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院的秘密 博物院的秘密1

有许多朋友,常常捉住了我,要我说故事。

在我遇见那个戴红领带的朋友时,我便捉住了他,要他为我说些故事,以便转述给我的朋友们听。

他是一个奇异的人物,生平有很多奇异的经历。

他常常把他的奇异的经历告诉我。

而他又是一个说谎的专家,逢到无事可说时,他便告诉我一个谎。

他说:这世界,整个就是一个谎。越是了不起的人,他们越会说谎;而越会说谎,也越使他们了不起。在以前,说谎是恶习;而现在,说谎却成了美德。

为了养成美德,他也学会了说谎。

于是他又为我说了一个离奇得近乎荒诞的故事。

这可能又是一个谎。

现在让我转述给你们听。

说不说由我,信不信由你。

这故事发生在××大学附设的博物院内。

最先出场的角色,就是这博物院的守夜人。有一大半的事情,都是由他嘴里生龙活虎地说出来的。听着,也许不由你的神经不感到紧张。

在先前,博物院内原没有守夜这个职司。每天开放时间一过,把门锁上了就算。可是,在几个月前,院内忽然常常遗失东西,所失去的,是些整匣子的蝴蝶标本。这在普通的人,拿了去简直分文不值,而在院方呢,却是一种学术上的重大损失。是谁偷的呢?因为事后不留痕迹,事情竟然成了悬念。院方不得已,这才破例雇用了一个人,临时充当守夜的职司。这个守夜,已有四十多岁,人是很诚实的。晚上,就在二层楼的甬道里面,架个床铺睡在那里。他的视线,可以顾及出入的要道,和几间比较重要的陈列室的门。

博物院内自从有了这个守夜,果然不再失去东西。这可以证明,以前失落的标本,真是有什么人乘夜潜入带走了的。从此,这守夜人便一直留在院内,暂时不再撤铺。

不料过了一阵,义有一件更新鲜的事情发生了。这事情的经过,简直荒唐得不近情理。

原来,这博物院内,新近运来了两座大标本,一座是非洲产的猩猩,另一座是北极产的巨型白熊。这两座标本运来之后,因为一时没有适当的橱柜可以容纳,暂时便在楼上第五号陈列室的一隅,着地安放下来。

那座白熊的标本,价值相当名贵。它的制造也有点特别,普通兽类的标本,都是四足直立,做奔走的姿势,而这座白熊,却是支着两只狍形的后脚,像人一样,站在木座之上。它的前爪向前伸展,像是扑人的样子。尖嘴微张,露着长牙,那一双假眼,淡黄色之中带点绿色。整个的姿态,显得十分狰狞。

这两座新的标本陈列之后,很引起参观者的兴趣。可是陈列了不到两个星期,那只大熊,却突然不见了!

它是怎样不见的呢?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总之,在前一夜,它还张牙舞爪,站在木座上面。第二天早晨,这第五号陈列室的一隅,只剩了那只黑猩猩,孤凄地蜷缩在那里,它的白色的同伴,却已影踪全无。

白熊是不见了,抛下那个木座没有带走。木座上,矗着两枚大钉尖,这就是钉住两条熊腿的东西。这样子很像这个白色庞然大物,因为酷爱自由,已经从这狭窄的木座上面,努力挣扎下来,跑出去玩儿去了!

就在白熊出走的同一夜晚,另一间陈列古物的陈列室中,有一柄商代的匕首,同时也宣告失踪。这柄匕首,柄长六寸,刃口非常锐利,很可以用作杀人的武器,并不像别的古代刀剑,只是一件烂铜废铁而已。

据这守夜人说,熊与匕首被窃的这一夜,整个的院屋,静寂得像一座大坟场,他可以发誓,并不曾听到过什么声息。而且,自第五号陈列室起,各处的门,各处的窗,门是闩着的,锁是锁着的。事实上,就连一缕烟雾想偷飘进来,那也并不可能。照理说,有人偷走了这么一件庞大的东西,多少应该留点痕迹。可是那个“戴耳环”的贼,干得非常干净,竟连半寸长的一段棉线,也不曾留下供你做什么侦查上的线索。

总之,这一件事情的可异,就是毫无痕迹。

不!痕迹是有的,那个痕迹太骇人了!

原来,在第五号陈列室的棂窗之下,那里有一带灌木,圈成一小片隙地。前几夜,曾下过一场大雷雨,把这隙地上的一层浮土,冲洗得像镜面一般光滑。在大白熊失踪的第二天,有人发现这窗叶的泥地上,留着好些新的足迹。这些足迹,每两个一组,有的只有足趾,有的只有足跟,也有跟趾俱全的整个足迹。显明的一点,这是熊的足迹。这些足迹在泥地上散布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圆圈。看样子,倒像那位白熊先生,曾在这灌木圈中,练习过一小节踢踏舞似的!但,除了这些熊的足迹以外,别的痕迹,却丝毫没有。

综观以上的情形,这并不像是什么人乘夜潜入院内,偷走这只熊,却像这只熊,自己从第五号陈列室内越窗而出,和这博物院行了告别式!

嘿!事情真荒诞,动物园内不曾听说走失过什么活的野兽,而在博物院中,竟会逃跑一头死的白熊!你对这件怪事,将有何种的解释呢?

可是更荒诞的情形,还在下面哩!

据那个守夜人告诉人家:这白熊的作祟,并不自失踪的一天开始。它自从被运进院内,不久就妖异百出。前面曾说过,这座白熊的标本,和另一座猩猩的标本,是同日运进院内来的。这两座标本的姿势,都像人一般直立在木座上面。安放的时候,本是熊脸对着猩猩的脸,那样子,像一个白种大力士跟一个黑色土著,在举行着拳击比赛,看来非常滑稽。

有一天——大约是这两座标本运到的第四天或第五天——早上,这守夜人开门走进这第五号陈列室(他本兼负着洒扫的职司),却见白熊的标本不再用尖嘴向着那只猩猩的黑脸,而变成用背部向着它的同伴。当时这个变异情形,并不曾使这守夜人发生骇异。因为他知道,这座白熊的标本,外表虽像一位暴发户一样,有些神气活现庞然自大,实际它的肚子里,只塞满着些草料木屑,分量并不很重。或者,前一天有什么好动的参观者,偶然把它移动了一下,以致改了样子。当时把它搬正之后,却并没有十分在意——这是第一次作怪的情形。

第二次的变异,是在前一星期的晚上。

这守夜人,患着失眠的病症。他在院内,虽然睡得很早,但往往无法入睡。那一晚,约莫在九点多钟的时候,他忽听得院内有了些响动。侧耳听听,像是有人顿足;再听听,又像有人在散步。因为前几日,院内曾失落过东西,这使他不敢懈怠,慌忙从床铺上起来,悄悄地走向各处去巡视。他在各个陈列室的门口仔细听了一会儿,却听不出有什么声音。最后,他巡视到这第五号陈列室的门外站下来,一听,那奇怪的足声,果然就是这一室中发出来的。这门上的锁孔很大,于是,他便俯下身子,向锁孔中偷窥进去。谁知他不看倒还好,一看,他的头发,每根都直竖了起来!

他看到了些什么呢?

他看到那只白熊,张开了血盆一样的巨嘴,正在那里舞蹈!足下那方木座,随着它的庞大的躯体,晃**得像一艘波浪中的小船一样!他还看到这个白色的怪物,有时伸出前爪,轻轻抚摸对面那只黑猩猩的脸,仿佛在表示亲善,但有时却向猩猩脸上猛掴几下,像主人向奴婢示威。可怜对方那个没能力的家伙,耐性似乎很好,一任它的狎弄,却是分毫不动。

事实上,这守夜人在锁孔中至多不过窥探了一分钟,但他的一件短褂,却已被脊骨上直流着的冷汗所湿透!

当时骇极之余,黑暗中摸索后退,他几乎没法再找到他的睡处。那晚,他让他的两片肺叶,在胸腔间直踢了一个整夜。

以上,是这守夜人,在白熊失踪以后亲口说出来的话。

在最初,他这种野话,原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因为在这一个世界上,固然也有不合理的事,但不合理也该有个限度。至于以上的话,却真荒诞得连边际也没有!有人以为:如果这守夜人不是有意造谣,那一定是他的神经中枢,好久不曾抹油,因而有些毛病了。

这守夜人的故事,是这样的怪诞不经,不料,同时另外有一个人,竟以一种无可否认的事实,证明了他的话并不完全虚妄。这个证明者,却是那夜在博物院附近巡逻的一个警士。

于是,这事便越发陷入了不可究诘的境界。

诸位大概知道,那座博物院,所占的面积是很大的。它的正门在雁**路,左侧的围墙靠着黄山路。当白熊失踪的那一夜,这巡逻警士正在博物院附近一带巡行。那时,时间已近深夜十二点,仲秋的季节,繁星满天,微风不动。他从黎明路那边,沿着黄山路缓走过来。因为天气很热,汗流不止,他打算站定了步子,略为休息一下。他刚在博物院的围墙边上站下来,一边抹汗,一边无目的地顾盼着寥寂的四周。他的视线刚从雁**路这边飘过来,忽见一株法国梧桐的树边上,闪着一个白色的影子。第一眼,他只见一个侧影,再加四周又很黑暗,他以为这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人站在那里。这个时间,这个人躲在那里做什么呢?因为形迹可疑,他想走上前去看个清楚。刚自举步,在第二眼间他已看清这白色的影子,却是一头遍体如雪而直立得像一个人一样的庞然巨兽,它探出两个巨爪,张开那只大嘴,姿势正像要趁他不备猛扑过来而一口把他吞下去的样子!

你们想吧,在这深夜的时间,在这幽凄的环境之中,一个人遇见了这样的怪异,任凭他是怎样胆大,他的神经将有何等的变异?当时他惊悸之下,想动作而还不及有所动作,蓦地,他的后脑上面,忽被一种分量很重的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接着他就在这博物院围墙根下晕了过去。

其后,这个晕倒在路边的警士,因着路人的发现,才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经过了急救手术,这警士虽然苏醒了过来,可是他的神志依然模糊不清,睁开眼来就乱嚷:“白妖怪,吃人!吃人!”

这怪事发生的翌晨,那博物院内恰巧在盛传着白熊标本无端失踪的消息。

那个巡逻警,他所看见的白妖怪是什么呢?不就是博物院内所走失的那座标本吗?一具没有心肝脑子的东西,它怎么会活动呢?——虽然说,在眼前这个疯狂的世界上,那些没有心肝脑子而活动得厉害的东西,原也遍地皆是,然而,眼前的这座标本,却明明绝对没有活动的可能性。那么,它怎会跳跑到围墙外面去的呢?这其中,究竟蕴藏着何种的幽秘呢?

没有人能回答以上的问题。

那博物院的当局者,原都是站在时代最前线的人物。为了破除无谓的迷信起见,最初,原想把这失落标本的事件隐瞒起来。但由于那个警士的意外的经历,却弄成想瞒而无法隐瞒。更显明的一点是:因这警士的话,却证明了那个博物院守夜人的话,并不是神经性的呓语。

于是不久后,这一件怪事便以最高的速率,传遍了这大都市的每一角落。

当时有几份报纸,详细记载着这件新闻,有的报纸刊印着博物院的照片,有的甚至还刊出了那位白熊先生的同伴——那只猩猩——的玉照。一片神秘的空气,鼓**得相当热闹。

当时这新闻传到了一位青年的耳内,却引起了他甚大的兴趣。

那个青年年龄不过二十多岁,名字叫作黄令德。过去,他在大学里读过书。他的表面上的职业,是某一通讯社的外勤记者,实际,他另外还有一个不公开的职务——他在本市某一个以神秘著名的人物手下办着事。

据这青年黄令德的意思,一座死的标本,居然会兴妖作怪,在这二十世纪的现代,似乎太觉说不过去了!那么,这白熊的滑稽戏剧,料想必有一个暗幕。他很愿意知道知道,这暗幕之后,究竟隐藏着些什么。

于是,他便用着新闻记者的名义,并携带了一颗好奇心与一个逻辑的头脑首先去访问那个被白熊吓倒的警士。

其时,那个脑神经受震过度的警士,还在医院里面疗养。经过了一番谈话,结果,这警士始终坚持着:那夜他亲见那白色的怪兽(现在他已知道这是博物院走失的白熊标本)张开了血盆大口,正预备一口把他猛吞下去!除此之外,却完全说不出别的所以然来。

第一次的探访,结果是不得要领。

于是,第二次这青年改换了路线,又去访问博物院的管理者。据这管理者的谈话,他们承认院内在近时期中,曾失去过几种东西。最初失掉的,是些蝴蝶标本,后来又不见了一座白熊的标本和一柄匕首。他们的意见,认为这完全是出于有血有肉的人类的盗窃行为,绝对没有什么神秘可言。至于其他无谓的问题,院方却坚决拒绝回答。

黄令德认为院方的话非常合理。可是,他的探访却依旧是不得要领。但他并不灰心。最后,他又找了一个适当的机会,把谈话的目标,移到了那个守夜人的身上。

据黄令德的观察,这个中年的守夜人,面相的确很诚实,不像是个造谣生事的人物。而且,他的眼光很澄澈,说话也极有理智。这更不像有什么神经错乱的现象。

黄令德因为对方这个家伙是这戏剧的最初揭幕者,于是,他便特别小心地准备用舌尖上的钩子,钩索出对方嘴里的秘密来。

可是,守夜人对于这个问题,却显出憎厌的样子,看他紧皱着眉头,似乎很不愿意再提这件事。

好不容易费了一番唇舌,才把这守夜人的话匣打开。

但他所说的话,依旧还跟先前完全一样。这在黄令德,是老早听熟了的。看来,他这第三次的探访,又将带回第三个不得要领了。可是,他还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个最后查究的机会。

于是他向对方说:

“据你说来,你是亲眼看到过这头白熊在跳舞的?”

“我有什么理由要造出假话来骗人?”守夜人生硬地回答。

“这白熊倒很摩登,它居然还会跳舞!”黄令德笑笑说,“我准备向这里的管理人建议,最好在地板上打些蜡,以后等这畜生回来时,跳起舞来也好便利些!”

“先生,你的意思,是在讥笑我说谎吗?”这中年人有点儿生气了。

“我不敢说你是在说谎,只怪这故事的本身,太像一个谎话了。”青年俏皮地说。

“好,就算我说谎吧!那么黄山路上的那个警士,也在帮我说谎吗?”青年第一次被驳倒了。但是,他仍继续向下追问:“你的意思,这白熊的失踪,一定不是被窃,而是它自己逃出去的,是不是?”

“我确定如此,不管别人信不信!”

“它从哪里逃出去的呢?”

“窗里,这是清清楚楚的事。”

他们的谈话,就在那间第五号陈列室内。因之,这守夜人坚决地指指那个窗口。

“你说这是清清楚楚的事,那么,当这白熊在演习它的飞檐走壁的绝技时,你又是亲眼看见的了!是不是?”

“你用不着这样口口声声地讽刺我哪!我的好先生!”这守夜人格外恼地说,“假如它并不是从窗口跳下去的,那么,请教先生,你对这窗口下面熊的脚迹,又有什么高明的解释?”

于是,这青年第二次又被对方驳倒了。可是,他还在努力寻找对方的弱点,预备乘隙进攻。他说:

“你说这座白熊的标本,自从运进来后,就有种种怪异。那你为什么不及早报告,却要等这标本失踪以后,才说出来?”

“报告?我报告谁去?谁相信我的话?”守夜人悻悻然地说,“到现在,你还是不相信这件事。如果我当时来报告你,你会相信我的话吗?”

青年第三次几乎被驳得无话可说。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忽然找到了一个很大的破绽,他冷笑着说:

“你说你是在钥匙孔中看见白熊跳舞的?”

“正是——你想,我还敢开门走进来吗?”

“难道这陈列室内,是长夜点着灯的吗?”

“不点的。”

“奇怪呀!”青年突然说,“既然里面不点灯,你在钥匙孔中,用什么方法,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这中年人瞪直了眼,呆住了。青年暗暗好笑,他想:凭你会说话,破绽到底让我捉住了!可是停了停,只见这守夜人悠闲地指指那些阔大的窗户,他说:

“先生请看,这里没有什么遮蔽。灯光虽没有,但月光是有的!”

一场谈话的结果,是这青年带着一个鸭蛋和一张懊丧的脸,退出了这所神秘的博物院。路上他在想,想不到这样一个面貌诚实的人,会有那样一只伶俐的舌子,这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至此,他觉得他自己的能力,已不足以解决这个艰难的算题。于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一到家里,他在电话机上拨了一个号码,他向话筒里面问:

“喂!歇夫在家吗?啊,您是歇夫。好极了。”

他说的“歇夫”两字,并不是人名,而是一种尊称。这是法文chef一词的译音,意思就是首领。只听那位首领在对方说道:

“是黄令德吗?什么事?”

“啊,歇夫,您近来听到过什么新闻没有?”

“没有呀,我这里是西线无战事。你呢?”

“难道您没有听说过那个博物院内的白……”

“熊!”对方马上接口,“你要报告的,就是这件事吗?”

“那么您也知道了?”

“我为什么不知道?”

“这事情太神秘了!”

“你也认为神秘吗?哈哈!我不知道你曾受过近代的教育没有?”对方含着笑训斥。

“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一个科学的头脑中装进那种不科学的玩意,是有些不适宜的!”

“那么,您是不相信这故事吗?”

“那么,你倒相信这个故事吗?”

“我已努力打听过一番。从各方面探询下来,这事情好像是千真万确的呀。”

“千真万确的?哈哈!我的好宝宝,别再孩子气吧?”对方大笑起来,“我问你:假如你看见一个变戏法的人,在你耳朵后面摸出了一个鸡蛋,难道你也马上就相信,你的耳朵后面真会生出鸡蛋来吗?”

“好歇夫!别开玩笑!您知道这戏法的内容吗?”

“这是烧掉一支土耳其烟的问题呀。”

“那么,请您告诉我吧。”

“对不起,我现在没工夫……”

呱嗒!对方把电话挂断了。青年黄令德的鼻尖,又在电话架上,碰到了一个软木塞。

没有办法了。暂时他只能把一颗好奇心,放在闷葫芦里。

这问题在他脑内,困扰了很久,但是,过了几天,他把这件事情渐渐忘怀了。

有一天,他刚从外面回到家里,忽然壁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有一个带点忧郁性的声音在对方问:

“喂喂,是令德吗?”

“CC,有什么事?”那个跟他通话的人,名字,叫作钱锦清,也是红领带集团中的人物之一,同伴们都简称他为CC,这时他在对方兴奋地说:

“你曾听到过那只白熊的事情吗?”

“不但听到过,我还曾为这事情而亲到出事地点访问过。”黄令德说。

“结果如何?”

“不得要领。”

“你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吗?”黄令德笑笑,“我以为那位密司脱白,它不耐拘束,它酷爱自由,它很摩登,它会跳舞,也许不久的将来,它将穿上夜礼服,参加那些贵人们的鸡尾酒会了。”

“别开玩笑,告诉我,你对这件事作如何的看法?”

“我没有什么看法,我的脑壳里面只有一团雾。”

“你曾向歇夫提起过这件事情吗?”

“提起过的。”

“他怎么说?”

“他说,这只不过是一支土耳其纸烟的问题。”

“那么,为什么不请求他消耗一支土耳其烟?”

“他说,他暂时没有工夫给我解释。但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件事?”

“你不知道吗?”对方兴奋地说,“这件事情最近又有了新的发展!”

“啊,”黄令德的眼珠亮了起来,他赶紧说,“你说下去。”

“最近,有人看到那只白熊,在苑东路一带出现,时间是在深夜。”电话里的语声,充满着诡秘的意味。

“啊,苑东路一带,那不就是在你的寓所附近吗?”

“多蒙这位新闻人物旅行到了我们的区域里来,这是不胜荣幸的事。”对方带着点玩笑。但是黄令德催促说:

“那么,这白熊的出现,是谁看见的呢?”

“据说看见的人已不止一个,描述得最神奇的是一个女人,她说,她看见那只白熊,披着一件大氅,在法国梧桐的树影之下负手散步!所以最近连那一百二十四号的通宵营业,也受到了影响了。”对方说到这里,他问:“你知道这一百二十四号吗?”

“当然,那是苑东路尽头的一个秘密赌窟,设备相当豪华,你为什么要提到它?”

“有一个赌徒,大约从来没有到北极旅行过,也从来没有见过白熊,他在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劈面遇到了那个白色怪物,他被这白熊吓得晕了过去,到天亮,方始被人救起。因此,其余那些出入于一百二十四号的人,大家都怀了戒心。”

“看来那只神秘的白熊,它是反对赌博的。”黄令德幽默地说。

“我以为,那只畜生,倒是一个时代的前驱者,因为,它刚学会一点人样,就已懂得了掠夺。”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那个被吓的赌徒,醒回来之后,发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会有这样的事情吗?”黄令德站在电话机边沉吟地说。

“那么,你对这个新闻,愿意继续探访一下吗?”

“用什么方法呢?”

“你可以到我这来里守候机会。”

“只有守株待兔,难道还有守株待熊吗?”

“不管待兔待熊,只问你有兴趣没有?”

“对不起,”黄令德想了想而后说,“我已没有这样的胃口。”

“但是我希望你到我这里来一次。”

“另外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跟你谈谈。”

“是不是你的忧郁感又发作了?”

“你不用管,我希望你来。”

“好吧,抽空我就来。”

呱嗒,电话挂断了。

这个钱锦清,在红领带的集团里出名的,是一个富于忧郁感的青年。据他告诉人家,他有一个精彩的女友,这个精彩的女友,有一种精彩的脾气,常使他受到许多精彩的痛苦。逢到这种时候,他便希望有个谈话的对象,发泄发泄他的忧郁感。

他的寓所,处于苑东路的西段,地点非常僻静。他把所住的那所小楼,称为CC小楼。这CC小楼,在红领带的集团里,出名的是一架产生歇斯底里的温床。可是他的那些青年同伴们,还是很喜欢踏上这所小楼上来。

而黄令德,也是这所小楼上的常到的嘉宾之一。

于是,在第二天,黄令德又踏上了那座小楼。

最初,黄令德以为,这小楼上的空气,照例不会使人感到愉快。但是这一次他猜错了。这一天,钱锦清比之往常高兴得多,大约最近,他又接到了一个美丽的小信封,这信封里的东西给他带来了不少愉快的感受,因之,他的满面春风,把小楼上的忧郁气氛,完全驱走了。

在红领带的集团里,大半都是游手好闲之徒,除了接到chef的命令以外,其余的日子,简直闲得要命,因之,黄令德在那座小楼上,一连住了好几天。

有一天傍晚,他们踏上了阳台,在凭栏闲眺,只见大路两端,绝少行人。路旁的榆树,有几片落叶在金红色的晚霞中飞舞。这里似乎张着一口幽静的网,把都市间的喧嚣完全拦住了。黄令德指着栏外说:

“这里真是一条最荒凉的路。”

“但我以为这是一条可爱的Milky Way。”

“Milky Way?乳白色的路,什么意思?”黄令德有点不懂。

“西方人把银河叫作Milky Way。”

“这银河太寂寞了。”黄令德笑笑说。

“然而它是美丽的。”

“那么,在这美丽的银河的对岸,该有一颗美丽的Vega(织女星)了,是不是?”

“你猜得不错。”

“你能把Vega所在的方向指给我看看吗?”黄令德游目四顾地说。

这座CC小楼,是在苑东路的最狭的一段。路的对面,有一排单间双层的住屋,一共是五幢像积木似的一小堆。每幢屋子的楼外,有一座狭长的阳台,栏杆是绿色的。第五幢屋子的阳台内,那两扇落地长窗上悬着洁白的窗帘。钱锦清悄然指着这窗帘说:

“Vega就在这个窗子里。”

“她美不美?”

“你看戏剧里所扮演的织女美不美?”

“你为什么要把她称为织女呢?”

“在春天,她的长窗敞开着,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那卧室的一部分。她常常坐在一张方桌前编织绒线,因此我暗暗地把她称作织女。”钱锦清一面解释,一面又说,“她长得真美。有时,她走出阳台,凭栏闲眺,她的纤细的手指,真是雕刻家所无法描绘的手指。她的秀发常梳成不同的式样,据我看,第二天比第一天梳得美,第三天又比第二天美,而第四天……”

黄令德怕他从第一天美说到第三十天,慌忙说:

“世间的美,应该有个限度,太美了,那会遭到天公的妒忌的。”

“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今年的夏季,每天傍晚,她到阳台上来纳凉,穿的是一种乳白色的轻绸的短衣,那不知算是浴衣还是什么,衣角上,绣有一只只黑色的大蝴蝶,风吹过去,那些黑色的蝴蝶像要飞起来,她的苗条的身子跟着那些蝴蝶也像要飞起来。”

“于是你的身子跟着也快要飞起来。”黄令德第二次打岔说。

“我的身子不会飞,但至少,我的灵魂快要飞起来。”钱锦清堆上一脸轻佻的笑,他点头承认。

“有了这样的奇遇,怪不得,这里的秋天,不再是落寞的秋天了。”

“这不能说是奇遇,因为这颗Vega,已经有了她的Altair(牵牛星)。”

“那么你,只能算是一个古代的观星家,可怜!但那位幸福的Altair又是一个何等样的人物呢?”

“那是一个身材瘦长,面色憔悴,很带点忧郁感的人物,看样子,有点像一个美术家。”

“哈哈,你在为你自己写照了。”黄令德向那个白色窗帘努努嘴,“那个长窗以内,除了那颗Vega跟她的Alair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一个态度很佻薄的家伙,看来像是一个悬挂汽水瓶盖的人物。”

“悬挂汽水瓶盖的人?”黄令德有点不懂。

“枉为你是红领带集团里的人。”钱锦清笑笑说,“连这个也不懂,汽水瓶盖,那就是证章呀。”

“这个家伙又是什么人?”

“看来像是那位美术家的密友,他跟那个Vega好像有一种越轨的亲密。”

“听你的口吻,好像吃过柠檬酸。”黄令德向他打趣。但是钱锦清自顾自说:

“在夏天,这窗子里真热闹。”

“他们有些什么新奇的节目呢?”

“那三个基本角色,常在一起玩纸牌,有时候,玩纸牌的人增加为五六个。他们叫闹着heart与diamond,可能是在那里玩bridge(桥牌)。”

黄令德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新奇有趣的故事来,但结果,他只说出了玩纸牌,他有点失望。于是他说:

“你太没有常识了。bridge不可能由三个人或者五六个人玩。并且,这是一种比较有意思的东西。你所描写的这一伙人,看来不像会玩这个。”

“你凭什么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轻?”

“你凭什么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重?”

钱锦清笑着摇摇头。黄令德说:

“不要管这个。但今天,这颗美丽的Vega,到什么时候才会在银河的对岸出现呢?”

“不要提起吧,”钱锦清忧郁地说,“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那颗美丽的星,连那位美术家也不再看见,总之,这两扇长窗现在是关着的时候多,开着的时候少。”

“那又为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你很有点惘惘吧?”

“欣赏一颗美丽的星,那是人类的天性哪!”

他们的谈话暂止于此。总之,他们因为太闲,才会进行这种无聊的谈话,可是,就是这一席谈话,引起了一件非常怪异的事!

这怪事就发生在谈话的后一天。

这一天,钱锦清有些事情,下午就出去了,直到半夜,还没有回来。黄令德独自一个,留守着这寂寞的小楼,独自一个闷得发慌,在深夜一点钟的时候,他还没有睡。因为屋子里的空气太沉闷,于是他又无聊地,踏上了那座阳台。

这是一个深秋的季节,漆黑的长空,只有少数几颗星星在疲乏地眨着眼,夜风吹来,带些凉意。远处,偶有几声犬吠,穿过了无边的黑暗,凄厉地送向耳边,景象真是萧飒得可以。

为了上一天的谈话,他不免向着对方的屋子,多注意一点。但是,对方那五幢积木似的屋子却已盖上了深黑色的被单,进入了深睡眠的状态。

夜凉渐渐加深,黄令德独自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他准备回屋来睡觉。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他觉得眼前一亮,四周的深黑,被这突然而来的亮光扯破了一大块。

对方第五幢屋子的楼面上开了灯。

那长窗的窗帘,被耀成了银白的一片。

有个影子,在这银白的光芒中一闪。

一个意念立刻闪进了黄令德的脑内,他想,会不会这影子就是那颗美丽的Vega,会不会这美丽的Vega,揭开了窗帘,走上她那绿色的阳台。

他不禁凝视着这银白的窗帘。

白色窗帘上的那片黑影又一闪。

在他的想象中,以为那个影子,该有一个匀称的轮廓与柔和的线条、丰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肢,但是,当那闪动的黑影贴近白色的窗帘而停止下来时,他看出这影子,并不像是人影。

那片黑影,有一个毛茸茸的头颅,一张尖锐的嘴,跟一对竖起着的小耳朵。说得清楚些,这影子像是一只支起两条后腿而直立着的狗。但是,狗的身躯,绝不会有如此庞大!

这是什么东西啊!

想念之顷,只见那片怪影在窗帘上一纵一跃,像在那里舞蹈,一会儿,这怪影又高举着一条臂膀——不,该说是前爪——爪内紧抓着一件东西,一起一落,在那里挥舞。

啊!那是一柄短刀!

这短刀,却使黄令德立刻想起了博物院内所走失的那只神秘的白熊。因为,白熊不见的时候,有一柄古代的匕首,连带也不见了。并且,钱锦清曾在电话里说起,那只神秘的白熊,最近,在深宵里又常常出现,而出现的地点,就是在这苑东路的附近一带。

那么,难道对方窗帘上的怪影,就是那只白熊吗?

寥寂中,远处有几只野狗在汪汪地叫。

深夜的风,吹着路旁的树,在瑟瑟地作响。

四周还是漆黑成一片。

这时,似乎整个的宇宙之内只有对方这个窗口里有一点光,而这有光的所在,竟会发生如此怪异的事情。黄令德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在这样的深宵,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遇见了这样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他的心有点发跳,他忍不住向屋里轻轻地喊:

“CC,快点,你来看!”

可是他在喊出以后,方始记起他的同伴并不在屋子里,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窗子里的灯突然熄灭,眼前依然漆黑成一片。

他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他在漆黑的阳台上呆怔了一会儿,带着一颗惊疑不定的心,匆匆回进屋子。开了电灯,一眼望见那具电话机,他赶紧把听筒拿起来,拨了一个号码。他这电话,是打给他的chef的,他知道chef的枕边,装有一架电话机,只要他睡在家里,电话是可以打通的。一会儿听筒里有一个疲倦而恼怒的声音在问:

“谁?”

“是我,歇夫。”

“啊,令德。难道你把你的手表失落了?!”那个疲倦的声音带着斥责的意味。

“歇夫,请你原谅,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黄令德请求着。

“好,能说得快点吗?我在做梦,梦见跟水手星巴德斗剑,我快要获得胜利。等你说完,我还要去寻找我梦里的胜利哩!”

“歇夫,那只白熊……”刚说了一句,对方立刻恼怒地说:

“梦话!我在做梦,难道你也在做梦?”

黄令德怕他把电话挂断,赶快说:

“你曾听过CC的报告吗?据他说,最近,那只白熊常常在苑东路一带出现。”

“但是,”这边慌忙说,“但是今晚,我,我也亲眼看见了!”

“什么,你也亲眼看见了?”对方的语声,已不再像先前那样轻视,“说下去。”

于是,黄令德把即刻所见的怪事,简单地报告了一气。只听对方惊异地说:

“真有这样的事,现在呢?”

“毫无动静。”

“好吧,你把屋子里的电灯熄掉,守候在阳台上,看对方窗子里的灯光还亮不亮。”

“我照办,您呢?”

“我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