隐事——就是即刻他向你忏悔的那件事。”她和那青年交换了一下眼光,迟迟疑疑这样说。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隐事呢?听他说,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有在任何人前,泄露过半个字哩。”医师追问下去。

“告诉你也不要紧!”这女人因为对方步步进逼,语声透露着憎恶。她说:“有一天,”她想了想,“约莫距今已有十多天了吧,他从外面回来,站在半楼梯中,忒愣愣地发抖。当时,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好像害着急病。就在那夜里,他喝得大醉。在烂醉中,说出了十二年前那件凄惨怕人的事。但是说过之后,在第二天上,他都忘记了。此后,我又用酒灌醉了他一次,渐渐骗出了他的细情。”

医师一边用心听,一边猛吸着他的土耳其纸烟。

那女人忽又自动解释道:“我有心灌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我很担心他的病况,只想借此探出他的病源来。”

医师点头表示同情。他喃喃自语似的说道:“是的,王先生曾告诉我:在半楼梯上吓得发昏的一天,正是第二次遇见鬼魂的那一天。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日子咧。”

医师说后,他闭上了眼,沉思了片瞬。他猛然睁大眼睛向这女人问:“喂!那个扮鬼的角色是谁?”

“咦!什么鬼不鬼?我不知道呀!”这女人始而呆了一呆,继而又想了想,最后,勃然这样回答。

“嗳!你大概知道的。”医师冷冷地说。

“我不懂你的话!”

“你一定懂的,我想。”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女人的声带起了水浪般的波动。但她的神色,却显得非常坚决。

医师无奈,他把视线移转到了小邱身上。他说:“邱先生,我想那个鬼,绝不会是你所扮演的吧?”他又解释说,“若说一个人,单单凭着一种化装的作用,或是套上一个面具,就能幻出另一人的面目来,这是小说或戏剧上的梦呓!我是决不会相信这种梦呓的!那么,还是请你说明,那位密司脱鬼,是谁?”

小邱感到无奈,他用一种征取同意的眼光,痛苦地看看佩莹。他见她红涨着脸,并无表示。于是,他也仿效了她的声吻,回答说:“什么鬼不鬼?我不知道呀!”

“你当然知道的!”

“你说的话,我完全不明白!”

“不错,当时你替那位鬼先生写照,你忘却了请教他的尊主大名咧。”医师向这青年挤挤眼,说出了这样一句幽默的讽刺话。

说着,他又悠闲地吸着他的纸烟。他的沉着的面色,被笼罩于缭绕的烟晕之后,格外显得神奇莫测。这时他静静地在想:“还好!重重的暗雾,一小半,渐渐吹散了。那神秘的小纸人,那银箱里被偷窃的钱,总算有了着落。现在,只要把那位鬼先生的履历,设法追究出来,那么这事情的暗幕,也许可以全部揭开了。他继续想:“不过,看眼前的情形,这事情,还需要费掉一点小小的唇舌咧。好吧!让我改换一条路线来试试……”

想到这里,他徐徐睁开了半闭的眼,用一种懒怠的声气,向那男女二人说:“如此,你们对那鬼先生的事,都不肯说了,是不是?”

说时,他又打了一个呵欠。只见对手方的男女俩,都低着头,丝毫没有反响。

局势成了僵持,谈话暂时停顿。就在这一种极短促的紧张的死寂中,忽然有一个破空而来的语声,突然地,从另外一个角度里,阴森森地接口说:“那么,让我来说明,好不好?”

十三

家中僵持着的三人,同时迅捷地举起了惊诧的视线。只见那扇被推开了尺许宽的门,门口魅影般地出现了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着一袭并不曾穿着整齐的黑缎绣花的睡衣,手里拄着一支粗粗的手杖。那人的面目,相当的可怕:两条浓而粗的眉毛,几乎皱成了一线;一双细小而透凶光的眼珠,正闪烁于深凹的眼眶之中;在他高耸起的颧骨以下,那脸的下半部,形成了一个上丰下锐的锥子形。

这第四名登场的角色,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神经错乱的病人王俊熙!

病人摇摇晃晃走进门来,他把他的失了重心似的身子,支持在手内那支橡木的手杖上。他先不说话,却将一种凶狞得如同一头饿虎似的眼色,凶射到了佩莹与小邱的脸上;那神情,简直像要把这一男一女整个儿地活吞下去方始甘心似的。

在这完全出于不意的局面之下,室内的一双男女,先是大大吃了一惊,在一秒钟的犹豫中,他们立即感觉到了他们所处的局势。当时,那个青年的后脑骨上,似已被压上了一方沉重的铅块:只见他的头,逐渐地,逐渐地,在那里一分,一分,尽量低沉了下去。

而这少妇呢,她的两靥,好似将要滴下鲜红的水浆来。她的失却了媚意的眼珠失神似的死盯着脚下的地毯——她似乎在默祝那条毯子,快快变成“月光宝盒”中的神毯,好把她的身子载起来,快快从窗子里破空飞出去。

病人把这一种神经上的酷罚,加在了这男女两人的身上之后,他自己的神经,似乎已感到了一种宽畅。他回转身,关上了那扇门。想了想,他又俯身插上了闩子。然后,他暂时收起怒眼,愉快地向那医师招呼。

“哦!余医师!”他用兴奋的声调这样喊着。他的形容,虽是那样枯悴,而他的语声,几乎已和无病的人们一样。他说:“凭你轻轻的几句话,竟扫清了我胸头的疑影。你看,我的病好啦!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样感激你才好!”

“我的提议怎么样?”医师从坦背的软椅里,略略抬起他的身子,他似乎感到很高兴。

“真聪明!”病人跷起一只拇指。他走向这医师贴近的一只软椅,缓缓坐下来。他把那支手杖,倚在身旁说:“你向我提议细细盘问一下那些下人们:在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物,瞒住了我,常在这里走动。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结果怎么样?”

“我把那些的下人,逐一唤到我的卧室里,逐一向他们细细地盘问。几乎问到了一半的人数,他们都推说不知道——哼!他们明明是不肯说哪!”病人又举起他的怒目,在佩莹脸上横扫了一下。他高声续说:“后来,问到秋兰——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她居然被我吓出来了。”

他说时,咯咯地发出了一阵神经性的怪笑。

“哦!”医师敏锐的眼角里,闪动着期待的光。

“据秋兰说:在最近的一两个月中,果然有那样一个人,鬼鬼祟祟,常在这里出入。这人像是太太的亲戚——那是一个吃白面的人,很穷,常常来借钱。所以太太嘱咐我们,千万不能让主人知道。

“根据这小丫头的话,我计算日期,我在楼梯上遇见鬼的这天,那个活鬼,他是来过的。秋兰说:当时他还曾向我们这位好太太要去了一包旧衣服——是呀!我看见的,那家伙的肋下,夹着一个包!”病人又恶狠狠地连声说,“好啊!不能让我知道!不能让我知道!哼!鬼戏!”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医师打断了他的恨恨声。

“这要问她呀!这要问我们这位好太太哪!”病人那双细小而可怕的怪眼,又猛袭上了佩莹的脸。

那女人喘息着,不发一言。她只下意识地,使劲摩擦着手中的小手帕,那方不幸的薄薄的绸子,几乎被她揉出一个洞来。

“好呀!你不响,装死,那就算了吗?”病人只管咆哮,“好好的人不想做,偏偏要做鬼!那个活鬼是谁?你说!你说!你说呀!”

那女人似乎经受不住那种难堪的侮辱,她猛然抬起头来说道:“那是谁?告诉了你,不怕你会吃掉我!那是我的哥哥。他来走动一下,那也犯法吗?”

一旁的那位医师,听到了这话,眼光立刻一亮。他在微微点着头。

“哟!你的哥哥!”病人似乎感到一呆。连着,他又冷酷地讥刺道:“哦哦!我倒不知道,你有这样一位体面的令兄哪!恕我失于招待,不胜抱歉之至!喂!我的好太太,我们是至亲,你为什么不替我们介绍一下呢?”

“嘿!那是用不着的!他穷,你有钱,高攀不上。”

“哦!他穷,我有钱,高攀不上!不错,这话说得有理。不过,他既知道高攀不上,为什么常在我的眼前,白日里出现呢?”

“做哥哥的,来探望一下妹子,那也犯法吗?”

“是呀!做哥哥的探望一下妹子,那并不犯法。不过,你们串通着,那样装神弄鬼,吓人,那也并不犯法吗?”病人说到“你们”两字,眼内的怒火,却像横飞的流弹似的连带波及了那个蜷缩着的小邱的身上。

“呣——呣——呃——”这时,有一种要想遏止而不能的二期肺病似的干嗽声,从这室内光线较晦暗的一角间发出——这是小邱喉咙口的声息。他像一头五月里的垂死的病狗似的,不时伸着舌尖,在舔着他的干燥欲裂的嘴唇。

“我……我们曾吓过你吗?”这是佩莹答辩的声音。她的声带,分明有了显著的变异。但她却还勉强支持着她最后的壁垒,不愿立即移转阵地。

“还说不曾吓我!还敢说不曾吓我!你们,你们串通那个活鬼,扮成了十二年前那个死鬼的样子,当面向我捣鬼,还说不曾恐吓我?!”一种无可遏制的盛怒,使这病人,完全忘却了多年来的顾忌。他一面怒喊,一面颤巍巍地作势,好像要从椅子里站起来,扑向那个女人的身上去。

此际,室内唯一镇静的人,却是那位言行奇特的医师。他本来是仰着脸,取了一种懒惰的姿势,平稳地靠在那只舒适的坦背软椅内,做成一种躺在理发椅上静待修面的样子。他的神态,简直表示出:即使地球翻了身,与他也完全不相干。至此,他感觉到这室内的“火药味”,已增加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他觉得他已不能再维持他的镇静。于是,他微微抬起了他疲倦似的眼皮,发出一种冷水似的声音浇向那个病人头上去,道:“嗳!王先生,最好请你平平气,静静地讨论。夏医师说过:你不宜发怒,一发怒,你的血管,很有爆裂的危险哩!”

呵!这兜头的一勺冷水,其灵速超过了任何最有效的灭火器!当然,一个有钱的人,他决不肯把他自己的血管,看得像一头猪的血管那样轻贱的!因之,这医师轻轻一句话,马上已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验。只见病人掉转了他细小的鼠眼,悚惧地,在这医师脸上,闪烁了一下。立刻,他竟很驯良地自动收敛了他十分之五的怒火。

病人的怒火,已被一种无形的冷水,迅速浇熄了下去。但是,相反地,那个女人一听到了“十二年前”四个字,她的俏媚的眼内,立刻被掮起了一种怒燃的狂焰。只见她的身子,脱离了她的座位。她重重咬了咬牙,然后,发出一种恶毒的冷笑,轻鄙地说:“哼!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我正要请问你:在十二年前,你做过了些什么好事呀?!”

这突如其来的反攻,使这病人瞪直了眼,一时呆怔得失掉了应付的语句。

只见,那个女人,她使劲一扭她的颈脖,把几缕披拂在耳鬃边的乱发,抖到了脑后去。连着,她竟像一头发威的母狮似的,直抢到了病人的身前。她一迭连重复地数说道:

“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想想:你在十二年前,做过了什么好事情呀!?”

“嘿!好——你自己做的什么好事?我不问你;你倒还要问我吗?很——好!就请你说:我——我做过了什么事呀?”病人定定神,他用一种拖长的调子,强横地这样说。他的刚收敛的暴怒,分明又被对方盛大的火焰,迅速传引了过来。可是,他的语声,虽很汹汹可怖,而在音调之中,分明已含有一种虚怯的意味。

只听那女人,嘶声叫道:“你做过什么事?你杀死了我的父亲!你谋夺了我父亲的财产!十二年前,你在那家害人的黑店里,做的是什么事?你自己想!你自己说!”

这女人带喘,带说,一面提起她的纤足,在地毯上面狠命地践踏,就在这重重的顿足声中,她的凄酸的泪水,却像黄河决口那样,从她怒红的眼眶之中,不断奔泻了下来!

十四

这出奇的揭发,无异于一颗猛烈的手榴弹,抛进了这一间纵横数十尺宽的屋子里!

那个骨节松懈的医师,有一小片的纸烟灰,从嘴角间的纸烟上,被震落了下来,跌在他的坎肩上,但他却没有觉得。

室隅蜷缩着的那个青年,透出了一口别人听不见的气。

尤其那个病人,听到了这出奇的话,他又睁大了眼像在做梦——正像他十二年前半夜站在那扇纸窗前一样。好半晌,好半晌,他方如噩梦初醒似的说:“啊!你……你……你就是陶……陶阿九的女儿?那……那个……”

“我不知道什么陶阿九陶阿十,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叫作况锡春!”女人用力顿顿脚。

“啊!你是……你是那个……那个白……”病人期期然,想往下说却并没有往下说。

他这一句吞吐未尽的话,却使对方那座已喷放的火山,又作了一度更猛烈的喷放:只见那个女人,眼内飞爆着火星。她发出一种轻机关枪怒扫似的声音,一连串地锐声接口:“白、白、白什么?白莲教的妖人,是不是?”她惨笑一声:“哼!直到如今,你还硬冤诬我可怜的父亲,是白莲教的妖人!凭你这样一句丧尽天良的话,你……你害得他,活生生地,被人挖……挖出了心肝!你……你……”她抽噎着,泣不成声,“现在,请你也把你的心肝挖出来,让我看看,你……你的心,是……是什么心?”

一种悲伤、怨艾、毒恨混合成的情绪,在这可怜的女人的每一滴的血液里,鼓动起了一种不可遏制的酸性的燃烧!这时,倘有一柄十二年前那样的尖刀放在她的手边,她很可能地会抢到手里,立刻埋进她那阴险残忍的丈夫的心口里去。

在一阵飓风疾卷似的叫跳之后,她的不可逼近的怒焰,似乎已因疲倦而低减;接连着的,却是一阵凄酸入骨的悲泣。她用一种郁怒而兼轻鄙的眼光,续续扫袭着那个病人。于是,她带哭带说,申诉出了她的惊心动魄的心事。

“啊啊!我的大经理!”这女人忽用这种奇特的称呼,称呼着她的丈夫,“你用那种毒手,杀害了我的父亲之后,我的全家,弄成了什么样子?你……你……你要听听吗?”她哽咽着这样说:“那时候,我们全家,为了要避难,由我父亲独自先逃到那个镇上去。他和我们约定在那里相会。不料……”她又顿顿足,“不料我们到了那个镇上,已见不到我父亲的面!只见到了低低的一个土堆——那是在一方凄凉的义冢地上——竖着一片惊心刺眼的木片,做着伤心的记识!”

说到这里,她的全身中寒似的发着震颤;她的喉头,已被她的呼吸所梗塞。由于这震颤,由于这梗塞,她分明已无法继续她这断续不连的语句。但她仍努力按说下去道:“嗳!真可怜哪!我的老祖母——她是一个近七十岁的人了,当她远远看到那片木片时,一口痰立刻推升起来,当场晕死了过去!在第二天,她就死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小镇上。”

她向那个目瞪口呆的病人,发出一种反常的惨笑说:“现在,请你算一算吧!连我可怜的父亲,一条,两条,这……这、这是两条命了!”

那个病人,举起了他的深陷于眼眶中的两眼,似恨,似羞,似怒。他先看看别人。最后,像无奈似的狼顾着他这盛怒的妻子,仿佛在吁求她:不要再说下去。但他这种无声的求恳,只增加了这女人的悲伤与暴怒。只见她仍努力控制着她的情绪,勇敢地往下说:“最可怜的是我的母亲!当时,她在那堆浅土上面打着滚,喊着天!她的嘴角喷着血沫!那些血沫、眼泪、泥土,把她的脸,涂抹成一个鬼脸!有一个尖锐的小树根,刺进她的耳后,有好几分深,她没有觉得痛!唉!真凄惨呀,不到半年,她——我母亲,她也抛下了我……我们,啊!去……去了!”

那个仰靠着椅背的医师,听到这里,他又用力猛吸着他嘴角间的纸烟;他忘却了他这纸烟,熄灭了已有好久。

一声声“呣——呃——呣——呃——”的难堪的干嗽声,仍在室中光线较暗的一角间,不时轻轻发出来。

这时候,天色明明是在晴朗的白昼,而这一室之中,却像堆起了一重阴雨似的可怕的凄暗。这种无形的凄暗,使每一个人的神经上,都感到了一种冷水直浇似的感觉。就在这种难堪的感觉之中,只见那个面白如纸的女人,正自屈着她的震颤的纤指,在做成一种计算的姿势,只听她凄声计算着道:“你……你们记清楚,这……这、这是三……三条性命了!”

她又努力说下去:“我哥哥虽然不很争气,但是天性所关,自从经了这可怕的事变,他像顿时老了十岁;不久,他的头上就有了白发!还有我……啊!还有我自己……”

说到“我”字,一种过往的可怕的辛酸,使这女人扁扁她的嘴,几乎又要放声大笑。她在一种气息不连的抽噎声中,一字一呃,一字一逆地说:“那时候,我看到了那片惊心的木片,我想到睡在这泥土下的父亲,死得那样的惨!我只觉天地都翻了身!从此,我已变成无父的孤女;从此,我已不再有保护我的人;从此,我失掉了世上最爱我的老父!

“我猛扑到了我父亲的身上——那个土堆上,我不想什么,我只想拥抱住我可怜的父亲的身子!我用我的指甲,尽力刨着那泥土!”

这可怜的年轻的女人说到这里,她忽然震颤地,平伸着她的手背向上的两只手;她把她的手向左右缓缓挥动;同时,她的滞定的瞳仁,凄凉而又僵直地向着四周缓缓看过来,她这表情仿佛表示:这室内正有一千个人,而她却要伸出手来让这一千个人看。

只听她凄厉地呼喊道:“啊!你……你们看!你们看我的手指哪!”

医师随着她的呼声而凝视她的手指时,只见她的十个指甲上,虽然也像别的摩登女子一样,涂着悦目的蔻丹,可是,细看这些指甲,分明不像别的女子那样的光洁齐整;那样子,分明是曾经脱落以后,重新长起来的!

啊!这是她当时刨那义冢上的泥土的“成绩”啊!

这医师感到他的肌肤上,起了一阵虫子蠕行似的感觉。他又静听这女人述完她这悲惨故事的最后一节:

“啊!那时我还只有十五岁咧!在以后的五年中,我的家,差不多是完全消亡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好一个家,会消灭得那样快——真比大风卷去还要快。那时候,我只剩下了一个哥哥,两人相依为命。而我哥哥又是那样不争气!他因失了管束,赌钱,抽烟,无所不为!不多几时,挥霍尽了田地屋子。在我二十岁的那年上,可……可怜哪!我被我的哥哥,骗到了上海,轻轻推进了火坑!

“我那狠心的哥哥,他带走了卖掉同胞亲妹子的一笔钱,从此,一去七年,音讯全无!直到最近,我方始又见到他。”

这女人一阵战栗,猛然伸手掩着面。接着,她又缓缓放下手来,凄声长叹说:“嗳!我的命,太苦啦!在那火坑里,我又受尽了嘲笑、侮辱、作践,种种忍受不下的磨难!天保佑我!还好,不到一年,我嫁人了。啊!我嫁人了啊!”

说到“嫁人”两字,这女人忽而举起她的含着万分幽怨的牌子;像燕子掠水那样,蓦地掠到了室隅那个青年的惨白如纸的脸上,凄凉地停留了几秒钟;她这灼热的眼光,顿使那张奇异的“白纸”,迅速被映上了一重奇异的红色。

在这一刹那间,这青年的眼角间,呈露出了一种异常痛苦的神情;这神情,正像一个爱花如命的人,眼看到他一盆最心爱的“暖室里的蔷薇”,生生受到了暴风雨的摧残,而竟无法加以挽救似的。

那个医师,拿下了他口角中的熄灭已久的半截烟,暗暗点着头。他在想:“嗳!一支回忆的毒箭,穿碎了一颗心;而那箭镞,又带伤了另外一颗心!”

连着,又见这女人,用她狠毒的视线,猛扫了那个病人一下;她无力地仰着脸,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我……我的天!我……我哪里想得到呀!我竟会嫁给了仇深如海的杀父的仇人!”

这可怜的女人,说完了她最后的一句话,同时她也用尽了她全身最后的一分力。她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一口气,奔驰了一百里的路程。她伸手抚着头,身子一连几晃,仿佛这憩坐室中的地板,已变成了太平洋上一艘海船中的甲板。

“啊——呀!”这时忽有一个比蚊呜更轻细的惊呼声,不自禁地,从小邱的口边吐出。他分明想要抢上前去,搀扶那个摇摇欲倒的女人。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斜对面的两条冷酷的视线时,他像猛然省觉似的,并没有这样做;甚至,他连预备动作的姿势,也像刹车那样强制住,而并没有表现到外边来。

而那女人呢,就在小邱将动作而不曾动作的一瞬间,她似乎已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催眠,只见她的身子前后几晃,酒醉那样摇摇地向着小邱怀内直扑了过去,而结果,她却颓然倒入了贴近小邱身旁的一只椅子里。

十五

以上的动作,分明隐藏着一种细微而不易觉察的情感的伏流,暗暗在摩擦出一种灼热的火花来。这在那个医师的冷眼之中,看得已非常清楚。因之,这时有一个新的意见,走进了他冷静的头脑。他想:“从多方面观察起来,显见这一双男女,他们在某种过程上,必已具有一页相当长的历史;甚至,这女人在未嫁王俊熙之前,她和这青年,先已培植着一种粉红的蓓蕾,那也说不定。”

这一点意见,是这医师冷眼偷觑这女人提起嫁人时的那种特异的眼光,而观察得的。

当他这样想时,他取出了打火机,把那半支烟,矜持地燃上火;由于他这严肃的矜持,使他的额部,堆起了一种近五十岁的衰颓的暗影。但,这仅仅是片瞬间的事。他把他的背部,在椅背上靠得更紧一些,一面闭上眼,把他的思绪,送进了冥想的渊海。

他开始这样想:“全部的事情,前后聚集起来,可以得到如下的归纳:这王俊熙,在十二年前,曾用阴险的方法,杀害过一个人。五年以后,他无意中,娶了那个被害者的女儿做了妻子。又过了七年,他又遇到了那个被害者的儿子——他的从未见过面的妻舅,他误认他这妻舅,就是十二年前被害者的冤魂。他恐慌得了不得,在醉后吐出了他的隐事。他的妻子,才知她的丈夫,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于是,她索性串通了她的哥哥,和另外一个人,用种种可怕的方法,加以有计划的恐吓。因之,便演成了许多离奇的事实。”以上便是这件神秘事件的全部的轮廓。

他又想:“在全部的事实中,有好几点,值得注意。第一,那个被害者的儿子,最初出现于王俊熙的眼前,分明出于无心,那完全是件偶然的事;直到第三次的鬼魂出现,方始构成有计划的恐吓。第二,这全剧的导演,当然是小邱;那个吃白面的‘鬼’,料想起来,一定不能构成这种精密的设计,他不过处于演员的地位而已。第三,那个扮鬼的角色,他的面貌,和他十二年前死去的父亲,真会像到一模一样、丝毫无异吗?这问题,牵连着一种心理上的变态的问题。由于遗传的关系,父子之间面貌大体相像,那是习见的事,并不足怪。至于一定说,像到丝毫无异,那也许不会呢?因为,一个人的脑膜上,无论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经过了十二年的悠长的时间,无疑地,这印象必然有了模糊之处。这也像一张照相的底片,日久以后,影子必然要逐渐淡褪。不过,由于心头多年的疑影,偶尔遇见相似的印象,便很容易会引起一种心理的错觉。于是,原来只有一分相像的,会扩大成三分像,原来有三分像的,竟会变成九分或十分相像。王俊熙所遇到的事,大概也是这样。第四,这一出戏剧中,所有的道具服饰以及化装,等等,怎么会那么的逼真呢?这问句,是容易解答的:因为那个扮鬼的名角,十二年前,亲眼见过他老父逃难时的化装,当然留有相当深刻的印象。在十二年后,要他依样画成一个葫芦,当然并不十分费事。至于眉心间的钢叉纹与耳朵上的黑痣,也只需要举手之劳,便能装点起来,格外不成为问题。第五,那小伙儿一群人——佩莹、小邱,加上那个吃白面的鬼,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地恫吓着这位闻人先生呢?代父报仇,使那个阴险残酷的家伙,受到一种精神上的报罚,这是属于佩莹方面的主要的动机吧?但这报罚的方法,也许还是出于小邱的提议。其次小邱本身,因急用而需要钱,这也许是一个凑合的原因。但,这一个原因,并不一定可靠;也许这是一个烟幕,也论不定。除了以上两种动机之外,在这离奇的事件中,分明另外还有一种较隐秘的动力,含藏在里边。这多是出于小邱方面趁火打劫的企图。至于那个女人,是否谅解这种隐秘的心理,那还不可知哩。”

“总之……”他的口角间,露出了几缕微烟。他准备再细细思索下去。但是,他的静静的思绪,却被一种极度严重的喧嚷所打断了。他只听得那个病人,忽又发出疯狂似的怒吼,在他耳边震**着道:“哈哈哈!好!你们……你们这一群鬼!一个是代父复仇的孝女,一个是打抱不平的英雄!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嘿!你们吓死了我,准备怎么样?嘿!好!看你们真要好哪!眉来眼去,以为我永远不知道。”

声音略顿了一顿,那狠毒的声气,又切齿地说:“好呀!你们收拾过了我;现在,轮到我来收拾你们了!哼!”

这疯狂的轰炸声,使这冷静的医师,睁开了他的疲倦似的眼。他一眼看到他身旁的情景,不禁感到一种震惊!

他不明白这病人,怎样会引起这第二阵的大火。实际,病人这种较前更炽的火势,正是被那男女俩的眼中的热电,摩擦出来的。

只见那个病人,已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拄着那支粗手杖,忒愣愣地正在发着抖;他的怒气,委实已由炽燃,而成了白热,复由白热,而起了升华的作用。尤其怕人的,却是他这时的那种使人一看就要睡不熟觉的脸色!

啊!读者们,你们可曾看到过地狱中的厉鬼吵架时的神情吗?——你们当然不会看到的,那么,请看这时的王俊熙,至少,他这时的神色,可以代表那种地狱鬼怒的神情!

他的带病的苍白的脸,已由盛怒而泛起了一重青灰色;青灰上,抹着一层薄薄的油光;在抹油的青灰之下,隐隐又透出了许多浅黑的斑点——关于这一点,当时曾使那个医师,向它发生了好几秒钟的诧视。再看他的牙床,向外突张了出来,做成一种龇齿的姿态。两个眼眶,看去更显得深陷——不论何人,一看到他这眼眶的样子,很可能地会联想到仪器馆中所悬挂着的骷髅!但是骷髅的目孔中,是没有眼珠的;而他却有一对深陷着的发光的东西,在那里一闪一烁!因此,看去比那骷髅,显得格外可怕!

这时他又像一条刚出洞而被人惹动过的毒蛇。他不时举起他的手杖,颤巍巍地,向前撩拨作势,代表了毒蛇吐吞的姿势。那两枚蕴毒的蛇眼,凶射了佩莹,缓缓回过来,又凶射着小邱;凶射过了小邱,缓缓回过去,重又凶射着佩莹。他分明小心地,在选择他的敌人,看要先噬哪一个?同时他又像在选择敌人的要害,准备把他的毒液,猛烈地喷过去。

这种极度可怕的神气,不但使对方那双遭受攻击的目标看着战栗不止,个个觳觫作了一团。就连这一个身处局外的冷静的医师,全身也感到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这时候,倘若没有一种意外的事情,从中加以阻拦,也许,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以内,这间纵横数十尺的屋子里,便要有些疯狂性的事实,会演变出来。

然而,那意外的阻拦,毕竟来了;因之,那疯狂性的戏剧,也终于不曾演成。

“嗳!慢一点!有一件最重大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咧!”极严冷的语声,忽然从医师嘴里这样吐出来。

“什么事?”由于这医师的语声的特异,却使这盛怒的病人凶狞地旋转了头,暴声发问。但他的语气,分明已不再顾忌“血管爆裂”的警告。

“请你坐下来听,好不好?”医师做出了一个他所习惯的小动作,他把他的一支未燃的烟,向前画了一个圆圈,悠然地重复说:“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还没有解决,这是有关你的生命和名誉的。”

“有关我的生命和名誉?”病人的怒眼中,包含了困惑。他真驯良!驯良得像一头哈巴狗。他迟疑地坐下了。

“昨天晚上,夏医师告诉我,他有一点东西在这里失落了。”医师又恢复了他的不冷不热的声音。

“在这里失落了东西,要我赔偿吗?嘿!”病人挟着怒气。他的鼻孔,翕张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够不必负这赔偿的责任,那才好哩。”医师冷然这样回答。

“他失落了什么东西呢?”病人焦躁的声音。

“一小管马钱子精——那只是一小管而已。”

“马钱子精是什么?”病人的问句,已经有点异样。

“毒药!”医师用钢打那样铮铮然的声音,简单地回答。

病人的眼珠,现出了严重的惶惑,其余四条视线,也现出了相类的骇怪。

只听医师继续说道:“那虽是小小的一管,但它的含量,足以毒死十口猪猡而有余!”他说到这里,蓦地,用一种极度紧张的眼光,扫上了小邱的脸部,厉声说着:“喂!邱先生,方才你把一些白色的粉末,偷偷倒在牛奶杯子里,那是什么东西呢?!”

小邱的头上,似被打了一个不及防的暴雷,他的惊惶的眼珠,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管束而跳出来。

那个女人,突然听了这种完全出于意外的话,她喘息地看着小邱,呆住了。

一室之中,一共八只眼珠,在这极短促的一瞬中,有三双视线,不同样地射到了这青年所在的晦暗的角度里。

这时,室中最紧张而又最骇人的一个场面发生了!

只见那个病人,额部像泉涌那样,分泌出了黄豆般大的黏腻的汗珠。他把他的全身的重量,支撑到手内那支橡木手杖上。霎时,狂颤而挣扎地站起;立刻,又无力而颓然地倒下。他狠命举起了他的惊、讶、畏、恨,一时聚集而不可名状的眼色,死劲盯着小邱。他从一种粗重可怕的声气之中,迸出几个字音来道:“小……邱,你……你这鬼!你……你……你竟敢……你……竟敢……”

他本来想说:“你竟敢用毒药来毒死我!”但他这一句句子,终于没有完成。说到半中间,他蓦地伸手,抓着自己的颈项,好像他的喉内,已在冒着烟火;接连着,他又一把抓起他那黑缎睡衣的胸襟,显示一种非常的痛楚。在这最短促的片瞬之间,啊!可怕啊!他忽把他的眼光,从原来的地点,突然收回——那样子,好像他的视线,是被一种什么声音,呼唤过去的——当时他不再看着小邱,也不看着佩莹,也并不看着医师。他缓缓举起一种战栗的视线,搜寻似的看到了室中另外一个并没有人的角度里,他这怕人的表情,仿佛表示:这室中突然又走进了另外一个第五个人来!只听他发出一种鬼迷似的哀吁的呼声,模糊,断续,而又阴森地呼喊道:“啊!你——你——你让我——忏——悔——”

于是,寂然了。

十六

读者或许要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笔者可以这样回答:“看样子,似乎我们这位闻人先生,在这极短促的瞬间,已鼓动他的赛跑的长腿,用了最高的速率,到达了‘马拉松长跑’的终点了!”

此时,那位医师先生,他和这位生命赛跑的锦标者,坐得最为接近。论理,他看到了这种赛跑的惊人速度,应当表示一点惊诧——至少是讶异——但是,他并不,甚至,他的钢制似的颜面神经,并未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动;那样子,好像他在五十年前,早已知道了这么一回事。

他真从容哪!

你看,他把手内那支残烟,郑重地熄灭了火,吝惜似的把它收藏进了他的精美的烟盒——这明明表示:在他眼内,看得身旁这位闻人的价值,还远不及他手中半支残烟那样的可贵。

收起了纸烟,连着,他轻捷地跳起身子来,走到那扇室门前,验看了一下那个闩子是否闩得好。

最后,他方回身走到那位和平而又忍耐的闻人的身前,俯下身子,一在这闻人的额上,亲密地抚摸了一下子。他又拨开这位闻人生前瞧不起人的高贵的眼皮,约略看了看。旋转身子,他一脚踢到了那支横在地毯上的手杖,他从容捡起,把它安放到它旧主人的身前。然后回过头来,向着刚触过电流似的那双男女,恬静地说:“呵呵!米虫钻进饭锅,煮熟了!”

只见那双男女,活像一对冰块雕成的塑像,睁圆了眼,声息全无。

那女人好像一个跌重了的孩子,好半晌,她方始透过一口气来。只见她很慌骤而又很迟疑地,预备抢到她这最亲爱的杀父仇人的身前去,细看一个究竟。但她这热心的行动,却被那个仁慈的医师挡住了。只听医师说道:“这是并没有什么参观的价值的。这种讨厌的东西,近年来,马路上多得很哪。”

“哦!他……他……他死了吗?”这女人的舌尖跳着舞,发出“悲婀娜”上弹出来般的音调。她好像方始省悟似的那样说。

“嗯!他好像……”医师说道,“他好像并不活着了。”

呵!女人的心理,正是一种最不可捉摸的东西!三分钟前,那位闻人在这女人的眼光里,还是一个所谓“仇深如海”的杀父大仇人;可是,仅仅隔了三分钟后,至少她已并不再把他当作仇深如海的杀父大仇人。因之,她的还没有干燥的眼圈,忽又微微泛上了一丝红色的潮润。她悚惧地抬起了她那双矛盾的痛苦的眼睛,先向对方那只寂寞的椅子里偷觑了一眼,她再望望那扇门,随后,她回眼死盯着小邱,责问似的颤抖着说:“你……你……你……”

“不必慌!这里暂时还不会有人闯进来,一切有我哩。”医师也望望那扇门,用镇静的语声,安慰似的这样说。

这医师的代答,使那遭受了天打似的青年,得到了一个召回灵魂的机会。他看到那女人的责问的眼光,用一种带哭的调子,非常费力地说道:“啊!佩……啊!师母!我没……没有……没有呀……”

他的喉头,好像已布下了一道封锁线;而舌尖上,也似乎张有一重不易通过的铁丝网。

医师举眼向这失魂似的可怜的青年看看,眼角露着怜悯。她又回眸,望望那个怒目狰狞的死尸。医师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仰起头来,发出了一种怪鸱夜鸣似的扬声大笑。

这笑声把对方的一双男女,推进了重重大雾之中。

只见这医师走上前来,拍拍小邱的肩膀,好像父亲抚慰着一个被责过的孩子。

“好兄弟!你别急!”他说,“我知道你没有——你没有偷过夏医师的毒药;你也没有把什么东西,放进那杯牛奶;换句话说:夏医师根本不曾失落过什么马钱子或马后子精;这就是说:你也根本不曾毒死你的老师!”

略停一停,他再坚决地补充道:“是的,我必须承认,刚才我所说的话,那完全是玩笑,请你们不要介意。”

“玩笑?”小邱的声音带着颤,他完全迷糊了。

“啊?!你说,他没有毒死他吗?他……他没有毒死他!这……这是真的吗?”那女人抢上前来,急急地这样说。惊悸的眼角中,夹着一种快慰的希望,但她的语气,明明透出不信。

“我何必骗你呢?”医师恳切而坚决地说。

“咦?那么,他怎样会……会死的呢?”女人望着那个僵硬的东西,悸恐而又怀疑。

“我在施行我的一种试验……”医师似乎关心着他半支未吸完的烟,他又缓缓掏摸他的纸烟盒。他继续说:“如果你们的肚子还不饿,可要听听我的试验的方法?”

小邱愈听愈糊涂。

那焦悚的女人,愈听愈不懂。

只见这医师,又像招待来宾那样,在向他们摆着手:“请你们暂坐片刻,好不好?”

这一双男女,分明早已感到了这位神奇人物的不好说话。他们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客气的命令。

坐虽坐下了,却像坐到了一个烧红的炉子上。他们的精神,已全部被那死尸所吸住,每一秒钟,都在增加着焦悚。他们似乎感到他们的手足全部成了多余,而有无处安放或遣散之苦。

“我劝你们二位——”医师自己坐下,喷出了几个恬静的圆圈,他说,“应该把你们的目光放得大些,愈大愈好;再把那个讨厌的东西看得小些,越小越好;你们不妨把它看作一个死苍蝇!能够这样看,于摄生方面,必定有些益处的。”

他向他们看看,似乎有点不耐。于是,他沉下脸来,用一种严肃的调子说:“的确!你们应该仿效一下死者生前的人生哲学!喂!你们想:十二年前,他眼看人家,活活被挖出了心肝,他并没有皱皱眉!这是发财人的必要的镇静态度哪!你们不能学学吗?”

这最后几句话,似乎产生一点小小的效果了。只见,一缕凄楚的暗影,迅速地又浮上了这女人的惨白的两靥。她果然把注意那死尸的眼光,怨愤地收回,而凝视到了她的那些刨过泥土的指甲上。

再看那个青年,一听这话,他似乎已想到了死者生前的阴险残忍。只见他勃然作色,好像他的胆力,一时已壮健了许多。

医师向他们笑笑说:“那很好,就请你们静听我的新闻吧——

“在外国地方,有一个很著名的心理学专家——”他吸了一口烟,抖动着他的交叠起的脚尖,开场这样说起。

哈!真可佩服!在眼前这种局势中,他居然有这闲情,演讲什么新闻!而且,一个外国地方的心理学家,于眼前的事,会有什么联系呢?

那双男女,焦悚地看着那扇门,又焦悚地看着他。他们感到肠子有点发痒。只听他又悠然说下去道:“那个心理学家,告诉人家:他能不用刀,不用枪,不用一切杀人的东西,而能凭一种神奇的方法,送人回家,取得‘总休息’。

“一次,他向刑事当局,求得一名将被处决的死囚,施行他的试验。他向那个死囚幽默地说:‘吃饭’与‘死’,是人生的两大问题。吃饭,应当选择可口的菜肴;死,当然也该选择‘可口’的方法。上缢架是苦味的;坐电椅,滋味也太辣;所以现在,我要请你尝尝一种‘美味’的死法——

“他——这心理学家——用一方布,扎住了这死囚的两眼。然后,把这死囚牵引到一个自来水的龙头边去,说道:‘我要割断你的脉息,放尽你的血液,使你死得毫无痛苦。’说时,他用一柄小刀,在这死囚的脉窠上,用力割了一阵——你们记着,他用的是刀背——随后,他把自来水的龙头,开放了一线,使它发出滴滴答答的声息。他向这死囚说:‘你的脉息,已经割断了!听到没有?你的血,正在流出来!是不是毫无痛苦?现在,你全身的血,流掉十分之三了!啊!十分之五了!十分之七了!啊!还剩二成了!一成,半成了!啊!差不多——呀!完了!现在你立刻就要死了!你看,毫无痛苦,是不是?’

医师滔滔然,一口气说完了他这新闻。他忽又扬声大笑,一面解释着道:“这新闻的性质,似乎有点荒谬,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我因为不相信这话,所以亲自要试试。感谢我们这位王先生,他真慷慨,给了我这样一个增进学问的试验的机会!”

那青年听出了神,直到听完,他瞪着眼,似乎依旧有点迷惘。但,他想了想,忽而恍然大悟。只听他“哦”的一声喊道:“啊!你仿效了那个心理学家的办法,你——”

“不错,我的话,和那心理学家告诉死囚的话,原是大同小异的。”医师微笑着接口。

青年期期地道:“他……他是被你吓死的!”

医师又点点头:“正是,吓死了他,解救了你们。”

“解救了我们?但,但是,你……你已害了我们咧。”青年的紧张的眼光不期而然,又飘到那个死尸身上去。

“害了你们吗?我要提醒你们,请你们记着:夏医师说过,死者本来害着极厉害的心脏病,而且我,我也是一个医师,我有我的舌子哪。”医师站起来,把他第十枚的烟尾,轻轻抛进痰盂。他用抚慰似的声吻,补充说:“我请你们‘节哀顺变’,先放开胃口,吃毕一顿过时的午饭,然后提起精神来,准备料理盛大的丧事。”

他又掉转视线,向这新出品的孀妇说:“喂!王夫人,啊!不!暂时我应称你为况小姐——我希望不久,我能称你为蜜雪丝邱——啊!况小姐,在热闹的孝堂里面,我预先祝福你们二位,能合饮一杯法国式的咖啡!”

那女人的惨白的脸,变成绯红。她已不暇流盼那个死尸。她只下意识地,低头整理她的衣纽。

小邱抑制着怒气,期期然说道:“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也要请你记着:这……这是人命呀!”

“人命?”医师猛然回过头来说,“在眼前这个可爱的世界上,最轻贱的,就是这两个字!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吧!有我哩!”

说到“有我”,他并不指着自己的鼻子,却是指着自己的耳朵。

十七

写到这里,这一篇用过了好几百“!”式符号的冗长的故事,应该可以结束了。可是,在笔者的疲倦了的钢笔尖之下,似乎还有几句话,是有补充一下的必要的:

那天,当余化影医师走出那间憩坐室时,他已预先拨开了那只常用的落地式的收音机,使它播放出了必要的节目。他走到外边,向众人报告说:“那位王先生,心脏病勃发,打强心针也来不及,死了!”当时,王家的那些下人们,虽然有些讶异,可是近一时期,他们看到主人的形容,那样的消瘦、失常。他们久已准备,迟早之间会发生这么一回事。因此,他们接受了这意外的消息,并不感到如何的奇怪。

我们这位闻人死后,那唯一合法的继承人——他的妻子佩莹便接受了他的全部财产。哈哈!细想起来,这里面含有一种循环式的因果哩。然而,这因果却也十分自然,似乎并不含有任何迷信的意味在内的。

那个女人的胸襟,相当的阔大。她对她的哥哥——况又春并不记前怨。她很慷慨,把她的财产,剖出了一小部分,对她哥哥,做了一个自愿的赠予。在她的意思,以为王俊熙的财产,原是由她父亲遗传下来的;父亲的财产,原该传给哥哥。所以分赠他一些,那也非常合理。

可是,一个吃白面的家伙,一旦得到了大量的金钱,将会产生如何的后果,那是不难想象而知的;结果不久,这一位扮鬼的名角,他由扮演假的鬼,竟进一步而扮成了真的鬼。他对于那种一度尝试过的工作,似乎已发生了兴趣;他的工作态度,委实是相当“认真”的。

其次,那位邱仲英先生,与这位况佩莹女士,他们在这一场风浪之后,是否已经结合起来了呢?笔者记述这篇文字,初意只想写出“吾友”鲁平生平经历的事实之一,并不准备描写关于情感的文章。因此,对于这男女俩的最后一笔账目,准备不再提出负责的报告。

最后,这该提到“吾友”了。那位神奇的余化影医师,他在这件事里,得到了些什么呢?

提起这位余医师——当然,他另有许多别的姓名与职业——他的生平,一直抱着一种“决不空手”的主义;他所习用的口号,乃是“一切归一切,生意归生意”。这一次,他虽充当了一名临时客串的医师,可是,在这一次客串之中,他已沾染到了一般大名医的习气。在他的临时性的“诊例”上,居然也有病贫一概不“记”的字样——所谓不记,当然是指决不记账而言。何况这一次,他所遇到的,又是一位有钱的闻人。

因之,那天当他跨出那位闻人的公馆时,他的玩具式的黑色手提箧内,早已很谦让地,装进了二万元的出诊的诊费——不!这该说是秘密保险费;或者可以说是杀人应得的酬劳费——也像十二年前的王阿灵,取得了他的杀人应得的酬劳费一样。

光阴先生,不问人世间有几许离奇曲折的故事,它只是向前飞奔,绝不顾盼。眨眨眼,距离我们这位闻人的死,匆匆已达一百天。

这一天,那位王夫人,假座本埠极著名的玉佛寺,举行“照例”的超荐。在这古丛林的一角庭院之中,王夫人照例在播送她的特别节目,小邱先生,照例在帮同“照料”一切。那些和尚们,照例在叮叮咯,咯叮叮,欢送那位王阿灵的亡灵,大步踏进那座专接恶人的天堂。

杀害了人家的,结果,难逃被人杀害的惨报!

可惜这位雪性法师,对于我们这位闻人的“行述”还并不知道哩。假使知道,也许他会补充上如后的几句:

谋夺了人家财产的,结果,自己的财产,终于会被人家谋夺去!

更有凑巧的事哪!这一天,那位余化影医师,他居然也在男居士的听经度中,占了一个位子。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说出来很滑稽。原来他在那位闻人的府上,取得了那笔沾有血腥的出诊费后,在短时期内,竟用这些钱,换得了一些失败的“惨报”。——本来他对于佛教,原是一个具有某种信仰程度的非形式的信徒,不过平常,他并不喜欢听经拜佛。而这一次为了失败,他却遁迹到这佛地上,做了一度五分钟式的逃禅。在他,也算是忏悔忏悔他的业障吧?

提起忏悔,他用那种离奇的方法,杀害了那个闻人,这该忏悔一下吗?

不!该忏悔的,并不是他,却是另外一个人。因为在这故事之中,还有一个最后的小小的曲折,不曾揭露出来咧。

当王俊熙初死的时节,这余化影医师,曾经拨开他的眼皮,察看了一下。啊!奇怪!当时他发觉,那死者的突然暴毙,真的竟是中毒而死的!但是,为了某种原因,他非但没有声张出来,反放出一种离奇的烟幕,掩护住了那个凶手的罪行。

这凶手是谁呢?不用说了,当然是小邱。

可是这小邱,他用什么东西,毒毙他这老师的呢?

据这余医师的料想,他一定是用着一种慢性而不易觉察的毒品,在许多日子内,渐渐分次送给他的老师服下的。

那么,那天他在调制牛奶的时候,可曾把那毒物,真的偷偷放进那杯中去吗?啊!那不会,那一定不会的。你们想:一个下毒药的凶手,当着一个医师的面,他会把他的毒药,堂堂皇皇使用吗?料想世间绝没有那种傻子的。

还有那个夏志苍老医师哩,他怎么也会一无表示呢?是的!他的观察与判断力,一定不及那个“初出道”的余医师吧?呵!这是笑话!

可是这里面,却真的有些笑话在着哪!

原来,当天这夏医师一眼看到死者的状况,立刻便已感到情形有些可疑。并且,他还看出死者在临丧命前的刹那,曾发生过一种“强直性”的**——这在国医们的术语中,称之为“角弓反张”,这正是中了某一类毒物的现象。想到中毒,立刻使他想起:隔日,他曾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医师,提到过马钱子精的话。啊呀!不好!不会是那个家伙,因为偷到了自己的口风,而竟把过量的马钱子精,送给病人服下了吧?看情形很有些像哩!因为误服了马钱子精,正有这种角弓反张的现象的。果真如此,那么病人的暴毙,自己似乎该负一点间接的责任哩!这位“可靠”的老医师,原是一个胆怯畏事的人物。想到这里,他立刻自动取出了他的橡胶布,在他自己嘴上,加上了一道十字形的封锁线。

那么,小邱为什么要毒死他这有面子的老师呢?关于这事,里面还牵连着一段悲剧式的罗曼史。如果读者肯守秘密,笔者可以悄悄报告出来。

原来,那位况佩莹小姐,与这小邱先生,不出余化影的意料——他们的结识,果在王俊照之先。结识的所在,就在所谓“火坑”之中。当然,那时候的况小姐,她是另外有着她的霓虹灯上的芳名的。当时,他们“照例”盟山誓海,已有嫁娶之约。可是,读者们,你见过那张弓插翅的爱神吗?嘿!你看,这可恶的小东西,它的造像,不是往往是用黄金鼓铸起来的吗?于是,在一种必然性的结果下,这小邱终于做了情场上的劣败者。当时这事情,曾使这个热血沸腾的青年,几乎疯狂,几乎要自杀。最后,他在无办法中,找到了一个办法。他打听得他这未曾会面过的情敌,是本埠一位富商。于是,他辗转托人,投拜到了这位富商的门下,做了他的一名门生。借此,可以接近他的“生命之泉源”。

这可怜的家伙,他的用心,着实是很苦的!

至于这一次,他从佩莹嘴里,听到了他老师的十二年前的那种残酷的隐事,青年人的热情之火,引起了他的不可遏的“正义感”。于是他毅然决然,暗自下了这仁慈的毒手,准备把他心底的偶像,从不合理的环境中解放出来。

那么,他这勇敢的举措,是否完全由于纯粹的正义感呢?关于这,笔者至少在暂时,还不敢下肯定的答语。

不过读者们是明白的,你们请看:在那产金沙的沙滩上,有几多耀眼的金沙会是纯粹而竟不掺入一点其他沙土的杂质的呢?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推想:也许王俊熙在这件闹鬼的把戏上,他对小邱,已经有些怀疑;小邱无奈,方始下这毒手。这也是一个可能的理由。

总之,由于以上这一个最后的揭发,可知杀人的责任,并不需要我们那位神秘朋友负担起来,那是无疑了。

讲到这位神秘人物,他的为人,有一部分的读者们是知道的:他生平,虽曾做过许多许多“恶意的善事”,或是“善意的恶事”。但是,他所最恨恶的,却是杀人与流血。——这是他和那位震惊一世的“海尔希特勒”,最显著的不同点。他既不曾杀人,当然,他也无须忏悔。

然而不!仔细想来,他还是要忏悔的,论理,他在这件事里,既知道了这暗幕中的真相,就应该使那杀人的人,受到制裁才对。

他为什么并不声张呢?

从人世间的法律上说,他有“庇护罪人”的过失(这在法学上的名词,就叫作“不作为罪”)。而在佛教上,他这过失又名为“随喜的”罪恶;这种随喜的罪恶,从佛法说来和直接的罪恶,几乎是相等的。

以上,便是这种神秘事件中的全部的秘密了。

请读者们判断吧!那位神秘朋友的罪恶性的思想,是否应该忏悔忏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