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号屋 一 问题的屋子2

六神秘的绣枕

笔者可以站在神坛之前,向读者们宣誓:以下所述的事件,绝对不是出于凭空的结构。该声明的:以上所说过的许多许多,当然也不是。读者如果不信,笔者可以设法拣出那张十年前的旧报——那张“中国绅士型”的新闻报——以证明笔者所说的不虚!

遗憾的是:笔者对于那则新闻的较详确的日期,已经有些模糊;而同时,对这新闻主角的姓名,也已记忆不起。好在读者们对以上这两点,一定能够予以谅解;那么,让我把这新闻的轮廓,先说出来吧!

十年之前有一个将近踏上饥饿线的人物,一天,花费了他衣袋里的仅有的两块钱,在一个比他更困苦的人的手里,买得了一个很精美的绣花小枕。他买这小枕,实际并不需要这小枕,而却是出于一念的仁慈。当夜,他把这绣花小枕,放在他的后脑之下,准备试一试新。不料,睡下了未久,怪事来了!原来,在黑暗中,忽然有一种东西,向他展开了“闪电式”的袭击!

燃上了火一照,他立刻发现他的床铺,已成了一小片的战场。那里有许多细小的生物,像“装甲师团”似的,正自列成了一种“钳形阵势”,准备向前作“楔形”的冲锋!

那是什么东西呢?

那是无数的虱子,在向他举行黑夜的袭击。往常,他这**,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意外的祸患。他知道敌人的根据地,一定是在那个绣花小枕之中无疑了。细细一看,果然,那枕上还有许多后备的队伍,正在线缝里面勇敢地冲出来。

那个绣枕的新主人,气愤之下,立刻把这些“小型坦克”,悉数予以扫**。他搁高了他这绣枕,准备再度入梦。然而,暂时的“妥协”与暂时的“苟安”,都不是一种彻底的好方法哪!刚合上眼,那些像伞兵一样突如其来的小生物,再度又向他开始了总攻击。这使他第二次又从**很气恼地直跳了起来!

在起先,他因为这小枕上的刺绣,绣得非常的精美——简直是生平从未见过的精美,因之舍不得实施“焦土政策”,而予以摧毁。但这一次,他却耐不住了,立刻把这小枕的外层,愤愤然地拆了开来。

可是这一拆,却拆出了一种非常神秘的内容!

读者须知,一个曲折的故事,需要一种相当的耐力去阅读,方能取得趣味的收获。因之,这里我要请求读者们,用一种较远的目光,耐心读完以下的记述。

当时,那个绣枕的主人,他在这小小的绣枕之中,毕竟发现了些何等的秘密呢?

原来,这一个神秘的小枕,拆去了外面的一层,里面另外还有一层,而且,这里面的一层刺绣,较之外面一层,格外细密而精美!在这种奇妙无比的情形之下,他索性像博物学家开发埃及的古金字塔一样,开始做更进一步的发掘。

事情真是愈出愈奇了!

在第二层之内,竟还有着第三层的刺绣!在这第三层上,绣着一幅“群仙祝寿”的图画。真的!他自生眼珠以来,梦里也不曾见到过这样神化的美艺!啊!说出来,你们也许是不信的!——这里绣着许多许多的人物,都只像豆子那么的细小;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美的,丑的,简直无所不有;而且一个个都是须眉毕现,栩栩如生;一种活跃的姿态,差不多要跟着线缝中的那些虱子,蠕蠕地走下这枕头,而到另一空间里来闲逛一会儿似的。

啊!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这神秘的小枕,既有第三层,料想也许还有第四层吧?果然,开拆下去,又有更新的发现,映进了他惊奇不止的视线!

这样一层,二层,三层,四层,五层,重重拆卸下去,一直竟拆到了九层为止。当然,那小枕的局径,是一层较一层缩小,而那刺绣的手法,也一层较一层精密;每层有一种色调不同的图案;每层有一种字体不同的颂祷的语句。总之,单从这外表的九重刺绣而论,那已是一种价值无从估计的宝物。有一点是显然可见的,就是,这一个奇妙无比的小绣枕,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家里所能有的东西,那是绝无疑义的事。

然而,可惊讶的事情,倒还不止于此咧!在最后一层的第九层中,他发现了一个鹅黄锦缎的小裹——这鹅黄锦缎上也绣着花,那是一种“百福捧寿”的图案。事后,细数这上面的小蝙蝠,整整是一百只,都比蚂蚁还要细小。这锦缎小裹保藏着的,是一枚长方形的镂花小金盒。

料想读者们,一定急于要探询,在这镂花小金盒里,储藏着些什么东西呢?看情形,在这重重名贵而严密的封裹之内,只放着几颗夹心巧克力糖,那当然是不会的吧。

请读者们不用性急,且听我细说下去,好吗?原来,在这镂花小金盒内最后发现的东西,那不是别的,却是十二颗一式无二的明珠;每颗都像带壳的龙眼(桂圆)那么大小。这些珠子,你若脱手把它们放到桌子上,每颗都是那样顽皮地溜走不定,简直不肯有一秒钟的休息;而一种特异的精光,在灯火之下,却使你的眼珠,被刺激得睁不开!

当时,那个将近踏上饥饿线的家伙,在这种情形之下会引起一种怎样的情绪?那似乎无须笔者再加以说明。据料想:那天晚上,我们这位一向穷困的朋友,已决计不会获得一个安适的睡眠——因之,笔者准备劝告读者先生们,决不要羡慕上面那样的一个故事。因为无论如何,一个人的睡眠的时间总是宝贵而需要的!

人类的心理,毕竟非常奇异。由于过度的惊喜,反使那位穷困朋友,疑怨他所获得的宝物,并不是一种真的宝物。过了一天,他偕同了一个可靠的朋友,到一家可靠的大当铺中去估价。估计的结果,据说,这种珠子,他们每颗愿出三万元的当价。至于这珠子的实价,他们委实无法加以估计!

啊!这是过去十年前的估价哩!在眼前,你如要获得这样的一颗珠子,也许需要推出一小车的法币吧?

以上这一节诡奇的新闻,在当时,竟轰动了整个的社会。许多聚集于公共处所的人们,都把这件新奇的事情,糖一般地粘到了嘴唇上。大部分的人,当然非常羡慕这事;甚至,也许有些人是在想:即使事实上不能获得如是的幸运,那么,晚上能做到一个同样的好梦,那也感到高兴的!

社会上的新闻,照例没有一件能逃过鲁平的耳朵。当然,这一件动人的故事,立刻也在鲁平耳边兜着圈子。

起初,鲁平推想这神秘的绣枕,以为一定是从“清宫”里流落出来的东西。为时不久,鲁平凭着他的探索力,他对这一个小小的绣枕,果然找到了一纸较详细的“履历片”。不出所料,这小枕真的曾在“大内”之中,做过一次短期观光的旅客!并且,这十二颗无价明珠,曾和震动一时的“戊戌(公元1898年)政变”,有过一种曲折离奇的关系;同时,这些小东西还曾影响被幽囚于“瀛台”中的光绪皇帝的命运。

——真的咧!这里面含藏着一个具有“历史性”的大秘密,细细说出来,那是会得到一种“可歌可泣”的考语的!(关于以上种种,笔者原已耗费了五张以上的原稿纸,而把它写出了一个具体的轮廓。不料适当本文将要发表之前,笔者忽然接到“吾友”的来信,信内提起这宝珠的历史,认为在某一点上,似乎有玷国家的体面,因而坚嘱笔者,把这一节完全删去。于是,我只得向读者们道一声歉,仍旧用我的钢笔尖,把这一小部分已揭开的幕布,重新挑闭了起来。)

这里,请读者们注意这些珠子在另一方面的离奇的发展。

七电杆木上的头颅

过去的是过去了,而未来的却还有待于说明。那么,这十二颗无价明珠以后的下落,毕竟又怎样了呢?

鲁平当时,曾作进一步的探访,据说这十二颗的珠子,其中六颗辗转落进了本埠一个大富豪之手,有人说这富豪就是那著名的“蕾多花园”的主人周运舫。可是这些珠子,身价虽很高贵,而实际却是一种不祥的东西。那位富豪,自得了这六颗珠子以后,不久,就因某种缘故破了产。于是这宝物便又从这富豪手里落进了一个南京人的掌握。

这南京人的姓名,叫作梅放之,他是一个古董商贩。此人起先原极困顿,后来因为结识了一个同乡的孀妇,靠着这孀妇的一些私蓄,渐渐又活动而获得了顺利的发展。

此人买卖古董,具有一种精明活泼而不入正轨的手段:他能把别人手内的东西,在一转眼间,由真的一变而为假的;而同时,他也能把自己手内的东西,在一转眼间,由假的一变而为真的。他既具有这样一套神化无比的魔术,于是,不久之间,他这不很正当的业务,便有了一种意外惊人的成就。

据外界传说,那神秘小枕中的六颗明珠,落进这位“大魔术家”手内的经过,也是凭着以前一贯的方式;因此,他仅仅费了一种细微的代价,便已轻轻易易,取到了那无价宝物的所有权。

那六颗宝珠,落到了这南京人的手内,他便专请了一个广东巧匠,用精金打成了六架龙形的座子;六条龙,有六种不同的姿态,而在每条龙的一个伸举着的前爪之中,高擎着一颗精光夺目的宝珠。不过,他对这事情,却是守着绝对的秘密,在最接近的亲友之前,也矢口否认有这么一回事。

然而,这一个秘密,当时终于清楚地传进了鲁平的耳内。

读者们是知道的,鲁平的生平,眼睛里面不能飞进一颗灰尘,而耳朵里面,也是不能杂入半粒细沙的。何况,这一次竟有那么大的六颗宝珠,钻进了他的耳孔!哼!你想吧,这位神秘朋友,他肯安逸吗?

自从得了这个消息,立刻,我们这位神秘朋友,就在脑球里面,开动了“马达”。他暗自计划,用什么方法,方能使那位南京大魔术家,把他这份名贵的礼物,客气地送到自己的衣袋中来?

记着,当时鲁平的计划,还只是脑球里的计划咧!不料,在这计划还不曾开始策动之前,忽有一件出乎意外的消息,迅速地传进了鲁平的耳内。

这消息说是那位古玩巨商南京人梅放之,在一夕之间,无端竟失了踪。一连三天,简直石沉大海,音讯全无。而同时,本埠各大日报上,忽又刊出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新闻。这新闻的内容说:

在本埠姚主教路的尽头,一根电线木上,高挂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有人指认这枚头颅,却正是那位古董巨商收藏了已有好几十年而每天随身佩戴着的“天然古董”之一。

从此,这梅放之三字的大名,便不再出现于本埠社会。

读者又须知道,鲁平原是一个很乖觉的人哩!他意外听到了这一个很突兀的消息以后,最初,他也疑惑,这事情也许会是一个针对自己而发的烟幕弹。但继而一想,这显然不可能。因为,自己的计划,既然还没有发动,那位南京朋友并不具有预知的能力,他何至于会窥破自己的秘密,而预先放出这一个具有掩护性的烟幕弹?当然,这是绝对不会有的事!不过,鲁平虽然作如是想,可是,他对这一件事,暗中依旧破费了一番很细密的侦査。结果却依然毫无线索可寻,甚至,当时侦査的结果,连同那六颗珠子,竟也随同它们的主人,而一齐不知去向。于是,鲁平对这一件将发动而未发动的“攘宝”计划,只得无形搁置了下来。日子稍久,他更因其他业务的忙迫,把这一笔账,渐渐地忘到了脑后去。

以上,却是十年前的一本未经清算的旧账。

眼前,鲁平为打听隔壁43号这一家的内容,使他脑内顿又联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件事。他疑惑眼前这一个梅望止,或许就是十年前曾把头颅拿下来高挂在姚主教路电杆上的那个大魔术家——梅放之。因为:一则,梅放之与梅望止,这两个名字,字音非常相近。二则,他虽打听得隔壁这一家芳邻,自称是本地土著;可是,那一天,他在门口所听到的那个中年妇人的语声,分明含有南京人的土腔。三则,以前的梅放之,是古董商贩;而眼前的梅望止,却是一个从旧货事业中起家的人物。这两种生意,名目虽然不同,而实际却非常接近。啊!古董,不就是旧货吗?因着以上三种疑点,立刻使鲁平疑到,这前后两个姓梅的人物,或者竟是一而二的化身!

我们久已知晓,鲁平原是一个无孔不钻的人物,他既已引起了疑念,当然,他立刻便要发挥他的“水银式”的特性。于是,他躲在暗幕之后,便格外用心加以窥伺。虽然他在十年前,并不曾见过那个南京朋友梅放之的面目,但是,凭着他这水银式的本领,无多几天之后,他便准确地查明:以前的梅放之,与眼前的梅望止,不出所料,果然是一个人的化身。

他不但侦查到了上述的真相,同时,他另外还査明了两件很重要的事:其一,他查到当时那个梅放之,无缘无故忽然失踪,其中果然隐藏着一种诈谋,而这诈谋,又果然是针对自己而发。原因是当时自己有一个极亲信的“部下”,在无意中,偶然泄露了自己那个攘夺珠子的计划,竟被那个南京朋友,预先得到了情报。他自问绝非鲁平的敌手,因而,他竟仿效了乌贼鱼的办法,赶快放出了他的自卫的烟幕。

这是鲁平在眼前所查明的重要事件之一。

其二,鲁平又查明那六颗明珠,内中的三颗,梅放之在两年前,已秘密脱售给一个犹太巨商;连着,这三颗宝物,又从犹太商的手内,以可惊的巨价转售给了一个专事收罗中国国宝的英国人。于是,这三枚可怜的小东西,从此便永远脱离了大中华的国籍,而成了漂流于异域的流浪者!至于余下幸运的三颗,却一直很妥密地保藏在这南京人的手里。

以上,便是鲁平在最近所查得的另外一个重要的消息。

鲁平既发掘出了上面许多出乎意外的情事,他不禁感到了一种高兴。在最初,他到这萍村里来,只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想把这所“魔屋”中的怪事——那男女两人的离奇失踪案——加以研究,而揭开它的暗幕。不料,他自搬进了这座33号屋以后,这座所谓“魔屋”竟真的成了魔屋。只在短短的时期之中,许多许多不可索解的问题,却像平民“轧米”那样接踵而来!最可异的是:当前所发生的每一个问题,在问题的本身之外,都有一种横生出来的枝节;而每一个横生出来的枝节,又都是那样扑朔迷离,不可究诘!不过,他所最想不到的,在眼前这一个问题的枝节中,竟会翻到一本十年前的旧账,细算这本旧账之中,似乎还有一些利益可图。这无异一只烤熟了的又肥又美的野鸭,无端飞上了他午餐的餐桌。像这种上帝赐予似的机会,送到了一个“抓机会专家”的手内,喂!你想,他肯轻轻放过吗?

鲁平愈想愈觉高兴,当天,他便振作精神,准备进行他的一种奇妙的计划。

这一天,他偶然走到阳台上去。他望见对方43号三层阳台上的神秘纸牌,已换了一种新的方式:在先前,这纸牌分为三个行列;而现在,却已改成了两行,那第一行的式子,依旧是“5”“A”“3”“3”。而第二行,却已变为“3”“3”“A”“5”。这些纸牌,依旧一律是红色心形;不过在第二行最后一张“五点”的纸牌之后,又添上了一个问句的符号,这符号是由一种五色的碎纸所粘成,大小略与一张纸牌的面积相等。

就在这一霎时间,鲁平的敏锐的眼角中,忽然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华,同时,他的口边也浮上了一丝异样的坏笑。

切实地说,他这一笑,却是笑得非常神秘而不祥的;就在他这一笑之后,这一所萍村33号的“魔屋”之中,突然又发生了较前更恐怖而更不可思议的怪事!

八屋顶上的血渍

那出事的一天晚上,时间已是相当的晚。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将近九点钟的时候,萍村第三条的村道里,忽然发生了一种重大的骚扰。当时,每一座屋子的门口,都簇拥着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群众,在那里嘁嘁喳喳地议论。这些人的脸上,满布着一种紧张而诡秘的神情,并且,每一条疑惧的视线,都投射到了那座鬼气森然的33号屋子上!

这是什么事情呢?

有人一打听,方知这一座33号的“魔屋”之中,竟又出了事情,并且,这一次的情形较前格外离奇而严重得多!

原来,在这一天之中,竟有好几名的人口,又在这一个可怕的地点,成群结队地失了踪——事后,大众立刻发现这离奇骇人的失踪的事件,又和这33号的“魔屋”有关。在那失踪者的名单上,列于第一名的,那是34号中的幸运女神——那位梅姗姗小姐。第二名,是这位梅小姐的心腹侍女——小翠女士。第三名,是43号屋中的一颗活的夜明珠——那个年方十五岁的柳雪迟少爷。还有第四名,却是33号魔屋中的单身居户俞石屏画师。

现在,让我们把数目总结一下:一加一,得二,二加二,得四。以上这一小队的失踪者,共计竟有四名之多。再算上最初失踪的无名男子,和第二次失踪的女伶白丽娟,四,再加二,总计是六。啊!可怕呀!在这一座神秘的魔屋之中,连前带后,竟有六个不同型的人物,活生生地被吞咽了下去!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后来失踪的四个人,也是被这座33号的魔屋,吞咽下去的呢?

别急!且听笔者细述下去。

先说那四个人的失踪的情形,虽然各不相同,但那失踪的时间,却前后相差无几。这是这事件中的第一个可异之点。

第一名失踪者,那位梅小姐,她是这萍村附近一所金陵女中的学生,依往常的习惯,每天下午,她是四点钟下课,至迟在四点三刻左右,必定要回到家里。可是这一天,她自下午一点离家赴校之后,直到晚上八点钟,已过了晚餐时间,却还不曾回家。这是平常从未有过的事,因之,梅家的家人,立刻惶急起来,差人到学校中去查问。据说这天她是请了早退的假,约莫在三点半钟时,早已提前离校。自从那时候起,这一位幸运女神的娇小的影子,便不复再出现于众人眼帘之前。

其次,那第二名失踪的侍女小翠,她在下午约莫四点钟的光景,梅家有人差她出去买些小东西,自此竟一去不归。

复次,说到第三名失踪的柳雪迟,这一天,他放下了午餐的饭碗,就离家外出。临行,他曾告诉他的母亲,说是约定一个同学,同到大光明去看电影。但事后去问那个同学,却根本没有约看电影的这回事,并且这一天,那个同学连柳雪迟的面也不曾见到过。

最后一名的失踪者,那情形是更神秘了!新搬进这座33号屋子的画师俞石屏,这人并无家眷,孤零零一人,独住在这一宅可疑的魔屋之中。左右的邻居们,在未曾出事之前,对他本已有些讶异。但据他自己告诉人家说:家眷是在乡间,一时不及搬出来,因而自己先来看守这所屋子。因为他是孤身一人,所以出事的这一天,他究竟是何时失踪的,并没有人能够提供准确的时间。不过,这天晚上,大约在七点钟,有人走过这33号屋的后门,曾于一瞥之间,见这画师,在二层楼后部的小型阳台上,探了一探身子。——这一个画师,自从搬进这萍村以后,身上一直穿着一套深灰而带细格的旧西装;颈子里,老是拖着那个黑色而蓬松的大领结,这好像有意表示出他是从象牙塔内走出来的身份似的。因为有这两种特殊的记识,所以轮廓非常好认。当时那个走过这屋子的人,就在这画师在阳台上探出身子的一瞥间,曾听得这画师的嘴里,清楚地喊出过一声“救命!”不过,那喊声并不十分高。据事后的推想:那时候,好像在他的身旁,正有什么人在遏阻他的发声,而不让他有自由呼叫的机会尤其可异的是:这人不但听得这画师呼喊“救命!”同时,他还听得二层楼的长窗之内,另有许多哭喊嘈杂的声音;这声音中,包括着好几个人,内中有一个,好像是很年轻的女子;又有一个,好像是一个男孩或者是将成年的童子;还有几个声音,却听不清楚。总之,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许多的声气,都像是在呼救!当时,这人为好奇起见,曾在这座魔屋之前,站定了一两分钟,准备细听下去。可是,那二层楼上,自从那画师探身发喊之后,那小型阳台的长窗,立刻就紧紧关闭,同时窗内的灯火,也迅速地完全熄灭。一霎时间,那楼头已变成寂默无声,而又漆黑无光,简直像是一座坟墓一样。

当时,这一个经过33号屋外的人,想到了这座魔屋里面过去所发生的种种怪事,再看着当前那种阴气逼人的景象,立刻,他的背部感到了一阵冷水直浇似的感觉,一时只觉毛发飞立,再也不敢站在那里,更作一秒钟的停留。

可是,当前所遇到的事情,实在太奇怪了,他还疑惑,这是由于自己平时对这屋子的恐惧心理而引起的神经过敏,因此,他当时并不曾把自己所遭遇的奇事,立刻告诉人家。直等两小时后他听得34与43两家屋子都传出了失踪人口的消息,他方始说出了他两小时前的经历。由于此人这种恐怖的陈述,大众便立刻疑惑到,那三个人的失踪,或许又和这座神秘的魔屋,竟会有些关系也说不定。

于是,梅柳两家的家人,急急便去査究。他们走到这座屋子的门口,只见里面既没有一丝灯光,也没有半点声息。用力打门,也不见里面有人答应。最后没奈何,只得破门而入。不料,到了里边,寻遍了这屋子的全部,非但不见半个人影,甚至,这屋子里竟全部是空阒,连家具也不见一样。啊!这真奇怪之至呀!难道这魔屋中的无形的魔鬼,在吞咽下了人口之后,竟连家具什物,也一并吞咽了下去吗?

在这种奇特的情形之下,当然已不能放弃搜寻的工作,大家仔细一找,在二层楼的前后各部,却有些细小而可注意的东西发现了。

第一件:在二层楼的楼梯口,找到了一支翠绿色的没有笔帽的女式自来墨水笔,笔杆上刻有M.S.S三个大写的英文字母,这正是“梅姗姗”三字的缩写。

第二件:连着又找到一支五颗小钻所镶成的梅花形的别针;这东西是被发现于二层前楼的门后。经柳家的家人指出这是柳雪迟的东西。今天外出时,还见他把这东西,插在他的一条绿条子的领带上。

第三件:在同室的窗棂上,发现半条撕碎了的黑色大领带;起先,没有人能指出,这是什么人的东西。但,后来经那村口的司阍一认,他立刻说,这正是住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位孤身大艺人的特别商标。

除了以上三种极可注意的东西之外,最后找到的,却是一小包的丝线,与一小封的绣针,却是梅家在白天差那侍女小翠出去购买的东西,这两种东西,却是在二层楼浴室中的白瓷缸内发现的。

上述许多东西,在这可疑的空屋中被发现后,已可以完全证明:那张失踪名单上的前三名人物,无疑地,他们今天都曾到过这宅33号屋里来,那是绝对不容否认了。

可是,经过一种证明以后,而成串的问题,却也随之而来了。

第一,那三个年轻的男女,他们为什么要到这座魔屋里面来呢?

第二,他们到这魔屋中来,是自动而来的呢,还是被迫而来的呢?

第三,假定说是被迫而来的,那么,逼迫他们的是谁呢?用什么方法,逼迫他们的呢?

第四,他们到过了这所空屋中之后,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

第五,这屋子中的主人——那第四名的失踪者,为什么也不见了呢?

第六,以上这一小队的失踪者,眼前,他们还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呢?

第七,这座魔屋里面前后所发生的种种鬼气森然的事件,毕竟是出于人为的呢,还是真的竟有什么无形的魔鬼,在那里作祟呢?

以上种种问题,当时任何一个聪明的人物,也都不能提供一个比较接近的答案。

总之,一切的问题,简直都已成了最神秘的问题。

然而,我还要请读者们定定神,让笔者再报告你们一件最可恐怖的怪事。

当时,那大群的“魔屋探险者”,在这可疑的空屋之中,自底层搜索到二层,自二层搜索到三层,最后,又自三层楼,搜索到了屋顶铺着士敏土的露台上。

这里,有一些东西,直钻进了手电灯的光圈以内,使人一见之下,简直要做噩梦而睡不熟觉!

快说!这是什么哪!

首先被发现的,在露台的一隅,被抛掷着一枚枯干的猫头,那是全黑色而用一种什么香料熏过了的;凶丑的一只猫眼,在电筒的光线之下还像活的一样!这东西,很像是一种未开化的黑人们所崇奉的妖物!是谁把它遗留在这神秘的空屋里的呢?

此外,还有咧!

在一个种植盆景用的腰圆形的瓷盆子——这是这里全部屋子里所遗留的唯一的器物里,有着一些黏性的流液,细看,啊呀!那是血呀!因这瓷盆的底部,有一个漏孔,却使这可怕的血液,已在光滑的士敏土上,流成了一大摊。在这漆黑一片的所在,有几个人,脚下已践踏到了许多。

以上所发现的事物,已足使人浑身打冷战。然而最可怕的东西,却还并不在此!

在这血液还不曾流尽的盆子里,赫然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刺进许多战栗的视线。胆大些的人,拿起来一看,那是一枚一寸多长的连龈脱下的带血的牙齿!当然,这绝不会是人类的牙齿,但,却也并不像是兽类的牙齿。啊!这是何种动物的牙齿呀?啊!这就是魔鬼的牙齿吗?

“啊!快逃哪!”有一个胆小的家伙,这样狂喊了一声。他带奔带喘,滚般地逃出了这可怕的屋子。

九珠子换珠子

萍村33号屋中,最初发生的两件怪事,因为日子渐久,所留给人们的印象,逐渐已归于消逝,差不多再过些时,便要达于淡忘的程度。可是,自这第三次的事变发生之后,全村的居户对于这座魔屋,立刻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恐怖的心理。并且,这一次的情形,较前更是严重了若干倍;村内有几个神经衰弱的人,甚至积极地向家人们提出了立即搬家的建议。

不过,村内其他的居户,他们所感到的,只是惶惑不安而已,其间最感到心惊肉颤的,当然,要数到34号与43号身当其事的两家了。那个柳大胖子,每一想到那空屋中的血渍和怪牙,却使他的全身的肥肉,块块都会飞舞起来。可是他却完全没有想到,在过去时间中,他自己也是每天磨尖了齿牙,在啃嚼人家的血肉的。

自从这惊人的飓风,出乎意外地袭击进了这两家屋子以后,这屋中的一切人物,差不多感到每一方寸的空间,都充满了触人的芒刺;而一秒钟的时间中,也都在增进火烧一般的焦灼。这样,整整一昼夜,匆匆过去了。虽经侦骑四出,努力搜索,但结果却像一颗最细小的石粒,投进了最辽阔的太平洋内;在怒涛汹涌之中,连最细小的一星泡沫也不曾发现。在这难堪的二十四小时内,两家的家人,一面演奏着惶急与恐怖的交响曲,同时也搬尽了烧香、许愿、起课、测字,以及其他种种可笑可怜的演出;至于报警、登报、悬赏等等必要的举措,当然,那更不用说的。

警探自从接获了这惊人的报告,自然也曾迅速发动了他们的“侦查”,可是所谓侦查,结果也只“侦査侦查”而已,暂时却不能有多大的帮助。

光阴先生不管人世间有许多疾苦,它只顾拔腿飞奔。匆匆间,三天又过去了。在这三天之中,43号中的那个专门吸收他人膏血而营养自己贵体的柳大胖子,已急得三整天没有吃到一顿好饭。嘿!在平时,他惯常以那种绝食的惩罚,施与广大的群众的;而这一次,他却把这美味的“饿刑”,慷慨地赐给了他自己!料想起来,这几天他大约已没有那种安闲心绪,再去衡量他的体重,假使他有兴政,到磅秤上去站一站的话,他一定会发现他的满身的肥肉,至少已有十磅重的损失;好在他身上的脂肪,并不能算是他个人的私产,就算损失一些,似乎也还不在乎。

至于34号中的梅望止呢?自然,也有相同的情形。这位素来善演魔术的旧货大王,平常,他自称是一个儒教的信奉者。至此他却连救主耶稣,与先知穆罕默德的圣号,也拉杂地拖到嘴边,而喃喃念诵起来。

其中仿佛有点“天意”咧!似乎该派这位旧货大王,所应受的精神刑期,不至于会像那条残酷的米虫所应受的报罚那样长久,因而在第三天的下午,一个天大的喜讯,竟插着翅膀,先飞进了34号的屋子。

这一天,有一个男仆自外喘息地飞奔进来,报告梅望止说:“隔壁33号中那个失踪的画师,突然回来了!他专程要来拜会主人!”

这一个意外而突兀的消息,无异于一方铁块,在这南京朋友的胸口重重撞击了一下。他惊疑而又欣快地暗忖,这画师是同自己女儿一同失踪的人,现在要来求见,显然地,一定带来了什么意外的消息。他不及细加考虑,在急骤的心跳之下连说“快请!”

小而精致的会客室中,那神奇的画师俞石屏,挺挺胸,昂然地走了进来。

这位从象牙塔里摇摆出来的人物,像他其余的“同行”一样,一脸都是艺术大师的色调。他身上,依旧穿着那套灰色纲方格的旧西装,胸前依旧挂着那个注册商标式的蓬松大领结。衣衫虽敝旧,神采却很轩昂。他像一座铜像般地在这屋子中央尊严地一站,神气上,好像表示他就是这间屋子中的高贵的主人。

“哟!俞先生回来了!没有受惊吗?光顾敝处,有何见教?”主人梅望止睁大了两眼,竭力表示着恭敬;但恭敬之中,分明带着一种迫切与困惑。

“请梅先生垂恕冒昧!鄙人专程造府,想替令爱姗姗小姐做一个媒!”来客绝不考虑,干脆地回答。

来客的开场白,是这样的突兀可怪,却使这位旧货大王,格外感到非常的惶惑,他简直猜测不透此人的说话是何用意。但这神奇的画师,似乎早已看透他的心事,所以不等他开口发问,立刻自动接口道:“令爱千金,经鄙人屈留在舍下,一切平安,请你放心!”

来客说出了这一句话,无异在这南京朋友的耳边,冷不防地放了一个炮仗!这位旧货大王不觉呆怔了半晌。定定神,渐渐他对这事,已经明白了几分真相。他不禁圆睁着两眼,把一种火焰似的怒光,射到了来客的脸上,他且颤且怒地说道:“你把我的女儿,留在你的家里,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盛气地问:“你是什么人?”

这时候,主客双方的情形,可说非常有趣,而也非常特别。在主人方面,那神情是万分的紧张,好像他的整个儿的躯体,一时已变成一辆喷火的坦克车,准备着向对方冲过去。可是,来客的状态,恰好和他完全相反,他简直镇静得和一块竖立在“齐格菲防线”后面的钢板一样,只是巍巍然地不动半点声色。

只见他悠然走近一张桃花木的小圆桌。在那里,安放着敬客的纸烟和精巧的打火机。他斯文地自动取出了一支烟,还用一种骄傲的目光,细看了一下这纸烟的牌子。在他看得认为满意之后,方始以一种熟练的手法,拨动那个打火机,而把纸烟燃上了火。

他一面悠悠然地喷着烟雾,一面,他举眼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座位,温和地坐了下来。

那位盛怒着的主人,眼看着他这种安闲的神气,一时只觉迷离惝恍,仿佛是在做梦。

来客吸畅了免费的纸烟,他又开口了。他说:“哦!你要问我是谁吗?喏!请看!”

他伸出一枚手指,镇静地,指了指他的左耳。同时,他又不愿似的把他的身子,向前略伛了一下。但立刻,他又把身子仰贴到椅背上,做成了一个懒惰的姿势。

(像以上那种讨厌的姿态,在笔者的钢笔尖下,差不多已有过了十次以上的记录,而在每一次的记述里,那个不同型的对方,却老是显示着一种相类的反应。啊!真讨厌呀!)

然而也可怪之至,这一位素来精明强干而以善演魔术著称的南京人梅望止,当时,他一看到这来客的左耳,立刻,他像遇到了蛇蝎一样,只见他的额部,迅速地分泌出了许多汗液;同时他两眼之中,也透露一种不可掩饰的惶怖。原来,他在这短短片瞬之中,他已立刻记忆到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

他尽力抑制着他的惊惶的情绪,低声地喊:“哦!你是鲁平!”

连着他又自语似的,喃喃地背诵:“哦哦!俞……石,屏……鱼,日……平……鲁平!”

在这喃喃诉说之际,他的心头,简直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沮丧。他自己抱怨他自己,为什么这样一个神秘可怕的敌人,搬到了自己的贴邻,而自己竟会分毫不觉。

那位神奇的来客,似乎不让他这可怜的懊丧,在他脑内留得太久,以致引起了生理上的妨害。因之,他又开口了。

他点点头说:“不错!梅先生的记忆力很好,你已想起来了吧?”

“干脆些说吧!我已绑到了你的幸运女神的票,我想和你算算十年前的那本旧账!”

“那么,条件如何呢?”梅望止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恶劣情势之下,知道命运之神,已在他的额上,抹上了一些煤炭。没奈何,他只能硬着头皮,吐出一种屈服的探试。

“我清楚地知道,在你手内,还留着三颗绣枕里的宝珠,你分两颗给我,交换你的一颗‘活的明珠’。你说这个交易,公平不公平?”来客毫不客气,这样爽脆地开了价。

他又补充着道:“我的生平,素来不做不留余地的事。你把两颗给了我,而你自己,仍旧留着两颗;内中的一颗还是活的。我们双方利益均等,大家算是不吃亏。不过,你要弄清楚,我的生意,一向是不二价的!”

“如果我立刻去报警呢?”这旧货大王明知自己的法道,绝非对方的敌手,但这敌人一开口就要吞下他的两颗无价明珠,这如何使他不痛心?因之,他忽然鼓起最后的勇气,提出了这样一句含有威胁性的反抗。虽然他也明明知道,这种恫吓的试探,于当前这一个神秘的敌人,是万万不会发生丝毫效力的。

“那也悉听尊便!”来客随意抛掉了他的烟尾,打了一个哈欠说,“可要我来代打电话?或者代你接一下电铃?”

一颗手榴弹,投在“齐格菲防线”的钢板上,其效力,不会比投出一枚生梨大得多。这使这位南京朋友,感到了一种完全绝望的痛苦,他不禁颓丧地说过:“那么,假使我把两颗珠子给了你,你几时交还我的女儿呢?”

“在一小时内!”

“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不万一!”来客不容他再说下去,立刻截止他的话。一面,他再指指自己的左耳,坚决地说:“凭我这个,担保一切!”

“但那珠子不在我的手头呀!”

“我知道的,当然是在银行保管库里。要做生意,不妨迁就,我可以在这里略等。”

至此,主客间的会议,似已告了一个段落。这位旧货大王,把眉头皱得像干吞了十斤黄连似的那么紧。他摇摇头,叹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无可奈何地走出室外。

他随手带上了门,独自站在这会客室的门口,默然思考了一两分钟,他还在他的脑内穷思极想,准备找出一个新奇的对策,挽救他当前所遇的倒霉的命运。但最后,他脑内忽然闪出了那位姗姗姑娘的影子,仿佛愁眉泪眼,正在向他哀求。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又摇摇头,走了出去。

主人梅望止离室以后,这里剩下了来客一人。只见他做成了打八段锦那样的姿势,伸伸腰,伸伸腿,一连打了几个哈欠。似乎即刻一场小小的交涉,已使他感到非常的疲倦。于是,他索性取了一种最舒适的姿势,把整个身子就在软椅里面一横。不到三分钟,竟自呼呼然地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