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响尾蛇 血纸人1

啊!太神秘了!太神秘了!太神秘了!

提起这一件太神秘的事情,最初的起因,是在一个佛教团体的讲经法会里。

记得,那是在一个农历的九月中旬吧,本埠一个著名的佛教团体,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讲经会。这法会,并不宣讲整部的经典,每天只由主讲的法师,拈着自由的题材,阐扬一些佛教的教义。宣讲的限期,只有短短的十天。这种演讲,在佛教徒中间有一个术语,称之为“讲开示”。

这是宣讲的第五天。

这天,循例由会中的主脑拈着长香,迎请法师升座。两旁听经的男女居士们肃立着,跟随执事的僧众,宣唱“炉香乍爇”的香赞,并称扬“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圣号。在讲座前的炉鼎里,飘着柔和的烟雾,静静的鱼磬声,把肃穆的空气,播散在整个广厦中。这法会虽不盛大,但是相当庄严,能令心地龌龊的人们,处身其中,产生一种内怍的感觉。

唱念的仪式既毕,低眉趺坐的法师,轻轻叩着尺木,宣讲开始了。

主讲的法师,法名雪性,年龄并不很高,面目非常慈祥。他是一位台宗的尊宿,对于性相诸宗,也有相当的了悟。可是这天,他并不宣讲那些“一心三观,一境三谛”和“万法唯心,三界唯识”等的精微理论,他只拈出了极平常的因果二字,用浅显的言辞,说明了佛教对这二字的解释。

他说:“因果二字,在宇宙间,是一种最自然的自然律。因果间的关系,如同形影一样。世界绝没有离形独立的影,也绝没有远离影子的形。而且,形是什么式样,随形而生的影,也是什么式样。譬如,在一面镜子前,呈露一个笑脸,镜中所映出的,绝不会是怒容;反之,镜前呈露一个怒容,镜中所映出的,也绝不会是笑脸。所以,一切众生,造了善因,一定会获善果;造了恶因,一定难逃恶果。准着以上的定理,可知一个人,打骂了人家,以后,便要遭到人家的打骂;杀害了人家的,结果,也难逃被人杀害的惨报!

“不过,我佛如来,也曾这样说过:‘罪性本空,不着体相,罪从心起,还从心灭。’因此,造了罪恶的人,如能发出猛烈的忏悔心,也能收到移因换果的后果的。”

以上便是这天宣讲的大意。

当天,这位雪性法师,他在阐明理论之外,又列举了几件真确可信的事实,以指证所说的不虚。他的声容,既是非常恳挚,他的口才,又是十分流畅,使两旁的听众们,像坐在说书台边听讲传奇那样听出了神。因之,这天的演讲,不但平时对于佛教已有信仰的人,都相顾动容;就连一向并不深信者,也都油然生出了信仰心。

在男居士的坐席上,有一位特殊的来宾,特别地由一个会中的职员专程招待着。但看这招待员的脸色那样的殷勤,可以反映出这位来宾身份的崇高。

这是一位气概华贵的绅士,蓝色的长袍,加上了黑马褂。估计年龄约在五十岁以上。此人长着一张甲字形的脸,粗粗的眉毛,高高的颧骨,一双细小而带峰棱的眼,眼角密布许多鱼尾纹。神情上,具有一种工于心计的特征。他在举手之际,左手的手指,时时蜷曲成一种拈惯雪茄的姿势。因之,无名指上一枚光芒四射的大钻环,常使那些清苦的佛教徒,受到眼膜上的刺激。

这位阔绅士,他是这大都市中的一位有名的“闻人”,在金融圈内,占有相当的地位。最近,他在囤积民食的伟大事业上,有过几次惊人的表现。因此,凡属久住本埠的人,提起王俊熙三个字,大都是不胜钦仰的。

最近一两个月来,这位“闻人”大概因着事业上的贤劳,精神上似乎发生了一种不很健康的现象。有钱人的玉体,和贫苦者是绝对不同的:打了三个以上的喷嚏,就有烦劳医生的必要。据医生诊断:说他是操心过度所致,需要良好的休养,倘不休养,恐有酿成Hysteria(歇斯底里)的可能。Hysteria这一个词,于一个有身价的人,确是一个严重的威胁。于是,他不得不放下一切,暂时接受了医生的建议。

休养期内,他在朋友们的闲谈中,听到了这讲经会的事。这一天,偶然高兴,来到这佛门里,做了一度处女的随喜。他对佛教无何种认识,初意只想借此舒散一下神经。不料他在听讲以后,竟受到了很大的感动。尤其是那法师所说的某几句话,竟像螺旋钉一样,深深旋进了他的脑门,给他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以上叙述的事,粗看似乎很细微,可是,就因着这样一个细微的因由,却使以后那件诙诡离奇的故事轻轻展开了无形的序幕。而这故事的神秘性,简直可以说是完全超越人类理智能力所能想象的范围。

王俊熙自从在佛教会里听了一次讲经以后,似乎已引起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心事,打那天起,他的脸上,浮上了一重阴暗的色彩,言语举动时常呈露恍惚不安的样子。素常,他是一个头脑极冷静的人,任何重大的事情,不易影响他的神态。因之他这突然的反常,凡是和他接近的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

他的妻——佩莹——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她的年龄,几乎比他小去一半。他们的结合,是在青楼之中。那个年轻的女人,虽是一个桃色网内漏出来的人,却并未沾染上太深的习气。原因是:她本是一个生长于内地的旧式良家女,由于一个意外的事变,才被推进这都市的火坑,因此,从良以后,对于自己的丈夫,还能保持旧式女子温柔体贴的作风。

王俊熙的神情恍惚,使他这位年轻的妻子,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她屡次向他追问:为了什么事情,神色如此不宁?可是,我们这位闻人,连对他这最亲密的妻子,也矢口否认他有任何的心事。

还好,他这反常的状态,经过若干日子以后,似乎已渐渐平复下来。又过了几天,那阴暗的气象,已不复存在于他的脸部。可是,一颗细小的石粒,投进平静的水面,会激起许多许多的水花来。王俊熙在听经以后所引起的内心不安,只是水花中的第一个旋纹。当第一个旋纹还没有完全消灭以前,第二个较大的旋纹,却又随之而起,而在第二个旋纹之外,还有第三、第四、第五以至不尽的旋纹,尽数地化开去。

以下便是第二个旋纹的扩展:

这天,王俊熙进毕了午餐,坐在一只软椅里,舒适地读着报。在报纸上,有一方广告吸住了他的视线,这是一张大光明的电影广告。原来,大光明戏院这天换了一部新片,片名叫作“再世复仇记”。在这新片的广告中,刊有如下的警句:

他从坟墓里走出来,将诬陷他的仇人,生生地扼死!

一个电影广告,刊上一些刺激性的语句,那是极普通的事。在平常人的眼光里,至多是因语句的新奇,而引起了观赏欲。可是,这广告一映进了王俊熙的眼,立刻起了一种寒凛的感觉。他的心,有点怦怦然。他只觉这广告上的那些“诬陷”“仇人”“复仇”“坟墓”“扼死”等等的字样,一个个都在他的眼前,起了有力的跳动!同时,若干日前,他在讲经会里所听到的几句话,又在耳边浮漾了起来;他仿佛听到那个讲经的法师,用恳切的声吻,在他耳边说道:

杀害了人家的,结果,难逃被杀的惨报!

其时,他的脸上,重又抹上了若干天前的阴暗。这一份极平常的电影广告,竟使他的心底,发生了不可遏止的困扰。

人们常有一种心理,那是相当有趣的,越是一件畏惧的事,越易集中注意力。譬如,一个怕鬼的人,独睡在一间空房里面,半夜,他越是觉得这房内的空寂可怖,他的注意力越易集中于这房内的一切。当时的王俊熙,便是陷入了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中;因之,他的第一个意念,很想去看一看这一张《再世复仇记》的影片,究竟是种什么情节。但,第二个意念,立刻掉转来想:不,还是不必去看。因为医生曾嘱咐过:在休养期内,使脑神经上受到不必要的刺激,那是不宜的。

去看呢?还是不去看呢?这两种意念,竟在他的脑内,起了微妙的争执。短短十余分钟之内,他向壁间的时钟,流盼了好几回。因为这时候,距离大光明的第一场开映,已很逼近了。但,无论去看与不去看,总之,他这困扰,使他在那只舒适的软椅内,已无法继续静坐下去。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出室外,吩咐汽车夫:“把车子开出去!”

我们这位闻人,向来不喜欢看电影,而这一天竟破了例,车子终于驶到了大光明的门口。汽车夫举起了讶异的眼,目送他主人的背影匆匆走进了这戏院。五分钟后,我们这位被神经困扰的闻人,已在楼厅里占据了一个座位。坐下不久,洁白的幕上,已在放射银色的光芒。

《再世复仇记》,这是一张什么影片呢?大部分的读者们,或许是看过的。但,因这片子的情节,与后面故事的展开,有着一种奇异的关联,所以,这里仍有介绍一下的必要。

这张片子,是被称为“恐怖之王”的卡洛夫所主演。内容叙述一个失业的人,被五个坏蛋无端构陷成了一个杀人罪。由于坏蛋们的设计精密,使这可怜的被冤诬者,绝对无法自辩。于是,在无抗辩的情形之下,糊糊涂涂,被宣判了死刑。

有一个年老的医生,知道这失业者的冤枉,特地挺身而出,仗义加以营救。但是,那些坏蛋们,又多方从中阻挠,使他受到时间上的耽误。最后,那老医生赶到刑场上时,那个可怜的人,已是直僵僵地做了电椅上的屈死鬼。

老医生愤怒之下,把电椅上的尸体载回了自己的试验室。他竭尽所能,用电力医治这新被处死的人。仗着科学万能,居然把这屈死者的灵魂,从死神手内强劫了回来。

这可怜的人重履人世以后,似乎已换了一重人格。奇怪的是:在未上电椅之前,他对谁是陷害他的人,完全茫无所知。可是,在复活后,他凭着一种神秘的感觉,竟能把五个仇人清楚地指认出来。最后,他终于把那些坏蛋们,逐一生生扼死,而他自己也同归于尽,再度投入了死神的怀抱之中。

以上便是《再世复仇记》一片的大意。这是当时颇为流行的一部恐怖片。

这片子与其说是恐怖剧,毋宁说它是一个悲剧。其中有两个场面,摄制得最动人。其一,当那失业者从监房里被押出来而将踏上电椅时,他仰头向着天,凄惨地呼吁:“啊!上帝!只有你——相信我!”虽只这样短短一二句的道白,他的语声,蕴藉那样的悲愤与失望;他的面色,表现着那样的凄惶与无辜。配上了如泣如诉的提琴音响,与半明半晦的牢狱背景,使观众们的每一支神经上,不期而然都受到一种针尖挑刺似的感觉。另一个镜头,那个已死的人复活以后,他在一场音乐会中,遇到了诬害他的那些坏蛋。其时,他悄然举起他的阴冷的视线,沉着地,轮流凝注着他的每一个仇人,在这短短的特写镜头中,他简直把人世间所具有的最凶锐最怨毒的神情,尽数攒聚到了两颗眼球上面,而尽量向对方放射了出来!于是,不但银幕上的坏蛋们,面上表现了极度的紧张,在黑暗中的观众们的情绪,也随之而发生了相同的紧张。

总之,这片子的确已给予了多数观者以刺激的满足。但是,笔者可以这样说:其中受到刺激最深的,无疑地,应数到我们这位幕下的主角王俊熙了!

剧终了,银幕上的各个**,次第归于平静。许多紧张的神经,也逐渐恢复松弛。独有王俊熙的脑中,**正自涌起。他随着大股的人潮,从戏院门口冲泄出来。他的两腿感到疲软而摇晃,宛如醉酒一样。踏上了白昼光明的街面,两眼还有点昏黑。若不是汽车夫招呼着他,他几乎无法找到自己的汽车。

啊!这影片给予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坐定到车厢中,那主角卡洛夫的两个凶锐怨毒的眼珠,还在他的眼前闪动,无论睁眼与闭眼,都是那样清楚。这印象,可以说,直到他临死为止,或许已经永久无法消灭。啊!难道卡洛夫的演剧艺术,真有如是动人的力量?不!并不完全由于卡洛夫的技术的高明,切实些说,在王俊熙的脑府中,还隐藏着两颗比卡洛夫更凶锐更怨毒而更可怕的怒眼,在向他闪射!

在汽车飞驰的归途中,王俊熙的脑内,展开了十二年前亲身所经绝顶惨酷绝顶恐怖的回忆的一幕:

十二年前的王俊熙,并不是眼前地位崇高身拥巨资的王俊熙。那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他的原名,叫作王阿灵。他所存身的地点,是在浙江省中一个隐僻的小镇上。那个小镇,距离匪类出没的嵊县,约近二十里路。地面虽很窄隘,可是从嵊县到绍兴,那是一个必经的路途,因而这小小的市镇上,居然开有一家唯一的小客寓。那家设备极简陋的客寓,取着一个富丽的店名,叫作春华客店。那时的王阿灵,在这小客寓中,充当一名杂役。名为杂役,实际除了店主以外,他是一身兼任着经理、账席、招待、厨司以及其他各项要职。所以,他在那家小客寓内,可以称为一位要人。全镇的居民,提起王阿灵,那是如雷贯耳的。

王阿灵在这小小的市镇上,素以机警伶俐出名,就因他的机警伶俐,却一手描画成了后面的一幅血画。

故事的展开,是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那时候,恰巧也是阴历九月中旬的天气,乡间内地不比都市,晚餐以后,全镇都已被笼罩在凄寂的氛围中。这小客寓屋檐下的一盏灯,摇曳于雨丝织成的夜幕上,远远望去,那一小片惨黄的光晕现出蒙眬欲睡的样子,将次归于熄灭。店内,店主与王阿灵收拾了一下,正待要收市,在这时候,忽然门外急匆匆地来了一个投宿的人。

那人挟着一柄油纸伞,拎着一个小包裹,模样像是一个乡间的苦役。看他头上,戴着一顶破而且厚的旧毡帽,帽子的边,几乎压住了眉心。——论季节,却并不是需要戴这种帽子的时候。再看他身上,穿着一件满是污垢的黑布破短袄,肩际已开了花。下半身,系着一条蓝布作裙。脚上穿的草鞋,沾有许多泥泞。显见他到这里来,必已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路。

来客自报姓名,叫作陶阿九,是从嵊县城里出来,要到绍兴去探亲,路过这镇上。他要求找间上等干净而隐僻些的房间,单独住几天。

“哈!身上这样污脏,却要一间上等干净的房间!”店主呆望着来人,一种讶异的心理忍不住从眼角之间透露了出来。来客似乎已测知了店主的心事,立刻,他从湿淋淋的破短袄内掏出了钱,声明“预付几天的房饭钱”。

五枚雪白的银圆,塞进了店主的掌心,这使店主的手微微有点颤动。因为,他从不曾在任何一个投宿的寓客手中,一次接到过这么许多的钱。当时,他对来客的要求,当然是唯唯答应了。

可是,一旁的王阿灵,机警的脑内却起了疑。他想,此人既是路过,住了一宿,就该上路,为什么要预付几天的钱?这是一层。在交钱时,看他伸出来的手,非常的白净,小指上还留着很长的指甲。这分明和他身上的打扮完全不相称。这是二层。复次,他为什么一定要单独住一间房,而且是要隐僻的?这是三层。

以上几个疑点,使这机警的王阿灵,不免向来客更仔细地审视了几眼。来人的年龄,在王阿灵的估计中,约在四十至五十之间。煤油灯光之下,照见此人一张白苍苍的脸,带有一种惊魂不定的神色。此人的脸部,更有两个容易辨认的标记。其一,在他左耳的耳轮上,生着一颗赤豆般大的黑痣,附有几茎寸许长的毛。其二,此人眉心中间,列有三条很深的皱纹,中间一条较长,两边两条略短,形成一个略带歪斜的钢叉形。在某一瞬间,这带有杀气的钢叉纹显得特别的深,使人一望之间,就会留下一个不易淡忘的印象。

当晚,这自称为陶阿九的来客,便被招待到一间所谓“上等干净”的房间里。由于来客付钱的豪爽,使这位小客店中的要人王阿灵,不得不给予他一个较优良的待遇。当他将要跨进这“上等”的卧房时,王阿灵殷勤地预备接过他的小包裹,代他送进房里去。不料,这善意却遭到了来客恶意的拒绝。在这片瞬之间,那人眉心间的钢叉纹,又作了一次深刻的显露;而同时,王阿灵的手却已掂到那个小包裹,觉得有些相当的分量。

因着上面这一个小动作,使王阿灵的疑念,格外炽盛起来。从多方面观察,他感到来客的行径未免有点神秘,而那个小包裹,更是神秘中的神秘。

那个郑重的小布包,裹着什么宝贵的东西呢?

终于,在一个暗地里的密切注视之下,这事情便迅速地有了新奇的发展。

夜深了,来客的房内,灯光还没有熄。窗外,王阿灵贼一般地屏住了呼吸,在凝神偷窥。——这里须得说明,这所谓窗,当然不是上海国际饭店楼头垂着锦帷的钢骨玻璃窗;那不过是十九世纪的中国破纸窗,于一个黑暗中的侦察眼,那是非常便利的。

这样一个凄晦的雨夜,室中人深更未睡,他在做些什么呢?

王阿灵从纸窗的破隙中张望进去,立刻,他呆住了。

原来,来客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正把那个包裹郑重地打开来,在细细检点着里边的东西。在这小包裹内,除了底面两三件旧衣服外,其余,却是好几厚叠的纸币。估计数目,约有好几百元吧?不,至少也近一千;或许还不止!另外,几卷圆滚滚的纸卷,卷数虽不多,分量却显得很重,那必定是现洋!最后,只见一个厚厚的纸裹透开,呀!其中全是金饰!在惨淡的灯光下,四射着黄澄澄的耀眼的光华。

啊!夜是黑的,灯是青的,四下的环境是灰暗的。破桌子上,金是黄的,银是白的,纸币是花的,种种的颜色把窗外黑暗中的一双馋眼,映射成了红的。

王阿灵定定神,又见室中那个诡秘的家伙,匍匐在地下,正自忙碌地在把那些财物逐一隐藏于床下一个不易觉察的隐蔽处。随后,他站起来,拂去膝部的泥垢,又把那两三件旧衣服重新打成一个原式的包,安放在枕边。

王阿灵悄然站在黑暗中,睁大了眼像在做梦。可怜,他自到人世以来,一双细小如鼠的眼珠,从不曾见到过这么多的财物!这天晚上,侥幸,他牺牲了若干时刻的睡眠,居然换得一些满足的眼福。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单单一饱眼福,于他似乎是感到不够的;他只觉他的心底,被拨起了一种饥渴似的感觉。

于是,一颗灵敏的脑球,在黑暗中开足了马力。

“这样的一个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财物?这家伙,一定不是好人吧?”黑暗中的第一个意念。

“他为什么急匆匆地把他的东西隐藏在这床下呢?想来,他总不至于老远赶过来,特地专拣这地方做他的储藏库吧?哦!明白了!那一定是为防备我。因为,在他进门之初,自己曾对他的包裹几番密切注意过。他害怕了。急切之间无法可想,所以暂时匆匆隐藏一下子。对!一定是如此!”他的第二个意念,很聪明地这样想。

“这床下的东西,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假使,这家伙在今夜突然得了急病,死了,那时,自己……哈哈……”这一个灵敏脑筋中的第三个意念,有点想入非非了。

“但是,阎罗王并不是自己的妹夫,绝不会那样驯良听话的……”第五个意念。他转念:“那么,自己可有方法,代那老阎执行一下职务吗?”

“啊!不!罪过的!”第六个意念,他自己阻止。但是,最后一个意念,立刻又急转直下:“哼!这家伙并不是一个好人哩。也许,他是一个强盗。包裹里的东西,正是杀人放火抢来的。非义之财,人人可取,顾忌什么?”

一种类如在卡通画片上时常见到的五颜六色的高速度旋律,在王阿灵的脑内,搅起了风车似的疾转!

聪明的人,毕竟是聪明的。一阵乱想之后,终于,在他灵敏的脑球内,陡然想起了本镇上过去的一件事来。

不久以前,这小镇上曾发生过一件离奇的风波。原来,镇上的孩子们,忽被外来的拐子拐走了好几个。这是这宁谧的小地面上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并且,事有凑巧,就在拐失孩子的后一天,当地有位极具势力的大绅董,他的一个年方八岁的独生子,突然患了急症,竟在一夜之间狂喊心痛而死。论理,以上两件事,原是风马牛各不相关的。可是,内地的人,头脑简单,竟把两件事硬连到一起,而产生了一种绝对离奇而不合理的谣言——这也许是当时那种所谓武侠小说的影响,一时沸沸扬扬,大家都说镇上已到了白莲教的余孽,专和小孩作对。拐得着拐了人走;拐不到人,却用法术摄取心肝,那必定是拿去祭炼法宝或是合药用的。这谣言一发生,顿使这骨牌大的一方小地面上,闹成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局面。当时,那个丧失爱子的绅董,悲愤之余,还曾悬过一个五百元的赏格,缉拿那个无影无踪的妖人。结果不用说,当然是连风与影也不曾捕捉到。

以上的风波,还只是不到三个月的事。眼前,这风波虽已平息,但全镇有小孩的居户,偶然提到这事,还是谈虎色变。当然,那位大绅董,也还留着丧子的余痛。

王阿灵想到了以上这件事,在黑暗中,他的脑内陡然地一亮。他向破纸窗中,溜进了最后的一眼,蓦地,得了一个主见。

当晚,他悄悄地掩回了自己的卧处。枕上,独自筹划了大半夜。

第二天,他乘来客偶然离房的机会,偷偷掩进房去,预布了一个巧妙的机槛。傍晚,他飞奔到那位大绅董的府上,气急地报告出了如下的一段话。

他说:“报告乡董:那个白莲教的妖人,又来了!他正住在我们的店房里。那是一个相貌凶恶的人,左耳有一颗痣,眉心有三道纹;他是昨晚来的。唉!可怕呀!我亲眼瞧见他在煤油灯下,用白纸剪成许多小纸人,那纸人会走路!不相信,你们自己去看哪!”

这出人意料的消息,使听的人,受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震骇与骚扰。乡镇虽没有无线电,可是,眨眨眼,这飓风差不多已吹满了半个镇。不到半小时,在这春华客店的门外,卷起一股人浪,内中由地保领头,怒潮似的卷进了那个自称为陶阿九的卧房中。这骇人的情况,使店主与店主妇大大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个自称陶阿九的人,更是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已遭遇到了一个何等样的噩梦。并且,为着某种误会,他的意识中,只有逃的一个准备。他这惶惧失措,显见畏罪情虚,于他更为不利。结果,他像梦魇似的在群众拳脚交加之下被捆绑了起来。连着,众人匆匆一搜检,立刻在他简单的行李——那个小包裹——中,搜出了三枚白纸剪成的小纸人!此外,还有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好几个小孩的年庚。那位大绅董的心痛而死的独生子的年庚,也在其内。

啊!摄取小孩心肝的白莲教妖人,证据确实,铁证如山,还有什么疑义?

由于当时时代的黑暗,由于镇上群情的汹涌,主要的,更由于大绅董为子复仇的怒火的炽燃。当时,这事件并不曾经过一个正当法律的裁夺。结果,那个莫名其妙的罪犯连一个申诉抗辩的机会也不曾获得,糊糊涂涂,便在土皇帝的口头法律下,被判决了剖心处死的酷刑!

一张血染成的画面迅速地在翌晨展开:

这是一种低气压的天气。苍铅似的天色,和死囚的容色一般的灰败。在一方萧飒的荒地上,那死囚**了上体,屈着膝,双手被反剪在一根临时竖起的木桩上。三枚带着神秘性的小纸人,另外加上一道黄纸朱书的符箓,一同粘贴在这死囚的胸口——这是镇上一个老道士的建议,他说:“真的!那些小小的纸人,都是活的!倘不加上一道太上镇压符,一同处死,它们会作祟,会代主人复仇!”——因这一点小小的点缀,却使这事件,格外增添了诙诡恐怖的气氛。

在死囚的劈面,数尺以外,安放着一张白木桌,桌上,正中设供着那位大绅董的爱子的灵位;那几个被拐失的孩子们,不胜荣幸地被邀作陪宾,也供着灵位。祭酒,祭菜,祭饭,锭箔,罗列了满桌。两支蜡烛,迎风摇晃而震颤,滴下了鲜红的血泪,象征着这死囚的生命的短促。最刺眼的,是这桌子上还陈列着一只小木盘和一柄两面开锋的尖刀!

原来,他们正预备着表演一幕野蛮时代绝对惨无人道的剖心活祭的话剧!

小镇上的居民,几乎空巷来观。这一向寂寞的荒地四周,砌成了一垛人肉的围墙。在这许多人的脸上,有的是愤怒,有的是紧张,有的是在期待。他们大多数,都刻着一种欣赏“草台戏”的心理,来欣赏这一幕从未见到过的话剧。那位春华客店中的要人王阿灵,居然也是这特殊剧场中的免费来宾之一。

在惨剧将要演出前的刹那,那个死囚睁着噩梦初醒似的眼,彀觫地望望对面桌子上那只木盘和那柄耀眼的尖刀,他知道自己将要遭受一个如何的命运。他无力地微微仰起他的绝无人色的脸,哀声地向空呼吁:

“老天哪!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罪?我家里,还有老母,还有妻,还有儿,还有……”他的音带颤不成声。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在人丛里,起了一片诅咒声。有人在向他抛掷砖砾,还有人在遥遥地吐着唾沫。却没有一人向他抛掷同情。

例外的,独有仁慈的王阿灵,微微偏转了脸。

“如果,世间真有果报——”这死囚在众人的喧噪声中,忽然燃起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丝的火焰,他眉心间的钢叉纹,显得那样深,他切齿怒喊,“谁是害死我的,谁要遭更惨的报应!我虽死了,我的冤魂白日里也会从坟墓里走出来,找到我的仇人,向他索取我的命!”

在他发出这最后的毒誓的瞬间,他的眼珠变成两颗怒红的火球;他的冤泪已被烧而干涸。他把他毒蛇般阴冷的视线,在观剧群众的脸上,沉着地,逐一徐徐搜索过来,最后,却粘滞到了王阿灵的脸上——这在这死囚,还不知是出于有心为呢,或是出于偶然的,可是,在王阿灵的眼内,却感觉到这临死的家伙,简直已把人世间所有最凶锐最怨毒的神情完全攒聚到了两颗眼球上,而向自己这边尽量放射了过来!

从这一霎时间为始,王阿灵的脑内,便永远被投进了一颗阴暗的种子!这种子一直在他心底浮漾,骚扰,直到他临死也无法消灭!

当时的某一瞬间,王阿灵的面色变得和这死囚一样的难看。但,他后来毕竟是一个伟大的闻人,所以,仅仅一瞬,他立即恢复了他的镇静;并且,为表示出他的镇静起见,他还悠然无事地看完了这好戏的最后一幕。

他眼看着那个客串性的刽子手——镇上的一个屠户——把那柄尖刀,用力地埋进了这死囚的心口。一朵怒红的鲜花,从这死囚的心头喷放出来,把箍在他的胸前一同处死的白色小纸人,渲染成了殷红可怕的血纸人!

一幕野蛮话剧在群众的鼓噪声中终了场。但是,这一个被处死刑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摄取小孩心肝的白莲教徒呢?

答案是:不!绝对的不!白莲教三个字与他,在他整个生命中,或许,连梦寐间也不曾发生过关系。他的面貌虽然相当凶恶,实际,他却是嵊县城外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富户。他的真名姓,叫作况锡春。在他手内,拥有好几百亩的田和数万元的资产。这虽并不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可是,在当地,他不幸是一个出名拥有现钱最多的人。因此,竟引起了近处一股土匪的觊觎。这次,他突然接得那匪首的一封信,要求他于最短期间,拿出十万元的款子来充作所谓军饷。倘不答应,便要用最残酷的方法来对付他!——那匪首是出名凶恶的,说得到做得到。在过去,已有不少骇人的先例。这恐吓信,于这安分胆小的富户,无异一纸死刑的宣判书。在当时那种兵即是匪匪即是兵的时代,他根本无法获得合法的保护。他要答应那要求,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钱;不答应吧,他又无法逃出匪徒们的魔掌。万分无奈,只得采取了一个弃家逃亡的下策。他的家里,除了老母妻子,有一个年近三十的儿子,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幼女。当时计议,全家五口一同出走,断难逃过匪徒们的耳目。因此,由他独自一人,改了装先走。临走,由他妻子把所有积储,悉数打入一个随身的小包裹。乘着一个凄晦的雨天,在一柄破纸伞的掩护之下,提心吊胆,逃出了匪徒们的监视网。他素知离县近二十里外的小镇上,有着这样一家敞陋的小客寓。他约定他的家人,在这里等候。单等全家会齐,便一同逃到绍兴或杭州去。

不料,由于金钱的作祟,逃出了魔鬼的掌握,却蹈入了另一死神的机槛。这在迷信定命论者的眼里,岂非添了一个强有力的例证?

幕后的真相,终于在小镇上揭露了。无多几天,那个屈死者的老母妻儿的哭声,已广播到了全镇居户的耳内。可是,在这个时候,那位机警的王阿灵,已是悠然骑上鹤背,插上了远走高飞的翅膀。

当这位未来的闻人拜别这小镇的时候,他还挟着一小股的怨愤。因为,那位大绅董,竟吞咽下了五百元赏格的诺言。他想:若不看在店内床下的宝藏分儿上,几乎白弄死了一条人命!但是,当他悄悄发掘床下那注血浸过的财源时,他又深深吃了一惊。他发觉这一笔借刀杀人的酬劳费,单单纸币一项,已有九千四百五十五元之多,加上银圆与金饰,还有一些上回并未见过的珠宝,约略估计,总数将及一万三千元以上。就这样轻轻易易,他已成了一个速成的小富翁。

就在那年的九月里,他悄悄地溜到了上海。而同时,他更由鄙俗的王阿灵,摇身一变而为高雅的王俊熙先生。

如是匆匆过了十二年后,靠着他的智谋机警,他已跻登于上海闻人的宝座。

王俊熙从大光明戏院出来,悄然蜷伏于汽车的一角,他的两眼虽脱离了有形的银幕,而他的脑膜上,却继续展开了另一幅无形的银幕。十二年前那幅绝顶残酷恐怖的画面,清楚地复映于他眼底。回到了家里,一想起卡洛夫的眼色,同时也就使他联想到那双与卡洛夫相同的眼色。他只觉那两颗毒蛇般的怪眼,那样阴森森的,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向他身边刺过来!

他脸上的阴暗,增加了严重的程度。

他非常后悔,不该去看那场含有刺激性的电影,以致引起无谓的忧怖。不过,他这忧怖,也并不能说是完全由于那场影片而引起。实在,近来另有一件离奇的事,却是引起他内心不安的真正的原因。

事情还是在他到佛教会里听经的前几天。那是一个天色晴朗的白昼。他从外面回家,刚跨出汽车门,突有一个中年男子在他身旁匆匆擦肩而过。当时的一瞥之间,他只觉那人的面貌仿佛非常熟稔,分明像是一个常见面的人。而奇怪,一时却无法思索。这是一个什么人?事后,他立刻记起来了。啊哟!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二年前那个被判剖心处死的白莲教妖人!面部的轮廓,越想越相像!不想起还好,一想起,他的全身的血液,似已停止了流动。

他惶惶然,有了一种大祸将临似的预感。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头脑冷静的人物。细细一想,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未免幼稚得可笑。在这世界上,哪里真会有鬼。即使有鬼,哪里会来索命。即使鬼会索命,何至等到十二年后再来清算血账。何况,自己遇见那个人,时候又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定是面貌偶然的相像,加上自己心头的疑影,以致有这错误。对了!一定如此!

一经这样解释,他的心头觉得泰然了许多。假使没有别方面的刺激,他几乎已忘怀那件事。偏偏,在几天以后,他忽然到那所佛教会里去,听了一次经。那讲经的法师,会说出那样的几句:

“杀害了人家的,结果,难逃被杀害的惨报!”

连着,他又看到那则电影广告,恰巧有着这样离奇的语句:

“他从坟墓里走出来,将诬陷他的仇人,生生地扼死!”

由于以上两节话,顿使他联想到十二年前那个死囚临刑前的可怕的毒誓,那家伙曾恶狠狠地说:

“如果世间真有果报,谁害死我,谁要遭到更惨的报应。我虽死了,我的冤魂,白日里也会从坟墓里走出来,找到我的仇人,向他索取我的命!”

本来疑心能生暗鬼,而王俊熙所遇的事,似乎并不是完全属于空洞的疑心。于是,一件绝对神秘骇人而使人不敢置信的奇事,终于在他眼前清清楚楚毫无假借地实现了。

可怕的事情最初发生的一天,恰巧是一个欧美人迷信地称为“黑色星期五”的日子。王俊熙从外面回来,时候是在傍晚了。阴森的暮色,先已笼罩于室内。近来,我们这位闻人,为着内心的黑暗,很需要外界的光明。而且在这一时期,他的性情简直变得非常之坏,一点小事也会动怒。他见这时候,屋内还不曾开灯,已经提起了肝火。他低着头,独自匆匆踏上楼梯,刚走到半梯距离梯顶约有五六级,偶一抬眼,只见梯口有一个人迎面急忙忙地正要走下楼来。第一瞬,他看到那个人,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铜盆帽,身穿一件黑色布袍,肋下还挟着一包东西。其时,王俊熙把佣仆们不开灯火的怒气,迁移到了这人的身上。他正待呵斥:“什么人,乱闯到楼上来!”

就在这将开口的片瞬,猛然间,他已看清了这人的面貌,他只觉周身的毛发吓得根根飞立了起来!

原来,楼头的甬道左侧有一间房,房门正自敞开着——这就是他的卧室——电灯光从卧室中渗漏出来,斜射在梯口那个人的脸上,映照得相当清楚。在日色与灯光的交织中,照见那人一张死白的脸,绝无半丝血色,像抹上了薄薄的一重石灰浆一样。这一个熟识而可怕的面貌,正是他近来在睡梦中也不易忘却的面貌!尤其是此人一双阴冷的眼珠,像毒蛇似的透着碧森森的光,正迅速地在向自己怒射过来!

当时的情形,只是短短一瞬间。奇怪!那人一见王俊熙,似也呈露相当恐慌,无声而飘忽地向着左侧一闪,转眼就像一缕轻烟似的消失了。

可是,在这极短促的一瞬中,王俊熙已看清楚——毫无假借毫无错误地看清楚——这人正是若干天前在门口遇见过的那个人,说得确切点,这人正是十二年前那个剖心而死的家伙。真的!他已实践了当初的誓言,竟从坟墓里面钻了出来!

王俊熙在肺叶狂扇之下,整个儿的躯体似被推进了冰窖。一阵阵的冷汗从他每一个汗毛孔中分泌出来,粘住了他的内衣。其时,他不知道凭着一种什么力量,还把他瘫软了的身子支持在半梯,竟没有跌落下去。

那个年轻的女人向下一望,吃惊得喊起来:

“呀!俊熙!你,你做什么?”她急匆匆奔到半梯,费了相当大的力,把他扶掖上楼。她发觉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而且,全身是震颤得那样厉害。

到了卧室里面,他的神魂略定了些。他妻子怀疑他是病了。但他竭力否认,只推说精神偶尔有点不爽。他连连催促他妻子,把全室的电灯尽数开起来。

那个年轻的女人,依了他的话,焦悚地望着他,感到莫名其妙。

平时,王俊熙并不很喜欢喝酒。这晚,在他妻子佩莹温柔体贴的劝慰下,却痛饮了一个烂醉,醉后,整夜胡言乱语,这使他的妻子,受到了极度严重的惶惑与惊扰。

从这天起,我们这位闻人,已无法维持他的镇静。假使我们抄袭一句哲学家的话,那可以说:他显然已由细微“量变”的过程中,进入急剧“质变”的阶段。

在遇见那可怕的魅影的以后几天,幸喜不曾再发生什么事。王俊熙的心头略觉释然了些。可是,这不能说是水面的旋纹已经自此而止,不再有所扩展。

数天以后,王俊熙无聊地独坐在憩坐室中的一张书桌前,在读着一本书。静寂中,陡觉有一缕难堪的臭味刺进他的鼻官——那是一种焚烧布质的臭味。依据世俗的传说:大凡一个地方,无缘无故发生这种气息,那就是幽魂出现的征象。但当时的王俊熙,最初还没有想到这层。他放下了书,正待找寻这气味的来源。一举眼,忽见劈面关闭着的两扇窗,窗隙中有一件白色的小东西,在迎风飘舞。站起来看时,那是一枚白纸剪成的小纸人,一条腿被轧住在窗隙中,那姿势恰像全身用力要挤进窗子来。

这小东西几乎使王俊熙的呼吸完全停止!好的是在白昼。他硬硬头皮,抬起震颤的手,把它拿了下来。细看:这小纸人约有三寸长。线条剪得非常生动,臂部的肌肉,隐然隆起。面部另外描绘着五官。虽然笔调很简单,可是怒目圆睁,宛然活的一样。最骇人的是,这小东西的面目,分明就是十二年前那个剖心而死的人的缩影!

在纸人的眉心间,画着三条细线,分明代表了那可怕的钢叉纹。左耳还有一枚针眼大的细点,代表那颗黑痣。它的心口,涂着许多点大大小小的红点,那并不是红的墨水或颜料,看来很像真的血渍,像在那里淋淋漓漓滴下来。并且,这小东西的右手,还连手剪成一柄小尖刀抓在掌中的样子!

一种莫名的紧张,充塞于王俊熙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他嫌恶地跳起来,把这可怕的小东西愤愤地投进了壁炉。

同时,空气中一阵阵带有血腥似的特异的焦布臭,还在他的鼻边飘浮。

他伸手抚着头,急于要冲出这紧张的氛围。他昏乱地闯到门口,抓住门球,刚把那扇门打开一条窄缝,在这慌张失措之中,偏偏门外又有一种喘息似的呼吸声,蓦地刺上了他的耳膜!这声音阻止了他开门的动作,在略一迟疑之顷他再急骤地拉开那门,向外一望,只见隔室空空洞洞,哪里有什么人?

当然,这诡奇的情况,使王俊熙在恐怖之上加了恐怖。一阵肤粟,他自觉他的躯体像在无限制地暴长起来。

可是,这神秘的事件,还在愈出愈奇地演变下去哩。

下一天,有一位来宾光降到我们这位闻人的府上。此人高高的个子,阔阔的肩膀,眉宇之间,呈露一种活泼好动的气象。他是王俊熙的商业上的学生,一个近三十岁沾染时代化的青年。同时,他也是这里最熟稔的来宾之一,平时出入无阻,亲密得和自己人一样。他的名字,叫作邱仲英,而王俊熙的全家,都称他为小邱。

这天,他是为送一份商业上的合同而来的。

因为那份合同的性质很重要,王俊熙接受以后,立刻预备把它收藏到银箱里去。他匆匆上楼,开了银箱的门,忽然,他又白瞪着眼珠,呈露了一个短时间的呆怔。

原来,这时他又闻到了那股特异的焦布气。定定神,他回眼看到小邱正在身后。他不愿让他内心的忧怖被人窥见。因此,他强自镇定,装作无事一样。但,当他伸手把那份合同放进银箱时,他的脸色变得更为惨白。并且,他这沮丧的神情立刻映射上了小邱的脸。

“什么事呀?先生!”那青年关切而又惊疑地问。

“不关你的事!我有点头晕。”王俊熙暴声回答。一面,他挥手将那青年驱逐,“你到楼下去,不要站在这里。”

这焦躁的辞色,完全显示反常。那青年只得趔趄而困惑地依遵他的命令。小邱方旋转身子,忽又听到背后紧张地喊:“小邱,你就在房门口等着我,不要走远!”

王俊熙慌张地回到银箱之前,他伸起触到了电流似的手指,在银箱内拈出了一件小东西——又是一枚与以前完全同样的小纸人——同时,他发觉这银箱里,有一点东西是被翻动过了:

一只专放股票公债的抽屉里,少掉了二十一张每张票额一千元的六厘公债券。奇怪的是,这抽屉内却飞来了一大卷的钞票,这一卷钞票,自十元券起,至一分的辅币券都有。数一数,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

啊!银箱里是失窃了!那个贼,真客气哪!他偷走了两大批整数,而又找出了两注零数。贼偷了钱,还找出钱来,真是旷古未有之奇闻!但,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俊熙目定神迷,简直已陷入于一种梦游病的状态中。

正自发怔,那一阵阵有血腥气的焦布臭,又在他的鼻边,若有若无地撩拂。同时他忽发觉,在那几张多余出来的钞票上,隐隐似都染有血渍。因这钞票上的血渍,他陡然想到,一万元减去五百四十五元,岂不等于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呀!这正是十二年前他在床下所取得的那注血浸过的钞票的数目!——照这样看,另外那注公债的被窃,其中也有相同的深意。也许,那算是抵偿当初那些现洋、金饰与珠宝的代价吗?——他不想上面那个印象太深的数字还好,一想到后,他的神魂又整个被驱进了恐怖的境域!

但,他的头脑毕竟是冷静的。虽在昏惘之中,并没有完全丧失他的理智。细细再一想,他感觉到眼前这件事,分明大有蹊跷。他想:一个鬼,难道真会驱遣一枚纸人到银箱里来搬运东西吗?——自己在十二年前所制造的故事,那不过是骗骗人的玩意儿哩。纸人真会活吗?——倘说不是鬼,那么,一定有什么人在其中捣鬼了。但,什么人在捣这活鬼呢?想想有取到这银箱钥匙的可能的,只有一个人,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佩莹。难道这公债与钞票,会是她偷的吗?不过,佩莹素来非常节俭,她有什么事,需要这数目相当大的款子呢?即使她有意外的需要,尽可以开诚要求,何至于偷窃?就算是她窃取了这公债与钞票,为什么还要闹出这可怕的小纸人的把戏来?况且,这失窃的事还牵连着鬼魂出现的事件。如说是人闹的把戏,这需要一个相当精密的设计。至于佩莹,识字既不多,头脑又很单纯。一来,她既没有闹这把戏的理由。二来,她根本没有这种弄巧的聪明。进一步,若说幕后另有主使的人,主要的是,自己十二年前的隐事,绝对不曾向任何人——连佩莹在内——泄露过半句话。谁会知道那小纸人的故事?谁会那样清楚地知道那宗钞票的数目呢?

更主要的是,自己曾两度亲遇见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家伙,那是绝对非人力所能假装出来的。单看这一点,无疑地,这银箱里的事,真是鬼在作祟了!

他越想越怕,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这天,当他惶惶然逃出那间空虚的屋子时,他脸上那种可怕的灰败,连带使守候在室外的小邱也惊吓得发了呆。

可怕的事还在继续而来。在上述的许多事件之后,他又两度发现那染有血渍的小纸人:一次,发现在一本放在案头的书里;另一次,这可怕可厌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内衣的袋里。并且,每次发现这东西,事前事后,老是嗅到那种带有血腥似的焦布臭味。在臭味散布得最厉害的一天,他又一度亲自遇见了那个鬼!

这一次遇见,时间是在一个微微有雾的早晨,地点是在园子内的玻璃花棚间——当时王俊熙是在花棚内,那个鬼却在花棚外——只隔一层花棚的玻璃,在径寸的距离间,面对面地他又看到了那个剖心而死的家伙!

那个鬼,这次已“换了季”,不是前次遇见的装束了。它身上穿的是十二年前他到春华客店中去投宿时的衣服: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污垢异常的黑布短袄——这布袄的肩部,有一大块破洞,像开着一扇小窗。这块衣服上的记识,至今还在王俊熙的脑膜上留有一种一唤即起的印象。布袄以下,仍旧系着一条与十二年前同式的蓝布旧作裙,足部虽然看不见,料想一定也套着一双满沾泥泞的烂草鞋。它一手拎着一个小布包,不是雨天,一手也拿着一柄破纸伞。

痛快点说吧!这完全是十二年前那套旧印版中重印出来的一幅画!

在这一瞬间的会见中,那个鬼张开了嘴,露出了焦黄的牙齿,赠予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惨笑!——事后,王俊熙搜索他一生的经历,他觉得生平所遇最可丧胆的事,再没有比这次看到鬼笑的事,更可骇更可怕的了。

而当时,他在吓极反常之余,反而瞪大了眼,向那个鬼作了一次时间较长的怔视。因此,比较前一次,也看得更为逼真。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眉心间的可怕的钢叉纹,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人左耳轮上那颗附有几茎毛的黑痣。啊!什么都看清楚了。这不是当年剖心而死的陶阿九,是谁?

呀!鬼!鬼!鬼!白昼出现的鬼!还有疑义吗?

自此为始,有一种异样的阴森森的空气,似乎已把王俊熙的家,整个笼罩了起来。——王俊熙的家人们,不久都从王俊熙的脸上沾染到了那种可怕的阴暗。但他们不明白,主人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可怕的神情?

在第三度遇见幽灵以后,当夜,王俊熙自觉他的体温,有了越轨的现象;尤其是他在镜子里面照见自己的面庞,竟已消瘦得失了形。可是,所谓闻人,他们常常是最珍惜他们白昼间的名誉的;王俊熙当然也不能例外。他怕自己十二年前黑暗中所做的那件不名誉的隐事,被人探究出来,因之,虽在不可支持中,他还尽力支持,不肯承认有病。甚至他本有一种仁慈的心愿,颇想超度一下那个冤魂,好让它早登仙界。但,为着同样理由的顾忌,他也迟迟疑疑,并未付之实行。

当然,这一时期中,他在医药上的疗养,绝对不曾间断过。他的常年医药顾问,是一位六十开外富于经验的医学博士,名字叫作夏志苍。在一般社会上,很有相当的声誉。

夏医师很明了王俊熙的病源,是由于一种忧郁性的刺激而起,但苦于无法知他的忧郁的原因,他只能尽力劝告他:多寻娱乐,以舒散紧张的神经。

这劝告是迅速地被接受了。但是,到哪里去舒散呢?电影院,他根本不愿再去;舞场,不感兴趣。最后,由小邱建议:还是到茶室里去解解闷。

他们在大东茶室,一连坐了几个上午。王俊熙感到精神方面松畅了许多。因为最近他所需要的是人多、热闹,所畏避的是空虚、冷清。所以这地方,竟给了他一个短时间的安慰。不料之后的一天,一个完全出乎任何人意料的枝节,又突然发生了。

从那件神秘事件的本身而论,这一个意外发生的枝节,无异于一支神奇的手杖,因这手杖,才能挑开了这幽秘曲折的暗幕。假使那天不发生这意外的枝节,那么这一件神秘得超越乎人类理智能力所能想象的范围的怪事,是否能在最短时间中获得全部的解答,那是无人能够断言的。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天,王俊熙的精神较好,他和小邱,谈得相当起劲。在他们的隔座,有一个人,正自吸着一种土耳其烟。浓烈的烟味,不时在他们身后一阵阵地飘送过来。

最近的王俊熙,由于内心的极度忧惧,他的潜伏着的“歇斯底里”症,早已达于较深的阶段。尤其是一种杯弓蛇影的心理,随时随地,都有被触发的可能。当时,他嗅到了那股强烈的烟味,不知如何,竟会引起一种错觉:错认为他又闻到了那种带有血腥的焦布臭。于是,谈得好端端的,突然,他竟瞪着两眼,不自禁地高喊:“啊哟!它又出现了!那个恶鬼,耳朵上有一颗痣!”

这神经性的喊叫,引起许多条视线乱箭般地射到了他身上。尤其隔座有一个人,听到这喊声,立刻急骤地转过了头。此人脸上,显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惊诧——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近于慌张的神色。

这一个人,正是隔座吸着土耳其纸烟的人。这人身上穿着一套暗绿而带银灰细条的整洁灰西装,配着一条紫色的领带。一头菲律宾式的长发,和他脚下黑皮鞋的鞋尖,具有同等的光亮。骤眼一看,年龄好像轻得很。

当时,这一个吸土耳其纸烟的人,眼看小邱扶着王俊熙,在群众的视线网下匆匆走出了这茶室。这人召唤侍者,结了账,挟着他的外衣、帽子,也匆匆跟随了出来。

在路旁,这人掏出了他的怀中记事册,他抄到了那辆新型汽车的号码。

在踏上那光洁的阶石时,后者忽趋前一步,和前者并了肩。他熟稔地招呼说:“夏医师,你早。”

夏医师先还没有看到这个人,他一望这人手内的皮箧,暗忖:“王俊熙的病,一定有了变化。否则,为什么又请了一个医生?”

他还没有开口,只听后者自我介绍道:“我是余化影医师。我的分诊所,距离这里很近哩。”

“久仰!”夏医师随口吐出了这两个字。但实际,他对这余化影的名字,正像对这人的面貌,一样的生疏。

他们并肩进了门,王俊熙的家人以为后面这一个年轻而陌生的人,是这老医生的助手。

这天,王俊熙已是不能支持地睡倒了。在那间小皇宫般瑰丽的卧室里,除了病人之外,另有两人在着。一个是年约二十六七的少妇,鬈鬈的乌发,并没有梳整。身上仅穿着一件蓝士林布夹旗袍。一张略带一些憔悴的脸,薄施一点脂粉,显得楚楚可怜。她的眉梢眼角,隐隐含有一种颦蹙的神情,表示她的心底正被一件什么不乐的事情打扰着——这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便是王俊熙的妻子佩莹。其余一个体魄壮健的青年,身穿一件灰色厚法兰绒的袍子,那是小邱。

当一老一少两位医师踏进这卧室时,病人仰面看着承尘,低低地,在那里自言自语。他的语声,显得柔弱无力,室中人都没有听清楚——或许是并没有注意——他所说的是什么了。只有那个紧随在夏医生身后的余化影,一进这屋子,立刻目光炯炯,露出了全神贯注的样子,而他的听觉,似乎也特别比众敏锐。他已清楚地听到病人在喃喃地说:“嗳!让我忏悔,我一定要忏悔!”

实际,病人的神志却并不昏瞀。他一见这老医生,立刻在枕上微微颔首,并低声招呼:“夏医生,早。”一面,他也像佩莹与小邱一样,凝注着老医生背后的这一张陌生面孔,略略有点讶异。

“哦!王先生,今天觉得怎么样?”这是这位老医生每天照例的开场白。

接着,他便开始了照例的诊察:他替病人量热度,按脉搏,察听着心脏。那位余化影医师,却在一旁帮同料理。当他看到夏医生从皮包中取出一管两公撮的注射剂时,他急忙代他燃起酒精灯;又抢先把那注射器,小心消着毒。他的举措,显得熟练而敏捷,而他的态度又显得极诚恳。

呵!代替别人,尽点可能的义务,这并不是件吃亏的事哪!当时,这一位不需要聘书而亲自送上门来的助理医师,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中,立刻,他已给那位年老的夏医师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夏医生感到这一个“初出道”的余……余什么医师,态度谦和得可爱,很具有一般医生从来未有的道德,这是难得的。

“病人的心脏很衰弱,他每夜失眠,这是讨厌的事!”老医生凝注着手内的注射器,把那**中的空气小泡,小心地射出。一面,目不转睛地轻轻地说:“并且,他还有一些‘胃加搭儿’的现象。为此,我想冒一下子险,试用一种百分之几的‘马钱子精’的溶液,和在我原配的方子里。你知道,这是一种从国药里面提炼出来的东西,用得适当,对于他的肠胃,也许有点帮助。不过——”

老医生皱皱眉,没有说下去。

“是的!这东西的反应,有些讨厌!所以,在分量上,我们必须慎重考虑一下。”余化影医师眼望着那老医生的眉毛,立刻随声“和调”。他的声吻,显出了那样的肯定而有经验。而实际呢?也许,他自生耳朵以来,对这所谓“马钱子精”的名目,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