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响尾蛇 一 在深黑色氛围里3

一出郁金香,他的鸭翅膀果然扑起来。球形的身躯像在滚,仿佛被李惠堂踢了一脚。他走得真快,比之蜗牛更快。

这里,鲁平已经回到了那只温暖的位子上,只见他的那位临时女主角,一手支颐,默坐在那里,好像很宽怀。鲁平因为已经放出了那只黑色的怪鸟,不愁打架的时候再会滑走指缝里的鱼,他也觉得很宽怀。

所谓黑鸟,那是鲁平夹袋里的一个精彩人物。那个家伙的绰号,被称为“黑色的大鹏”,简称为“黑鹏”,而鲁平则顺口把他唤作“黑鸟”、“黑鬼”或者“黑货”。

这个黑家伙,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的名姓,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的来历。据他自己告诉人,他是一位华侨富商的儿子,而有人则说,他是出生于爪哇的一个私生子。他真黑,照镜子的时候,镜面上好像泼翻了黑墨水!他还逢人广播:每个女人一见到他,不出五分钟外就会爱上他。他很有点顾影自怜。

这个黑色的东西,生平只有两种爱好:一种是女人,一种是打架。他爱好女人等于牧师爱好耶稣,爱好打架等于孩子爱好糖果。但是,牧师爱好耶稣或许并不真,而孩子爱好糖果却是毫无疑义的,因之也可以说,他对打架,比之女人更爱好。

想起了这只黑鸟,鲁平脸上忍不住浮上了一丝笑。

“你笑什么?”这女子问。

“我吗?”鲁平冲口说,“我笑我的眼前,像有一片黑。”

“一片黑?”这女子当然不懂。

“我说错了。”鲁平把十足的色情挂在脸上,“我说的是一小点黑,你脸上的可爱的小黑痣。亲爱的,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这女子心里在想,朋友,你的称呼真亲热!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很多的世味,甜、酸、苦、辣,最先是甜,而最后则是辣,趁这可以甜的时候不妨尽量甜。

她轻弯着白得腻眼的手臂,看看手表。

鲁平心里想,不用多看,差不多了。

音乐台上,那支《王昭君》的歌曲已经唱完,另一支歌在开始。这女子在音乐声中伸着懒腰站起来,软绵绵地说:“好,我们走。”

鲁平把高大的身躯,贴近这头小鸟,领略着她的发香,一面轻轻地说:“亲爱的,你应该悬挂在我的手臂上。”

这女子仰飞了一个冷静的媚眼,心里说:好吧,我就挂在你的手臂上。请勿后悔!

二人走到衣帽间前,各个掏出了一块小铜片,鲁平取回了帽子。这位小姐取回了她的一件最新式的短外褂,让鲁平给她穿上。鲁平看看自己的表,从电话间走出,到眼前为止,合计已经消耗了两个五分钟,够了,大概很够了。

二人挽着手臂,脚步滞留在咖啡室的阶石上。鲁平故意更凑近些那颗迷人的小黑痣,柔声问:“我们到哪里去谈?”

“挑清静些的地方,好吗?”这女子也故意把脸偎依着鲁平的肩膀,抬起睫毛,媚声作答。“很好,小姐。”鲁平尽力装作浑身飘飘然,“清静些的地方,没有人来打扰。也许我们可以畅谈一整夜。”

我可以陪你畅谈一千零一夜,赶快做梦吧!对方心里这样想,她没有发声。

十八精彩的巷战

“你家里怎么样?”鲁平低声向她建议,“海蓬路二十四号?”

“好吧。”这女子迅捷地抬了抬睫毛,语声带着点迟疑。

迟疑,这是表示不大好,于她不大好,于自己当然是有利的。鲁平这样想。他又问:

“你的车子呢?”

“我的车子?”

“你的自备汽车。”

这女子是的确有着她的自备汽车的。但是因着某种原因,今晚恰巧没有使用。她顺口说:“先生,你弄错了,我还够不上这样阔。”

“那么,”鲁平乘机虚冒一句,“昨夜里停在公园路三十二号门口的,那是谁的车子呀?簇新的!”

这女子猛然仰脸,神气像诧异,又像敬佩,她的眼角间好像含藏着一句话:“你知道得真多呀!”她只嗯了一声,并不曾作答。

这是鲁平向她揭示的第三张牌。

当这两人低声密语时,他们的步子留滞在原地位上没有移动。两个脑子在活动。四个眼珠在旋转。站在左边的,眼光倾向左边,站在右边的,眼光倾向右边。他们各又在盼望自己的援军,以便进行那种“必要的”战争。

鲁平偷眼看到这女子的眼角,透露着失望的神情。料想她的后援者也许误了事,还没有来。

他举目四顾,也没有发现那只老鸭跟着那只黑鸟的影子。

看来比武的局面,吹了。好吧,天下太平。

顾盼之顷,鲁平忽见西三码外的纸烟摊边,站着一个娇小的人物,样子很悠然。

一看,那是他的一名年轻的部下,小毛毛郭浑民。

那个小家伙,猴子般的身材,猴子般的脸。平时活泼得像个猴子,顽皮得像猴子,嘴馋得也像猴子。他的上身穿着一件有拉链的黄色茄克衫,下面蓝布西装裤,黑跑鞋。皮裤带上吊着琳琳琅琅的一大串,那是半串香蕉,十来个。他一面闲眺,一面大吃香蕉。拉下一个,剥下一个,吃一个,两口吞下一个。

吃完第三个,不吃了。歪着眼梢,冷眼望望他的首领,在等待命令。

鲁平一看到这个猴子型的小家伙,就知道那只黑鸟,距此必已不远。

鲁平轻挽着那个女子跨下阶石,踏上行人道。他松下了这女子的手臂,掏出一支烟,又掏出他的打火机。他把那支烟在打火机上舂了几下。然后,捺着打火机取火燃烟。那只打火机似乎缺少了碱司令,呱嗒、呱嗒、呱嗒,一连打了三遍方始打出火来。他燃上了烟,微微仰脸,喷了一口。

这是一种固定的暗号。

舂烟纸,代表着“注意”二字;把打火机弄出声音来,这是在说明,需要注意一个“带手枪的人”;而仰面喷烟,则是暗示“个子很高”。

那个小猴子被教得很灵,远远里在领首示意:OK,首领。他开始游目四瞩。

就在这个燃纸烟发暗号的瞬间,鲁平陡觉劈面有个人,像阵旋风那样向他怀里直吹过来!那人来势太猛,一脚几乎踹着了鲁平擦得很亮的皮鞋尖,鲁平原是随时留意的,觉得那个人来意不善,赶快略退一步,没有让他踹上脚背。顺势伸出那只夹烟的手,在那人的肩尖上赏了一掌,轻轻地。

那人领受了这轻轻的一掌,身子向后一晃,两晃,三晃,直到晃了三四晃后方始努力站住了脚跟。鲁平一看,那个家伙穿着一套咖啡色西装,个子不太高,模样倒还像个上等人。看在像个上等人的分儿上,鲁平轻轻地向他说:

“朋友,喝了多少酒?”

那人竖起了眉毛,正想开口“还价”。价还没有还,冷不防从他身后伸过了一只又大又黑又多毛的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扳,扳得像扇旋转门那样飞旋了过去。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抬眼一望,哎呀!那个把他当作旋转门的人,样子真可怕,黑脸,黑上装,煤炭似的一大堆;灰黄的眼珠,那是电影中的猩猩王金刚的眼珠;结实的身坯,那是一个次号叫路易的身坯。

那个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一看就有三分惧怯,不禁嗫嚅地说:“做什么?”

“不做什么。”一拳!

“黑炭,发疯吗?”

“并不发疯。”第二拳。

“你,你,你不讲理!”

“没有理可讲。”第三拳!

一边企图以谈代打,一边却是只打不谈。

挥拳的那一个,当然就是那只黑鹏。他的炮弹那样的黑色拳头,第一拳,使对方的左颊,好像注射了一针有速效的多种维他命;第二拳,使对方的右脸,立刻发福而又抹上了太深的胭脂;三拳使对方的鼻子开了花!

这种大快的方法,不但使对方不及还手,而也不及躲避,不及掩脸。打到第四拳上,这个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感觉地球已经脱离轨道,身子向后乱晃。那只黑鸟赶快飞扑过去,双手把他扶住,扶直了,再打,再晃,再扶直,再……

第五拳、第六拳、第七拳,打得真痛快!

这只黑色的怪鸟,一双黑拳,正在感到过瘾,冷不防他自己的背部,突然地,也挨着了很重的一下。原来,那个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有个同伴,刚刚飞奔地赶到,一赶到就见他的自己人,快要被人家打成了酱。那人不及开口,慌忙掩向黑鹏身后,拔出拳来狠命就是一拳。

这一拳真结实。一种名副其实的重量拳!除却这只黑鸟,换了别一个,受着这种突然的袭击,一定是垮了!

但是这只黑鸟却没有垮。

他的身子,只略略向前一晃,立刻留住了腿而且跟着飞旋转了个躯体,他又略退一步,以躲避来人的第二拳。

那个小毛毛郭浑民,悠然地,站在纸烟摊子边,在那里剥第四个香蕉。

他对当时的情形,完全一览无余。

这小家伙接受了鲁平的暗示,他在注意街面上的形迹有异的人,特别是高个子。眼前这个向黑鹏偷打冷拳的家伙,正是一个高个子。论理,他很可以预发警告,让这黑鸟不受意外的偷袭,但是,他自管自大嚼香蕉,并不出声。

不出声的理由是,这小家伙倒是一个懂得公道的人。他见黑鹏跟那个穿咖啡色西装男子动手,局势成了一面倒,那个被打的人未免吃亏得可怜。为了同情弱者起见,他很愿意那只黑鹏多少也吃点亏。为此,他眼看那只黑鹏突受着背后的一击,他却并不发声。

可是他等那只黑鹏,背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拳之后,他却放下半只香蕉,开口了,他在扬声高唱:“向后转,向右看——齐!”

他一面高唱一面偷偷向前,开始着参加作战的准备。

这时,那只黑鹏不待他的警告老早已经飞旋过身子站定脚跟一看,那个偷打冷拳的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短发,倒挂眼,脸上有几点大麻,那人身穿一套蓝布工装,两个胖胖的裤管,好像打过气。

那个家伙,个子看来比自己要高一点,身坯非常结实。一望之间,就知道是个打架的好手。

那时黑鹏旋转身躯刚刚站定,对方的第二拳早已飞到。黑鹏身子一侧,闪过了这第二拳,顺势把头一低,向对方胁下钻过来。他提起右脚,向着对方伸出着的左脚上,狠命直踹下去。这一踹,踹得对方的眼眶里面几乎流水!他乘对方举起一足乱跳踢踏舞的瞬间,连着就在对方的颏下狠命回敬了一拳,这一拳,几乎打断了对方的颈动脉。

那个工装青年,颇受到这不太厉害的两手,全身忍不住向后直晃。他一看情势不对,赶快退后一两步,一面赶快伸手向身后去掏。

掏什么?大致想掏手枪。

可是那支枪,在他慌忙应战之中,早已进了小毛毛郭浑民的手。同时,鲁平跟那朵神秘的交际花,他们的步子,却也被这场小小的巷战,挽留在行人道上,看得呆住了。

鲁平觉得这场架打得野蛮而又滑稽。他在微笑。

这女子的神情显得很焦灼。

在这转眼之顷,街面上的事态,似已渐渐扩大,参加这场争斗的打手,也在逐渐加多,站在黑鹏这一边的,除了小家伙郭浑民之外,那只老鸭子——肥矮的孟兴,也出现了。对方,除了那个工装青年,跟那个穿咖啡色西装的男子,另外也添上了两个穿卡其布制服的人物,一共七个人,扭打在一起,成了一种混战的局面。

那只老鸭子,由于身体肥胖,周转不灵,似乎很吃了点亏。小毛毛专门“捉冷眼”,却打得很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拍手,叫好。

我们中国人素向爱好和平,但是若有免费的武戏可供观看,那也是不胜欢迎的。

那位黎亚男小姐偎依在鲁平的身旁,眼睁睁注望着那个哄闹的人圈,她似乎愿意跟那个穿工装的青年说句什么话,但是看样子已不可能,她很着急,不期向着那个人圈,失声高喊:“喂喂喂?赶快歇手,暗暗跟着我,不要再打!”

这女子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日本语,她把那个穿工装的高个子青年,称作“海牙希”。

鲁平暗暗点头,他假装不懂,向这女子问:“亲爱的,你在说什么?”

这女子微微一红脸,支吾着说:“这场架打得很热闹,使我想起了一首日本的俳句,那是专门描写打架的情形的。”

“噢。”鲁平点头。

由于这个女子,使用日本语向她的羽党通消息,这使鲁平想起,自己也会几句支离破碎的爪哇语。于是,他也鼓着掌,用爪哇的土语向人丛中高声大喊:“缠住这些人,别放他们脱身。”

人丛里立刻传来高高的回声:“OK!歇夫!”这是那只黑鹏的声音,显见他这架,打得非常之从容。

那女子耸耸纤细的肩膀,向鲁平反问:

“先生,你在吵什么?”

“我吗?”鲁平向她挤眼,“我在用一种野蛮人的土语,鼓励他们打得认真点。”

“为什么?”

鲁平咕噜着说:“人类全是好战的。越是自称文明的人,越好战。这种高贵的习性,每每随地表现,大之在国际间,小之在街面上。打架是战争的雏形,战争却是文化的前躯。假使世界没有战争,像原子炸弹那样伟大的产品,如何会赶速产生?所以,战争是应该热烈歌颂的!而打架,也是应该热烈鼓励的!亲爱的,你说对不对?”

对方撇着红嘴,冷笑,不语。

鲁平低着头,温柔地说:“我们怎么样?走吗?到你家里。”

他不等这女子首肯而就向着街面上扬声高叫:“三轮车!”

一辆三轮车应声而至。

鲁平挽着这女子的手臂,温柔地,而其实是强迫的,拉着她上车。这女子满脸焦急,始而好像准备撑拒,继而,那对“黑宝石”骨碌碌地一阵转,她似乎决定了一个新的主意。她默默地跟随鲁平跳上了三轮车,她在冷笑!

鲁平向三轮车夫说了“海蓬路”三个字。车子疾尘而驰,背后的人声还在鼎沸。

十九蔻利沙酒

三轮车上鲁平坐在这位黎亚男小姐之左方。这是他所有意挑选的位子,以便尽量欣赏她左额上淡淡的一个小黑点。

车子一直向西,路越走越冷僻。银色的月,使那两片鲜红的嘴唇愈增了幽艳。路是笔直的,路旁的树叶,沉浸在月光里,在播散一种冷静的绿意,真是诗的世界。

这女子的神情,似乎比之在郁金香中温柔得多。鲁平把右臂轻轻搁上她的左肩,找出了许多不相干的问题跟她闲谈。谈到高兴的时候,他故意把那条纤肩,忘形地一搂,于是乎,她的脸,跟那颗小黑痣,完全抹去了可厌的距离。

此时的情调,确乎是月下护送爱人归家的情调。鲁平的心坎,感到了一种梦一样的飘飘然。但同时,他却并未忘掉戒备,不过,戒备飘飘然冲淡了,变成不够浓度。因之,他在以后的两小时中,几乎付出了整个的生命,作为飘飘然的代价。

嗯,抹口红的人,毕竟是可怕的!

车子上的温馨,看来非常之短促,实际上是三十分钟,终点到达了。

由这女子的指示,三轮车停止在一宅静悄悄的小洋楼之前——海蓬路二十四号。

鲁平在掏钱付给车夫的瞬间,有意无意,举目凝望着那条冷静的来路。

他是在留意,这女子的背后,会不会有什么人,在暗暗追随她而保护着她?换个方向说,有没有人受了这个女子的指示,在暗暗尾随自己,找机会,予自己以不意的暗算?

情势使然,地点也太冷僻,不得不防啊!

月色很好。笔直的路上并无可注意的事物,三轮车正向原路上踏回去。

这女子站在鲁平的身旁,黑眼珠在转,他怀疑了。她的心里跟鲁平一样,怀疑的暗影,在这女子的神经上留下了一个疙瘩,这小疙瘩在以后一个间不容发的危险的局势中,挽救了我们这位英雄的生命。

那宅小洋楼,沉睡在月光之下,式样很美,四周有些隙地,当前护着短墙。诚如韩小伟的报告所说,左右并无贴邻,只是孤单的一座。短墙的门虚掩着。这女子走在前面,轻轻推开了门,鲁平悄然跟在她的身后。这女子回头吩咐:“掩上它。”

她踏上石阶。揿着门框上的电铃钮。好一会儿,一个睡眼蒙眬的小女孩,松着衣纽出来开门。

鲁平在想,这个小女孩子,是不是白天在电话中回答“黎小姐不在家的”一个。

女孩子站在一边让两人入内,把门关好,插上短闩。

关门的声音使鲁平的内心感到怦然而动。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大知道。

只听这女子向这女孩问:“秀英,有电话没有?”

“三个。”女孩子的回答很简短,显出训练有素的样子,“八点半,八点三刻,还有一个在十点钟刚敲过。”

“你是怎样应付的?”

“我告诉他们,‘黎小姐不在家’。照你的吩咐。”

“姓名呢?”

“我已请曹先生分别记下了。”

鲁平在一边想,曹先生?韩小伟曾提起过这个人。据说就是这间屋的屋主。她跟他,是什么关系呢?还有,这女子在今天的一整天,全让这个小女孩在电话中告诉人家:“黎小姐不在家。”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这朵交际花,准备谢绝交友了吗?

在这一瞬之间,他感觉到这个女子,全身充满着不可究诘的神秘。

只听这女子又说:“很好,秀英,你去休息吧。”

“要不要把张妈叫起来,小姐?”女孩问。

“不必了。”

女孩子抬起了那双伶俐的眼珠,看看鲁平,然后迟疑地问:“这位先生等等走不走?”从这语气中可以听出,以前在同样的情形之下,曾经有过“不走”的人。

“嗯,他吗?”那对“黑宝石”,有意思地一抬,“大概,不走了!”

这短短的对白,又使鲁平引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又是飘飘然吗?好像是的。但是,他好像只理会了这“不走了”三个字的一种含意,却忽略了这三个字的另一种可能的解释。很可惜,他没有看到,这女子在说这三个字的瞬间,眼角里的神情,显出如是的严冷!

女孩一转身,这女子引领着鲁平穿过了一间屋子而踏上了楼梯。鲁平在跨梯级的时节,在惊奇着整个屋宇中的沉寂。据他的想象,这宅洋楼里似乎还应该比较热闹些,尤其,看看手表,不过十二点多一些,时候似乎并不算是太晚呀。

夜是神秘的,地方也是神秘的,一旁这个闪动着黑眼珠的女人,尤其是神秘而又神秘的。神秘充满着整个屋宇,也充满着鲁平整个的心。

至少,他不再像昨夜一样,一走进那宅公园路的屋子,马上就喊:“太不够刺激!”

五分钟后鲁平被招待进了一间憩坐室。这间屋子,地方很宽敞,布置得辉煌绮丽,富有罗曼蒂克的气氛。空气是温馨的。

一走进憩坐室,这女子随手把她的手提夹,向正中一张桃花心木的小圆桌上一摔,马上脱掉短外褂。然后,走到一座面街的窗盘之前,把窗帘扯开一半,开了一扇窗,放进了些夜的凉意来。

月光掠过了窗外草地上一株法国梧桐的树梢,乘机溜进窗口,想偷看看窗里的人,正在做些什么。

这女子扭转身躯,指指一张铺着天蓝锦垫的双人沙发,轻轻说:“先生,请随便坐。这里,可以跟你的家里一样,不用拘束的。”

然后,她拿起了她的手提夹,把外褂挟在臂弯里,向鲁平微微地一鞠躬:“我要去换掉一双鞋子哩,先生!”

嗯,你听,这里可以跟“你的”家里一样,不用拘束的话,说得多么那个呀!

可是鲁平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坐下来,他有点迟疑。

这女子已经把那扇通连卧室的门,推开了一道狭缝,她重新旋转身来,向鲁平飞了一眼,讥刺似的说:“我这里‘又没有埋伏又没有兵’,你可以绝对放心。等等,假使谈得太晚了,我可以把我这间卧室暂让给你。大概不至于使你感觉太不舒服。”

她把那道门缝放宽些,让鲁平把视线从她的肩尖上面穿送过去。在这一瞥之顷,鲁平只看到了那张床的一角,被单,雪一样的耀眼,不像普通女子的床铺设得花花绿绿。清白的长枕,叠得挺高的。

一幅幻想的图书,悠然在鲁平的脑膜上轻轻一闪,这样一张床,旁边,有个谈话的女子,长发纷披在雪一样的枕上,像黑色的流泉,映衬着玉色的颈、肩、臂……这是如何的情味?

他的心头起了一朵小浪花。

那个红蓝条子的倩影,掩入了室内,门,轻轻关上了。

鲁平随便挑了张沙发静坐下来,开始欣赏四周的陈设。这里的家具,不太多,也不太少,似乎多了一件或者少了一件都足以破坏那种多样统一的美。

他的视线首先投射到一个角隅之中,那里,有座桃花心木的贴壁三脚架,安放着一座青铜雕刻品,那是一个**的少女,肩背间掮着一个大花篮。那个少女的神情,何等娇憨?星眸微盼像在向你撒娇地说:累死我了!能不能允许我跳下架子来玩玩呢?

另一隅安设着一座落地收音机,簇新的流线型。跟这收音机成一对角线的,是一口桃花心木的酒橱,罗列着若干瓶西洋酒和酒器,看看那些精致的酒器,先就使人心醉。

嘿!这是一个都市立于倚仗她的原始资本所取获的豪华享受之一般。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中,倚仗你的刻苦精神,真实努力,而想取获这种享受之万一,朋友,请别做梦吧!

然而,像眼前的这位黎亚男小姐,除了依靠她的交际以取获她的享受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不可究诘之处咧。鲁平静静地在这样忖度。

转念之顷,室门呀然轻启。只见那个神秘女子,带着另一种灼人的魅力,又从卧室里面走出来。

她的衣服更换了。换的是一件普鲁士蓝软缎的梳洗袍。那件长袍裁剪得非常特别,衣袖短而宽,张开着,像是两柄小绸伞,腰里那条丝条,看来并不曾束得怎样好,胸部半袒,举步时,衣角一飘一曳,健美的腿若藏若露。赤脚,趿着一双草拖鞋。

这女子的神情,始终是刻刻变换的:在郁金香内,跟三轮车上不同;在三轮车上,跟回转这宅洋楼时不同;在未换衣服之前,又跟眼前的神情,绝对不同。

现在,她跟最初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她的眼角充满着冶**。蓝色的衣袂,飘飘然,像在播散着暮春季节的风,使这冷静的一室,增添了醉人的温暖。

她把一听刚开听的绞盘牌,连同一架桌上打火机一起送到鲁平身畔,柔声地说:“先生请抽烟。”顺便,她把鲁平放在膝盖上的那顶呢帽,拿过去挂起来。

鲁平飘眼看看那听烟,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并不曾把手指伸进烟听子里去。

这女子还在说:“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意见,不让有人打扰我们的谈话,我没有把下人喊起来。因之,除了纸烟,不再有什么东西可以款待你,真抱歉!”

“我们自己人,别太客气,亲爱的。”鲁平在摸索他自己那只烟盒。

这女子走向那口桃花心木的酒橱,她说:“要不要喝点酒?良夜客来酒当茶,行吗?”

“好吧,亲爱的。”这边随口回答,他在烧着自己的烟。

这女子站在那口酒橱之前,在检视她这小小的酒库之内有些什么佳酿。她背转着她的普鲁士蓝的倩影说:“噢,这里有瓶寇莉莎酒在着。酒,不算太名贵,记得送给我的人曾说过,这酒已经储了好几年,想必不错哩。”

“美极了!”这边随口称赏。他在纸烟雾里欣赏她的比酒更醉人的线条。

这女子开了玻璃橱门,把一瓶纯白色的酒拿到手里,似乎很费了点力,方始钻开了那个瓶塞。然后,她又伸手到另一层橱格上去拿酒杯。

这时,鲁平从背后望过去,看到了一件使他认为有点可怪的事。

原来,这女子在酒橱的上一层里,拿起了一只高脚的玻璃杯,这一层中,放着一组同样的杯子,一共五只,她从这一组中只取了一只。然后,却从另一层的另一组酒杯中,另外又取出了一只。远远里看去,两只杯子完全是一式的。奇怪呀,既然是同式的,那么为什么要从两组杯子中分别取出两只来呢?

鲁平开始密切注意了。

只见这女子背着身子把瓶内的酒斟进了两只酒杯。她把斟上酒的杯子放进一只珐琅瓷的盘子里。然后,托着盘子旋转身躯,把盘子端过来。

她并不把酒直接送向鲁平身前,却把这个小盘子送到了那张桃花心木圆桌上。在将要放下的瞬间,鲁平曾注意到她的眼光,好像向这盛着酒的两只杯子,着意注视过一眼。其次,她的另一个动作更可注意,她把那只盘子放在桌子上后,却用迅捷的手法,把这盘子旋转了一下。于是,本来靠近她自己的那只杯子,变成靠近鲁平这一边。

这个动作太可注意了,但是鲁平假装完全没有看见。

他不等这女子向他招呼,先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近那张小圆桌。他运用着敏锐的目光,开始查阅这两只玻璃杯。嗯,这期间,毕竟有些何等的魔术呢?奇怪之至,这两只杯子,一望之下,完全是一样的,杯子上画着些细小的米老鼠卡通,红黑间色,看来很可爱。杯口有几条红蓝二色的线,绝细的。仔细再一看,看出毛病来了!毛病就在于这些红蓝二色的线条上。这些细线,一共四条,红蓝二色相间。其中之一只,红线条在最上,一条红的,一条蓝的,再一条红的,再一条蓝的,而那一只玻璃杯,却是蓝线条在最上,先是蓝线,然后红线,成为蓝、红、蓝、红。

蓝线在上的那只杯子,靠近她自己。

看来那只杯子是可靠的,而另一只,哼!不大靠得住!

鲁平在看出了这些毛病之后赶快把视线改换方向,别让对方看出了他的起疑。他故意在他的气腔里面灌进了点氢气,让自己的骨骼显得格外飘飘然起来。他的眼珠,好像变作了两枚虫豸,从那颗小黑痣上蠕行下来,蠕行过她的粉颈,蠕行进她的半露的胸膛。

那双色情的眼,渐渐变成了两条线。

对方看到了这可憎的样子,身子一扭,胸间的蓝色线条起了一种波浪纹。她撒娇地说:“做什么这样地盯着我?”

“你太美了。”他的声音有点颤动。

“你太渴了吧?”对方也用一种有甜味的颤声回答他。那对黑宝石飘回到两只玻璃杯子上,“酒可以暂解你的渴。你看这种酒,色泽是纯洁的,滋味非常甜蜜,这可以象征我们以后的友谊。”

“噢,以后吗?为什么要以后?”他还没有饮酒,舌尖已经含糊了,“我喜欢现实。说得前进点——我是不怕正视现实的。”

他密切注视着那涂蔻丹的纤指,在抢先一步,向那只玻璃杯子伸过去。好极,安全第一!

就在这个瞬间,鲁平突然旋转了脸,做出一种倾听的神气,眼光直望着窗外。

呜,呜,呜,一辆汽车划破了夜之静寂正在窗外轻捷地驶过。

她这伸手取酒的动作,让鲁平这种突如其来的惊怪状态阻止了。

她不禁移步走向窗前探头向窗外望了望。

立刻,鲁平就把那只珐琅瓷盘转了一个身。

这女子也马上回向小圆桌前。她向鲁平惊异地问:“你听什么?”她的睫毛跟着垂下,凝视着那两只玻璃杯。

酒杯里在起波浪纹!

二十摊开纸牌来

那对“黑宝石”,从酒杯上抬起,凝视在鲁平的脸上。她耸耸肩膀,在冷笑。

忽然,她胸前的蓝色线条又是一阵颤动,咯咯咯咯咯,她竟扬声大笑起来。

这样的笑,在她,已经并不是第一次。在郁金香,她曾同样地笑过一次,那是在我们这位红领带英雄被剥夺了警卫员的假面具的时候,她这笑,笑得非常美,非常媚。就为笑得太美太媚了,听着反而使人感觉非常的不舒服。

鲁平在想,怎么?难道把戏又被拆穿了吗?

他忍不住发窘地问:“你笑什么呀,亲爱的?”

“我笑吗?嗯,亲爱的,”她也改口称鲁平为亲爱的了,“你,真胆小得可爱,而也愚蠢得可怜!”

“我,我不很懂得你的话。”

“请勿装佯!”对方把双手向纤细的腰肢阔一叉,噘着红嘴唇直走到鲁平身前说,“请问,你是不是把这两只杯子换了一个方向?”

这女子会掷出这样一个直接的手榴弹,这,完全出于鲁平之不意。他瞪着眼,呆住了。至少,在这片瞬间他是呆住了。

对方带着媚而冷的笑,像一位幼儿园中的女教师,教训着一个吃乳饼的孩子那样向他教训说:“你不敢在我家里抽我的纸烟,为什么?你全不想想,一整听刚开听的纸烟,我可能在每支烟内,加上些迷药之类的东西吗?哎呀,你真胆小得可爱!你太迷信那些侦探小说上的谎话了。”

“嗯……”鲁平的眼珠瞪得像他部下孟兴的眼球一样圆!他听他的女教师,继续在向他致辞:

“还有,你把这两个杯子,换了一个地位,这又是什么意思?请你说说看。”

“……”

“噢,你以为,我在这两只杯子的某一只内,已经加上了些蓝色毒药或者氰化钾了吗?假使我真要玩这种小戏法,我能出场让你看出我的戏法吗!傻孩子,难道,你全不想想吗?”

吗?吗?吗?吗?吗?

鲁平一时竟然无法应付这些俏皮得讨厌的“吗”!

这女子把腰肢一扭,让全身闪出了几股蓝浪。她飘曳着她的伞形的大袖,走回那只桃花心木的圆桌,她说:“胆小的孩子,请看当场表演吧!”

她把两只杯子一起拿起来,把右手的酒,倾进左手的杯子,再把左手的酒,倾进右手的杯子,倾得太快,酒液在手指间淋漓。咕嘟,咕嘟,她在两只杯子里各喝了一大口。

她的喝酒的态度非常之豪爽。

然后,她把两杯中之一杯递向鲁平的手内,嘴里说:“现在你很可以放心了吧?亲爱的!”

鲁平在一种啼笑皆非的羞窘状态之下,接过了那杯酒。他连做梦也没想到,他的一生将有一次,要在一个女孩子的手里,受到如是的攻击。

叮当,杯子相碰。两个脸同时一仰,两杯酒一饮而尽。

酒,使这个女子增加了风韵,酒,也使鲁平掩饰了窘态。

空气显然变得缓和了。

鲁平放下杯子,夹着纸烟,退坐到那双人沙发上。这女子挈挈衣襟,遮掩住**着的大腿,挨着鲁平坐下。电一样的温暖,流进了鲁平的肩臂,浓香在撩人。她伸手抚弄着鲁平的领带,投射着轻轻的嘲弄:“久闻红领带的大名,像原子弹那样震耳,今日一见面,不过是枚大炮仗而已!嘿,胆量那么细小,怕一个女人,怕一杯酒!”

鲁平突然把身子让开些,愤怒似的说:“小姐,你注意我的领带,是几时开始的?”

“在郁金香里,何必大惊小怪呀?”

鲁平暗暗说:“好,你真厉害!”

这女子又说:“告诉你吧,今天下午,我接到情报,有人在四面打探我昨夜里的踪迹,我就疑心了。但我没有料到就是你——鲁先生。”

“哈!你的情报真灵!”鲁平苦笑。心里在想,看来韩小伟这小鬼头,他的地下工作,做得并不太好啊。

这女子把左腿架上右腿,双手抱住膝盖,嘴唇一撇,“难道,只有你的情报灵?”

鲁平伸出食指碰碰那颗小黑痣,呻吟似的说:“我的美丽的小毒蛇,我佩服你的镇静、机警!”他把那股暖流重新搂过来,欣赏着她的浓香,“亲爱的,你使我越看越爱,甚至,我连你的沟牙管牙也忘掉了!”

这是鲁平的由衷之言。真的,他的确感到了这条蓝色响尾蛇的可爱了!

“你的记忆真好,亲爱的!”

“第三十七次。”

“你愿意接受这个称呼吗,亲爱的?”

“三十八!”那对有暖意的黑宝石镶嵌上了鲁平的脸,“我以为这三个字,在一面,决不能随便出口;另一面,也决不能太轻易地就接受。记得,西方的先哲,曾为‘爱’字下过一种定律:爱的唯一原则,决不可加害于对方。好像圣保罗也曾向什么人这么说过的。”

鲁平在惊奇着这个女子的谈吐的不凡。他索性闭上眼,静听她嘤嘤然说下去。

戒备,快要渐渐融化在那股浓香里!

她继续在说:“假使上述的定律是对的,那么,你既然称我为亲爱的,你就该放下任何加害我的心,对吗?”

“对!”这边依旧闭着眼。

“那么我们绝对应以坦诚相见,对吗?”

“对!”

“你说那个陈妙根,是我亲自带人去把他枪杀的,对吗?”

“对呀!”鲁平突然睁开眼,“难道你想说不?”

“嘘,我曾向你说过不吗?”她侧转些脸,在鲁平脸上轻轻吹气,一种芝兰似的气息,在鲁平脸上撩拂。

“老实告诉你,我对这件事,原可以绝不承认。因为我并没有留下多大的痕迹,没有人会无端怀疑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