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号屋 一 问题的屋子1

那位神秘朋友鲁平,生平和字典上的“家”字,从不曾发生过密切的关系。但这一次,他却郑重其事,亲自去租下了一所房屋。

租房屋,原是一件绝对平常的事,可是后来因这件事而引起的结果,非但完全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以外,同时也完全出乎鲁平本人的意料以外。

鲁平所租的屋子,地点是在贝当路的尽头。那条路,在这嚣烦的都市中,是向被一般人们很荣宠地称为一条有“诗意”的路的;那里的地段,相当幽静。有一带新建的屋子,也有一个颇含诗意的名称,叫作“萍村”。

不过鲁平专程去租那所屋子,并不是贪恋那个地点含有诗意,也并不是要在那边组织什么家庭。实际,他租那所房屋,完全出于好奇;也许可以说,这是他的一种“生意眼”。

说起来是相当有趣的:当这萍村落成未久,村里的屋子还不曾全部租出的时候,村中却已一连发生了两次奇事,当时颇曾引起社会上的注意。第一次,据说有一辆簇新的流线型的汽车停在村口。车中跳下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衣着相当华贵,模样像是一个政客,声言要租住村中的屋子。其时,村中仅剩下“33”“38”两所房屋还没有租户。于是便由村中的司阍,领看那所“33”号的空屋。

当时这中年男子,在这空屋的二层楼上逐处细看,逗留颇久。那司阍感觉到不耐烦,便独自先走下楼来。刚走到楼下,忽听那中年男子在楼上一声惨呼,好像是突然遇见了什么意外的事情。那司阍急忙奔到楼上看时,前楼后楼连同浴室都是空空洞洞,连人影都不见。三层楼上也是如此。奇怪之至呀!一所平常的居住的屋子,当然不会有什么“复壁”与“暗室”之类的设备;既然没有复壁暗室,在光天化日之下,清清楚楚地眼看一个人走上楼去,何至于转眼之间会在一个空洞而一无所有的屋内突然隐匿不见?

经这司阍把以上的经过,到外边播音似的一说,引得全村的居户,都感到了非常的奇怪。

有人以为那中年男子,或者是乘着司阍并不注意的时候,悄然离去的。至于那二层楼上的一声惨呼,也许是出于这司阍的误听。然而这一个揣想,立刻就证明不正确。因为不到一小时,那个守候在村口的汽车夫,却来找寻他的主人。这可见那中年男子,自进了33号屋以后,显然并不曾走出村去。因这一点,这事便愈觉不可思议!

可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倒还不止于此哩。

下一天,又有母女二人,到萍村来看屋子。那少女长得非常俏丽,服装也摩登得可以,有一件可注意的事,她身上戴着许多件珍贵饰物,令人一望之间,感到她身上所戴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些。这不像是出外来看屋子,倒像有意搬出她的全部储藏,来参加什么饰物比赛大会似的。

当时,仍旧由那司阍领看那座33号的空屋。那司阍开了门,让这母女二人走进这空屋之后,他自己却走到斜对面的一所四十五号的屋子门口,和一个女佣去闲谈。他们正起劲地谈着昨天那件不知结果的怪事,约莫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只见那个老妇慌慌张张地走来,问他可曾看见她的女儿。据这老妇说:她和她的女儿一同走上33号空屋的二层楼,又一同走上三层楼。其后,她——这老妇——曾打开三层楼前楼的楼窗,向村道里闲望了一会儿。又曾走进三层楼的浴室,略略察看了一下,前后至多不过四五分钟的时间,不料一转身,却发觉她的女儿已影踪全无,不知去向。以上的情形,和上一天的那件怪事,前后如出一辙,这未免太神秘了!

自这第二幕动人的戏剧演出以后,这新闻在各日报上也都登载了起来。有一张报纸在显著的地位刊着“萍村怪事”的标题,另有一张报上,除了刊出新闻以外,又特载着一篇“魔屋司阍访问记”的素描文字,内容除将上下两天的事件,详尽地记在一起之外,又尽量加以渲染。这篇文字,比一张侦探影片的说明书,写得更为动人。于是,这前后两天的事件,更加吸引起了群众的注意。

其实,这前后两件怪事,经过虽十分相像,而实际却有着很显著的不同,就是前一天的中年男子,其姓名来历,完全无人知道,他自从在萍村33号二层楼上不见以后,是否果真就此失踪,这一个问题,始终没有准确的解答。因为在以后的几天中,社会上并没有传出什么人失踪的消息。至于第二件事,却显然不同。那个少女,自在33号空屋中突然消失以后,她的踪迹一直便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并且,这少女的来历,大家也已经知道,她是一个唱花旦的女伶,艺名叫作白丽娟,在舞台上略有一点相当的声誉。唯其如此,这怪事在社会上,便格外增添了动人的力量。

总之,萍村中33号空屋,自此已成为一所“问题的屋子”。大家走过这座空屋时,不期而然,会发生一种异样的心理。尤其是住在村里的人,甚至禁止着妇女与小孩,不许在这近边逗留。而这座空屋,也从此不再有人敢去租赁,一直便幽悄悄地空关了起来。

二密密层层的疑云

萍村的事件,迅速地传到了鲁平的耳朵里。

鲁平生平差不多可以称为“猎奇”的专家。他的“猎奇”,具有两种目的:其一是为了消遣;其二,这简直也成了他的“专门的营业”。凡是社会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件,不论或大或小,只要稍带一些诡奇的意味,在他心目中,便认为这是发掘面包原料的机会来了。不过,他的探奇,也具有一个信条。他认为一件事情,最初在表面看看,好像是神奇无比的,而其结果,往往平常得很。所谓“雷声大,雨点小”的成语,在他过去的经历之中,几乎已成了一种定例。至于一件很小的事,凭他像剖解刀一样的智力,一经细细分析,却又每每会找出一个比较严重的后果。这种例子,在以往有过许多。

萍村事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都认为非常不可思议。唯有鲁平,却觉得并不足以引起他的兴趣。尤其那第二件事,他几乎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吃定那个女伶白丽娟,在那空屋里突然消失,是出于自动地溜走。她所以这样走法,不外乎要炫惑人家的眼光——也许,她就是在对她那位同来看房子的母亲,在放着烟幕,也说不定。像这种事,他认为平常得无可平常,完全不值耗费他的思绪。至于第一件事,他觉得除了那个中年男子在楼头的一声惨呼略堪研究之外,其余的种种也并不怎样神奇。总之,鲁平对于这所谓萍村事件,在最初他并不想插身进去。

巧得很哪!在那时候,恰好有个医生,忽然嘱咐鲁平,说他的体力,有静静休养一下的需要。而鲁平自己,也感到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一则闲得发慌,脑子几乎生了锈;二则,他也觉得最近他的“生意”实在太清,“进款”似乎有点不够。因着以上这两个动机,他想,不如姑且到这所谓“魔屋”中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大小生意,可以做这么一下。虽然他明明知道,问题的枢纽绝不在那空屋里面,不过,即使找不出生意来,就遵了医生的嘱咐,顺便在那里休养一下,却也未为不可。

在主意决定以后,鲁平就以“画家俞石屏”的名义,径向萍村的经租账房,租定那幢33号的屋子。在第二天上,他就亲自押着一些极简单的家具,独个儿搬了进去。

所谓萍村也者,地方相当宽绰。在这村里,共有四十宅单幢三层的住屋,前后排成四个行列。建筑相当精美;屋中一切设备,也相当考究。33号一屋,位置在第三排。这屋子的二三层前楼,都装着法国式的落地长窗,窗外各有一座长方形的阳台。那后半部的亭子楼,容积比较普通住宅所有的略为宽大一些。这里也装着较狭小的法国长窗,开窗出去,却是一座月牙形的小型阳台。站在那里,可以眺望幽静的村道,和对面第四排的屋子——二三层的后楼,式样完全相同。这种结构,大体上和一般的普通住屋似乎略有不同。

这里,笔者要向读者们请求,对于以上的情形,稍稍加以注意。因为,这和后面故事的开展,是有些小小的关系的。

鲁平在搬进33号屋的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把上下前后的各个部分,细细都察看了一下。不出他的所料,这屋子的内容,绝无半点异状。他觉得一个人会在这种绝无异状的屋子里突然地消失掉,那简直成了一种可笑的神话;换句话说:那简直是绝对不可能与不会有的事。

“哼!这里面,一定有些可笑的错误在着哪!”这是他搬进这座屋子后的最初的一个意念。

不过,在巡视各室的时候,有一件小小的异事,却迅速地引起他的注意了。

他在三层亭子楼的地板上,找到了一张扑克纸牌;纸质还是簇新,显然并未被人用过。咦!在这一所还不曾有人住过的空屋里,这纸牌是哪里来的呢?还有可异的事哩!这纸牌的正面,是红色心形的三点;反面,也是红色心形的三点。原来是两张同式的牌,背对背黏合在一起的,黏合的手法非常精细,粗看,绝不能看出这是由两张牌所并成。再细看这牌,那是一种用羊皮碾成的纸张所制造。他本是一个玩纸牌的“专家”,他一看这东西,就知道这是“808”的牌子,品质非常名贵,价值相当可观。况且,他想:在每一副的纸牌之中,并没有同花同点一样的两张,这两张红心的三点,当然是从两副牌内抽取出来而黏合成的。假使这里面并没有特殊的作用,大概绝没有人会从两整副的纸牌中各抽一张,而破费工夫把它们合并为一张。还有更可异的问题咧!这屋子的号数是“33”;而这两张纸牌的点数,恰巧也是“3”与“3”!这其中,会有什么微妙的关联没有?若说并没有关联,而仅仅是出于“偶然”,啊!做这种可怪的偶然,未免偶然得太巧啦!

这可异的纸牌,成了一种燃料,把他的兴趣,立刻鼓动了起来。他的敏锐的思想,从此便开始了忙碌的工作。可是,至少在眼前,他对这问题的端绪,觉得空空洞洞,还是毫无捉摸咧。于是,他暂时把这纸牌,小心地藏进了一个信封,又把这信封,郑重装进了他的衣袋。

当天,他就在捡到这张奇异纸牌的三层亭子楼中,布置下一个简陋的卧室,独自住了下来。

第二天,他独自走到村口,借端去找那个司阍。他把一支上品的雪茄,恭敬地送给了这一位魔屋怪事的经手人。那支“上品雪茄”,轻轻撬开了这司阍者的嘴,于是,他们便开始闲谈,渐渐谈到了33号空屋中第一次所发生的怪事。

鲁平在有意无意之间,把那中年男子的状貌、衣饰、年龄、口音,以及突然不见的情形,逐一问得非常详细。据这司阍说:那中年男子在楼头的一声惨呼,他听得非常清楚,可以发誓说是绝无错误。而他在听到这呼声之后急急奔上楼去的时间,至多也不会超过十秒钟。在短短的十秒钟内,那样清清楚楚的一个人,竟会突然消失不见——就算是一缕烟吧,那也不至于消散得这样快!这未免太可怕啦!

连下来,他们又谈到下一天所发生的事。这第二件事,在这司阍的嘴里,他简直把那个失踪的女伶,描写成在天上闲逛而一不留神从云端里面失足滑跌下来的仙女一样!此公一味形容那女子的美丽,其余,却茫茫然地说不出一个肯定的所以然来。二人谈了半天,鲁平依然感到茫无头绪。好在他对以上的两件事,本来并不十分重视。暂时,他所念念不忘的,却是藏在他衣袋里的那张怪异的纸牌。

喂!你们以为那张纸牌的事,有些可怪吗?不错!当然可怪之至!可是,比这张纸牌更可怪的问题,还在后面哪!

当鲁平拜别了那个魔屋怪事的经手人,而从村口回进来时,他忽见有两个人,神情鬼鬼祟祟,在33号屋子后门口诡秘地张望。其中的一个是四十左右身材高大的壮汉,戴着一顶深色铜盆帽,穿的是黑呢短大衣,下半身露出着蓝布裤与黑皮鞋。此人生着一双三角怪眼,模样像是一个工人的头目。另外一个人是青年,穿着蓝布工装皮鞋,面貌也并不善良。

这二人一见鲁平向33号屋走过来,便同时回身走开去。鲁平匆匆奔上二层亭子楼,轻轻开了法国式长窗,悄悄探头向下张望时,只见这两个人,向外走了几步,重复又回身进来,向这33以及左右两家32与34号的屋子只顾徘徊探望。他们站了一会儿,脸上个个露出焦灼的神色。又看他们细语商量了一阵,第二次又返身向外。鲁平一见他们相偕走出去,他急忙自后楼奔到前楼,开窗走上阳台,看时,不出他的所料,只见这二人,又从后面的村道里,兜到了前面的村道里来。

鲁平偷看到那个穿大衣的壮汉,向着那个穿工装的青年挤了一挤眼,便走向34号屋子的前门去,按了一下电铃。只听他高高地喊说:“这里可是姓王?你们是不是要校对电表?”

“不是的,没有!”一个清脆而带厌恶意味的女人的声音,简单地从那34号门上的小方框里高声传送出来。

“咦!你们不是写信到电力公司来的吗?”那壮汉一边说,一边将一种饿鹰觅食般的锐利的目光,从这小方框内飞射进去。那小方框迅速地紧闭了起来。这壮汉又诡秘地向那个工装青年耸耸肩膀。看这情形,显见校对电表的话,完全出于假托。

这时,鲁平又见那个工装青年,踌躇了一下,似乎要来叩这33号屋子的门,恰巧那个壮汉偶然抬头,却和阳台上的鲁平打了一个照面。这壮汉便立刻闪动着他的三角怪眼,向那个工装青年投了一个暗示,似乎在阻止他的动作。接着,便见这二人重新又向村口那边走了出去。

鲁平看这二人的情形,简直非常可疑。他想了一想,决计追踪出去,准备细看一个究竟。他立刻走出33号屋子,急急奔到村口,他满以为这两个人,走得还不很远。不料,他向这幽静的马路上两面一望,早已不见了这两个诡秘人物的影踪。鲁平越想越疑,觉得错失了一个大好的机会,未免有点可惜。

于是,他懊丧地回进屋子。他在他的记事册上,把当天所见的事情,详细记了下来。

为了这两个可疑的家伙,引得我们这位神秘朋友,不时踏上这33号屋前后部的阳台。

他以一种“哥伦布”站在甲板上面眺望新大陆时热望的眼光,不时眺望着下面的村道,准备着随时再有什么新的发现。

可是,三天的时间匆匆过去了,下面村道之中一直是那样幽悄悄的,毫无半点动静。这使他感到自己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未免拙劣得可笑。他正打算改换方法,到外面去活动一下。他刚自这样准备,却没有料到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完全出于他意外的枝节,从另一方面岔生了出来,这一种非常诡异的枝节,竟把他的预备向外活动的脚步,立刻拦阻住了。

笔者在前面一节文字中,曾清楚地向读者们报告过:鲁平在这33号空屋中所布置的简陋的卧室,是在三层楼后部的亭子间中。推开那两扇狭长的法国式长窗,便是月牙形的小型阳台。站在这里向外眺望,目光最易接触的,却是对方第四排屋子的前部;尤其对面的一家,更容易映进眼帘。

这一家屋子的号数,是43号。由于季节的关系,那边二层楼上的法国长窗,不时开得很直。从这里三层楼上,望着对面二层楼中的内容,因为居高临下,窗内的情形,可称历历分明。那里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寝室,其中所有的家具,完全显着流线型;一切陈设,也都显示百分之九十九的精美。这简直是一座小布尔乔亚所住的瑰丽耀眼的小皇宫。在这小小的皇宫之中,常常见到的贵人,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胖子——看样子,这就是这间屋子里的幸运的主人。另外,还有一个瘦小的中年妇人,大约就是主妇。

以上的事情,看去很平常,似乎不值得加以详细的记述的。可是,唯其太平常了,其中却隐藏下了一种不平常的成分,不信,请看以下的诡异的发展。

对方那座43号的屋子,二层楼上的情形是记述过了,但是三层楼上的情形又怎样呢?

那里两扇与二层楼上同式的法国长窗,多半的时间是半开半掩,看不见室内的情形。但鲁平有一次,走上屋顶露台,望见对面三层阳台上,安放着一张铁架矾石面的长方小茶桌;两边附属着两张小藤椅,这表示这三层阳台上,时常有人来憩坐。但鲁平自从搬入这33号空屋以后,却从不曾在这对方的三层楼上,见到过什么人迹。那里的二楼与三楼,是否为一家所住,却也无从知道。

在那两个可疑的工人模样的家伙,到前后村道里来窥探的后两天,鲁平忽然发现对面这43号屋子的三层阳台上,有两个漂亮的西装青年,靠着阳台栏杆,正向自己这边的屋子,在那里指指点点。这两人的年龄,较长的一个,也不过二十多岁,另外一个,却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学童。二人脸上,都呈露着一种特异的神情。鲁平起初还并不十分在意,但约莫过了一小时后,只见对面这两个西装青年,第二次又踏上了这阳台。鲁平闪身在长窗半边,隔着玻璃斜刺里偷看过去时,只见这两人的神情,较前更显出了诡秘。其中年龄较轻的一个,不时举手遮着口角,扮出一种奇怪的鬼脸。那另外的年长的一个,两手插在裤袋里面,却时时沉下脸色,向他不住摇头,似乎在阻止他,不要做出这种怪模怪样来。

这二人站在阳台上,一面鬼祟地谈着话,一面却把四道可异的目光,连续不断地向这边飞扫过来。

这一次,鲁平发觉到这两个青年的眼光,并不像先前那样专注着自己这边的屋子,同时他们也集中注意力于这里隔壁34号的那座屋子上。

这情形,使鲁平忍不住开直了长窗走将出去。同时,对面的两个青年,也正伸手拉窗,预备回进室内。只听得二人中那个年龄较长的一个,在用一种严重的声气,抱怨那个年轻的说:“你真不留神,要被你弄坏了大事哩!”

后者还未及对答前者的话,一眼瞥见这里鲁平踏上了阳台,便呀的一声叫喊起来道:“哦!你看!33号有了人!”

就在这一声非常惊怪的喊声中,鲁平发觉对方这两个青年,四颗闪烁的眼珠,正像机枪子弹那样向自己身上怒扫了过来。

以上连续发生的种种怪异事件,使鲁平的脑海之中,堆起了许多许多的疑云。连日的事情,姑且抛开那张第一天所捡到的怪异的纸牌暂且不说,在两天之前,那两个工人模样的诡秘的家伙,曾跑到这屋子的前后左右,多方窥探;他们不但注意着这33号的屋子,而同时也注意着这里34与32号的邻屋,这已经大为可异。不料,今天对方这座43号屋子里的两个西装青年,也有着同样的怪异的情形。照这样看,这里萍村的屋子,不单是这座33号的所谓魔屋大有神秘意味,甚至连这前后左右的邻屋,也都无形地在散放一种神秘的辐射。

啊!这未免太可异了!真的,太可异了!

三日历、花瓶、热带鱼

从这天起,鲁平那枚忙碌的脑球之中,又添辟了一座新的小小的“应接室”。在这一所新的应接室里,他是预备着专门招待对面屋子中的那些“来宾”的。

自这“新应接室”揭幕以后,果然,鲁平在对方43号的阳台上,陆续又发现了许多许多的“新奇”事件;这所谓“新奇”事件,在一般人的眼光里看来,实在也并不新奇。粗粗一望之下,也许任何人都会把这种不值注意的小事,完全忽略过去,但在鲁平透视一切的目光中,却觉得每一桩每一件,其中都合着神秘的不可思议的意味。

第一件新奇的东西,首先引起鲁平注意的,有一天,他见对面三层阳台长窗边的墙上,忽然高挂出了一个日历。

啊!一个日历,那也很平常呀!这有什么可怪呢?可是,谁都知道的,像日历这种东西,论理,应该悬挂在办公室、憩坐室、书室或是卧室里,那才对呀!依据普通的习惯,似乎绝不会有人把这种东西高挂到阳台的墙上来的,是不是?

这未免是可异的一点。

那份日历,附有一张很大的纸板。这是一家很著名的首饰商店中的赠品,印刷非常精美。纸板上的图案印的“七矮人”围绕着那个活泼美丽的白雪公主。原来,在这时期内,本埠的大小各电影院,正先后放映着那位华德狄斯耐的卡通新作“白雪公主”。因之,在这新颖的广告物上,却把那些“喷嚏”“哑子”“老顽固”等等的应时的矮人,全部礼聘了出来。

这些矮人,是并不值得惊讶的;而可惊讶的事情,却在另一部分。

细看这日历上所撕到的一页,并不是当天的日期,而赫然是一个红色的阿拉伯的“3”字!

还有可异的咧!在那原来印成的红色“3”字之上,另用钢笔添上了一个英文大写字母“A”字;而在原有的阿拉伯“3”字之下,也用钢笔另添了一个较小的“3”字。这样,自上而下,便成为“A33”三个字。这上下另添的字,悄悄望过去,很显得鲜红耀眼。

啊!这一个含有无穷神秘的三字,却掀起了鲁平脑内的无限的疑云!他暗想:萍村最初发生的怪事,就在自己住下的这所空屋里;这屋子的号数,是“33号”。进屋子的第一天,发现了一张二合为一的神秘纸牌,这纸牌的正反两面,数目都是“3点”;而今天对面43号的阳台上,高挂出一份日历,所撕到的日期,恰巧又是“3”号!这接连不断的许多“3”字,会是偶然的巧合吗?不!这可以很肯定地说不是!

既然不是偶然的巧合,那么,这期间,一定隐藏着一些什么神秘的意味咧!

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意味呢?

我们那位神秘朋友——鲁平——他生平,自以为他的思想,等于一柄专剖神秘事物的解剖刀,任何神秘的难题,都不足以把他困倒,然而这一次,这位神秘朋友,竟已陷进了一个神秘的圈子里。

总之,他的脑海里被那些连续发生的神秘的数字,搅得有些波涛汹涌了。

当天下午,鲁平悄然拿出他的望远镜,带着一团困惑,又踏上了那座月牙形的小阳台。

他怀抱着一颗物理学者研究物理的热心,准备在那份可怪的日历上面,再找出一些可供探索的资料。但他的望远镜,还不曾举起,而一种失望,却已立刻送入了他的眼帘。

啊!可恶!那份日历,竟已收去了!

其实呢,鲁平在这时候,他是不必过分失望的。因为,那份可怪的日历,虽已不见,而同时却另有一种好玩的东西,做了那份日历的“代替品”。并且,这一个新奇的“代替品”,它的出现的姿态,与后来的演出,较之先前的那份日历,竟格外来得神秘莫测哩!

这第二次的陈列品,是什么呢?

那是一座长方形的玻璃热带鱼箱。这鱼箱里,除了点缀着些热带产的海底植物以外,却畜养着一对所谓“五彩神仙鱼”。这小小的一对鱼,约有四寸长的圆径;滴溜圆的身子,圆得像一枚月饼,而又扁薄得像用纸片剪成的一样。这的确是一种新奇有趣的小动物。当时,这种鱼,曾经在本埠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中陈列过,竟标着每对一千元的惊人的高价——请读者们注意:在这一件萍村事件发生的时节,这一千元的一个数字,你可以把它买进一座小屋,或者换得一个妻子。所以,这的确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了!——当时曾使社会上的那些大饼阶级,对着它们发出一种无声的悲叹!如今对面这座小皇宫里,既能养得起这种身价远比人类高贵的小动物,其为相当富有,那是可以概见了。

这热带鱼箱最初陈列到阳台上来,我们这位神秘朋友鲁平,除了对它发生了一些莫名的感慨以外,起先,他并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可是,不久,他迅速地发觉,这里面,又有些新奇的花样发生了。

下一天,鲁平绝早就踏上那座小型阳台。他见对面的三层阳台上,昨天那座较大的鱼箱已经收去,而又换上了较小的一座。在这较小的鱼箱里,却也换上了许多绝细小的热带鱼。

鲁平从望远镜细细望去,只见这里面,有所谓燕子鱼、太阳鱼、玻璃鱼、剑尾鱼、扯旗鱼以及翩翩鱼、霓虹灯鱼等等。啊!真是洋洋乎的大观!

这里,笔者要请读者们特别允许我,说上几句不必要的“闲话”。喂!你们看哪!在这狭小的世界之中,容纳着这许多不同型的小东西,不用说,它们之间,一定也有许多所谓利害上的冲突的!可是,我们从来不曾看到过一队翩翩鱼,会向另一队的扯旗鱼,举行过什么“海上会战”;也不曾见过那剑尾鱼,会向霓虹灯鱼,放射过一枚半牧的“鱼雷”;它们之中,永远没有轰炸、屠杀等等的疯狂举动;它们是那样的有礼貌、守秩序。于此,可见这些渺小的生物,它们的胸襟,真是何等的阔大!而反顾我们这些庞大的人类,相形之下,更是渺小得太可怜啦!

再看这鱼箱中的许多种鱼,虽然都比虫蚁大得不多,但它们的种类,却都非常名贵。不消说,这一箱鱼的代价,当然又是很可观的。据鲁平所知,在这种畜养热带鱼的玻璃鱼箱里,都有调节水温的设备,并不一定需要什么阳光与空气。而对方这家人家,却每天把这东西,不惮烦地陈列到阳台上来,这有什么作用呢?

当时,鲁平呆呆望着这距离十码以外的热带鱼箱。忽然,他的脑内,陡然像电光般地一闪!就在这电光一闪之中,使他顿时记起过去一件诡奇而有趣的经历。

事情是这样的——

在若干年前,他住在某处一所房屋里,差不多是每天,他瞧见对面一家人家,把一个小小的玻璃鱼缸,高挂到楼窗外面来——那时候,还没有这“穿西装”的热带鱼哩。所以,我们这些有闲的绅士们,只好玩玩那些古老的金鱼。日子久了,他在无意之中,忽然发现这鱼缸中的金鱼,尾数忽多忽少,每天不同。甚至,在上午与下午之间,也会变换花样——有时是许多尾鱼,像南京路的行人一样,满满挤成了一堆。有时,这鱼缸里,呈露了一种“宵禁”后的萧条景象,只剩下了一二尾鱼,在那里凄凉地游泳着。并且,那金鱼的颜色,也逐日都在变换:有时候,满缸都是黑色的;有时候,满缸都是白色的;有时满缸都成了红鱼;而也有时候,变为黑、白、花、红,各色俱全。总之,这一个小小的鱼缸之中,内在的幻变,比之国际间的形势一般的迅速而莫测!

当时的鲁平,也像眼前一样,每天从望远镜里,密切注视着这小鱼缸中的奇异的变化。后来,他便很聪明地,吃准这细小的生命,一定是被什么人在利用着,做了一种暗里通讯的特别信号。

“有了信号,当然一定有收、发这种信号的人物。”鲁平开始这样想。

于是,第二步,他又从他的望远镜中,暗暗注意这些通密电的角色。不久,他果然发现那个“发出”信号的主角,乃是一个青年美貌的女子,而那“接收”信号的对方,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啊!不用说得,这一双“亚当”与“夏娃”,一定是在进行着一种粉红色的秘密交涉,那是无疑的了。

有一天,鲁平望见对方的窗外,又挂出了一满缸的红色金鱼。他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一个方式,却是那个女主角暗约那个男主角前去幽会的记号。这晚,我们这位世间第一机警的人物——鲁平——悄然在暗中守候,单等那位男主角先生,一声动员令下,他便暗自尾随在后。

他自以为很聪明哩!

在他的本意,以为这一次,他以第三者的资格,突然跳上那座秘密舞台;结果,一定会找到一些意外的“外快”。说不定在回来的时候,衣袋里便可以高耸耸地装进许多粉红色而带玫瑰香的纸币。

鲁平当时是这样的想望,所以心里非常高兴。可是,世间有许多的事情,所谓“想望”,毕竟也只成其为“想望”而已!因之,这一次的事,他竟带回来了一个完全出于意料之外的可笑的结果!

原来那夜,他大模大样,以“麒社长”的步法直闯进他这“芳邻”的屋子,前后还不到三分钟,已被那男女两位主角,很不客气地当他是种“奇货”,而把他“囤积”了起来!

哈哈!这真是一艘三万吨的邮船,无端打翻到了小河里!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出来,真是很可笑的。原来对方这家“芳邻”,在某种性质的营业上,却是鲁平的“同行”。他们预知鲁平住在这里,又预先了摸透了鲁平那种专门“趁火打劫”的性情。因此,他们特地为他而设就这一种小金鱼缸的圈套,“专候”着这位“贵宾”!他们预料到这位“贵宾”,见到了这一件神奇的“古玩”,一定要加以“赏鉴”,而且一定要神经过敏地自投罗网。哈!果然不出所料,这一位自命最聪明的人物,居然轻轻易易,大步踏进了这聪明的圈套!

这事情的最后一幕,鲁平虽然仍旧仗着他的不可捉摸的机智安然脱身,并无“损失”——这里该要声明:当然!他在回来时,并没有装到那些粉红色而带玫瑰香的钞票——但在他的生平的活动史上,却已永远留下了最可笑的失败的一页。

让我再把笔尖从回忆中收回来吧!

这时候,鲁平呆望着对方43号三层阳台上的热带鱼箱,他的脑内,不期而然,反映出了以前的这件失败史。他明知眼前的事,绝不会是“旧瓶装新酒”,但无论如何,他觉得对方把这些“日历”“热带鱼箱”等的东西,一一陈列到阳台上去,绝不会毫无作用,那是可以断言的。

写到这里,笔者又要请求读者注意。眼前的鲁平,却已不是以前青年时代的鲁平。此时,他的年龄已经达到中年的高度。他的阅历既已较前增长,当然他的性情也不像青年时代的那样“火暴”。为此,他对这萍村中所发生的种种怪异事件,并不打算采取急进的态度,他只仿效着那些所谓“国际观察家”,沉机观变,以静待这事件的自然发展。

又到了下一天,这天,鲁平望见村道里面推进了一辆百货公司的三轮送货车,车子上载着一对美丽的鹦鹉连同两座镀镍的架子,停在对方43号的门口,未及半小时,他见这一对鹦鹉,又高高陈列到了对方的三层阳台上。

哈!这一座小小的阳台,真的,成了一个小小的博览会了。

这一天的新陈列品,除了那对鹦鹉以外,那热带鱼箱却已收去。在那矾石面的小茶桌上,另外又供上了一个绝精致的珐琅瓷瓶,瓶内插着一大簇各色间杂的折枝杜鹃花。

鲁平虽然并不是一个莳花专家,但对于花木,都有相当的癖好。他细看这些杜鹃花,都是一些难得的名种;他觉得把这好好的盆栽植物,无端摧残下来而插在瓶里,这未免非常可惜!他这样想着,同时他脑海里,陡然又触发了一种绝对奇异的思想;由这思想,又使他推起了无限的疑云。

原来,他暗忖:自己到这萍村中来租屋,用的是“画师俞石屏”的名义;这“俞石屏”三字,原是“鱼日平”的谐音;再将“鱼日平”三字拼合起来,便成为“鲁平”两字。如今对方阳台上,第一次,高挂出了一个日历;第二次,先后陈列了两座热带鱼箱;而今天第三次;又有一个花瓶,赫然陈列出来。试将这鱼箱的“鱼”;日历的“日”,花瓶的“瓶”,三种东西合并在一处,岂非清清楚楚,成了“鱼日平”三个字!

照这样看来,自己秘密搬进这萍村里,难道又有人已经知道了吗?难道对方阳台上种种新奇的陈列,是和自己有关的吗?又难道对方这种神奇的扮演,真的和若干年前的小金鱼缸,是具有相同的作用的吗?

他再仔细一想,不禁又哑然失笑,觉得以上的揣测,设想未免太远,有些神经过敏。然而,除了以上那种揣想之外,对方阳台上的那些“日历”“鱼箱”“花瓶”“鹦鹉”,以及日历上的怪异数目,凡此种种,毕竟又是什么解释呢?

鲁平最初,以为这萍村里的事件,一定很容易解决,绝不至于会有什么困人的难题。不料一到了这里,立刻就发生了许多意外的枝节,而这些枝节,每一种都是迷离惝恍,不可捉摸。最可恨的,他觉得自己的眼前,明明摊放着许多许多可供研究的线索,然而自己眼看着这些线索,竟无法加以贯穿,甚至要想从这里面找个比较清楚些的轮廓,那也绝不可能。

四八张同色同点的纸牌

鲁平开始注意这对方43号的三层阳台,是在那两个西装青年站在那里鬼鬼祟祟谈话之后。到眼前为止,这已是第五天。就在这第五天的上午,对方阳台上,又有一种较前更新奇的东西,直刺进鲁平的眼帘。

所谓更新奇的东西,却是许多纸牌,齐整地贴在对方法国长窗左侧的墙上。细数这纸牌,一共是十三张,分为三个横行粘贴在那里。第一行,共四张纸牌,是:“5”“A”“3”“3”;第二行五张牌,是:“5”“7”“A”“3”“3”;第三行,又是四张纸牌,却是“K”“4”“3”“3”。这总共十三张的纸牌,其中“三点”的数目,竟占据了六张之多!

最可异的是:这许多纸牌,一律都是红色,而又一律都是心形的。这十三张红色心形的纸牌之中,那神秘的“三点”,共计六张。连第一天在这33号屋里捡到的二合为一的一张,计算这种同色同点的纸牌,前后共已发现了八张。

从这纸牌上面可以见到,对方这家43号的屋子,和这里33号的屋子,两者之间,必有一种幽秘的连带关系,那是无疑的了。

可是,当时鲁平呆望着对方的阳台,想来想去,竟想不出这问题的枢纽毕竟在什么地方。于是,他把那十三张纸牌的数字,以及排列的方式,小心地抄了下来。他索性回进屋内,燃上一支纸烟,用心思索起来。

他开始做如下的推测:

他想,这第一行的纸牌——5A33四张,也许是暗指一种约会的时间和地点而言。姑且假定:5A二字,是指早晨的五点钟(英文以AM二字母代表上午);33二字,就是指这里33号的屋子;那么,第二行的57A33,连带可以假定为——由早晨五点钟到七点钟。不过第三行的K433四个字,应作什么解释?还有,以前日历上的A33三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鲁平尽力喷着烟,尽力苦苦地思索。费掉了好多的时间,只觉得想通了这一边,却阻塞了那一边;想通了那一边,却又窒碍了这一边。最后,只觉得越想越多阻碍,越想越不得要领。

其次,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也使鲁平怀着非常的苦闷,而无法加以打破,就是——他见对方阳台上,总是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计算自从那张怪异的日历挂出的那一天为始,从此连那两扇长窗,也不很见到敞开的日子。至于那个扮演连台魔术的主角,毕竟是个何等的人物,当然也格外无缘拜会。这一点,已属非常可异;还有更可异的是——每逢自己十分注意的时候,对方这阳台上,明明阒无一人;单等自己回进了屋子,转转眼,对方的陈列,立刻已变换了新鲜的花样!这种情形,岂非也是神秘之至?

可笑!我们这位聪明人物,自从踏进了这座33号的屋子以后,他简直像踏进了一座魔鬼所设的八阵图,用尽心力,只觉得无法揭开眼前的重重烟幕。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前的难题还没有解决,接连着从另一面,陡然又遇到了一种极堪注意的发展。

这一天下午,鲁平在村道里,忽又瞧见那个工头模样的壮汉,和那个工装青年,第二次又到这33号屋的近边来窥探。当时,鲁平站在二层楼后部的月牙形阳台上,他听得那个工装青年向那个壮汉说:“这屋子的号数,你没有弄错吗?”

只见那个壮汉,闪动着三角眼,坚决地回答说:“清清楚楚,瞧见这家伙,站在这33号的楼窗口,哪里会弄错!”

这两人鬼鬼祟祟,指点了一阵,最后,眼看他们带着满脸的失望,便向村道外边走了出去。

鲁平自这两个诡秘的家伙,第一次来窥探,就已起了疑念。只因略一迟疑,失了追踪的机会。今天见这二人竟又旧地重临,觉得不能再把机会轻轻错过,于是急忙下楼走出屋子,悄然尾随在两人的身后。

本来,已是两人在前,鲁平在后,双方之间有着相当的距离。不料,当那两个家伙走过横马路之后,忽然路旁的交通指挥灯,由绿色一变而为红色,给横堵里车辆一间隔,鲁平竟不及赶过去。这一来,便耽误了好些间。待到他越过横马路时,只见那两个家伙,已从容跳上路旁一辆预待着的白牌汽车,霎时像箭一般驶去了。看这样子,分明他们到这里来窥探,在事前早有一种很精密的准备。

鲁平站在路边,眼望着他们绝尘而去,一时竟无法加以追赶,甚至,他连那辆白牌汽车的号数,也不曾看清楚。失望之余,他不禁伸手在自己头上,重重敲了几下。他自己恨恨诅咒着道:“你这东西,上了一点年纪,竟会那样的不中用!”

他带着一种极度懊丧的心理,拖着沉重的步子退入村道。刚待举足回进这33号的屋子,一眼瞧见隔壁34号的后门口,走出了两个年轻的女子——不!与其称她们为女子,还不如称她们为女孩,比较的切实一些。前面的一个,是学生的装束,年龄至多不过十五岁。这女孩的面貌,不能说是怎样美,但一双活泼的眼珠,却显得特别的动人。那跟随在后面的一个,年岁与前者相仿,打扮却像是个侍女。

这一声呼喊,几乎在鲁平的耳膜上,刺上一个洞。他眼望着那个学生装束的女孩,带着她的侍女,惊鸿一瞥似的重复回进了34号的屋子。当时鲁平站在自己33号的门口,一时简直完全呆怔住了!

他暗忖:呵呵!真神秘呀!当前种种问题,已被许多“3”的数目,搅到眼花缭乱。而今天,意外地竟又发现这邻屋中的女孩,名字也叫“三三”,照这样看,这一个关于“3”字的神秘的旋涡,竟是无限制地加深,这岂非是不可思议的事吗?

五芳邻的履历

这天晚上,鲁平睡在他临时布置起来的简陋的**,脑海里只顾闪烁着邻家那个女孩的影子;同时,那“三三”二字的芳名,也只顾在他脑膜上面打着盘旋。因这女孩的名字,他联想到了对方阳台上的神秘纸牌。他嘴里喃喃不绝地背诵着:

5A33!57A33!K433!

他把这几组富有神秘性的阿拉伯数字,在舌尖子上滚了一阵,无意中,他的脑内,居然像触电般地触动了一种灵感!他蓦地从**直跳起来,自己责骂着自己道:“你这牛!你的年纪说老还不老,但你的老悖,比了一头笨牛更甚!”

鲁平虽然这样诅咒着自己,但这一晚,他的精神上却感到了一种自进萍村以来从未有过的轻畅。

“啊!那一线光明,毕竟找到了!”他心里暗自这样呼喊着。

他想:这萍村中的事件,当前种种神秘氛围,自始至终,一直环绕于33、34以及对方43这三座屋子之间。现在,姑且把33号中的种种问题,放过一边,暂时不论。至于隔壁34号,对门43号,这两家“芳邻”,其中毕竟住的是些何等的人物,这问题似乎有赶紧追究一下的必要。

鲁平最初踏进这萍村,一开场就被许多许多推不开的疑云,重重困惑住了脑筋。因之对于这一个问题,一时竟无暇加以注意。照眼前一看,当前许多问题的枢纽,明明是隐藏在这两宅邻屋之中,而自己对这重要焦点的所在,偏偏熟视无睹,反而向黑暗的夹缝里面无意识地乱撞。细想自己这种愚蠢,岂非比了一头笨牛更甚?

鲁平自从无意之中找到了这“问题的钥匙”以后,他的胸头已有了成竹。到下一天,他便专心致志开始打听两家芳邻的来历。读者们是知道的:鲁平一生对于这种任务,的确可以称为一个科学化的技术专家。因之,他仅仅费了一天工夫,已把34、43这两家屋子中的详细内容,探访得非常清楚。

开场,他所“私行察访”的,乃是对方43号的这一家。

这一家的住户,乃是时代潮流下的骄子——米商——主人五十多岁,一个肥得像一口猪猡那样的大胖子。他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可钦佩的姓名,叫作柳也惠。在两年之前,还是一条躲在米桶里面无声无息的小米虫。最近的过去,他在动**的潮流之下,把良心搬了几次家,居然“捞”到了大宗染有血腥气的钞票。于是,平地一声,这小米虫竟跳出米桶,而成了一个资产阶级中的人物;同时,他更像“华德狄斯耐”笔下的“小米老鼠”一样,一时在社会上,也有了相当的声誉与地位。

至于那条老米虫的独生的儿子,年龄还只十五岁。这一条幸运的小米虫,格字叫作柳雪迟。这孩子天生一种非常怪特的性情:平常住在家里,或是在一个习惯了的环境里,他的那种顽劣,简直超出理性范围之外。但是相反的,一旦遇见了面生的人,或是到了一个不相习的环境里,立刻会变得异常温文;甚至他的局促怕羞的情况,较之同等年龄的女孩,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个独生的孩子,在那对老夫妇的眼内,看得如同一颗夜明珠相仿。平时,要长,要短,第一秒钟夜明珠开了口,那对“老蚌”便恨不能在第二秒钟以内立刻给他办到,即使他要搬取“月宫宝盒”,只要可能的话,他们也决计不惜牺牲全部财产而替他把订单送到德国或美国去定造那座登天的梯子的!

这住宅里,除了上述的二老一小三位主人之外,其余有一个汽车夫,和几名男女下人。以上,便是对方43号屋中的一篇详细账目。

其次,鲁平又探访得了隔壁34号这一家的内容。

这一家的情形,和前者有些不同。这里并不是一处正式的公馆,而却是一个非正式的“小”公馆。主人是一个从旧货业中发迹的财主,他的姓名叫作梅望止。这位财主虽只拥有一个中级的财产,而他所囤积的夫人,却有六位之多。住在这里的,是他的第二房的太太。这位二太太,虽然像一艘军舰那样,已到达了应退伍的“舰龄”,可是,她在她的半打“同行”之中,依旧还是最受宠爱的一位。为什么呢?原因是主人梅望止自从和这第二位太太结合以后,不久,就增添了“一千金”的流动资金,而他自从增添了这一千金的财产之后,他的命运,从此便像搭上了国际饭店正在上升的电梯一样,一层高似一层;一直到眼前为止,他简直逐年在他的财产纪录上,增添着舞女们所怕见的记号。

就为了上述的原因,这位旧货大王,却把他这流动式的“一千金”,一直看得如同第二生命一样。

这女孩子在梅望止的全体的儿女之中,排行应列第三,所以从小的乳名,就叫作“三三”。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随着“三三”二字的字音,顺口改作了“姗姗”。鲁平前一天在后门外所见到的,就是这一支娇柔的“蜜丝”。她因为身材生得纤小,外表看去,好像只有十四五岁。实际,她的年龄,却已到了“应该学写情书的时期”,告诉你们吧!她有十七岁了呀!

除了以上种种,另有该说明的一点是:那位旧货大王梅望止,每个月中不过到这里来住上几天。其余的日子,他却把他的宝贵的光阴,轮流分配在其余的五个公馆里。

以上便是34号屋中的一个大体的情形。

当时,鲁平既将上述情形打听清楚以后,他觉得“梅望止”这一个名字,字眼取得相当特别;同时,他又觉得这一个特别的名字,碰到耳膜上面似乎有些熟稔;他仿佛感到,自己和这相熟的名字,过去好像有过一种什么交涉的。

他想了半晌,忽然,他的脑内一亮,竟想起了十年前一则曾经轰动过全上海的特异的新闻来。

啊!那则新闻,的确是件千真万确的事;而且,它的性质,也的确是具有一种诡奇动人的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