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的戏剧 木偶剧的开场白3

其二,是留给包朗的一封信,信的上面写着如后的话句:

贵友霍桑,此刻正逗留于鄙人说辟之309号室中,以意度之,殆将穷检鄙人之烟尾指印,以供他日研究,知关锦注,特此奉告。

鲁平

五分钟后,当这二种字迹潦草的文件映进包朗及余人的视网膜时,那一队人物完全成了木偶!

第八幕木偶的家庭

四十八小时以后。

我们这个木偶剧的舞台上,在另外一种背景之下,又展开了另外一个新的阶段。

这木偶剧的最初发展,是在一个憩坐室内。现在,我们的戏剧已演到最后两幕,这最后两个较紧张的局面,也是发生在一间小小的憩坐室内。

不过,这两间憩坐室的线条,却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如果说前面说过的那间憩坐室,具有一种严肃的格调,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后面这一间憩坐室,却有一点浪漫的气息。

总之,这前后两个地点,很可以代表两种个性不同的人物。

这里,笔者并不准备开明一篇家具账。我只想告诉你:在这一个小巧而精致的屋子里,一切的一切,颇能予人以愉快与满意的感觉。这里有几扇窗,面临着一个小小的花园,有一扇门,通连着这间小屋子的另外一部分。

这是一个天气明朗的下午,时间约莫四点半。关于这一点,请诸位记着。

布景、时间都已说明,这里再来介绍舞台上的角色。

揭幕的时候,在一架Mozart牌子的大钢琴前,有一个女子正在弹奏一个激越的调子,一串繁复的旋律,像浪花那样四散在空气里。

这个女子,我们可能称她为少女,也可能称她为少妇。因为,我们在她的年龄上,不能提供一个较准确的估计。但是,看了后面的剧情,我们也许就能给她一个比较适合的称谓。

这女子,具有一个苗条的体态。一双含媚的眼珠,带着一点小孩子的顽劣,也带着一点男性的英爽。她的衣着,并不太华丽,也并不太朴素,她的长长的秀发,并不曾上过“电刑”,被拂在颈后,显露一种天然美。

这憩坐室中的钢琴,刚演奏完半个调子,我们这座小小的舞台上,又有一个新的角色,以一种轻捷的步子,从门口走进来。

这个新上场的角色,身上穿着蓝袍子、黑马褂,全身的姿态流露一种“文明戏式”的讨人厌的官僚气。诸位观众也许要说:啊!我们认识的,这个角色,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那位乔装的大侦探霍桑。不!你们弄错啦!他并不是霍桑,他是另外一个人,请你们再仔细看一看,也请你们仔细想一想,他是谁?

说明书上告诉你们:此人正是那个强盗冒充绅士,小抖乱混充大名人的木偶。木偶登场的时节,并没有戴上那副讨厌的大眼镜,他的租借来的大胡子,也早已剃去了。——我们的木偶,大约对于异性的心理相当的熟悉,因之,他常常喜欢剃掉他的长短不同的胡子。

木偶走进来时,那钢琴上的调子正自弹得激越,木偶听到了音乐,他的机器开得格外起劲!

“啊!达令!”他踱到那个苗条的背影后面说,“你的指法真熟,不过,你把你的音键碰得像麻将牌一样响,这算什么调子哪?

“不懂音乐,请你不要瞎批评。”这女子只注着她的音符,并不回头。

“那么请教请教好不好?”这改装的年轻木偶,走到那个女子背后,望了望那张摊在琴架上的五线谱这样说。

“这是一支最新流行的爵士,你懂不懂?”这女子伸着细指,继续按着她的音键。

“有没有一个侍者呢?”木偶顽皮地说,“我想,有了爵士,那是应该有一个侍者的。”

“别瞎说!”

“我劝你放弃了这个大呼小叫的爵士,还是弹弹你的什么古典派的调子,好听得多。”

“像你这样的人,配听那种古典派的调子吗?”这女子仍旧没有回头,却朝着她的钢琴撇撇她的红嘴唇。

“我的本身,就是一个古典派的典型,为什么不配听?”这木偶一边说,一边负着手,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踱着典型的方步。他的脸,是一个文明戏小生的脸,他的姿态,却是一个文明戏老生的姿态。单看他的梳得很漂亮的头发,和他身上所穿的乾隆时代的服装,两者之间,好像相隔一个世纪。

那个弹琴的女子,在节奏略为顿挫的时候,听到了背后的难听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向这年轻的木偶看看,她娇嗔地说:“为什么还不把这讨厌的衣服换下来?”

“为什么要换下来?——这是战利品哪!”木偶得意的语声。

“战利品?贼赃!”

“贼赃和战利品,有什么分别呢?”木偶说。

“穿着这种衣服,你还以为很有面子咧!”这女子停止她的弹奏,站起身来,以一种调笑的眼色,看着这个木偶说。

“为什么没有面子?”木偶耸耸他的肩膀,温柔地反抗,“生在我们这个可爱的世界上,你若不取一点反叛性的消遣的态度,你能忍受下去吗?”

这女子见这木偶公然拒绝她的建议,她不禁扭着她的身躯:“我不喜欢看你这种样子,我要你把这衣服换下来。”

说着,她又走向这木偶的高大的个子前,解开他的黑缎马褂上的玛瑙纽扣说:“无论如何,达令,我不喜欢看你把这种窃盗招牌高挂在外边!”

木偶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一个椅子里坐下。他说:“慢一点,你听我说。”

他自己也在对面一张小圈椅内坐下来,然后,他以一种顽皮的神情向这女子问:“我真有点不懂,整半个世界的人们都在做窃盗,你并不反对,单单反对我,这是什么理由?”

“整半个世界的人们在做窃盗?我为什么没有看见?”这女子把一种迷惘的眼色,凝注在那张木头的面庞上。

只见对面的木偶烧上一支烟,吸了几口。他把右边的木腿懒洋洋地搁到了左边的木腿上,随后,他又说下去:“他们当然不会让你看见的。我的好小姐,你听我说:他们天天在实行窃盗的工作,他们却不愿承受盗窃的名义。他们明明知道,做窃盗是快乐的事情,而一面却又嫌‘窃盗’两字的名目太难听,这是一个可笑的矛盾!”

这女子听着他的怪话,暂时没有作声。

只听对方又以一种略带激昂的声吻说下去:“总之,那些可爱的人们,做了窃盗,却还没有承认的勇气!而我呢,因为有勇气,所以不妨大张晓喻,当众承认我是一个不足齿数的窃盗!”

他摇摇头,不让对方开口又继续发表他的强盗哲学:“我以为一个有勇气的人,总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可爱的人物所做的事,也总是很有面子的事。”他用顽皮的神情提出他的结句:“而你,为什么常常反对我这有面子的工作呢?”

“偏执狂!”这女子紧皱着她的眉头,表示不爱听。

“你说偏执狂,这也有点像。”木偶说,“那个科西嘉岛出身的炮兵皇帝,不也是有点偏执狂吗?”

“我不爱听你这伟大的议论,我只要把你这套触眼睛的衣服脱下来。”这女子娇嗔地走过来,准备再度解这木偶的玛瑙纽扣。

木偶急忙摇摇手,阻止对方温柔的攻势,他问:“小平呢?”

“看电影去了。”这女子退回她的钢琴的座位,伸手去翻歌谱。

“哪一家?”

“爱普卢。”

“为什么让他跑得那么远,谁陪他去的?”木偶显露关心的样子,吐掉了一口烟,他又问:“你不是允许他在星期三让他去看吗?”

“有汽车接送,有老刘带领,你还急什么?”这女子自顾自按着琴键,做出一种无秩序的叮咚之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跳跳跃跃的脚步声,随着那钢琴上的声响,从门外跳进来,这脚声表示是一个小孩的步法,这小小的角色还没有登场,一阵爸爸、妈妈的呼声,已先在门外送进来。

进来的那个小孩,跳跃到这女子的身前,把他的细软的头发,在这女子身上摩擦了一下,他又旋转身子,跳跃到这木偶的身前,喊了一声“爸!”

那个大号木偶,把这“小匹诺丘”顺势抱到膝上,丢掉了烟尾问:“为什么今天又去看电影?”

“今天提早换片子,你没有知道吗?”这“小匹诺丘”以一种天真的眼光,看看那个老木偶,他又摸摸他的脸。

“影戏好看吗?”木偶问。

“好看。”小木偶答。说时,他闪动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说要把那个橱窗里的木人头送给我,为什么不?”

“我一定给你。”木偶慈爱地说。

“几时呢?几时呢?”“小匹诺丘”连连地问,一面连连揉擦这木偶的胸膛。

这木偶似乎怕他的木头壳子里的机器被这“小匹诺丘”弄坏,他急忙捉住他的小手,说:“你别闹,现在,你去问你的妈,已替你准备下了什么点心。”他把“小匹诺丘”从膝上轻轻放下来。

孩子又跳跃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吻了他一下说:“张妈替你留着点心,赶快去吃吧。”

于是,这孩子便又提起他的匹诺丘的步子,跳跃地走出去。

孩子离室以后,那个女子旋转头来,她以一种谴责的眼光,抛上这木偶的脸,她说:“孩子还没有上学,你已让他做了一次强盗的助手,这是你的好教育!”

“从一个出色的老强盗的手下,训练出一个出色的小强盗来,这教育并不算坏。”木偶闪闪他的眼珠。

“这是你的高见吗?”这女子在琴键上,叩出一个尖锐的声音。

“你的意思,只想把这孩子,造成一个绅士型。但是,太太,”木偶摇动他的木腿,“您的意见,根本就错误,你还以为绅士与强盗和流氓,有着多么大的距离吗?”

“孩子是属于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学成你的鬼样。”女子在琴键上,捋出一串do—re—mi—fa—的声音,她把那张椅子,猛然旋过来。

“那也好,但是,太太,将来也许你要懊悔,让这孩子放弃了这一个自由愉快的职业。”

“不用你管!”

女子说到这里,显然真的有点生气,她从钢琴之前站起来,又讽刺似的责问这木偶:“孩子去看一次电影,就说路远路近,不放心;听说那一天,你让他独自一个留在车马纷纷的马路上,这就很放心!好一个模范的爸爸,别再假惺惺吧!”

木偶幽默地望望他这女伴,却幽默地学舌说:“那也有张妈带领,也有汽车接送,还有许多人,在暗中监护。并且,这事情也早已过去,你还急什么?”

“那一天,不知道你们玩了一些什么把戏,我还完全不知道,我也想向你请教请教例。”这女子的口气放和缓了一点。

“小姐,你常常肯虚心请教,这就是你的学问在长进啦。”

木偶听得他的女伴询问他过去表演的戏剧,他的木头的脸上顿时增添了许多神情。他的得意的木腿,像开足了发条那样地摇动。他又烧上一支纸烟,悠悠然喷起来。于是,他把如何在那西装成衣店里,预设那个卓别林式的木偶,如何指使小平有心引逗那位大侦探,去参观木头人的跳舞。在当夜他如何让他的部下老孟,扮成第一个木头人的样子,有心送进这位大侦探的眼帘内,让他惊疑不止。他又如何预料,大侦探在第二天上,一定再要专程去拜访那家成衣店,于是,他如何在那玻璃橱窗里,安设了另外一个返老还童的漂亮木头人,同时,他自己又如何扮成第二个漂亮木头人的样子,如何再度有心送进那位大侦探的惊奇的眼光里。连下来他自己又如何在那大商场中有心兜着圈子,有心露着惊慌,有心让这大侦探来追踪。再连下来,他如何又用了种种方法,让这大侦探安心不疑,一直追进309号的房间,竟会伸出他的手指,愉快地拍到了一个不装机械的真木头人的肩膀上。最后,他一直说到,自己那时候,如何在一口大衣橱的边上轻轻走出来,如何用很温和的方法,缴下了那位大侦探的械!

这木偶一口气背诵着他的得意杰作,他越说越感到起劲,得意的唾沫,飞派满他的木脸。连着他又做如下的补充:“我这一个杰作,喂!小姐,请你批评、指教,你有什么感想?”

但是,他又不让对方提出意见,他自己就接下去说:“总而言之,我这一个战略,是抄袭《定军山》里老黄忠所用的陈旧的战略,我的方法只是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敌人处处坚信我在‘弯转鼻尖’,在‘短缩战线’,在‘移转阵地’,在实行‘有计划的安全撤退’,务要使他坚信不疑,然后出其不意,展开我的闪电式反攻,让敌人好中我的‘拖刀计’!”

那个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嫣然失笑。但是她说:“我听说那个大侦探,他是化过装的,最初,你们怎样能够认识他的面目呢?”

“大侦探的化装的确非常神妙!但是不幸,有一位近代的宣传家在他门口,高喊‘最后胜利’的口号,于是他的战略上的伪装,完全失却了效用。”

“你让小平在半路上,守候那位大侦探,万一他并不步行而来呢?”

“那么,我们预伏在他门口的第五纵队,将要婉转请求他,乘坐预等在他门口的人力车,而把他拉到我们所预定的地点来。”

“万一,他虽步行而并不向那条路上走来呢?”

“那么,我们的第五纵队,自然另有方法,劝他接受我们的要求。”

“万一,那位大侦探完全不踏进你们的预定计划呢?”

“那么——”木偶顿了顿说,“那么,我们这个预定计划,算是完全失败啦。——但是,你必须知道,我们的计策,当然是不止一个,是不是?”

“照你这样说来,你这计划,可算是十面埋伏,面面俱到了。”这女子以一半赞美一半讥刺的眼光看着这个木偶,她说:“你这大作,结构、布局都很缜密,如果你一旦放弃了你的‘自由职业’,你倒很有做成一个所谓‘有天才的’高贵的侦探小说家的可能哪。”

“感谢你的赞赏!”木偶说,“但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最下贱的职业来抬举我。”

“用文人的比喻来抬举你,你还说是下贱吗?”

“一个文人的三个月的收入,不能让舞女换一双袜!你看,这是一个高贵的职业吗?”木偶冷峭地回答,“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维持我这愉快而光荣的业务,我宁可让你到舞场里去‘候教’,我也不能接受文人的职业!”

“你不懂得‘清高’,无论如何,这是大作家啊!”

“大作家!哼!”木偶耸耸他的木肩说,“在蔬菜市的磅秤上,我还不曾看见这种东西啊!”

这里,这木偶和他的女伴斗着这种消遣性的口舌,谈话至此,碰住了牛角尖,却已没有方法再进行。一时,这女子走近木偶的身前,温柔地伸出双手,握着这木偶的肩膀,她又把她的话题,拉回到最初的方向,她说:“达令,我们不要再多说废话,来,让我把你这难看的衣服换下来。”

木偶再度以弹性的防御,微笑着躲避对方的行动,他说:“我请求你,再宽容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我将自动地向你竖降旗。”

“真奇怪!穿上这种衣服,会有什么舒服呢?万一被人家看见……”这女子皱皱眉,露出担忧的样子,她并没有说完她的话。

“你的忧愁是多余的。”木偶显示满面的骄傲,他高声说,“我相信全上海的警探,即使把地球翻过来,他们也无法找到我!”

木偶说时,他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他抛掉烟,兴奋地站起来,急步走到墙壁间去,要看那个日历,他锐声唤喊:“啊!我忘了!今天是星期一,正是那古画展览会的揭幕的日子哪!”

那个女子不明白这木偶的呼喊的原因,她以含媚的眼珠,向他投射着疑问。

只听这木偶继续兴奋地呼喊:“霍先生,你为什么还不来,我真惦记你!”

“如果你能马上就来,那我马上就可以把那张画双手奉还给你!”他又这样兴奋而骄傲地说,“但是,如果你再不来,等我的手指,触及这一页残余的日历,我很害怕你的光荣的名誉恐怕就要受到损害了!”

“哎!你为什么还不来?你为什么还没有来?”

这木偶似乎并不吝惜汽油,只管开足了他的机器而这样高喊。

“喂!先生!你凭什么理由,会断定我还没有来呢?”

当这木偶刚要伸手触及那页残余的日历时,一个破空而来的语声,正自严冷地从这憩坐室的某一个角度方面传送过来!

第九幕木偶向对方致敬

这一个飞来的语声,好像在木偶耳边,抛了一个炸弹。

他慌忙旋转身来,向那面临花圃的窗外一看,只见花圃里面有几丛娇艳的小花,正在向他浅笑,里面并无人影。

他再急剧地回眸,向门外一看,只见门口里面有两位陌生的来宾,正自带着一种严肃的微笑,冷静地站在那里。

在这最短促的瞬间,室中的一男一女,完全感到呆怔!这虽是绝短的几秒钟,可是在这木偶的感觉中,好像经过了一世纪的时间。

这里在这两位来宾身上,加上“陌生”两个字样,好像有点错误。其实,他们在读者眼内,完全都是熟人。这时,从那女子的目光中看出来,只见前面的那个人,穿着一套米色而带条子纹的薄花呢西装;这西装具有笔挺的线条,看去好像刚从剪刀口里逃出来。他的头发,梳得像打蜡地板一样光,有一阵扑鼻的香气,不知从他头上,还是从他身上,正由空气传送过来。而主要一点是:此人的胸前,赫然抱着一条鲜明的红领带。

于是读者要说:我们的确认识这个人,他不是别人,他正是高踞在漂亮玻璃窗里面致力于宣传工作的那个返老还童的木偶!

但是,你们又弄错了!

我们的木偶,不是穿着大袍阔服,正在室内谈话吗?如何会有第二个木偶,又从门外走进来?

并且,这位不速的来宾,他和那张木偶的照片还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此人的脸上,架着一副新式太阳眼镜;一双锐利的眼珠在黑玻璃中闪着光,显出一种很机警的样子。

再看第二个人,身上穿的也是西装,但是后者所穿的一套远不及前者的漂亮。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二位来宾,年龄都是一样的轻,全是二十左右英俊的小伙子。加上室内的木偶,于是我们的戏台上,一共有了三个年龄相等的男角。

这两位一前一后的静悄悄地站在门口的来宾,手内各以极温和的姿势,执着一支小口径手枪。

枪口的路线,不经意地对着木偶的胸膛。

这黑色的小玩具,却使我们这出富于滑稽性的戏剧,增加了一点严厉的空气。

室内的木偶看到这个局势,在最初一秒钟内,他已了解他们所处的地位。如果说我们的木偶对于他的“光荣的职业”,一向感觉很愉快,那么,在眼前的一刹那间,至少在一万分的愉快之中却已感到一分二分的不愉快!因之,他的毫无表情的脸上,顿时泛出了一重灰白;同时他的“非绅士式”的神气,也立刻反映到了他女伴的脸上。

但是第二瞬间,他的神情已由惊慌一变而为困惑,他不禁下意识地低声呼唤:

“呀!霍先生!”

“不错,是我!承蒙记念,感激得很!”来宾中的第一个人,这样悄然回答。

当这简短而带紧张性的谈话在进行时,我们的木偶获得了一个舒气的机会,脸上的木质纤维,好像松弛了一点,因之,他的神气,渐渐又恢复镇静;同时在镇静之中,也渐渐恢复了他固有的顽皮。

他以外交家的礼貌,嬉笑地向这二位来宾摆手,好像招待亲友一样,做出不胜欢迎的样子。——诸位当然记得:他的身上,是穿着这种“闻人们”在“证婚”“捐募”时所穿的礼服,加上他的“做工”,又是文明戏式的“做工”,你们不难想象此时他的状貌,却是如何的滑稽。

“啊,霍先生,包先生——”他微微鞠躬而欢呼,“真想不到,二位会光临!”

他一面说,一面又摆手,招待这两位来宾,请进屋子里来。

二位来宾的原意,准备“隆重登场”,表演一种庄严的戏剧。意外地,对方这个配角,却完全给予他们一个小丑式的配合,这使全剧的格调未免受到破坏。于是“前方”的霍桑不禁从黑玻璃中歪过眼梢,望望他左站的在一条线上的伙伴,意思好像说:“进去,难道我们还怕他!”“后方”的包朗把视线掠过霍桑的枪口而向自己的手枪看了一眼,他好像回答霍桑:“但是,我们必须留心!”二人交换过一种微妙的接触之后,方始昂昂然挺胸走入室内。他们在屋子中心一只桃花心木的漂亮的小圆桌前停住了他们的凝重的步子。

两支手枪,依然准备地指着原来的方向。

这时,舞台上的三个男角,只听到木偶一人的独白。他在欢欣地高喊:“来人,赶快泡好茶,赶快把最上等的纸烟拿进来!”

他虽喊得这样有劲,可是那静悄悄的空气,似乎有点懒惰,并不曾传达他的命令。

他又指着二位贵宾,向他的女伴介绍:“这是我们中国唯一的私家大侦探霍桑先生,这一位是包朗先生,想必你对二位的光临,一定极表欢迎的。”

他这有礼貌的介绍,事实上,那个女子却已像一只吓呆的小鸟,完全没有听得他在叫嚷些什么。

当这木偶独自乱嚷的时候,那二位执着手枪而站在外交席上的客气的贵宾,他们依然站在那里,并没有坐下来。

于是我们的木偶,他又顽皮地说:“我知道这二位先生,一向很欢喜看外国电影的,在外国的侦探片中,有些浑蛋们喜欢在家具上面玩上一些机关之类的东西,这真是愚蠢不过的玩意,我却讨厌这种事。”

霍桑脱下了他的太阳眼镜,向袋里一塞。他以凶锐的眼光向这木偶刺了一眼,他说:“先生,你也不要太高兴!我们真要坐下来,和你谈谈哩!”

说完,他在木偶特地为他拉开的一张椅子里面静静地坐下来。

包朗向霍桑看看,意思好像说:“为什么不干脆办我们的事?难道还要和这浑蛋打一会儿Bridge再走吗?”他虽这样暗想,但是,他也局促地靠着这圆桌坐下。

两支手枪依然保持紧张的姿势,其中包朗的一支枪口略略带偏,有意无意指着木偶身后的女子。这时,那个女子却已默然退坐在室隅的一张沙发里面。她的眼珠完全丧失了原有的活泼。她对包朗那支手枪看得满不在乎,但是,她却十分关心着霍桑那支枪口的路线。

当时我们的木偶,他也面对着霍桑坐下来。他暂时停止了他的道白,只向霍桑打量。也许,他的木头的胸膛里,是在找寻一个计划,准备解除这尴尬的局势。

于是霍桑找到一个发言的机会,他说:“先生,你为什么只顾看着我?是不是在怪我,误穿了你的新衣?”

“决不!决不!”木偶笑笑说。

“你自然也不能怪我,因为,你把我的漂亮的衣服穿走了。”霍桑冷静地这样说。

“那天在309号里非常简慢,要请霍先生原谅!”木偶说,“我想霍先生在我走后,一定到过那家成衣店里去找过我。失于招待,抱歉之至!”

“我们当然知道,在一个拆毁了的笼子里,绝不能找到一只走失了的猢狲。但是,我们不妨再去看看,也许可以——”

“——找到一个线索,是不是?”木偶接口,“不知道霍先生亲自钻进我们的笼子,获得什么结果没有?”

“结果!你自己当然知道的!不过,我还得要谢谢那位马路上的小朋友。他是令郎吧?”

“为什么?”

“感谢那位小朋友,把尊寓的地点告诉我,让我好来拜访。”

“什么?他把地点告诉你!”木偶几乎要跳起来。

沙发上的女子睁大了眼。

这里默默无语的包朗同样凝眸望着霍桑,似乎他也不很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得霍桑说道:“世上的事情,也许真的有些因果律:你让你那位小同盟者替你造成了一次胜利,然而你也让他替你造成了一次失败。你感觉到我所说的话有些奇怪吗?要不要让我把细情告诉你?”

“请教!”木偶的眼珠充满了惊奇。

“那一天,承蒙那位小朋友在半路上招待我们去参观你的照片,结果,我是大大地上了一次当!”霍桑以一种得意的神色,开始叙述他的失败史。

木偶脸上露着一点抱歉的微笑。

“在事后,我当然已看破了那个西洋镜的内容。”霍桑继续说,“第一点,我觉得那小孩子的眼神,和你很有点相像。因此我的第一个假定,就假定那个孩子,他是令郎。——我的假定对不对?”

霍桑说时,顺便以一个抛物线的眼光,抛向木偶背后的沙发上,只见那个女子,双眉皱得很紧,对于木偶的背影,显露一种幽怨的神情。

“很聪明!”木偶看看霍桑,赞美地说。

“第二点,事后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所诉说的几句话。”霍桑连着说下去,“记得他说:那个橱窗里的木头人,很像一部影片中的坏蛋。他还说:那张片子分为上下集,在星期三要换片子,他就要去看。我从这孩子天真的谈话里面,发现了他的爱看电影的习惯。”

木偶很注意地倾听他的下文。

“那个孩子还告诉我:电影里的坏蛋,已经上当跌进了水牢。不错,在他的小小的心目中,那个坏蛋,的确已经跌进一个很巧妙的水牢了。——那是你先生的教育的成果呀!”霍桑耸耸肩膀,得意地补充。

“请说下去。”木偶说。

“事后我推想:那个可爱的孩子,虽因你的主使,让我去参观了一下橱窗里的把戏,但是我想,他所告诉我的关于看电影的话,你却并没有指导他的必要,那当然是真话。——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喜欢他的天真。”

“以后怎么样?”木偶紧张地追问。

“以后吗?”霍桑故意慢吞吞的,“我就依着这个线索,亲自去打听最近在哪一家戏院所映的片子里有一个坏蛋,和站在橱窗里的家伙有点像,还有那部片子,是不是分为上下集,是不是要在星期三换片子。结果,我在一家电影院里,果然找到了我所要找的答案:那就是爱普卢。这种探问当然很不费事。这倒并不像你制造你的杰作那样,是要耗费许多气力的!”

木偶听到这里,不禁略略旋转他的木制的头脑,向他女伴看了一眼,他听对方的大侦探继续把他的得意事件背下去:“于是,我就专程去到爱普卢的门前,守候我们的小朋友。我这样想,运气好些,说不定还可以在那边遇见你。主要的是,我要感谢那家电影院的经理,他居然允许我提早一些换片子,这使我的守候功夫算没有白费。否则,你也正在惦念我,岂不要重劳你的盼望?”

霍桑越说越觉得意,因为得意,他不禁想起了他得意的恩物——白金龙。他伸手到租借来的衣袋里,摸到了他的烟匝。他用单手取出了一支纸烟。但是,他的另外一只手还没下憩坐室,对于取火的工作,似乎感到不便。于是,木偶乘机就把小圆桌上的一个火柴架子拿起来,擦一支火柴,恭敬地代霍桑燃上了火。在这个时候,包朗的眼色格外增加紧张,他在密切监视那个不稳当的家伙,不要让他做出什么不稳当的行动来!一面,他用一种微妙的眼色,也在警告他的“并肩作战”的同伙,好像在提示他:千万不可太大意!

这里霍桑已经坦然喷掉几口烟。他倒并不十分注意他同伴的警告。他自管自地提出他的得意的结论:“先生,你看我的方法,没有出于你的意外吧?”

“真是意想不到的神妙!”木偶不禁这样呼喊。他的神气的确表示衷心的悦服。这时,如果不是看到对方的双手都没有空,他几乎要隔着桌子伸出手去,和对方紧握一下而表示他的钦佩。但是,他虽没有握手,他却还在欢呼:“霍先生,你太聪明了!我相信,即使我们的福尔摩斯先生从防空壕里钻出来,一定也要向你表示钦佩了!”

第十幕木偶的焦土政策

于是我们这个小小的舞台上,显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局势:

木偶和霍桑越谈越见接近,二人之间,差不多完全建树了一种友好的精神。如果没有两柄黑色的玩具从中在作祟,几乎使人家误认为这是一对最知己的朋友,正在举行一个星期下午的闲谈。但是,也许他们间的关系正靠着那个黑色的玩具而维持着。谁知道呢?

例外的是室内其余两个人,那个女子,她像一只受冻的麻雀,蜷缩在那沙发的一角,她的失神的眼珠,一直提心吊胆看着木偶对方那支枪。每一秒钟过去,她的鬓边的汗珠只管一阵阵地沁出来。

还有包朗,自从走进这憩坐室的门,一直好像一个初进学校的小学生:似乎他感到他的手足,没有地方可以安放。他一面静听对方微妙的谈话,一面他的不安稳的脚,不时在圆桌底下发生踌躇的活动。有一次,他把他的脚尖重重踏到了霍桑的脚背上,几乎要使霍桑跳起来,于是,霍桑抛掉烟尾,伸手看看手表。他像憬然省悟似的说:“喂!先生,我已经把我要说的话,全部都已告诉你,是不是?”

“不错,霍先生。”木偶静静地回答。

“记得我在初进门的时候,你曾提出你的诺言:你说如果我能早一点来拜访,你就把那幅亲自领走的画,双手交还给我。是不是这样?”

木偶依然静悄悄地说:“但是……”

“但是怎么样?”这“但是”两个字,立刻引起霍桑的焦躁,他把手内的手枪尖,略略移动了一下而这样问。

“但是霍先生,你是一个明亮人,”木偶慢慢吞吞地说,“你当然明鉴:我能拿到那幅画,并不是不费一点本钱的;我们从‘体恤商艰’四个字上说,应该总有一些‘商量’的。”

“难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霍桑开始有点焦躁。

“我当然想说几句话。就算我是坐在贡比桌森林的铁篷车内,我想,你也不能不留一点谈话的余地给我吧!”木偶闪着眼珠回答。

“怎么?你还预备提出条件吗?”霍桑真的掮出了1918年的福熙大将的态度,“现在我限你三分钟的时间,拿出那幅画来,跟我走!”

他说完,就站起来,把那支枪口,向前移动三寸。

包朗也以被牵线的姿态,随着他同伴的紧张的动作而紧张地站起来。

木偶看着对方这个进攻的形势,他紧闭起一只眼睛,向霍桑的枪口,做出一种小孩张西洋镜的样子。他说:“我有一个建议,向二位提出。”他又歪眼看看包朗:“在使用手枪之前,最好检查一下保险门,看看有没有开好,否则,临时恐怕要上当。”

“我们手里既然拿着纸牌,我们当然懂得玩纸牌的方法。”

霍桑说着,蓦地,他把枪口指向木偶的头颅:“你以为我不会开手枪!”

“哎呀!”在这突然紧张的空气之中,忽有一个尖锐的呼声,起于木偶的身后。室内三个男主角的视线,不约而同集中于同一角度。只见木偶背后那个女子,已从沙发里面直站起来,她的脸色完全惨白,好像一座石刻圣马利亚的样子。

本来,我们的木偶有说有笑,始终保持顽皮的作风,可是那个女主角的动人表情,却使他的绅士态度,受到了一点小小的影响。霍桑把枪口退后一些,偷眼向他看着,只见他的额上有一点小量的汗珠,在渐渐沁出来。

霍桑狞笑地想:“好啊!我老早准备把一方新的手帕借给你,让你可以抹抹你的香汗呢!”

霍桑想的时候,木偶和他的女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已把一封安抚的电报,轻轻递送了过去。于是他又看看霍桑:“我知道霍先生的枪法很准,要不要把我的头颅,权充一下枪靶?”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额角,顺便抹掉一点汗液。他又恢复了顽皮的声音:“不过要请霍先生,把枪瞄得准些,不要错打在一个佛像的头颅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霍桑不得不瞪出了眼珠而发问。他知道这个魔鬼的话,必然有些不可测的意思的。

“请你暂且坐下,好不好呢?”木偶说,“在讨论军事的圆桌上,用手枪解决一切,我想,那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霍桑向他看看,果然怅惘地坐下。不过,他并不曾放下他的武器。

这里包朗也被牵线似的呆呆坐下来,一副胜利的纸牌当然紧握不放。

只听木偶说下去:“有一件小东西,我想请霍先生注意一下。你看,在这小圆桌的边上,装有一个特别电钮,我只要轻轻把它按一下,就可以和楼上的伙伴们互通消息——”

木偶说到这里,闪闪眼珠,并不说下去。

霍桑不明白这木偶的意思。他姑且依着他的指示,把视线掠到圆桌的边缘上。只见桌边刻着一些精细的花纹;在花纹中间,有几个凸起的东西,像是花蕊的样子,看去,可能是有一个电钮在着。

霍桑再把困扰的目光送回木偶的脸。于是木偶又说:“霍先生已经看见这个东西了。我再告诉你:譬如我把这个电钮,按一下短声,那是一个警戒的警报;按得长一些,那就算是紧急的警报。——方才我在拉椅子的时候,我曾在这桌子边上一连按了两下,这就是通知楼上的伙伴,如果听得楼下有什么动静——譬如听到枪声之类——不妨把那张画马上就给撕碎,绝对不需要考虑!”

霍桑听得呆了,呼吸有点异样!——他的准备出借的手帕,大有留供自用的趋向。

木偶还在冷静地说下去:“做强盗是一种太危险的事!一个稍有脑筋的人既然干着这种危险的生活,当然随时随地,会有一些必要的准备的,你想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高声提出他的最后问句:“喂!霍先生,你要不要看看莫斯科的焦土政策呢?”

霍桑听完这话,眼珠转了一下,蓦地,他像一头老虎那样跳跃起来。他向他的同伴厉声说:“包朗!你监视这两个人!”说完,他掉转身子,旋风一般向门外就走。

他猛听得背后那个木偶在用一种极度严重的语声向他大喝:“站住!傻子!当心你的脚步踏坏了那幅佛像!”

第十一幕再会吧!木偶!

舞台上的局势,由平静进入**,复由**渐转平静。

因为,木偶这种严重的警告,终于又把霍桑的急促的脚步强拉回来。由于霍桑看到木偶的眼光露着一种凶锐的神情,他觉得这可恶的东西所说的话未必全是假话。自己匆匆上楼,万一楼上那些无脑子的家伙,真的实行了所谓“焦土政策”,这却并不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霍桑只能重返“圆桌会议”,继续以外交方式,重新和这木偶协商“互惠的条约”。

木偶所提出的条件,是拿屋中人全部的自由,交换那张唐代的名画。

但是霍桑却不能接受这个要求。他说:“在这屋子外面,已包围着大队的警探,本人无权单独签订那张条约——”他最大的让步,只能放走一些不重要的人。双方各执一端,这小组会议,便陷入一个僵持的局面。

他又感慨地说:“战争虽然残酷,无论如何,总不该把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文物轻易加以毁坏!”

甚至最后,他还向对方提出一种恐吓,他说再不解决这个僵局,他将立刻发出信号,而让楼上采取“必要的措施”。

这使霍桑想起他在349号房内所提供的保证,当时,他曾向那个神经衰弱的收藏家轻描淡写地说:“那张画,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誉,我不会让人家把我的名誉劫掠了去。”

而现在,如果他再伸手拍上这木偶的肩膀呢?……

想到这里,我们这位可怜的战胜者,终于只能透出一口无声的冷气。

于是,那个会议上的协定,终于在这微妙的局势下宣告成立。

于是,我们这个舞台上的戏剧,也终于在这微妙的局势之下告一段落。

天大的事情,似乎都已不了而了。不过,这里还有一点小小的情节,我们必须在说明书上,加以补充的说明:

第一点,在前述的“圆桌会议”上,这戏中的两大主角都曾说过一些谎话,让他们的对手方上过一点小当。说谎原是不足为训的事,所以笔者在可能范围中,必须拆穿这西洋镜以警诫他们的后来。

先说关于霍先生方面的谎话。当时他曾告诉木偶说在他的屋子之外,已有大队警探,造成一座“大西洋的围墙”,本人无权加以释放云云,这些话听听相当吓人,而事实上,这些吓人的话,目的也只在吓吓人而已。霍桑为什么不调动大队援军呢?理由颇为简单:过去,他对木偶的狡猾领教过不止一次,这一回,他虽在爱普卢电影院门外因发现“小匹诺丘”而找到了这木偶的居处,但是,他觉得大举进攻未必一定有成功的把握;万一大举进攻而仍不获成功,这于他的尊严上,却是一种新鲜的损害。如此,他宁可只带一个“随身的小包”,而姑做一次“探试性”的奇袭。

可是,那个木偶却让他这种毫无实际的大话吓了一跳。

当时木偶在离室遁逃之前,因着霍桑的大话,曾使他的木脑壳里耗费了许多木屑。他曾想出许多预防万一的计划,以防万一的变化。当时他那提心吊胆的状况,假使让霍桑看到,那一定非常得意,而要把许多新的手帕,借给他去抹抹香汗。

然而我们这个可怜的木偶,他是上了大当!

不过你们别以为大侦探已完全获得外交上的胜利。关于木偶方面,他也有一点小小的杰作的。

记得吗?木偶在谈判席上,他曾告诉霍桑,说什么他在小圆桌上装有电钮;他的楼上另有羽党;他一按电钮,就是发警报,楼上接到警报,马上就会撕碎那张画,凡此种种惊人的言论,你以为都是真的吗?老实告诉你吧!这些话,连一丝影踪都是没有的!

你看,我们这些外交家的烟幕,放得何等离奇而出色!

其实,凡是外交家们所放的烟幕,没有不离奇而出色的。

除了上述事件以外,还有一点,我们也得加以补充的说明:那张吴道子的名画,虽经霍桑费了相当的力量从木偶手里争夺回来,但是,它在展览会里开始张挂,却已延迟了一天;直到星期二,方始给予好古者以细细欣赏的机会。

至于那幅唐代的杰作,究竟是幅怎样的杰作,这在前文始终不曾提供较详细的说明。现在乘我的笔尖还没有十分疲倦的时候,不妨简略地介绍一下。

那幅画画的是“释迦牟尼世尊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忽尔悟道”的事迹。这幅画的线条、色泽,是如何优美,笔者深愧不是一个画家,无法详细说明。主要的一点是:当时如果有人把那幅画细细地看一下,他们一定能够发现,在这绢本画的一角,却已多出了一点东西:那是一方极小的圆章,刻着“鲁平珍藏”四个字。这个圆章留在菩提树的根上。粗心地看时,那是万万不会发觉的。

世上有许多事情,想想未免有些可笑:每一个收藏家们都喜欢把世上的一些崇高的艺术作品设法据为己有;每一个收藏家们的心里,都想把他们的收藏品保留至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年之久。由于这种卑劣的心理,遂使他们在暂时的占有物品上,必要留些可怜的手脚,如“××珍藏”的印章之类。可笑像鲁平那样一个处处抱着消遣态度的人物,他也不能免除这个调子。可是,你们曾看见哪一个收藏家,能把他们的占有品,保留到一千年与一万年呢?

然而无论如何,我们的可怜的小捣蛋,他终于已把一个印章,鲁莽地留在那幅画上了。

严格地说来,我们的木偶在这一出戏剧里,他是完全失败的。不过他的失败,是失败在一个举世闻名的伟大人物的手里,虽然失败,也还有些“失败的光荣”。

至于最后胜利,当然属于霍桑。不过霍桑在这一个戏剧的回忆中,似乎终还有些遗憾的地方。因之他虽然胜利,却也感到一点“胜利的悲哀”。

于是,我们这个滑稽的戏剧,终于在“失败的光荣”与“胜利的悲哀”的交响之下结束了。

木偶剧的闭幕词

我一口气看完我在二十年前记的故事,并草草加以修改,成为如上一篇东西。(有些不符时势的话,是后来添上的。)

我在这里自行检举:我自己觉得这节故事,太不像一件实事,太像一个十字街头上的连环图画;甚至,我在每一页上,都嗅到一种烟火气味,在透出纸背。

如果有人问我:你这一个故事,到底是事实,还是谎话?

我告诉你,我的确无法提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也许在当时,我曾听得一个关于霍先生的传说,因之,我在年轻好弄的情绪之下,渲染成了这篇故事。

也许在当时,我正忆念我们的那位“神秘朋友”,因之,我的太无聊的脑内,引起了如上的幻想。

总而言之,这到底是传说,还是幻想,连我自己也已很模糊,因为相隔的时间实在太长久了!

好在我所写的,只是一个木偶的戏剧,木偶,它是一个什么东西呢?谁都知道,木偶也者,只是世间一种最没有脑子的东西而已!一个最没有脑子的东西,所演出的戏剧,必然会是最不合理的,那是无须加以说明的。

你看,跟前世界上所流行的各种木偶戏,哪一种是比较合理的呢?

那么,很好。闭幕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