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的戏剧 木偶剧的开场白2

第四幕返老还童的木偶

霍桑不及照顾他身上的绅士气派,他以顽童逃出课堂门那样的步法,慌张地从这里一扇最近的门内飞跃出外!——这扇门,也就是那位木偶先生以蜗牛那样的步子蹒跚踱出去的地方——离门不远,就是电梯的所在处。这时,那两架并列着的电梯,左边的一架恰巧在缓缓上升。霍桑把敏锐的视线向这架电梯中抛掷进去,他从那扇正在关闭的电梯的门隙里,看到一只特大的鞋尖——正是那位木偶先生的鞋尖呀!

还好,右边那架电梯,恰正由上而下。霍桑撩起袍角,慌忙跳跃进去。巧得很,这架电梯里面单只他一个乘客,当司机恭敬地问他到第几楼时,霍桑绝不考虑而焦暴地说:“三楼!”

到达了三楼,在那静悄悄的甬道里面,绝对不见那位木偶先生的神秘的影子。霍桑重新走向那架左边的电梯前而按着铃。——这是那个即刻搭着上升的电梯——他一问这一架电梯中的司机,据答:即刻那位穿旧西装而有小胡子的先生,他是直上了六层楼。

于是,霍桑也搭这电梯追踪而直上六层楼。

在六层楼上胡乱找了一阵,他和那位“老友”依然“缘悭一面”。慌张喘息之余,他抓住了一个侍者,把那个木偶的状貌约略描绘了一下而问他曾否看到过这样一个人。

“有的有的。”那个侍者绝不踌躇,冲口回答。

“现在,他到哪里去了?”霍桑紧张地追问。

“我看见他从左边的电梯中匆匆上楼,又从右边的电梯中匆匆下楼去了。”

霍桑感到目瞪口呆。

单等这侍者走远,他独自一人站在电梯之前,不禁焦灼如焚。他伸手乱抓着自己的头发,几乎把他的头发连根拔下来!——诸位不要忘记,他的头发原是可以连根拔下的。一面,他在狠毒地轻轻诅咒:

“该死的畜生!我要请你等一等!”

焦躁过一阵之后,他陡然想起:哎呀!那张倒运的画,不知怎么样了?该不会那样快地就生问题吧?想到这里,他马上记起了旧小说里所常常提到的所谓“调虎离山”的字样,他觉得不能再耽误。他慌忙按着电梯的铃,再由六层楼上下降到三层楼。

在电梯内,那个司机向霍桑看看,他疑惑这一位服饰庄严而神气不很镇静的绅士,已发明了一件都市中的新型消遣,他是不是已把电梯当作了汽车,而在举行夏季的“兜风”呢?

回到349号房间,只见这屋子里静悄悄的,依然无形保持着前半句“盗银壶”的幽默的姿态。主要是那柄“银壶”并没有被“盗”!这使霍桑把一颗从电梯中提下来的心,重新缴纳进腔子。可是,当时他的擂鼓那样的叩门声和他的仓皇不定的神色,却已使那位胆小的收藏家和那个狐狸脸的苏州朋友大大吃了一吓!

当晚,霍桑就住在他所特辟的那间352号的卧室中,并没有回归他的爱文路的寓所——这必须归功于那位木偶先生的无形挽留。

在**,他像拨算盘那样拨动着脑细胞。他在想自己今天会突然会晤到这位神秘的木偶先生,这真是完全出乎意料。

那位木偶先生,会认出自己的面吗?

看他的悠闲的样子,他好像并没有认出自己的面目吧。

如果真的不认识,他为什么又在电梯里面躲闪似的兜着圈子呢?

假定他已认出了自己的面目,那么,也许他已大大地吃了一惊,因而在电梯内,临时演出大套的魔术。

有一点完全不可解,他为什么要把他的临时的造像,高供在那成衣店的样子窗里呢?——霍桑觉得找不出那个答案来。

最后,他记起白天的一番对话,记得那个胆小的收藏家曾说:“他——这位独脚的侠盗——手下共有一千多个羽党,也从来不曾见到他们的首领,是个怎样的人物!”

霍桑从以上的几句话里,找到了一个特异的结论:鲁平所以设置那座木偶,是让他的党羽们,可以认出他临时的化装的面目。

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的答案了。虽然这答案似乎太离奇,而也有些近于牵强,但是,除了以上这一个离奇而牵强的答案之外,还有什么更适合的理由呢?

总之,这一晚,霍桑的脑壳已代表了那家成衣店的样子窗:他让那位木偶先生,在他的脑膜上整整跳了一全夜的回旋舞。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霍桑想:无论如何,那家小小的西装成衣店,必定是那位“侠盗”先生的一个巢穴,那是无疑了。他记得,不久的过去,全上海的那些警探先生们,曾倾其全力以搜寻这“侠盗”的巢穴。他们等于一队被枭首的苍蝇,曾在四下乱钻乱撞。结果,他们像在北冰洋里捕捉热带鱼,连一个小水花也没有找出来。现在,他若将他自己的发现报告了官厅,请求到一纸搜捕证,而把那家成衣铺子包围起来,这样,至少可以捣毁那位“侠盗”先生的一个巢穴;同时也至少可以抓住他的几个羽党,也是一件快意的事。然而不妥,照这样办,拨动了“草”惊走了“蛇”,那似乎是件非常愚蠢的事!还是别寻妥善的方法。

最后的决定,他放弃了那个包围成衣店的策略。但,无论如何,他要再到那个木偶的公馆里去看一看,以便找些补充的线索。

第二天一早,第一件事,他先到349号中去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以十分郑重的姿态警诫着韩祺昌主仆二人,他说他已査出鲁平的羽党们已混进了这旅馆,因之,他们万不能让无论什么人随便闯进这间屋子来。说完,他仍以最悠闲的绅士态度,踱出这东方大旅社,而再度去拜访那位木偶先生。

这位中国旧官僚式的绅士,他又怀着他的鬼胎,小心而恭敬地走到了那位“洋大人”的“写字间”之前。可是,抬头一看,他呆住了!

原来,这里已有一些簇新的花样发生了。

怎么?木偶先生公出了吗?——不是的。

窗子里的木偶先生并没有远离他的职守,但是,他已换了一种新的姿态。呵!他像我们这大都市中的“大人先生们”一样,面目非常之多!而其摇身一变,也非常之快!今天,他不再穿着昨天那种卖肥皂的西装,他已换上了很漂亮的一套。裤缝烫得挺而且直,几乎可以代替一把密达尺。皮鞋擦得如此之亮,简直闪耀得使许多狭窄的眼睛睁不开。他的“尊容”已经过美容院的着意修整,小胡子也早已剃去了。他的葺理得可以和女人比赛的头发,好像隔着玻璃也能闻到美发浆的香味。并且,他大约还曾服过什么高效率的返老还童的补药。你看,仅仅一夜之间,他竟变得这样的年轻白皙而俊俏。在他襟间,齐备着康乃馨花、小绸帕与舶来品墨水笔。他的一手,以最优美的姿势拈着一支品质最高贵的烟;另一手臂间,却“神气活现”地挟着一册厚得足使乡下亲戚看得发呆的烫金字的所谓“外国书”——虽然并没有人知道,这本书的内容,是否真有艰深的文字,抑或仅是吓吓人的“无字天书”;虽然更没有人知道,这位木偶先生,他是否认识这本书中的艰深文字,抑或仅是书中的文字认识他。总之,他这绣花的“fashion”,却已十足具备着一般摩登大学生们在周末例假中打扮好了上公园或咖啡座中会爱人时的种种必要的风度。——呵!他今天变得聪明啦!对呀!他必须改变如此的作风,那才可以使那些被高供于“三公司”玻璃窗内的所谓前进的异性偶像,把她们描黑了的眼圈,对他一五一十地抛过来呀!简单些说吧,今天的木偶先生和昨天的木偶先生已完全变了一个样。如果说,昨天的木偶先生是属于“卓别林”式,那么,今天的木偶先生,却已变作了一个“罗克”型。

窗外的霍桑睁大了敏锐的眼,从双层的玻璃中间向这木偶细看了半晌,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特点,就是昨天的木偶,胸前拖着一条红领带;今天这个木偶,同样也拖着一条红领带;而且,连领带上的花纹,也和昨天一样。霍桑眼望着那一鲜红耀眼的红领带,有个思想在他脑内开始了闪动。他想:隔夜的想象,最初以为太牵强,照现在看,也许有点意思吧?这一条红领带,会不会就是这位木偶先生特地留给他羽党们的又一标记呢?

他又翘起了于右任先生的胡子,向这木偶冷笑:“你这可恶的东西!不管你在进行何等的诡计,无论如何,我已认识你的面目;至少,我已认识你的标记。好吧!我在这里静待,看你把十二条半的妙计,逐一地施展出来。”

这位年轻的老绅士,兴奋地跳上了一辆人力车,在人力车夫拔腿飞奔回东方大旅社的途中,他还在默默地想:“单等那个可恶的东西把诡计施展出来,也许,自己可以‘将计就计’和他玩一下。”他正想得非常高兴,但是,他却没有料到,当前的戏剧的发展,竟迅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想之外。

第五幕木偶做有计划的撤退

人力车在这大旅社的商场部分停下来,我们的霍桑先生也就从这商场的入口,悠然踱进了门,他并不急于回进旅馆,却在这五花八门的大商场中,挥着他的“四点一刻”,东一张,西一望,消磨着他的内心紧张的时间。看他外表的样子,倒像我们在这个大都市中所习见而被称为“某种鱼类”的老太爷,偶尔亲自出门,准备办些东西,回家孝敬他的粘在膝盖上的姨太太一样的悠闲。

他看到那些金碧辉煌的橱窗里,真是一个舶来品的辎重营,许多耀眼的奇光,足够使你衣袋里的几张中国花纸,被吸得自动逃亡出去。

在这个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我们那个大都市中的最优秀的一群,照例还是一个冬眠状态的时间。因之,这一个贵族化的大商场内,顾客还没有十分上市。霍桑信步走来,前面是一个陈列化妆品的部分,他无意中看到数步之外,一个玻璃柜子,有一个穿西装的人,正自指指点点在和一个柜内的女职员说着话。

第一眼,霍桑看到那个人的背影非常壮健,身上那套西装裁制得也相当称体。虽然看不见这人的正面,但是,单看背影,可知这人是个很体面的小伙子。

在第二瞬,霍桑感到这人身上所穿的那套西装,其颜色花纹映进自己的眼内,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而此人头上的一丛乌黑而光亮的头发,那梳理的式样,在自己的视网膜上,也有一种熟稔的感觉。

我们这位老绅士的一颗年轻敏感的心,开始有点震动。

霍桑正对这人,加以较密切的注视,恰巧这时候,这个身穿漂亮西装的家伙偶尔一旋身,却把他的一个侧面的回影,投进了霍桑的视网。在这绝短的一瞥之中,霍桑虽只看到此人一个白皙的面庞而还没有获得一个较清楚的印象,可是只这一瞬之间,霍桑却已看到此人白皙面庞之下,正有一些鲜红耀眼的东西,在他的墨晶大眼镜边缘上,轻轻掠过去。

呵!一条红领带!

哎呀!当前这个家伙,不就是“适间走访,未获畅叙”的“故人”吧?

奇怪!我们这个狭窄的地球,竟会变得这样的狭窄!想着曹操,曹操就到。这未免太巧了!

这一条神秘的红领带,却使霍桑全身的神经像装上了一座绞盘那样收紧起来!

霍桑的绅士型的步子,因此不由渐渐停滞,那支手杖在地面粘住了。

如果当前这个家伙,正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他想,那么自己自然应该立刻采取一种适当的动作,再不能让这再度飞来的机会,又从指缝里面漏了去。但是第一点,还需弄弄明白,当前这个人,是否真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万一弄错,那会闹出笑话来。主要的是,眼前的疑点,不过是一条红领带,而红领带则是很普通的东西,原是人人可用的。

事情看来太凑巧,会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而错认了人?

霍桑这样想时,不禁感到一种踌躇。

这里,霍桑的脑细胞正自非常紧张,他从大眼镜里再看前面那个家伙依然若无其事,正把背部向着自己这一边,分明对于四周的一切,表示一种全不在意的样子。一时,看他扬着脸,从身旁掏出一个烟盒,取出了一支烟,又把那只烟盒高举在手,一面把那支烟,在这光亮耀眼的盒盖上,横一舂,竖一舂,舂了好半晌,看样子,似乎准备在这大庭广众之间,把他这个银质的漂亮的盒子,大大夸耀一下子。

那个家伙把纸烟燃上火,仰脸喷了几口烟,一面依旧指指点点,在和柜子里的女职员谈着话。只见那个女职员,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盒化妆品,递进这家伙的手内。这化妆品的盒盖上,装有一片镜子。这穿西装的家伙,把这盒子的镜子,高高凑近他的脸部,只顾左一侧,右一侧,反复照着他的脸,很像一个四十岁的“少女”,准备从她的皱纹与雀斑之间,用心找出一个动人的美点来。

背后数步以外的霍桑,从墨晶的眼镜里睁圆着眼,心里在想:朋友,如果你就是那个“侠盗”,停一停,我要在你的白皙的脸上,替你涂上一些胭脂,让你格外漂亮些。请你等着!

霍桑正在转念,只见前面的家伙已放下那盒化妆品,向柜子里的女职员摇摇头,便离开柜边,而向前面缓步走过去。

霍桑不敢怠慢,急忙挥动手杖,暗暗尾随过来。一面,他把他的两片大眼镜,像两座探照灯那样地紧射在前方那架来历不明的飞机上。

前面正是登楼的所在,恰有一架电梯自上而下,梯门开处,像打翻一个衣箱那样倒出一大群人来。一看前面那个家伙捏熄了手中的半截纸烟,向地下一抛,好像准备从人堆里挤上前去,而踏上这一架将要上升的电梯。

霍桑觉得情势不妙,不禁焦躁地想:好啊!昨天你的戏法表演得很不错,是否今天还要连一连?

想起隔日电梯中的情形,这使霍桑感到非常愤怒。依照他的意思,恨不能立刻抢前一步,把这西装家伙的肩膀扳过来,而向他说:“喂!木偶先生,你为什么不在你的成衣店里跳广告舞,而在外随意乱跑?不行!让我把你送回你的玻璃窗,跟我走!”

霍桑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事实上他并不能这样做。原因是,他是一员私家侦探,身旁没有一纸正式的逮捕状,他不能随便逮捕人。而主要的是,截至眼前,他还没有辨认清楚,当前这个穿西装的家伙,毕竟是不是他心目中所拟议的人?虽然前面这个人,胸前拖着一条可疑的红领带,但在事情还没有弄得更清楚更确定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以致在生命史上造成一个“开汽水”的事件。

霍桑正在踌躇,只见前面的家伙,只在电梯前的一小堆人群里面转了一个身,并没有踏进这电梯。接着,看他悠悠然把双手向裤袋里一插,口中吹着哨子,又向第二个铺面中走去。

霍桑摸摸伪装的胡子,也从后面跟过来。

霍桑的主意,很想超前一步,抢在这家伙的前面,把这家伙的面目辨认一下,但是他没有这个机会。原因是:奇怪!前面这个家伙,他好像具有一个妖怪一样的心灵,这里霍桑的步子走得慢,这家伙的步子也走得慢,霍桑的步子偶尔加紧了一些,这家伙的步子立刻也好像加紧了些!而主要的是,霍桑的脸上,却还套着那个讨厌的假面具,在这众目昭彰的环境之下,他必须保持他的身份,而不能丧失他绅士的架子。因之,他虽预备这样做,而事实上却还不允许他自由地这样做。

他只能怀着一种盗贼那样的心理,依旧偷偷摸摸,从后面跟过来。(你看,社会上的那些戴着假面具的伪君子,他们的行动是何等的拘束而可怜!)

这时,前面的家伙又走到了第二个铺面中的电梯之前,只见他的脚步略略停滞了一下,好像准备登楼。但结果,他又放弃了登楼的意图,仍向前面缓缓走过去。

那人踏进了第三个铺面,霍桑也跟着踏进了第三个铺面。

双方一前一后,依旧保持着一个不即不离的短距离。

可恶之至!那人好像有意在跟上了年纪的霍桑开玩笑,只见他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大商场中,东边一看,西边一张,只管兜着无尽的圈子。一种悠闲的姿态,好像告诉人家:他的衣袋里,有的是大量的时间,因此,他已准备把这一个残余的上午,毫不吝惜地消耗去。他这态度,却使背后的临时保镖者完全弄不清楚他在玩着何等的把戏。而在霍桑呢,正握着一个讨厌的算题,在算题没有获得解答之前,无可奈何,只能奉陪着他,暂作一次卫生散步的。

正当霍桑感到焦灼的时候,只见那个家伙,忽又走到这第三个铺面的电梯前。这里的电梯,却是直达旅馆部分的电梯。这一次,那人似已决定主意准备登楼,因此,他在梯门之前,即已停止了他的可恶的散步。

霍桑乘这机会,也向电梯这边走过来。

二人同时抬眼,望望电梯上的升降针,只见指针停在七字上,表示那架活动的龙,正悬挂在七层楼。

那人向霍桑看看,他的全无表情的脸,立刻偏了过去,好像他把身旁的霍桑只当一片稀薄的空气,全不在他高贵的眼睛里。霍桑也向那人看看,他的紧张的视线,却在那人的侧影上,画了一个问句的符号。

这电铃的声响,立刻响进了霍桑的心坎!

为什么呢?原来,在此人旋转头来揿电铃的一刹那,霍桑却已看清,此人的左耳,贴有一块橡皮膏!第二瞬间,感觉此人的面貌,在自己眼内很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的脸竟和今天所见的木偶越看越相像——说得神奇点,如果不是那个木偶的塑匠有心依照了此人的面貌而塑成方才那个木偶,那一定是上帝有心依照那个木偶的面貌而特制成眼前这个家伙。

这不是我们的侠盗先生,他是谁?

在这紧张的瞬间,霍桑的眼内在喷火。还好,他是戴着黑眼镜的,还不至于让别人看到他的无端的“失慎”。可是,在这时候,他身旁的木偶,却正取出一支烟,悠然燃了起来。一面,看他洋洋然,正把一些轻飘的烟圈,徐徐吐在空气里。

这些烟圈在霍桑眼内幻成许多疑问的符号,疑问中的一个,是:

这个可恶的东西,到底对于自己认识不认识?

说他认识吧,为什么他的态度,却还如此的安闲?

说他不认识吧,昨夜电梯里的演出,难道竟是偶然的?

不管你认识不认识,无论如何,今天总不能让你再在电梯里变戏法!

霍桑的心思在疾转,电梯上的指针在转动时,他的鼻孔里面忽然送来了一股很浓烈的香味。——这是一种上品香水的气息,是龙涎呢,还是麝香?是茉莉呢,还是芝兰?虽然他的一向保持严肃的鼻子,无法提供较准确的说明,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这种香味的发源地,却正在身旁这个漂亮木偶的身体上。

指针由七移到六,霍桑偷看这木偶,只见他一手拈着纸烟,一手插在裤袋里,摇摆着身子,旋转着脚跟,表演了许多动人的小镜头,表示他的塞满木屑的脑壳之中,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绝无半点可牵挂的事情。

霍桑想:朋友,你不要太写意,我要把一方新的手帕借给你,停一停,让你可以抹抹香汗!

指针由六移到五,木偶的脸上,依然带有一种鹅绒那样的松懈。他把那支纸烟,轻轻弹掉一点灰。

这里霍桑暗自筹划:在眼前这种特殊的情势之下,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把自己的手指,较合法地拍到这个木偶的肩尖上。

指针由五移到四,在四字上,这指针“立正”“稍息”了好半晌。只见这木偶无可无不可地再度又按了一下铃,好像表示他的安闲而又不耐烦。

这里霍桑在想:你到三楼,还是到六楼?

这时指针已由四字移到三字。只听木偶嘴里,又在轻轻地吹着口哨,他的调子,吹得相当动听。

这里霍桑却已打定主意:必要的时候,他将暂时放弃法律的拘束,而采取一种“尚方宝剑先斩后奏”的有效方法。这样想时,他的心里不禁感到一种猫儿捕获鼠子的愉快。但是,至少在暂时,他还不想就把他的猫爪马上扑到这头小鼠的身上。因为,他还想看看这头可恶的小鼠,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究竟还有什么伎俩可以施出来。

霍桑想时,电梯上的升降针由三,而二,而一,表示梯子已经降落到地面。一看那个木头雕成的脸面,依然丝毫没有表情。

梯门开处,里面有一小队“很有闲”的人物,“很匆忙”地向霍桑身前冲过来。就在这个时候,蓦地!我们那个木偶,忽而做出一个闪电的行动,冷不防开足机器,旋转身躯,向盘梯那边举步就走!他的步子显得非常轻捷,但在轻捷之中,却已透露一种慌张,而不复再是即刻散步时的那种悠闲的样子。

这个突然的转变,分明表示我们这位木偶先生,已在“弯转鼻尖”,而做“战略上的安全撤退”!在这刹那间,霍桑的脑内好像被抛进了一颗照明弹!他立刻敏捷地想到:方才这可恶的东西,曾背对着自己,把一个雪亮的烟盒拿在手里舂纸烟,他又高举一个化妆盒,效学少奶奶的照镜子,这使霍桑陡然想起,在最近流行的侦探影片上,每每有些侦探或坏蛋们,常用一种发光的东西,反映身后的情形,而不让身后的人物看出来。由此,可知这个家伙,他对自己的追踪,老早就已觉察。他的外表的态度装作不知觉,实际他分明正在策划用什么方法才能做“缩短阵线”的企图。事情原是很明显,但是差一点,自己几乎要上当!

不过,眼前却还没有上当咧!

霍桑想时,那个木偶已在梯级上面跨上了好多级,而将达于这盘梯的转弯处。霍桑急忙撩起袍角,不顾一切,慌忙也在盘梯上面跟上来。——前面的香雾,还在他的鼻孔中飘拂。

他想:现在只要视线看得到,我不怕你会逃进“四度空间”去!

咯咯咯!那个木偶匆匆踏上了第一层楼。霍桑也匆匆追上第一层楼。两人之间,依旧保持一组梯级的短距离。背后两架墨晶的探照灯,捉住前方那架敌机不放松。

咯咯咯!那个木偶头也不回,绕着梯子直上第二层。背后的霍桑,挥动手杖追上第二层。一看前面的木偶步子跨得格外迅速,霍桑盯住他的背部而在想:看你今天还有什么新的戏法变出来!

咯咯咯!木偶直上三层楼,霍桑也直上三层楼。

这时,在这宽敞的大厦里,却已展开一个小小奇观,你看,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仿佛把这螺旋形的梯子,当作了一条跑道,而在举行一个春季的香槟赛。

在将要达到三层梯的梯顶时,那个木偶曾急骤地旋转头来,向后面楼梯转角处的霍桑匆匆蹓了一眼,立刻他又收转视线,向上直奔。他的脚步虽在步步加紧,而他的态度似乎还想保持冷静,为要努力表示他的镇定起见,只听他的嘴里还在嘘嘘地不断吹着哨子。霍桑仰视着他的背部,不禁翘起胡子而冷笑,等等请你不要哭!

想念之间,前面那个家伙已经跳上第四层梯的梯级。在这第四层楼的梯级上,那家伙的步子跨得更大,差不多每一举足,一跃就是三四级。这木偶的机器开得快,霍桑的步子不得不随之而加快。但是,前面的木偶穿的是西装,后面的绅士穿的是长袍,以旧式的国产和摩登的洋货相比赛,不问可知,后者却要遭遇必然性的失败,稍不留神,霍桑的袍角让他自己的足尖践踏了一下。我们的老绅士身子一晃,险些立刻落伍。比及站稳步子,只见那个木偶已在梯顶的转角处越出了他的视线网。但是他还听得咯咯的皮鞋声与嘘嘘的吹唇声,在他头顶上放送下来。

因为那个木偶的背影已经越出监视线,这使霍桑的内心,不禁格外紧张!他暗喊:不要让这可恶的东西,又在楼梯上面表演“土遁”!

一面想,一面他以费长房的姿态,一步三跳,随着那个足声追上去。

在他还没有到达梯顶的时候,忽有一个崭新的局势,突然又发生在我们这个木偶戏的舞台上了。

在一阵骤雨那样的脚步声中,迎面忽有一人,声势滔滔地自上而下,双手叉住腰,像一座宝塔一样,挡住了霍桑的步子!哈哈!昨夜的老调子,又来奏演了!霍桑举起骇怒的视线,一看,出乎意外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木偶,不知为什么他又自动奔回来。

只见那张木偶的脸面上,好像新包一层铁,铁铮铮地望着霍桑说:“先生,让我看看我们的账!”

这新奇的局势给予了霍桑一个十足的呆怔。

只见那个木偶随着霍桑的呆怔而冷笑说:“我们没有账吗?那你为什么紧紧跟着我?”

第六幕伸手拍到木偶肩膀上

这一个尖锐化的反攻,完全出于不意;譬如一个平淡的调子,突然跳到了几个高亢的音阶,却使霍桑在最初两秒钟内,未免感到愕然。但是,霍桑毕竟不是一个脑力迟钝的人,略一定神,他的回答的句子,已随着他的眼角中的冷笑而有了结构。

他预备冷峭地回答这木偶:“朋友,你要看账吗?好,你跟我走!”

他想这样说而还没有这样说出,忽而,有一种非常困扰的神气,充满于他的两眼。他仰脸向这木偶,投送了更紧张的一眼,突然他像发疯一样,举起手杖的弯柄,向这木偶的脸上,像一个闪电那样袭击过去。木偶为了要躲避他的手杖,高个子不禁向梯边一闪,就在这木偶身子一闪的瞬间,霍桑收回手杖,捉一个冷错,擦过那高个子而像飞一般地抢出一条路来向上就奔,他一口气绝不停滞地直奔到了六层楼上。

在六层楼上,霍桑曾喘息着略停他的步子而凝想了一下。这凝想至多不过费了一秒钟,立刻,他又拖着手杖,一口气重新又奔回三层楼!

原来,霍桑起先以为那个从楼上面奔回来而拦住他去路的,就是先前那个木偶,因为这人和木偶身材也一样,头发也一样,所穿的西装颜色与花纹也一样,骤眼一看,甚至面貌的轮廓,也好像一样,但是眼前仔细一看,他立刻感到,这一个半路退回来的人,在他眼内,却已幻成了一个庞大的问句符号,第一点,这里似乎有些面貌上的差距哩!至少,后者的面色,比前者黑,远不及前者漂亮。第二点,后者的领带,虽然也是红色,但已红得近于紫,这并不是先前所见的领带。第三点,最重要的是后者的左耳上,并没有贴上一片橡皮膏,缺少一个主要的标记,一望而知这是一张假钞票。

总之,当前拦路的这个家伙,和自己所追踪的木偶,霎时也换了一个人。不用说了,这戏法的变出,就在自己踏住衣角,脚步略为停顿而失落去前面的背影的刹那间。——总之,他又上当了!

事情非常明显,那个木偶见自己紧追不舍,心里相当地慌。他一路绕梯上楼,一路是在计划“解脱运动”。料想他在这一座商场而兼旅馆的大厦之中,一定预伏若干党羽——那些羽党们,有的穿着和他相同的服饰——以便在各种不同的形势之下,随时予以支援。因之,他一路上楼,一路还在吹哨子,这是他的呼援的信号。

那座“梯形阵地”上的“弹性战略”的真相,原不过如此而已。

事情岂非很明显?

当时,他即看破这个诡计,所以绝不踌躇,立刻放弃那个挡路的家伙,一口气直追上六层楼,但是,一到六层楼上,他又立刻想起:那个可恶的木偶,一定不会抄袭隔夜的旧文章,而让自己一猜就着。他一定是在别一层楼上躲了起来,最可能的地点是三层楼。因为,他所准备“亲自领走”的那幅画,是在三层楼上。

事前,他曾假定:那个可恶的木偶,不想真的“领走”那幅画吧,如果真想“领走”那幅画,料想他在349号邻近,必然设有临时的巢穴,以便随时相机行事。这样的假定,颇有相当的可能性。

这是霍桑从六层楼上重新地奔回三层楼的理由。

不过,在楼梯上面奔驰的时候,霍桑的假定,还不过是假定而已。可是,一奔到三层楼上,他的假定立刻竟已成了确定的事实。

在三层楼旅馆部分的甫道里,霍桑的脚尖还没有站稳,忽有一个重要的“线索”,立刻牵住了他的鼻子。——那是一种非常浓烈的香味,只管在他的假胡子边掠过来。这香味送到他的鼻子边,很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说得清楚些,这是即刻他在电梯之前闻到的香味,再说得清楚些,这是那个漂亮木偶身上所留下的气息!

不出所料,那个可恶的东西,竟比自己先一步,到过这条甬道里。

霍桑一面忖度,一面把他的视线在这甬道各个角度里,迅速搜索过来。只见,距离自己不多几步外的一个门口里——那是309号的房间——正有一个西装的背影,在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不错,那个背影,正是最初所见的熟悉的背影;而且,那人的头发,也是最初所见的熟悉的头发。

当霍桑目送那个精密的背影轻轻推进那扇门时,甬道里的浓烈的香味还在一阵阵地飘浮。这时,霍桑所受到的剌激,却还不止于此,他一面眼见这个木偶鬼祟地掩人这个309号,一面他还看见这木偶的肋下挟着一个细长的纸包,样子可能是一幅画!

霍桑的一颗心,加紧雄震动起来。

这一个细长的纸包,几乎迫使霍桑准备旋转身子,飞速奔回349号去看看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紧接着他的转念:发生事情,算来绝没有这样快。

然而无论如何,他有回去看看的必要。

可是这里309号,和那边349号距离相当远;在这一个太紧张的时间中,至少两者相差,好像有从上海到南京那样的一段路程!顾了那边,就要放弃这边;而顾了这边,又放心不下那边。这时霍桑的心里,真懊悔没有把他的那个随身的“包”带出来。

在几秒钟的踌躇以后,他已决定主意,暂时放弃349号,而专注这309号的数字。——此时他有一种有趣的心理。必要的话,他简直宁可牺牲那幅画,而非要把他的指尖,拍在那个可恶的木偶肩膀上不可!

主见已定,他一面在计划用什么方式走进这间309号的房间中去。

就这样一无准备地直闯进去吗?那似乎不大好。

踌躇之顷,一眼望见这309号的斜对面,那里是一个“堂口”,壁上装有电话机。如果在这里打电话,歪转眼梢,很可以监视这309号门口的动静。于是,他急急走向这架电话机前,用最敏捷的方式,摇出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里,他把十句话“节约”成了三句话;他把十个字,缩减成了五个字。他这电话,打给这里该管警区中的一个高级警员,他用隐语报告:那位侠盗先生,现在东方大旅社的309号房内,赶快签发一纸逮捕状,随派几名得力探员,飞速到来兜捕。顺便,他又请求那个高级警员,转摇一个电话给包朗,让他随后就来。庶几在“以策万全”的情况之下,建立必胜的形势。

打完电话,他舒了一口气。摸摸胡子,摇着手杖,却昂然地向309号的门口踱过来。在门前,他把他的手杖从右手交到左手,一面伸手到他这蓝缎大袍的衣袋里,暗暗摸索了一下。他的指尖告诉他,那支随身不离的三二口径的小手枪,正自静静安眠在他的衣袋内。摸过之后,他又低头张望这门上的弹簧锁孔,他准备再从里边的衣袋里,把一件奇形的小玩具掏出来。那件玩具,在社会上许多“徒手窃盗”的眼光中,也许从来没有见识过。那是一种用软钢小锯改造成的小锉刀,式样、大小略同于一柄指甲锉。许多技术高明的盗贼用了这种高明的器具,他们能在半分钟的短时间内,轻轻易易打开一具最精致的“耶尔锁”,全不感到费事!至于霍桑,他的技术虽不能及上述那种高明的窃贼,但是,如果你能静悄悄地让他使用他的玩具而不加以打扰,那么,至多也不过耗费一分半钟,他就能够弄开那扇房门,而并不做出一点声息来。

这里,霍桑摸索着他的“百宝囊”,正待开始他的必要的行动。

在堂口里,有一个白衣服的侍者,望见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站在人家门口,在鬼鬼祟祟张望那扇门,形迹未免可疑。这侍者不禁缓缓走过来,以一种恭敬的疑问的假色,洋洋然注视着霍桑的黑眼镜与假胡子。

这里霍桑的地位,毕竟还是一个绅士的地位。以一个绅士而实行窃盗的工作,在最初“登场”的时节,未免有点心理上的“怯场”。这时,他见有人向他注意,他只得乘机拾起视线,向这侍者很严肃地说:“别响!我是一个侦探,在这里有一点公事!停一停,有警探到这里来,你告诉他们:有一位长胡子的先生,已经走进这个房间里。”

他把那支讨厌的手杖,顺便递在这个侍者的手里面补充说:“懂得吗?”

那个侍者在再度看了他一眼之后,急忙肃然接过那支手杖而点点头。

由于这侍者的逗引,不禁使霍桑立刻伸手,轻轻去转那个门球。起先,他以为这门上一定已碰上了斯必灵锁。不料,伸手一旋,方始发觉这门却是虚掩而并没有锁上。在这门球被旋转的一秒钟后,霍桑的身子却已悄无声息地从这被推开了尺许宽的空隙中踏进了这静悄悄的房间里。在他反手轻掩上这房间时,却看出这间光线晦暗的屋子窗帘并未提起,中间阒无一人!

跑了!

在第一个空虚失望的意念还没有消灭的瞬间,第二瞬间他已看到这屋子中间的一个小圆桌上,放着一些很触目的东西:第一件,那是一张黄色的牛皮纸——从这纸张的颜色和蜷曲的样子上,可以看出,这正是即刻在木偶肋下包过细长物件的那张纸!第二件,在这牛皮纸的一边,放着一条擦玻璃工人用的保险带,这种冷门的东西,在一个普通人的眼内或许并不熟悉,但是在霍桑的眼内,一看就已知道:住在高楼上的人,有了这种东西,就可以从一个窗口里面,跳进另外一个窗口里去。

真的跑了!

但是,如果说这木偶是用了保险带而越窗跳出去的,那么,这一条保险带,如何又会留在这个桌子上呢?

霍桑的眼前,不禁布满了一连串的问题。

正自不解,忽觉方才的那种香味又在鼻子边一阵阵地飘过来;这香味比之在甬道里闻到的格外浓烈。

为了找寻这香味的来源,霍桑方始发现这一间光线晦暗的房间里,另外还有一间套室的门,也正狭狭地开着一条缝。

轻轻拨开这套室的门,探进头颅,向里面一看,有一个静悄悄的画面,突然映上了他的惊喜而又紧张的眼膜:只见,靠壁有一个桌子,那个木偶正自低头坐在这桌子前,好像在写什么东西。一个壮健而漂亮的背影,向着那扇门。

看到这个背影,霍桑敏感的脑内立刻想起了外面桌子上的保险带。他想:好啊!写好了一点什么东西,马上就好使用那条保险带,算来时间很从容哪!

霍桑想到这里,几乎忍不住想喊:Hello!Goodmorning!Mr. Puppet!但是,或许他怕他这突然的招呼,会吓掉这木偶的魂灵而唤不回来,因此,他并没有立刻喊出来。

这时候,霍桑还欣赏到这木偶背影上的香味,一阵接一阵,正自更浓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官。

霍桑冷笑地想,朋友,你真漂亮!

想时,他已握枪举步,乘这木偶还没有回头的时候,他已轻轻掩到了这漂亮的背影的后方。

他伸起左手,温和地拍到这木偶的肩膀上!

他以为他已伸手拍到这木偶的肩膀上!

不料!他一伸手,方始觉察他已真的拍到了木偶的肩膀上。

“先生,你感觉到我的话,说得有些模糊吗?我想,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

就在这个时候,霍桑手内的枪,却已被人温和地接了过去,同时听到耳边有一个人在温和地说:

“这玩具有点危险,喂!还是先给我!”

第七幕木偶支付收据

大约过了一刻钟,或许是三十分钟吧,我们这位大袍阔服黑眼镜浓胡子的绅士,又从这309号的房间里迤迤然地走出来,在将要跨出门口之先,他先把那扇门,开成一条狭缝,向外张了一张,然后踏进甬道,回身锁上了门,意欲举步就走。

斜对面的堂口里,那个白衣服的侍者,他无端接受了那个天上飞下来的命令,正感到满腹狐疑。一时,又见这位神气不很镇静的老绅士,空着手从这309号的房间里回身向外,他不禁迎上前去,以一种“戴耳环”的眼色,望着这位老绅士的脸,意思好像要问:“这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顺便他将那支手杖恭敬地递过来。

老绅士在略一沉吟之下接受了那支手杖。他看了看这侍者的脸,说:“谢谢你,没有什么事情。”

说完,他摇着那支手杖,匆匆地就向甬道的一端走过去。

这侍者仍以疑问的眼光,目送这个庄严而又诡秘的背影,看他渐渐走远,直至于不见。

这老绅士提起相当急骤的步子,走到349号房间之前,举起一个拳头,雨点似的向这房门上乱敲,一面又用手杖的弯柄帮助他的声势。像这样的敲门,除了报告“邻居失火”以外,平常却很难得遇见,连在甬道走过的闲人,向他看看,也感到了讶异!

在门缝里,他看到一簇浓而长的胡子正在匆匆拥进来。我们这位苏州朋友,一见大侦探的“商标”,方始把他提在手里的一个灵魂轻轻地放下。

但是,我要劝他慢一点再放下来。

大侦探一进门,他像带来了一阵“海龙卷”的风,他不但把这暴风带进了屋子,他更把这阵暴风吹进了室中人的脑壳,看他进得门来,一言不发,只管摇头,那簇假胡子像京剧中的“丢须”那样在颤动。

在这一间船舱似的小小的屋子里,本来已经“无风三尺浪”,经不起我们的大侦探,又表演出这种“草船借箭”式的“做工”,这使室中的两个人物,格外增加了晕船的状态。

“怎么样?怎么样?”胆小的收藏家忍不住慌张地这样问道。那张狐狸形的脸上,挂着同样的问句。

“不行!鲁平和他的羽党们已经密布在这旅馆中。”大侦探说话时的神气,一反平时的镇静。

“那张画,放在这个地点,无论如何不妥当!”他又这样补充,连他的声调,也显然是异样了!

“那——那怎么办?”我们的收藏家,感到手足无措。“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大侦探说,“你只能把那张画,让我带回爱文路寓所里,暂时保管一下。”

大侦探在提出他的建议之后,他匆匆握着门球,回头向这收藏家说:“我的汽车在门口,你让‘尊驾’拿着你的画,送到我的汽车里,快一点,别耽搁。”

说完,他不等对方表示同意或异议,拖着手杖,昂昂然,摸摸胡子向门外就走。

于是,我们那幅唐代的佛像,就在这种“腾云驾雾”的情况之下,飘飘然地走出了这间349号的门。

正当349号房内被暴风吹得鸦飞鹊乱的时候,在这东方大厦的门口,飞驶来了一辆大型汽车,这汽车中载着“大队人马”,其中包括本区高级警员一员、干练探目两员以及武装警察四名;这是一种“援军到达前线”的姿态,声势相当浩大!

在这大型汽车将停未停的时候,坐在汽车前座上的两个探目,在挡风板里望见前面停着一辆将开未开的紫色小汽车。有一个戴眼镜的大胡子,正撩起他的袍角,在踏进车厢。随后,却有一个面貌瘦削的青年,提着二个狭长的皮箧,匆匆递进车厢中去。

由于警署里面签发那张逮捕状似乎耽搁了一点时间,因之,在这大型汽车开到未久以后,我们的年轻的包朗先生也已飞速赶到,他准备大摇大摆踱进“凯旋门”,而再度喊出他的“最后胜利”的口号。

在这个时候,大楼上的349号房间里,已造成了一个如何的局面?这里,我不想预先说明,且让诸位看了以后的情形,自己再去猜。

原来,在那位大收藏家差遣他的“尊驾”,把那幅画送进大侦探的汽车之后,他的头正自感到忐忑不定,忽而,他一眼望见桌子上面,留着一信封,这漂亮的信封,带着一点微微的香味,他觉得奇怪,打开信封一看,其中封着两张纸片,其一,是一纸收据,上面写着道:

兹收到唐代吴道子真迹一幅,特支收据为凭。此致

韩祺昌先生

鲁平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