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响尾蛇 一 在深黑色氛围里4

鲁平在想:小姐,自说自话!

她在说下去:“但是,我在郁金香内一看到说这话的人是你,我就不再想抵赖。我知道跟你抵,不会有好处。”

香槟跑过来了!

世界上的怪人,上自满脸抹上胜利油彩的那些征服者、接收大员,下至一个小扒手,都喜欢香槟:接收大员当然欢迎有人称颂他的廉洁,小扒手当然也欢迎人家说他“有种”。总之,一头白兔也欢迎有人抚抚它的兔子毛。我们这位绅士型的贼,当然也不能例外。

他被灌得非常舒服。但是他还故意地问:“为什么一看见我,就不想抵赖呀?”

“一来……”她只说了两字,却把那对“黑宝石”,镶嵌上了那条鲜红的领带。然后微微仰脸,意思说是为了这个。她索性把鲁平的领带牵过去,拂拂她自己的脸,也撩撩鲁平的脸。

“还有二来吗?”这边问。

“二来,我一向钦佩你的玩世的态度。”那对黑宝石仿佛浸入在水内,脸,无故地一红,“你知道,钦佩,那是一种情感的开始哩!”

鲁平像在腾云了!——但是,他立刻骤然觉悟,在一条小毒蛇之前腾云是不行的。他把身子略略闪开些,真心诚意地说:

“听说,那个陈妙根,是个透顶的坏蛋哩。”

“当然哪!否则,我何必捣碎他?”

“你有必须捣碎他的直接理由吗?”

“当然!”

“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亲爱的?”

“我得先看看你的牌。”蓝色线条一摇。

“已经让你看过了,不是吗?”

“不!”睫毛一闪,“我要看的是全副。假使你是真的坦白对我,你该让我先听听,你在这个讨厌的故事上,究竟知道了多少了?”

“知道得不多。”鲁平谦逊地说。他在想,虽然不多,好在手里多少有几张皇与后,你别以为我是没有牌!想的时候他把身子坐直,整一整领带,换上一支烟,然后开始揭牌。

“亲爱的,你听着,”他喷着烟,“第一点,你跟你的同伴,是在上夜里十点五十分左右,走进那宅公园路的洋房的,即使我提出的这个时间略有参差,但至多,决不会相差到十分钟以上!”

他的说话的态度,坚决、自信,显出绝无还价之余地。对方颔首,表示“服帖”。

“你带领着两位待从,连你,一共三个。”

那双妩媚的眼角里透露出一丝轻倩的笑。她说:“噢,连我,三个?好,就算三个吧。”

“就算?字眼有问题。”鲁平忍不住说,“假使我是发错了牌,亲爱的,请你随时纠正。”

“别太客气,说下去。”

鲁平觉得对方的神气有点不易捉摸,他自己警诫,发言必须留神。否则,会引起她的第三次的咯咯咯咯,那有多么窘!

他继续说:“你的两个侍从,其中一个,带着手枪——带的是一支德国出品的‘Leuger’枪,带枪的那个家伙个子相当高,他姓林。对不对?”

他吃准刚才在郁金香门口跟黑鹏比武的那个工装短发的青年,就是昨夜里的义务刽子手。他听这位黎小姐用日本语称他为“海牙希”,所以知道他是姓林。

这女子居然相当坦白,她又抚弄着鲁平的领带,嘴里说:“名不虚传!”

鲁平在对方的称赞之下得意地说下去:“还有一个,大概就是刚才在郁金香内陪你小坐过一会儿的青年绅士。穿米色西装的。你说他姓白。他和你的交情很不错。大约他像我一样,喜欢称你为亲爱的,纪录也一定比我高,对吗?”

他的问句显然带着点柠檬酸。

她耸肩:“你看刚才那个穿米色西装的小家伙,线条温柔得像花旦博士一样的,他会参加这种杀人事件吗?喂,大侦探,说话应该郑重点,别信口乱猜,这是一件杀人案子呀!”

她又耸肩,冷笑,神气非常坚决,绝对不像是说假话。鲁平在担心,不要再继之以一阵咯咯咯咯。还好,她只冷笑地说:“大侦探,请你发表下去吧。”

“那么,”鲁平带着窘态,反问,“除了那个姓林的家伙以外,还有一个是谁?”

“还有一个是谁吗?告诉你,根本不止还有一个哩。”

“那么,还有几个,是些什么人?”鲁平真窘。

“你问我,我去问谁?”一枚纤指在他脸上一戳,“别让‘大侦探’三个字的招牌发霉吧!”

她怕这位红领带的英雄下不了台,立刻就用一种媚笑冲洗他的窘姿。她说:“别管这些,你自管自说下去吧。”

鲁平带着点恼意说:“你们这一伙,”他不敢再吃定是三个,“在那洋房的楼下,先击倒了两个人,把他们拖进一间小室,关起来。对不对呀?”

“对,说下去。”

“之后,你们闯进了二层楼的憩坐室。那时候,陈妙根已经回来。你,曾在那张方桌对面坐下来,与这坏蛋,开过一次短促的谈判。这中间,你们曾威胁着他,把一串钥匙交出来,打开了那只保险箱,搬走了些什么东西,连带走了那串钥匙,对吗?”

“对,说下去。”

“在谈话中间,你曾敬过这位陈先生一支绞盘牌。对吗?”

“好极。”红嘴唇又一披眼角挂着点讥笑,“一个专门以拾香烟屁股为生的大侦探,倒是福尔摩斯的嫡传。嘿!还有呢?”

鲁平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恼怒在想:小姐,暂时你别太高兴!拖着红色领带的人,不会带着鼻子上的灰就轻轻放手的!想的时候他说:“你记不记得,那位陈妙根先生,在跟你开谈判的时候,曾把一沓钞票,横数整数数过好几遍。对不对呀?”

那对“黑宝石”突然闪出异光。她要在喃喃地自语:“是的,当时他曾向我借过一张钞票哩。”

噢,他曾向你借过一张钞票?是美金?美钞?伪币?还是CNC?鲁平猛喷了一口烟,烟雾中浮漾着得意。

这女子格外怀疑了。她知这鲁平的得意是不会无因的。

鲁平紧接着问:“你知道这一小叠钞票的用途吗?”

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后说:“他把那钞票,整理了一下,想差遣着我们中间的一个人,代他去买一听纸烟。”

鲁平暗暗点头,在想,这是一个欲擒故纵的好办法。想的时候他问:“当时你们怎么样?”

“当然不理他。”

鲁平在想,好极了,你们当然是“当然不理他”,而那位将要进眼铁质补品陈妙根先生,当时所希望的正是你们的“当然不理他”,然后,他才能把这遗嘱一样的线索,随便留下来,真聪明,聪明之至了!

他对那位已经漏气的陈妙根先生,感到不胜佩服。他又问:“当时你曾注意他的神气吗?”

“他知道死神已经在他头顶上转,他很惊慌,吸纸烟的时候甚至无法燃上火。”这女子在怀疑的状态之下坦白地回答。她想听听鲁平的下文。

这边却在想,好,精彩的表情!他又问:“后来,你曾注意到那叠钞票的下落吗?”

“没有。”

鲁平想,这是应该注意的,而你竟没有!聪明的小毒蛇。凭你聪明,你也上当了!

他微微耸肩尽量喷烟,暂时不语。

沉默使对方增加怀疑,她的那颗精彩的小黑痣再度贴上了鲁平的肩尖,催促着:“咦!为什么不说下去呀?”

鲁平赶紧闪着这个纸币的问题,他说:“我手里还有好多张纸牌哩。”

“那么,揭出来。”

“我的最重要的一张,知道你们发枪的时间,是在十一点二十一分。毫无疑义!”

那双黑眼珠仰射在鲁平脸上,表示着无言的钦佩。

“还有,我知道你们在开枪打死了陈妙根之后,曾在尸室中逗留过一个短时间,约莫五分钟左右。对吗?”

“对。”

“还有,我知道在这最后逗留的时间中,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曾把窗帘拉下来。对吗?”

“对。还有?”

“我又知道,最初,你们并不曾准备就在那屋子里用枪打死他,我猜测得不错吗?”

“歇洛克,请举出理由。”

“因为,你们用的那种Leuger枪,声音太大,你们决不会傻到连这一层也绝不考虑。对不对呀?”

二十一蓝色死神

“亲爱的歇洛克,你的猜测相当聪明。但是,你还缺漏一些小地方。别管这个,你且说下去。”那颗小黑痣在鲁平的肩尖上摩擦。

鲁平在那股浓香中继续说:“之后突然地开枪,那是由于一种意外的机缘所促成,恰巧,有几位盟军,在吉普车上乱掷掼炮,这是一种很好的掩护。亲爱的,我猜得对吗?”

他不等对方的回答连着得意地说下去:“所以,我说,这种内战杀人的机会,正是那几个坐吉普的盟军供给的!”

“你说内战,这是什么意思呀?”黑眼珠中闪出了可怕的光!

“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跟这陈妙根,原是一伙里的人。”鲁平随口回答。

他并没有注意到这条蓝色响尾蛇,在盘旋在作势。

这女子暂时收敛去眼角间的锋芒,她问:“你说我们跟这坏蛋陈妙根,是一伙里的人物。你的理由呢?”

“理由?”鲁平向他冷笑,“你听着,打死陈妙根的这枪,是‘Leuger’枪,而陈妙根有一支自备手枪,也是这种同式的德国货。据我所知,这种枪,过去只有一条来路,因此我可以肯定地说:‘杀人者与被杀者,正是一丘之貉,同样的不是好东西!’”

对方撇嘴,“先生,在你还没有把问题完全弄清楚之前,请你不要太性急地就下论断。”

“是是,遵命。”

这女子又问:“你的皇牌,就是这几张吗?”

鲁平沉下了他的扑克面孔说:“也许,还有哩。但是,我想看看你的牌,第一我要问问,你们有什么理由,要枪杀这个陈妙根?”

这女子霍然从沙发上站起双手叉着腰,睁圆了她的黑眼珠,说:“他专门残害同伙,他手里把握着许多不利于我们的证据,时时刻刻,在准备跟我们过不去,就凭了这点理由,捣碎他,你看该不该?”

这女子的美丽凶锐的眼神使鲁平感到寒凛。他冷然回答:“该该该!那么,你承认,你是这个陈妙根的同伙之一了,是不是?”

“是的,我承认。”

“他是日本人的一只秘密走狗,你知道不知道?”

“嗯!这……”她的睫毛渐渐低垂,这条蓝色毒蛇正在加紧分泌毒液到它可怕的毒牙里去。

而鲁平还在冷然讥刺她说:“亲爱的,想不到你也是一件名贵的汉器,失敬之至。”

那只黑眼珠突然拾起,冷笑着说:“先生,请勿把这大帽子,轻轻易易戴到我的头上来。你必须知道,世间的各种事物,都是有差别而没有严格的界限的!”

“亲爱的,我不很懂得你的话。”鲁平说。

这女子飘曳着她的蓝色的衣襟,在沙发之前踱来踱去,自顾自说:“有一种虫类在某一种环境里会变成一棵草,而在另一环境之下,它却依旧还是一条虫。例如冬虫夏草之类的东西,你总知道的。”

“亲爱的,我不懂得你这高深的哲学!”

“不懂得?”那只黑眼珠向他斜睨。她反问:“你说我是一个汉奸,是不是?”

“你是陈妙根的同伙,而陈妙根却是日本人的走狗。”鲁平向她鞠躬,“小姐,抱歉之至,我不得不这样称呼你。”

“那么,请听我的解释吧。”她耸肩,冷笑,“所谓忠,所谓奸,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种环境与机会的问题而已。”

“噢。”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的严冷。

“尤其在我们这个可怜的中国,这种染色的机会是特别多,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将来恐怕还是如此!所以,先生,在你自己还没有‘装箱’,在你自己还没有把你的人格准确估定之前,我要劝劝你,切莫随随便便,就把‘汉奸’两字的大帽子,轻易向别人的头上抛过去!”

鲁平向她眨眨眼,说:“小姐,你很会说话。这是一种自白书上的警句哩。”

这女子冷笑着说:“我还不曾被捕,你也不是法官,我们站在法律圈外说话,我正不必向你递送什么自白书。不过,我倒还想告诉你……”

“你想告诉我什么,亲爱的?”

“我想告诉你,戏台上的白鼻子,实际上不一定真是小丑;同样,在戏台上戴黑三髯口而望之俨然的,在戏房里,那也不一定真是忠臣义士咧。所以,先生,我希望你不要把戏台上的事情看得太认真。”

“小姐,”鲁平也向她冷笑,“你这伟大的议论,是不是企图说明,你虽是陈妙根的同伙,而实际上,你是非常爱国的,是不是如此?”

这女子的眼角,透露轻鄙之色,而也带着点痛苦,她说:“爱国,不是修辞学上的名词,而是一个实际的良心问题。”她把语声提高了一些,“假如我告诉你,过去,我为求取良心上的安适,我曾几次用我的生命作赌博,你相信吗?”

“小姐,我向你致敬!”

这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不再想辩白。

两人暂时无语,室内暂归于沉寂。

时光在那蓝的线条、红的嘴唇,与漆黑的眸子的空隙里轻轻溜走。这使鲁平并不感觉疲倦,也并不感觉到时间已经消磨得太长。

夜,渐渐地深了。

偶然一阵夜风从那开着一半的窗口里吹进来,拂过鲁平的脸,使他憬然觉悟到他在这间神秘而又温馨的屋子里,坐得已经相当久,他伸欠而起,望望窗外的夜色,弯着手臂看看手表,他在想,现在,应该谈谈主题了。

一切归一切,生意归生意!

他仍旧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说:“小姐,你在那只保险箱里,搬走了些什么呀!”

“我已经告诉过你,”她皱皱眉毛,“那是一些不值钱的文件。但是留在陈妙根的手里,却能致我们的死命。这是我们昨夜到他屋子里去的整个目的。”

“你的意思是说陈妙根有了那些凭证,可以告发你们,是吗!”

“正是为此。”

“那么,你们同样也可以告发他呀。别忘记,现在是天亮了。”

“天亮了!只有势力,没有黑白;只有条子,没有是非!”

她对所谈的问题,似乎感到很痛苦。一扭身,向对面另一只沙发内坐下。坐的姿势相当放浪,蓝色线条只拖住了她的玉色线条之一部,而**着另一部。

鲁平把尖锐的眼光注视着她。他在估计这个神秘女子所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对方赶紧把衣襟挈一挈。

鲁平的视线,从这蓝色线条上掠向那个掮花篮的**人像,而又重新掠回来。他在想,**那是一种庄严;而掩藏,倒反是种可憎的罪恶哩!

他把纸烟挂上嘴角,说:“你说这个世界,只有条子,没有是非。听你的口音,这个陈妙根的手头,大约很有些条子哩。是吗?”

“当然哪!”对方跷起**着的一足,草拖鞋在晃**,“现在,他已成为一个秘密的敲诈家,难道你不知道吗?”

“那么,在那只保险箱内,应该有些条子、美钞之类的东西的,对不对?”他由闲话进入了正文。

“没有,绝对没有!”她的口气坚定。

鲁平在想,是的,一个美丽的果子,必须要设法剥它的皮,然后才有汁水可吃。想念之间,打着哈欠。噢噢噢噢,他故意装出了满面的倦容说:“近来,我的身子真不行。医生告诉我,我已患了恶性的贫血病。”

对方是聪明的。她听鲁平提到那只保险箱,她就知道鲁平快要向她开价。于是,她睁大了那对“黑宝石”,在静听下文。

鲁平说:“这种贫血症有一个讨厌的征象,就是喜欢多说话,说得的要说,说不得的也要说。”

这女子现出了一种会心的微笑,“你的意思是,假使有人输给些血,就可以治好这种多说话的病,是不是如此呀?”

鲁平向她颔首。心里在想:所以,小姐,还是请你识相点。

“那么,你需要多少血,才可以治愈你这讨厌的毛病呢?”

“大概需要一千CC吧?”他的语气,带着点商量的意思。他把一千代表着一千万;他把CC代表着CNC,意思非常明显。这是他在昨夜里所期望于那只保险箱的数目。

“少一点行不行?”

“太少,怕不行。”他摇头,“但是稍微短少些是不碍的。”

看在她的美貌的分儿上,他愿意把生意做得格外迁就点。

“好吧。”这女子霍然从沙发上站起,“让我找找能不能先凑出些数目来。”但是她又皱皱眉,“时间太晚了,凑不出的话,等明天再说,行吗?”

“行!”鲁平大方地点头。他的眼光从她脸上轻轻飘落到她手指间那颗潋滟如水的钻石上。他在想:凭我这条红领带,缚住你这小雀子,不怕你会飞上天!

这女子扭着她的蓝色线条走到了卧室门口,忽然,黑眼珠轻轻一转,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又旋转身躯,走向那座流线型的落地收音机。她伛着身子,开了灯,拨弄着刻度表,嘴里说:“你太疲倦了。听听无线电,可以提提神。”

“好吧,亲爱的,多谢你。”鲁平在这一场奇怪交涉的间歇中,果真感到有点倦意。他在闭眼,养神,心无二用,专等拿钱。

他的姿势像是躺在理发椅上等待修面。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从那盘子里流出来,打破了整个的沉寂。

这女子把指针停住一个地方,空气里面,有一位曾被正统文人尊称为先生的花旦小姐,正在表演一种患肺病的鸭子叫,嗓音洪亮得可观。

鲁平闭着眼在想,一个外观如是漂亮的人,要听这种歌,好胃口呀!

想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再度走到卧室门口,旋着门球而又旋转脸来说:“听吧,这是某小姐的临别纪念,最后一次。明天再想听,不能了!”

“噢。”鲁平并没有睁开眼。

他听拖鞋声走近了卧室。不一会儿,再听拖鞋声走出卧室,关上门。他疲倦地微微睁眼,只见这女子,从卧室里带出了一只手提饰箱,小而玲珑的,约有一英尺长,六英寸高。她把小箱放到了那只桃花心木的圆桌上,背向着窗口,在用钥匙开箱,揭起的箱盖,遮断了他的视线,看不见箱内有些什么。

为了表示大方起见,他又重新阖上眼皮。

这女子一面检点箱子里的东西,一面却在唧唧哝哝说:“你看,你竟倦到这个样子,要不要煮杯咖啡给你喝喝?”

“不必,亲爱的。”

“我预备着SW牌子的咖啡,一喝之后,绝不会再感疲倦。”

“不必费事,亲爱的,多谢你。”

他紧闭着两眼在想,假使对方先拿出些首饰来作价的话,他就不妨马虎些。她的左颊,有一颗迷人的黑痣,看在“黑痣”的分儿上,应该克己些。

他正想得高兴哩,突然,一种尖锐骇人的语声,直送到他耳边说:“朋友,站起来!漂亮点,不要动!”

他在一种出乎不意的骤然的震惊之下,蓦地睁圆了眼,一看,一支手枪隔桌子对着他,枪口正指向他左胸口。

嗯,昨夜里那只日本走狗吃枪的老地方!

他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站起来呀!”枪口一扬。

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站起来,伸伸腰,走近些圆桌,故作镇定地说:“亲爱的,你做什么呀?”

“用眼睛看吧!”语声还是那样甜。

在这一震之间,他方始想起,这女子所说的SW咖啡是什么意思,原来,她手里拿着的,正是一支Smithand Wason牌子的小左轮SW!

这位蓝色死神执枪的姿势非常美。枪口带点斜,是一种老手的样子。从执枪的姿势上可以推知她的心理,真的要开枪。

而且,那支枪的式样,也玲珑得可爱,绝细的蓝钢枪管,配上刻花的螺钿枪柄。这样可爱的一个人,执着这样可爱的一支枪,好像令人死在枪口之下也会感到非常乐意似的。

然而鲁平却还不想死,他急得身上发黏,他在浑身发黏中歪斜着眼珠,懒洋洋地说:“你,真的要开枪,亲爱的?”

“事实胜于雄辩,看吧!”蓝钢管子又一扬。

只要指尖一钩,撞针一碰,一缕蓝的烟,一摊红的水,好吧,陈妙根第二!

鲁平赶快说:“小姐,你要惊扰你的邻居了。”

“我没有近邻,难道你忘了。”

他方才想起,这宅神秘的小洋楼,四下确乎是脱空的,夜风正从这女子背后一扇开着的窗里飘进来。街面上沉寂如死。

她脸向着那座收音机,噘噘红嘴唇。收音机中吵闹得厉害,那位表演鸭子叫的小组,正在播送最后一次的歌唱,所谓“临别纪念”。好吧,这条蓝色小毒蛇,每句话都有深意的。

他又赶紧说:“你多少要惊动点人。”

他以不经意的样子,再向那只桃花心木的小圆桌移近一步,想试试看有没有生路可找。

“退后去些,站住!”这位美丽的蓝色死神,先自退后一步,逼住鲁平也退后一步,她等鲁平站住之后也站住,使双方保持着一个不能夺枪的距离。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却使我们这位红领带的英雄感到没法可施。他急得默默地乱念咒语,念的大约就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那种咒语。有一件事情,使他感到不懂,她为什么不马上就开枪?难道,她还存着猫儿玩弄耗子的心理吗?

他忍不住冒险地问:“那么,为什么还不动手,亲爱的?”

“先生,别性急呀!马上,我就会医好你的讨厌的贫血症。不过我还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你。”

“说吧,亲爱的。”

“刚才,我还没有看到你全副的牌,就打算在别的地方放平你,我几乎造成一种错误了。”

她在得意地发笑,咯咯咯,她这执枪发笑的姿态,美到无可形容。她的胸部是**的,玉色的曲线在起波浪线。

浓香正从圆桌对面喷射过来。一条爱与死的分界线。

鲁平在一种“横竖死”的心理之下,索性尽量欣赏着这颗迷人的小黑痣。他把脚步移近些桌子,讥刺地说:

“小姐,我看你是毕竟有些顾忌的。”

“顾忌?嘿!”纤肩一耸,“顾忌枪声吗?别忘记,昨夜我们能用大嗓子的‘Leuger’枪,难道今夜倒会顾忌这小声音的Smith?”

鲁平把视线飘落到那个蓝钢管子上,撇撇嘴:“看来你这城隍庙里的小玩具,口径太小,打不死人吧?”

“你想侮辱这位Smith小姐,她会自己辩白的!”

蓝钢管子,像是毒蛇的蛇尖那样向前一探,鲁平赶紧闭上了眼。夜风继续从这女子背后的窗口里吹进来,拂在脸上,有点凉意。睁开眼来,对方依旧没有开枪,飘眼望望那个窗口,灵感一动,主意来了。

他嘴里在说:“亲爱的,你怕惊动了楼下的人,对吗?”

“没有那回事。”

“你该考虑考虑,放平了我,用什么方法,处理放平以后的我?”

“放心吧!纳粹党徒们,有方法处理几千几万件人脂肥皂的原料,难道我没有方法处理你这一小件?”

“那么,亲爱的,你将用什么方法对付这个窗口里的人?”

他的视线突然飘向这女子的身后,露着一脸得意的笑。这女子在跳下三轮车的时候,心头本已留下了一个暗影,她以为鲁平身后,或许有人暗暗尾随而来。这时,她未免吃了一惊,她虽没有立刻旋转脸去看。可是她已因着鲁平那种特异的脸色而略略分了心,而鲁平所需要的,只不过是她的略一分心,突然,他像一辆长翅膀的坦克一样,隔着桌子伸手飞扑了过去。

叮当!小圆桌上的酒瓶酒杯全被撞翻。

“哦哟哇!”这女子的呼痛声。

“你拿过来吧!”手枪就在“哦哟”声中进了鲁平的手。

他用手背抹着额上的汗,喘息地向这女子说:“小姐,我没有弄痛你吧?”

这女子望了一眼那个窗口,她涨红着脸暴怒得说不出话来。

鲁平把那只美丽的小玩具指定了她,“亲爱的,你真顽皮!料想你在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一定也是非常顽皮的。我要罚你立一下壁角哩。”

蓝钢管子一扬,指指那个安放着**雕像的壁角。

这女子挈挈她的快要敞开的衣襟,怒容满面,迟疑着。

鲁平向她狞笑:“小姐,我虽是个非形式的佛教徒,从来不杀人,但是我对一条小毒蛇,决不准备十分姑息的。听话些!”

蓝线条一扭,无可奈何地背转了身。

鲁平赶快检视着圆桌上的那只首饰箱,他以为,这个手提箱里决不会真有什么首饰的。哪知不然,这里面,居然有些东西在着哩。他不管好歹,一股脑儿把它们乱塞进了衣袋。

现在我们这位红领带的绅士,已把他的强盗面孔,整个暴露了出来。

他在接收完毕之后,远远向这立壁角的女子柔声招呼说:

“亲爱的,休息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谈。”

他一手执枪,轻轻开门,悠然而出。

室内,无线电依然在吵闹。

这女子目送鲁平走出室外,她疲乏地叹了口气,走向室隅,把那座收音机关掉。她伸着懒腰,在沙发上倒下来。她的疲乏的眼光,空洞地望着远处,脸上露了一丝笑,笑意渐渐添浓,显得非常之得意。

但是,她完全没有防到,鲁平在出去以后重新又把室门轻轻推成一条缝,在门外偷窥她。

下一天,鲁平对于公园路的这一注生意,差不多已不再介怀。一向,他自认为是一个正当的生意人。他对每宗生意,目的只想弄点小开销,而他在这生意上,的确已经弄到了些钱,虽然数目很细小,但是,他决不会跟那些接收大员一样,具有那样浩大的胃口,一口气,就想把整个的仓库囫囵吞下来。

总之,他对这件事情,认为已经结束了。

不过还有两个小问题,使他感到有点不可解:

第一,上夜里,那个女子是明明有机会向他开枪的,她为什么迟疑着不开枪?

第二,那个女子曾在最后一瞬间,露出一种得意的笑。她为什么笑得如此之得意?

他对这两个问题无法获得适当的解释。

他在他的小小的办公室中抽着纸烟。纸烟雾在飘袅,脑细胞在旋转。

无意之中,他偶然想起了老孟昨天的报告。所谓美金八十万的大敲诈案,这报告是无稽的,近于捕风捉影。但是,由此却使他想到了那个中国籍的日本间谍黄玛丽了。

那个女子是非常神秘的,她有许多离奇的传说,离奇得近乎神话。所谓黄玛丽,并不是个真正的姓名,那不过是一个缩短的绰号而已,她的整个的绰号,乃是“黄色玛泰哈丽”;意思说,这是一个产生于东方的玛泰哈丽,黄色的。

真正的玛泰哈丽,是第一次欧战时的一名德国女间谍。她的神通非常广大;她的大名,曾使整个欧洲的人相顾失色。有一次,她曾运用手段使十四艘的英国潜艇化成十四缕烟!

这时,他忽想起这个玛泰哈丽的原文Mata Hari,译出意思来,那是“清晨的眼睛”。

他的眼珠突然一阵转,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想起了昨天韩小伟的报告,那位黎亚男小姐,她有许多许多的名字,其中之一个,叫作黎明眸。他所以特别记住这个名字,那是因为,过去有个电影明星,叫作黎明晖。黎明晖与黎明眸,这两个名字很容易使人引起联忆。

黎明眸这个名字相当清丽,译成了白话,那就是“清晨的眼睛”,而这清晨的眼睛,也就是Mata Hari。

他的两眼闪出了异光。

他在想:那么,这位又名黎明眸的黎亚男小姐,跟那黄玛丽,难道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吗?

二十二最后之波折

若说黄玛丽跟这黎亚男就是一个人,不过在年貌上,却还有些疑点,根据传说,那个黄玛丽相当老丑,年龄至少已有三十开外。而这黎亚男,她的年龄,看来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况且,她是那样的漂亮。

除此以外,从多方面看,这朵漂亮的交际花,跟那个神秘的女间谍,线条的确非常之相像。

他想,假使这两个人真是一个人的话,那么,自己贪图了些小鱼,未免把一尾挺大的大鱼放走了。

该死!昨夜里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怪不得,昨夜那个女子,显出那种得意的笑。

他从座位里跳起来,抛掉烟尾。他像追寻他的失落了的灵魂那样,飞奔到门外,跳进了一辆停在门外的旧式小奥斯汀内。

他决定再到海蓬路二十四号的屋子里来试一次,能不能把已失落的机会重新找回来。

在车轮的飞驶中,他对那件公园路的血案构成了另一个较具体的轮廓,他猜测,那个被枪杀的陈妙根,跟那另一坏蛋张槐林,一定是把握住了这女子过去时什么重大秘密,想要大大地敲诈她一下。因之,才会造成前夜的血案。而那张槐林,或许前夜也是那位蓝色死神的名单上之一个。因为一向他跟陈妙根,原是同出同进的。而他之所以能免于一死,那不过是由于一种偶然的侥幸而已。

他觉得他这猜测,至少离事实已不太远。

照这样看来,孟兴的那个报告,所谓美金大敲诈案,或许多少有些来由哩。

汽车以一个相当的速率,到达了海蓬路。他并不把车子直驶到二十四号门口。远远里就刹住了车,跳下车来,锁上了车门。重新燃上一支烟,把它叼在嘴角里。然后,他向那宅洋楼缓缓踱过来。

那条路真冷僻,白天也跟夜晚一样静。抬头一望,这座小洋楼的结构,比之夜晚所见,显得格外精致,从短墙之外望进去,这宅屋子,静寂得像座坟墓,看来里面像是没有人。短墙边上,有两部脚踏车倚靠着,其中之一部,是三枪牌的女式跑车。他匆匆一瞥,没有十分在意。

短墙的小铁门照旧虚掩。他轻轻推门而入,踏上阶石,伸手按着电铃。

立刻有人出来开门,开门的人,正是昨夜那个小女孩——秀英。

“啊,鲁先生,是你。”女孩的脸上,带着一脸平静的笑,闪开身子,让他走进门去。

这女孩子的神气,使他有点奇怪。

她把鲁平引进了一间寂静的会客室,招呼他坐下来,然后,她说:“鲁先生,我已等了你半天了。”

“你知道我要来?”他的眼珠亮起来。

女孩点点头。她又说:“鲁先生,昨夜里,你把你的帽子遗忘在我们这里了。”

她回身走到一个帽架之前,取下那顶呢帽,双手送还了他,随后又说:“先生,请等一等,还有东西哩。”

这女孩子像是一个《天方夜谭》中的小仙女,她以一种来无声去绝迹的姿态,轻轻走出室去,而又轻轻走回来。她把两件东西,给了鲁平说:“黎小姐有一封信,一件礼物,嘱我转交给你。”

“一封信?一件礼物?交给我?”鲁平从这女孩子手内接过了一只漂亮的小信封跟一只蓝色丝绒的小盒,那封信,信面上的字迹非常秀丽,不知如何,他的手在接过这封信时有点发震。他赶快拆信。

只见信上如是写着:

鲁君:

我知道你一定要来,不一定今天或者明天,我知道,当你再来的时节,你已把某一个哑谜猜破了。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踏上了遥远的征途。此刻或许是在轮船上,或许是在火车上,或许是在飞机上。非常抱歉,我不能再像昨夜那样招待你。

凭这一点浅薄的交谊,我要求你,不要再增加我的纠纷。在上海,我未了的纠纷是已经太多了!

昨夜,你忘却接收我的钻石指环了,为什么?你好像很看重这个指环,让我满足你的贪婪吧,请你收下,作一纪念。愿你永远生长在我的心坎里。

世界是辽阔的,而也是狭隘的,愿我们能获得再见的机会,不论是在天之涯,是在海之角。

祝你的红领带永远鲜明!

×月×日亚男

信上的话,像是昨夜里的寇莉莎酒,带着相当的甜味,而也带着相当的刺激,这有几分真实呢?

他把这信一气读了三五遍,打开蓝丝绒的小盒,钻石的光华,在他眼前潋滟。

一种寂寞的空虚充塞满了他的心。他不知道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才好。他茫茫然踏出了那间寂寞的会客室,甚至,他全没有觉察,那个小女孩,拿着一方小手帕,站在那个开着的窗口之前在做什么。

他把那封信,跟那只蓝绒小盒,郑重地揣进了衣袋,茫茫然走出这宅小洋楼。他戴上了帽子,走向他的小奥斯汀。

刚走了二三十步路,突然,头顶上来了一阵爆炸声。跟前夜差不多,砰!砰!砰!

那顶KNOX牌的帽子,在他头上飞舞起来,跌落在地下。

他赶紧回身,只见一个西装青年,伛着身子骑在一辆脚踏车上,正向相背的方向绝尘而去,只剩下了一枚小黑点!

捡起地下的帽子来看,一排,三个小枪洞!

他飞奔回来,一看,矮墙上的两部脚踏车,只剩下了一部。那部三枪牌的女式跑车不见了。

啊!她!向他开枪的正是她。只要瞄准略略低一些……嗯,她为什么不把瞄准略低下些了?

在这一霎间,他的情感,突起了一种无可控制的浪涛。他完全原谅了她的毒液与管牙;甚至他已经绝无条件地相信了她上夜里给她自己辩白的话!他感觉到世间的任何东西,不会再比这个女子更可爱!

那颗小黑痣,在他眼前,隐约地在浮漾。

他喘息地奔向他的小奥斯汀。他在起誓,送掉十条命也要把这女子追回来,无论追到天之涯,海之角。

但是,当他喘息地低头开那车门时,突然,一个衰老的面影,映出在车门的玻璃上,这像一大桶雪水,突然浇上了他的头,霎时,使他的勇气,整个丧失无余。

可怜,他们间的距离是太远了!

他怅惘,踏上驾驶座,怅惘地转动着驾驶盘,怅惘地把车子掉转头。

太阳已向西移,在那条寂寞的路上,在那辆寂寞的车上,在那颗寂寞的心上,抹上了淡白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