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的戏剧 木偶剧的开场白1

在我的凌乱的书桌的一隅,放着一卷稿笺,因为时间搁得过久,纸色已显得非常黯淡,仿佛一个老年人,被光阴先生抹上了一重可怜的暮气。这一卷陈旧的稿笺,记着一件过去的故事,故事中共有三个主角,一个,是私家大侦探霍桑;另一个,是我们那位“捣蛋专家”鲁平;还有第三个,他是人而不是人,不是人而硬要算是人——他是密司脱“匹诺丘”的哥哥,“却利”先生的弟弟,说得清楚些,他是一个木偶!

这故事发生的时期,距今已有二十年。当时,那两位主角年龄都还轻得很,因此,他们的演出,都有一种“冲劲”与“火暴”。再加,我在写这故事的时候,大概为了多抽了纸烟的缘故,在笔底下,也有一点过火的渲染,写成之后,自己看看,不像是件真实的故事,却像是篇滑稽小说,甚至,还有点像书摊上的连环图画。为了写得“太高明”的缘故,使我不敢把它发表,只怕在发表之后,会使这故事中的两位主角,对我产生不良的印象。于是,这篇已写成的故事,在我的书桌上,一睡就睡下了二十年。

可是,到了现在,为什么又把这旧货柜上的东西,拿出来了呢?——我有我的理由。

诸位记得吗?在不久的过去,有一位犹太人高天伦先生,曾在上海提倡过新型的木偶戏,那些没有脑子的小角色,曾经神气活现结束登场活跃于这都市群众之前,留下一种新奇的印象。总之,又有我们的一位虞哲光先生,也因提倡这种时髦玩意儿而博得好评,说是很富有儿童教育的意味。据一般头脑灵敏的人们说,在不久的将来,这种新姿态的戏剧,很有普及全球的可能。也许有一天,这些木头做的英雄,由于时势的造就,竟会和“华德?狄斯耐”笔尖下的七矮人一样地大走其红,谁能说得定呢?

现代一切,贵乎投机,据说投机对于发财,很有决定性的效果!如果我的一生之中,应该还有一个发财的机会,那么,由于此番灵机的触动,也许我已找到这个宝贵的机会!

我趁这未来新型的戏剧,还没有发展到极度兴盛的时候,我一面恭祝我自己,一面急急把这篇《木偶的戏剧》,赶快拿来发表!——这是我的“投机”。

有一件事我想预先说明:在我这篇《木偶的戏剧》中,并无所谓儿童教育的意味。因为,在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自己的年龄还很和儿童接近,自己是个儿童,当然不能戴上一副“哈哈笑”而高谈起教育!你想是不是?其次,在我这篇《木偶的戏剧》里,也并不会加入“文明戏老生”的正义感的,至于“意识”等类的高贵的东西,那你即使带了显微镜来,你也绝对无法找到!总之,我只能供给你一个颇为有趣的故事,让你破一会儿睡,如是而已。

我这里虔诚而惶恐地先向几位思想前进的先生们郑重声明,至于赏光与否,只好“任从客便”。

以上是幕外的道白,以下方是《木偶的戏剧》。

第一幕讥笑他是一个木偶

在一个仲春天气的早上,爱文路七十七号——私家大侦探霍桑的寓所——一间清洁明朗的憩坐室里,霍先生和他那个片刻不离的“包”,面对面各自占据着一张“沙发”,在阅读晨报。

在本埠新闻栏里,有一节可注意的新闻,潜进了包朗的眼角。这新闻所占据的地位,只有两只纸烟盒子那么大,可是四周却加着一圈花边,显出它的性质的不平凡。这新闻的标题是:“私家大侦探霍桑负责保护吴道子名画”。内容大致说:

宣传已久的中国历代古画展览会,将于下星期一起,假座东方大商场五楼画厅隆重揭幕。这一空前的盛举,其展览品包括唐、五代、宋、元、明、清诸大家的精品,共计五十余种。内有唐代吴道玄所画佛像一幅,更为世界闻名的奇珍。此一画件的真价,在现时已无从估计。由于它的价值惊人,故以引起多方面的注意。风闻本埠某一著名匪党竟公然声称:对于该画将做有计划的掠夺。该画的持有人,系华北古画大收藏家韩祺昌氏,现已委托私家侦探霍桑于展览期前后为之妥密监护。凭霍氏过去的声望,想必能阻止宵小蠢动,而不致再有意外发生了……

年轻的包朗读完这一节新闻,一种轻微的不快立刻袭进了他的心。过去的习惯,凡是爱文路七十七号中所接受的种种事件,大之如一艘兵舰的走失,小之如一枚苍蝇的被谋杀,任何事情,霍桑从未瞒蔽过包朗,唯独这一事件,霍桑在事前竟绝对不曾提起过半个字。为什么要把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呢?并且要秘密,就该秘密到底,为什么又让报纸上,把这消息刊布出来呢?难道报纸上可以刊布的事,竟不能让自己知道吗?

年轻的包朗,认为这一件事,有点“不胜遗憾”……在不胜遗憾的后面,当然是要“提出抗议”了。他放下报,刚要向霍桑诘问,不料他一举眼间,霍桑却已不见,对方只留下了一只空椅。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隐隐传来了一阵电铃声,停了停,只见施桂走进来说:“有一位来客,等在会客室里,要会霍先生。”

“你没有看见霍先生吗?”包朗感到有点讶异。

施桂只摇摇头,自管自退出去。

霍桑既然不在,包朗成了当然的代表。于是,他匆匆走出室去,去会那个来客。在会客室里,包朗看到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双手拄着一支弯柄的大手杖,背对着自己,在赏鉴着壁上的一幅画。一个黑色的公事皮包,放在他的身旁的小几上。此人留着一部连鬓大胡子,蓝袍子,黑马褂,好像刚从证婚席上走下来。

包朗骤眼一看此人侧面的面影,几乎忍不住要喊:“啊!于右任先生!”

但是,当这来宾听到了足声而突然旋过脸来时,包朗方始看清此人的脸庞,较之那位大画家于右任先生瘦削得多。他的端整而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阔边的墨晶大眼镜;他秃着头,并不曾戴帽;从头发上可以看出他的年龄,大约已有五十岁。

此人一开口,马上给予包朗一个太不良的印象。

“喂!你就是霍桑吗?”来宾掉过头来,向包朗这样问。他在霍桑二字之下,失落了“先生”二字的称呼,他的应有的礼貌,似乎因为行色匆匆而遗忘在他府上,没有带出来。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他?”由于来客的语气,那样的傲慢无礼,却使我们这位年轻气盛的包朗,忍不住也把“先生”二字努力地吞咽下去,只将一个“你”字,拖得特别长,说得特别响。

“你不是霍桑吗?——你去把霍桑叫出来!快点!”

这位大架子的贵宾,始终吝惜着“先生”两字尊称,尤其他的嗓音,非常浑浊刺耳,好像在最近曾患过最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还没有复原。他一面向包朗发命令,一面还把他的手杖,叩得地板咯咯有声,表示他的不耐烦。

来宾这种态度,在包朗的目光里,却是一个新奇的纪录。总之,自有爱文路七十七号以来,从不曾走进一个人来,会有如是“温柔”的状貌!依着年轻的包朗的素性,恨不能立刻伸手,在他脸上抛上五支小小的手榴弹,以膺惩一下他的无礼!可是,他想了想,却终于耐住了一口气。他说:“好!你——等一等,让我去找他!”

他把身子霍硬地旋过去,准备去把那位“主角”找出来,应付这位“温和”的来宾,刚一转背,只听有个熟稔的声音,讽刺似的说道:“喂!不必费心!我在这里呀!”

包朗急急掉过头来,一眼望见那个已“割须”而尚没弃袍的霍桑,手拄着那支讨厌的大手杖,一手抓着假须假发和那副墨晶大眼镜,赫然就站在他的身后,正在向他笑。

这一套完全出乎意料新鲜的小戏法,却使包朗的一双眼珠瞪得像龙眼那样圆!——至此,他方始看到霍桑的脸上,明明留有化妆笔的刻画;但先前,他竟完全没有看出来。他呆住了!

只见霍桑放下那只手杖,伸起一个指头,敲敲自己额角,还在向他微笑,包朗误认为霍桑这种可恶的举动,是在讥笑他:像一个木偶!他的脸上,不禁顿时飞上一层怒红。

这里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戏剧的道具。他向包朗说:“喂!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去找一副眼镜戴一戴?”他一面向他的年青的同伴调侃着,一面举步回进憩坐室。包朗默默随在他的身后,二人依旧在他们的原位里相对坐下。

霍桑望望包朗那张悻悻然的脸,笑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举动,有点无意识?”包朗凝视着霍桑那件马褂上的鲜明的玛瑙纽扣而摇摇头。

霍桑向他解释道:“你听我说,在最近,我担任了一宗任务。我必须在大庭广众之间露脸,而又不能让大众认识我,因之,我只能仿效一下那些名人们的方法,暂时在我脸部表演一点戏法。戏法贵乎不被拆穿,因之,我在后台先把自己人的眼力试一试。”

霍桑说毕,包朗沉下了脸,不置可否。一来,他不能扫除他的被讥为木偶的羞惭;二来,他还留着即刻读报时的不愉快。

只听霍桑继续说道:“至于我所担任的事,当然你还不知道,现在让我告诉你。”

“我不知道?”包朗把眼梢飘向那张报纸说,“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知道的是什么事?”霍桑的眼光亮起来。

“是不是为吴道子的那幅画?”包朗说。

“咦!吴道子的画!”大袍阔服的霍桑几乎要从椅子里跳起来。

过去,他的神奇的演出曾使包朗感到错愕,而此刻,包朗的话却使他感到了惊诧。他慌忙问:“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哈哈!”包朗忍不住扬声笑起来说,“真奇怪呀!你的事情能让千万人知道,而单单不让我知道,这是什么理由?”

“我完全不懂你这话的意思!”霍桑愈加讶异。

包朗不答,他把那张报纸递过去,并把那圈花边指出来。

霍桑接过这报纸,眼光很迅速地落到了包朗所指的地方。他把那节新闻读了一遍,他的经过人工装修过的脸上,显露一种非常困惑的神气。最后,他把椅子的靠手猛拍了一下说:“嘿!可恶!”

单看霍桑这种态度,可知报上刊出这种消息,连他自己也还不知道,包朗不免感到讶异,忍不住问:“你没有把这消息让报纸上发表吗?”

“我凭什么理由,要让他们发表这消息呢?”霍桑含怒反问。

“会不会是你委托人有意把这消息透露出去的?”

“我同样要问,他有什么理由,要把这消息透露出去呢?”

“也许,他们想要借重你的名字,吓退那些匪类。”霍桑的目光正自空洞地望着远处,似乎并不曾理会包朗所说的话。于是,包朗又笑笑说:“那些本地道士捉妖怪,你见过没有?他们穿着法袍,一手执盂,一手执剑,喝一口水,向空中喷去,喊一声‘嚯!’这些妖怪听到这个嚯字就头痛。于是……”

霍桑听他的同伴这样打趣,他把视线收回来,粗暴地说:“我劝你,少说这种无意识的话!我想,你对这件事的情形还完全不知道。”说时,他把手指的骨节,捏出一种呱呱的声音,又道:“这新闻中所指出的匪字,你知道是谁?”

由于霍桑的语气显出相当的郑重,这使我们这位年轻的包朗不得不收拾起他的俏皮的脸色而静待对方的后文。

只听霍桑问道:“有一个自称为‘侠盗’的家伙,你知道不知道?”

“鲁平?”包朗应声而说。他像提到一条响尾蛇。

“你也居然知道这个名字?”霍桑说。

“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新出品的独脚强盗。但一般人,对他很有一些神奇的传说。”

“是啊!”霍桑点点头说,“新近有人替他取了一个神秘的绰号,叫作‘第十大行星’!”

“第十大行星?”包朗摇头,表示不懂。

霍桑解释道:“我们都知道,在我们太阳系中,除了九大行星之外,还有第十个大行星的存在,但是,截至眼前,世上还绝对没有一个人能具体说明这颗行星的面目,这是这个新奇绰号的解释,你明白没有?”

包朗望望霍桑那张严肃的脸,觉得不像是在说笑,他并没有接口。

“我在猜想,”霍桑继续道,“报上的消息,也许就是我们这位侠盗先生捣的鬼。”

“他的用意何在呢?”

“我不知道。”

“他想劫夺那张画吗?”包朗问。

“看起来如此。”

“你从哪里得到这消息?”

“让我把全部的情形告诉你。”霍桑说,“我们那位委托人——韩祺昌——据报上所载,他是一个华北的收藏家,实际他是一个住在南京的寓公。他持有那幅吴道子的画已有十多年之久。最近,有许多人怀疑他这幅画并不是一种真迹,使他感到很不快。因之,他久已想找一个机会,把这幅无价的实物公诸识者之前,以博取一个确切的评价,这是他参加这一次展览的动机。不料,他在刚下火车的第二天,就接到一封信。”

“是那侠盗先生给他的信吗?”包朗插口问。

霍桑点点头,他说:“那封信,写得很客气。那位侠盗先生在信上说明,他是一个爱好古画的人,久已慕名那幅吴道子的作品,因之他想向那画主人暂借几天,以便细细地赏鉴,信上还说:这幅画,既是无价的东西,他希望画主人把它包装妥帖,放在寓所里面,等候他来亲自领走。你想——”

包朗听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失笑,暗想:“哟!好风凉而又漂亮的口气!”他忍不住问:“依你看来,他这一张滑稽的支票,会有兑现的可能吗?”

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蓝缎长袍的衣襟,似冷笑非冷笑地皱皱眉。他说:“事情的确太滑稽!如果他的‘亲自领走’真的成了事实,这岂不有些近于一件神话吗?”

“不但是神话,并且也是件大大的笑话了!”包朗这样补充。

“但是——”霍桑忽然沉下了脸,坚决地说,“过去有几件事,会证明我们这一个新鲜的角色,他所开出的支票,并不会从铜栏杆里退回!”

包朗听霍桑说,他以一种困扰的眼色望望霍桑的脸,他说:“如果我们这位侠盗,真想劫夺那幅画,他为什么又要写那封信?”

“谁知道呢?”霍桑含愠地说,“无论如何,这里面必然有些诡计,那毫无疑义。而且,我们那个委托人,他所住的地方很有点不妥当!”

“他住在什么地方,你认为不妥当?”

“东方大旅社。”

“他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

“据他告诉我,自从跨下火车,他不会让那幅画离开过他的视线,而这一次的展览,却有五天的期限。他以为他的寓处,能和那个会场在同一的地点,似乎可以妥善点。”

霍桑说时,他从他的蓝缎长袍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他所吸惯的白金龙,正待取火燃吸,想了想,忽然把那支纸烟重新放进烟盒,另外却掏出一支雪茄,把它燃上了火。

包朗在一旁,看着霍桑这种小小的动作,不禁暗暗点头,向他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一个宁静的上午,在这两位青年侦探家的谈话中,轻轻溜走了小半个。这时,日影已在窗帘上面爬得很高,光线射到霍桑身旁的那副墨晶眼镜上,闪出了灼灼的光华。霍桑勒起他的宽博的衣袖,看了看手表,他像憬然省觉似的说:“我必须走了。我曾和他约定,十点钟时到东方去看他,和他谈一谈。”

说完,他把那些小小的布景,假须假发之类,重新搬上他的脸。霎时间,我们这座小小的舞台上,不需要锣鼓的帮忙,转眼却已变换了局面。装点已毕,他从那只黑色的公事包内拿出一面镜子,他像一位漂亮的少奶奶使用她的扑粉小盒子那样,在小镜子里只顾左顾右盼,只等顾盼到她自己认为完全满意时,方把那面镜子不轻易地放下来。

在那面镜子重新放进皮包的时节,我们这位年轻的大侦探已完全换上了一副中年人的凝重而滞缓的姿态。他的肩背各部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尤其他的一声咳嗽,确已臻于化境,足以使各种舞台上的任何演员们,对他自叹不如!包朗看到他同伴这种突如其来的神奇的转变,既感到兴奋,又感到钦佩。于是,他忍不住问:“我的任务怎么样?”

霍桑拖着那支弯柄大手杖,已经跨出憩坐室。他回过头来说:“你没有掩蔽,还是躲在战壕里。”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施桂的迷惘的视线,直达于寓所的门口。背后的包朗,看着霍桑这种蹒跚的步子,他心里想:在他的记事册上,又将增添光荣的一页,这样想时,他也沾染上了那些近代宣传家的毛病,他忍不住高喊:“啊!胜利终是属于我们的!”

我们这位绅士,并不回答包朗的话,他只略略旋转头颈,稍微点一点头。

门口有一个乞丐和几辆街车,看见一位气宇不凡的绅士走过来,他们认为这是当然的主顾,都从不同的方向争夺而前,准备兜揽生意。可是我们这位老绅士却摇着他的手杖,并没有理会。

这里,包朗呆呆望着这一个新奇的背影,直至于不见,方始回进他的大本营。

第二幕木偶在橱窗里跳舞

霍桑从七十七号出来,沿着爱文路,一路踱着他的不习惯的方步,穿过了几条横路,在将近走到派克路口,忽有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阻止他的前进。

在马路的中心,他看到一个小孩,伸着两条小臂轮流抹着脸,独自在哭泣。这小孩的年龄,在估计中至多不过五六岁。衣衫很整洁,一望之间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中等以上的家庭中的小孩,这里的地点,已在爱文路的中段,往来的车辆相当多,以一个稚龄无知的孩子,站在这种车马纷驰的地点,那未免太危险!这孩子为什么无人看护而会独自站在这马路中心哭泣呢?他是迷失了路途了吗?当霍桑正在讶异地忖度时,一个急骤的喇叭声,已在十多码外像虎晡那样地飞吼过来!而这孩子却还伸手掩住了面部,全无所觉。

热心的霍桑来不及再考虑长短,他慌忙单手提着皮包与手杖,放弃了绅士型的步法,而急骤地奔到路中心,把这哭泣着的孩子,挈领到了行人道上来。

在行人道上,霍桑掏出他自己的手帕,温和地代这孩子拭干了眼泪,他看出这孩子有着一张非常惹人喜爱的脸,尤其一双乌黑的小眼,更显得聪明。这时,这孩子既收住泪,目光灼灼地仰视着霍桑的胡子而显露一种亲密的样子,却并不像一个普通的小孩那样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庞就害怕。

由于这孩子的状态太可爱,却使霍桑搀住了他的小手,忍不住柔声问:“你为什么哭,谁欺侮你?你的同伴们呢?”

“我要去看。”这孩子的活泼的眼珠,仰射着霍桑的大圆眼镜而这样说。

霍桑不明白这孩子所说的是什么。他只觉得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家人们一定不会容留他单独在马路上乱闯。也许,他已和挈领他的人们失散而迷了路。他既发现了这事,他觉得有把这个迷路小孩送回到他家里的必要。于是,他又低头柔声地问:“你的家在哪儿?告诉我,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孩子指指马路的对面,他仍旧说,“我要去看。”

霍桑顺着这孩子所指的方向而远远地看时,只见马路的斜对面,有一家小小的店面的样子窗前,正挤着一堆人在那里看热闹,似乎这地方正有什么足以使人迷恋的东西,已粘住了许多人的脚步。

当霍桑的视线跟随那枚小小的手指而飘向那个人群中时,这孩子还在牵着他的绅士式长袍的衣角,而连嚷着要去看。

由于这小孩的状态太可爱,也由于我们这位大侦探家,一向是很喜欢孩子们的一个,这使他觉得有些不忍拒绝这孩子的要求,而主要的是他在想:也许,在这马路对面的那个临时小集团中,正有这孩子的监护人在着。在那里,他可以让这孤单乱闯的孩子,由他的家人们领去,而卸去自己这种不必要而又必要的责任。

好,就陪他去看看吧。

霍桑把他的手杖换握在左手,公事包挟在了肋下,空出右手,他索性把这孩子握抱起来,敏捷地——当然不复再是绅士型的步法——穿过往来车辆的隙缝,而直达于马路的对面。

走近这一个人丛,霍桑方看出这里是一家西装成衣铺,铺面只有狭狭的一开间,可是装修整齐而悦目,一群忙中有闲的人们,正在这小店面的样子窗前,砌成了一架疏疏的围屏。

这里有什么新奇东西,能吸住那么多人的脚呢?

一看这样子窗内,孤单地矗立着一个高大与人相等的西装木偶。——这是一座在这镀金大都市中所最容易看见的专供穿上体面衣衫而在人前拢样的“衣架”——一副“Smart”的样子,“活像一个人”!

呵!一个“虚有其表”的木偶,有什么好看?

但这一位木偶先生,的确有点特殊。平常的木偶,似乎由于他们不知自己只是一个“衣架”,所以,他们一旦地位站得高一些,或是偶尔衣服穿得漂亮了些,他们老是神气活现地面对着一切人;而眼前这一个木偶,他还有些“自知之明”,他似乎还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脱掉帽子,没有脑子”的东西,因而他有点怕羞,只将背部向着人。

“咦!这一个木偶,为什么脸对着里面呢?”霍桑心里,这样不经意地想。

只听人丛中有人在说:“看吧!他马上就会旋转身子来。他的脸,滑稽得很咧!”

被抱在霍桑臂间的孩子,听到这样说,他把他的身子向前伛着,意思是要霍桑走向前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霍桑无奈,只得在人丛里挤前了一步。

果然,只一转眼,这木偶已在开始他的有趣的活动,只见他的身子像一个初学舞的人那样僵硬地旋过来。霎时,他已让围观着的群众看到了他的一个正面的全部轮廓,他的面貌的确相当滑稽。

这木偶还有一些其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平常,凡属成衣店内高供着的木偶,他们为了负有广告的使命,他们总是拣选最配身最人时的衣服穿在身上而招摇上市。至于眼前这位木偶先生,他太老实啦!相反地,他所穿的,竟是选择了最不配身的一套:上衣,显得肿臃无度;而裤管,很像两条乘过凉的油炸桧。那套衣服既不簇新,而又并不合乎眼前的时令。总之,如果他是一个聪明的木头人,也许他能想到:穿上这种不体面的“肥皂西装”,那一定会使那些烫着卷发、画着眼圈、涂着口红、染着蔻丹、颠起了银色的高跟鞋而站在先施、永安橱窗里的新时代的异性木偶们不再对他丢眉做眼,那是无疑的。

由于这位木偶先生的衣服穿得不称体,却使我们这位年轻的霍桑先生立刻发生了一点敏感性的反应。因为,他已想起,自己身上的那套大袍阔服实在也有点不配身。

这木偶的年龄——如果给他一个年龄的话——约莫是三十五六岁。光着头,不戴帽子,唇上有一撮卓别林式的小黑须。鼻尖很高,颇有密司脱“匹诺丘”的风度。此外,他颈子里却还拖着一条耀眼的红领带。

由于这木偶的年龄已并不很轻,他的一只耳朵上有些油漆已经剥落。似乎他的主人,怕他发生氧化,因之在他的耳轮上,特地替他贴上了一小方橡皮膏,约有指面那么大。

凡此印象,都在我们这位老绅士的黑眼镜里,很不经意地轻轻滑了过去。

以上,便是我们这位中国籍的密司脱“匹诺丘”的全貌。总之,除了他会模仿“无锡型”的旋舞以外,却也别无出奇之处。这也值得破费宝贵的时间,而驻足围观吗?

“上海人真是太忙也太闲。”霍桑这样想。

但那孩子却很高兴地说:“你看呀!他的胡子短,你的胡子长;长胡子好看,短胡子真难看。”

他一面说,一面天真地伸手抚弄着霍桑的面颊。

霍桑慌忙偏转过脸去,他怕一不小心,会当场变出“返老还童”的魔术。只听这孩子还在起劲地向他问:“你看,这一个木头人像谁?”

“我不知道。”霍桑只好摇头。一面他的眼珠向四周搜索,看看这人群里,有没有人找寻这孩子,他好交卸责任。

“让我告诉你吧!”孩子说,“他像那部电影里的坏蛋。在上一集里,那个坏坯子,已经跌进了水牢。”

“哦!”霍桑见并没有人来找这孩子,他的眉头不觉渐渐皱起来。

“你看看像不像呀?”这孩子只顾天真地追问。

“像吗?我看不出。”霍桑心不在焉地随口答应,他一心想要找到这孩子的保护人,以便引身而退。

“你说不像吗?交关像。一你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吗?”孩子固执地坚持着他的小意见。他又补充说:“那部好看的片子星期三要换下集。我们在调片子的日子就要去看。——你去看吗?”

“哦!我也去。”这时,霍桑的眉毛皱得更紧。他觉得他已让他自己找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抱着这个不相识的孩子,怎么办呢?除非,向他问明地点,亲自把他送回去。可是自己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正在为难,忽听得身后陡有一个尖锐而带惊喜的女人的声气在喊叫:“哎呀!我的阿官,你要吓死我了!”那是一个穿青布衫的壮健的中年女佣,从人丛里伸出两条结实的手臂,简直不等霍桑看清她的面貌而已经像猛虎夺食那样地隔手把那个孩子夺了去。

那个女人喘着气,一面以一种绝对不信任的恶意的眼光瞅着霍桑,好像说:“这孩子怎么会让你抱着的?”而一面她又以一种责怪的眼光再望望那个孩子,却好像说:“你怎么会让这个不相识的家伙抱着呢?”

这女佣的紧张的脸色,却并没有丝毫影响着这孩子的嬉笑与活泼。他虽被那女佣硬生生地抱走,却仍以一种留恋的眼色,远远望着那个橱窗里的木偶,一面也以同样的眼光,时时回顾霍桑。

这里,霍桑目送着那女佣抱着这可爱的孩子从行人道上渐渐走远,他还听到这孩子在问那个女佣:“那个木偶像不像那部电影里的坏坯子?”他也隐隐听得这女人尖锐的声气说:“坏坯子已经上当了。”

第三幕木偶逃出来了!

为了这一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件,却使霍桑意外破费了很宝贵的十几分钟。看看手表,已达十点十七分,这已超过和韩祺昌预约会晤的时间,不得已只得放弃了素向的习惯,急急跳上一辆人力车,而直达于南京路中的东方大旅社。

那位著名的古画大收藏家的寓处,在这大旅社的三层楼,号数是349号。霍桑跨出电梯,小心地踏着绅士型步子,他走到这349号的门前,像隔日一样,在门上轻轻叩了四下。

弹簧锁的旋转声中,这房门轻悄地开成了一条线。在一个不满五寸宽的狭缝中,有一个狐狸那样机警的脸,很谨慎地向外窥视了一下。——这是那位古画收藏家的贴身侍役,名字叫作徐模,一个具有典型性的苏州青年。——这一个狐狸那样的脸,向外一探,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相当高大的戴眼镜的大胡子,一手提着公事皮包,一手还柱着一支粗粗的手杖。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门缝里的脸面慌忙退了好几寸。

“你找谁?”这苏州声气匆匆问了一声,随手就想关门。

由于过去的四十八小时中,这一间349号的房间中,好像已被什么骇人的东西播散进了一些骇人的空气,却使我们这位面目一新的霍桑先生,几乎无法越过这一重森严的门禁。最后,还是由霍桑撕掉了他脸上的一些小布景,而又放出了他的本来的语声,他方始在这苏州朋友的惊疑不止的视线之下,得以自由穿过这一道奉命警备着的哨兵线。

这位古画大收藏家久等霍桑不来,正自非常不安,在这一个静静的上午,有两整支的雪茄,已在他的内心焦灼的火线之下轻轻燃成了灰。而眼前,却又伸手取到了第三支。他是一个年近六十岁精神健朗的老者。国字脸,八字胡,白皙的皮肤,光滑的头发,都显出他素向生活的优裕。只是,他的一双略带近视而又精于鉴别的法眼,却像他的苏州仆役一样,随时随地,都在向人闪射多疑的光。当他看到一个矫捷灵敏的私家大侦探,竟一变而为大袍阔服、满面浓胡的博士,他吃惊得几乎要叫起来,但是,当他把他的善于鉴别真伪的眼光,验明了这私家大侦探的正身无误时,方始透出了一口十多镑重的宽怀的气。

“哎呀!霍先生,你来得这么晚!”他像怨望似的这样说。

“不错,我来迟了二十分钟。”霍桑看着手表,抱歉地说,他抚摸了一下他的人工培植的胡子,仿佛在说明:为了化装,以致耽误了预约的时间。

“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这收藏家用失惊的声调说,“这是第二个电话了!”他把询问的眼光望望他的苏州仆役,又说:“那是在八点半钟打来的?”

“又是他的电话吗?”霍桑在这位收藏家的对面坐下,取出一支雪茄,镇静地把它燃着。一面问:“他在电话里,又有什么高论呢?”

“他还像上一次一样,一开头就直接痛快,说明他是鲁平。——他劝我客气些,还是把那张画赶早包装妥善,等他亲自来取,免得双方破脸!要不然——”

“要不然便怎么样?”霍桑又好气又好笑,不禁猛吐了一口烟。

“要不然吗?——他说:他已准备下了十二条半计策,要来抢夺这一幅画!”

“十二条计策之外,居然还有半条?”霍桑从他的大圆眼镜片中,望望对方那张充满惊讶的脸,他真忍不住要失笑。

收藏家又说道:“他说:他的计策本来共有十三条,其中一条比较不大好,所以只好算半条。”

“妙计竟有这样多,他是不是已新开了一家专造计策的工厂?”霍桑见这大收藏家神情惶迫得可怜,他故意把自己的态度装得格外坦然。

“而且——”韩祺昌急急连下去说,“他还告诉我这十三条计策,其中有一条,眼前已经开始进行,并且进行得很顺利,差不多将要成熟了。”

“哦!”一缕淡淡的烟,从这大侦探的假胡子里漏出来。

韩祺昌见霍桑全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不禁格外着急,他像唤醒对方瞌睡那样地高声说:“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不怎么办,”霍桑依然很冷静,“到了展览的日期,你把你的画挂出来;等到展览完毕,你把你的画收起来。此外,还有怎么办?”

“哦!有这么太平吗?”

“一切有我!”霍桑抛掉烟蒂,理理他的假须。

我们这位年轻而著名的私家大侦探,这时虽尽力安慰他的当事人,可是,对方这一个多疑的老者,却依然感到不能释然。他想了想,又说:“你不知道那个家伙的绰号吗?他——”

“我知道,”霍桑不让对方说下去,“他的绰号很多。但是,绰号并不能当炸弹,把这个绰号抛出去,也不会发生吓小孩的声音的,是不是?”

“不过,我新近还听得有人说起——”这位收藏家依旧固执地说,“这个家伙,他有一个怕人的绰号,叫作‘看不见的人’!我听得说,他在这里上海捣了好几年的蛋,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看到他的真面目!甚至,我还听得说,在他手下有一千多个羽党,但是他这一千多个羽党们,也从来不曾看到他们的首领,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想——”

“嘻,霍先生,你不要专门说笑!我很怕!”神经过敏的韩祺昌满面忧虑而摇头。

“你怕什么呢?”这位青年的老绅士理着他的长而浓的美须,几乎感到不能忍耐。

这大收藏家暂时不答,他把他的略带近视的法眼,飘到了室中的一口大衣橱上,霍桑知道,在这大衣橱里,锁着一个特制的狭长的手提皮夹,皮夹里就放着那张唐代的稀世的大杰作。这是这位大收藏家的半条以上的命——差不多是寝食不离的东西。他似乎害怕那个所谓“看不见的人”会用了什么隐身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这一间大旅馆,而把他的半条性命劫夺去,这是他的忧虑不安的原因。

霍桑从黑眼镜里看看这一位忧郁症的患者,觉得无法可想。他只得说:“既然这样不放心,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宝物暂时寄存进银行,或交托这里的账房暂时保管?这样,你的责任岂不可以轻一点?”

“但是——”大收藏家眼望着那口大衣橱,迟疑地摇摇头。

“这也不妥,那也不妥,那只有一个方法——”霍桑把视线送到室隅那个像一座木偶那样,呆呆矗立着的苏州仆役的身上,而滑稽地说:“那只有请你的贵管家搬一个椅子,静静地坐在这衣橱前;再让你的贵管家睁着眼,静静地看着这扇橱门,这样,大概总是千妥万稳了!”

他说时,想起在京剧中有一句戏,叫作“盗银壶”,那柄银壶的主人,为了怕这银壶被盗,他让他的一名大眼睛的小厮,眼睁睁地望着那柄银壶而不许眨眼,这种滑稽的方法,想想真是非常可笑的!现在,自己所说出的办法,如果真的做起来,也岂不和那句戏剧中的幽默的演出,完全相同吗?

霍桑看看那个狐狸脸的仆役,再想想那个“盗银壶”中的大眼睛的小厮,他的无可遏止的笑声,几乎要从他的假胡子间放纵出来。但结果,他终于收起了他的笑容而向他的当事人正色地说:“最要紧的一点是,从眼前起,你不要让任何一个陌生面目的人,闯进这间屋子,我们不妨静静地等待,且看那位看不见的侠盗先生将用什么方法,从黑暗中伸出他的神秘的手来‘亲自领走’这幅画?”

霍桑说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用一种有力的声调,安慰这位收藏家说:“你放心吧!你的画,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誉。我不会让人家把我的名誉抢劫了去!现在,有一点小事,我还要去査一査。”

说完,他不等他的当事人再发言,拎起皮包,抓起他的大手杖,听他咳嗽一声,便又拖着他的绅士型的滞缓的步子,从四条狐疑的视线之下,悠然离了这间空气紧张的屋子。

下午,继续密查了一会儿,便悄然走进一个房间,他以暂时休息的姿态,等着这事件的自然发展,他所走进的房间,并不是那位收藏家所住的349号,而是距离三个房间以外的352号。——这是隔夜他所预订的一间。在这里,我们这位具有双重人格的老绅士烧上一支烟,一面休息,一面静静地思索。

他想:光天化日的时代下,一个盗匪要抢夺人家的东西,在事前,他会把他的大驾光临的消息,通知事主知道,像这种滑稽的奇事,好像只有在小说或电影中才会有,在自己所遇的事实上,似乎还很少先例可援。

那么,这一次,这一位侠盗先生,真的竟会实践他的预约吗?

如果这一张支票真的兑了现,如果那张古画这一次真的在这种情形之下遭了劫夺,那岂不是成了一种不可信的奇迹了吗?

难道世上竟有什么不可信的奇迹会突然发生吗?

那位侠盗先生,将用什么方法,完成这种奇迹呢?——难道他真有十二条半妙计吗?

霍桑愈想愈觉好笑,肚里的好笑积得太多,他几乎独自一人也快要将笑声喷放出来。但是,他还没有笑出来咧!第二个念头连着想:根据警探界的传说,那位“新近上市”的“侠盗”先生,过去的确曾做成他们服用过多量的阿斯匹林与头痛粉,那是事实咧!

“喂!还是不要太大意!”霍桑暗暗规劝着自己,他终于没有笑出来。

一个下午,在大侦探的欲笑不笑的尴尬状况之下度过了。

这天夜晚,霍桑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在甬道里,看到一个穿学生装的短小精悍的青年,扬着脸,在窥望349号门上的牌子。那人的神情,很有点鬼祟。霍桑心里一动。一眼看这甬道中的数步以外,装有一架电话。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走向那架电话机之前,他一面报号数,一面从墨晶眼镜里面歪过眼梢,留意这青年的动静。

那个青年似乎并没有觉察有人正在注意他,他只顾在这349号的门口,来,去,去,来,走了两三遍,看样子,好像正在窥探这349号的门口里,有没有人走进来。最后,看他露着一些失望的样子,却向甬道的那一端,扬扬走了过去。

霍桑认为这人的行动很有点可疑。等他走了几步,急忙抛下话筒,暗暗加以尾随。

那人正从盘梯上面走下来,霍桑也从盘梯上面远远跟下去。

在这种情形之下,霍桑觉得要找那个人,事实已不可能。他姑且举步,向前面的一个弹子房中走去。

在那空气热闹的弹子房里,有许多人在活跃地舞弄他们的弹棒,如果霍桑还是平常的霍桑,他很可以参加这个弄棒的集团,大家玩一下。但是,眼前他不能。以一个典型的旧式绅士,加入这种游戏,未免有点不相称。他在这棒林里面呆站了一会儿,细看,觉得并无什么可注意的人物,于是,他仍以绅士的步法踱出了弹子房。

隔壁是一间附设的咖啡座,可供旅客们吸烟与憩坐,或是进些饮料。霍桑选择一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以早晨对付包朗那样的傲岸的姿态,支使着那些侍者们,引得许多视线,都向他的大袍阔服上撩过来。但是,其中绝没一双透视的眼睛,能看出他的浓胡子背后面的真面目。

坐下不久,有一件可异的事情闪进了他的眼角。这事情非但可异,简直有点骇人——而且,可以说是非常骇人!

在距离他的座位不到三码远的地方,靠壁一个火车座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人,在那里看报。那个人的坐的姿态,与其说他是坐,毋宁说他是躺。他的上半身,全部被一个整张展开着的报纸所掩而看不见。两条腿展成八字形,腿上所套的一条西装裤皱而又旧,其应有的笔挺的线条,似乎在前半世纪已经消失。而下面一双具有历史性的皮鞋,其尺寸之伟,却大到了惊人的程度。

以上是霍桑在无意中所接触到的对方那人的第一个特异的印象。

一个横着身子看报纸的人,穿的是一条旧裤和一双大皮鞋,论理,这也并无丝毫可异,是不是?可是,在第二瞬间,那个家伙偶尔放下报纸而把他的尊容映射进霍桑的视网膜时,霍桑的一个心,却像被一具弹棉花的东西弹了一下——他吃了一惊!

他一眼看到那张特异的脸,真面善啊!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识荆”过的呢?

由于这件事的离奇,离奇除了出人意想之外,还使霍桑在最初的三秒钟内,完全想不起这人是谁。直等第四秒钟,他被对方那条鲜红耀眼的红领带,唤起了他失去的记忆,他才陡然想了起来!

那人非别,正是那个在样子橱窗里跳过广告舞的西装木偶!个曾有“一面之缘”的“老朋友”!

你看,一撮小黑须,一个高鼻子,一双大小不同的怪眼,什么都一样!总之,对面这人倘然不是那个木偶的照片,那个木偶,就是对面这人的造像!

木头人活了!木头人竟从成衣店的样子窗里走出来玩玩了!这是一件太不可信的事!那么,明明一个活人,为什么要扮成木偶的样子呢?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神秘得近乎荒唐的怪事,迫使霍桑不得不从墨晶眼镜里面瞪出了他的惶骇的视线而向对方注视了更惊奇的几眼。但是,对方那个木偶,他的木制的脑壳里,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有人正在对他密切地注意。他依旧悠悠地在读着他的报,甚至,他的姿势也绝对保持着一个木偶应有的姿势,看样子,他简直表示,即使头上天坍下来,他也不会动一动。

对方的木偶是这样,但是,这里的霍桑,他的脑子,却并不是木偶的脑子呀!由于精密的注视,他在对方这个木偶的面部,看到了一些可注意的小东西;由于看到这一点小东西,却使他的脑内,立刻展开了比闪电更快的活动。由于脑内敏捷活动的结果,有一件事几乎使他丧失了绅士型的镇静,而几乎立刻要失声惊叫起来。哎呀!他就是——总之,他就是他所要找的那个人!

何以见得呢?

在早晨,他在那东西装成衣店的玻璃橱窗里,曾看到那个木偶的一个耳朵上,贴着一小块橡皮膏。当时,以为这木偶脸上的油漆,或许已经剥蚀了一点,并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

现在,对方这个机器的木偶,他的耳朵上,竟也贴着一方同样的橡皮膏,并且同样地贴在耳轮上!岂非滑稽之至!

当前这个活的木偶的耳朵上,为什么要贴上一方橡皮膏呢?

据传说,那位侠盗先生,左耳轮上生有一个鲜明如血的红痣。他当然不愿有人看到他这显著的商标。因此,特地贴上一些东西,把它遮掩起来,这是唯一的理由。

那么,对方这个有机的木偶,岂非就是鲁平的化身吗?

哎呀!这可恶的东西,毕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他这样装神弄鬼,当然必有目的!他的目的何在呢?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这神奇的搞鬼一定是有关吴道子的那幅画,一定无疑了!

以上的思想像一架电扇那样急剧地在霍桑脑内转动,电扇转动到这里,却迫使这位悠闲的绅士不能继续维持镇静而感到必须赶快采取一点动作了。虽然他还不及决定他的动作应取怎样的方式,可是他已准备迅速地站起来。

就在霍桑将站起而还没有站起的刹那间——

不料,对方那个木人,他好像已经截获了什么心灵上的电报,他竟比霍桑先一步站起来。看他伸伸腰,打了一个沉重的呵欠,这好像告诉人家,他在那家成衣店里,做了一整天的广告,已经疲倦得很。现在,他已准备回到他的玻璃窗里,要去睡觉了。

霍桑睁大了紧张的两眼,急忙从位子里紧张地站起来,紧张地想,嘿!不要让这家伙溜走啊!

他准备大步向这木偶先生走去,让这位若无其事的木偶先生突然看到了而吓一跳。

他还没有举步咧,蓦地,有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竟像一座屏风那样拦住了霍桑的去路!

“什么事?”霍桑的大圆眼镜里面几乎要冒火!

“先生,账。”那个站在霍桑面前的白衣侍者,他向这位大袍阔服的绅士,鞠着躬而十分和缓地说。

不错,他吃过一客西点与一杯咖啡,账是应该付的。以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不能够吃了东西而不付账吧?

可是,等到霍桑用最敏捷的方式办完了这件小交涉,却已被耽误了两分钟以上的时间,就在这两分钟以上的短促的时间中,举眼向前一看,对方已只留下了一只空椅。

那位木偶先生走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