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响尾蛇 一 在深黑色氛围里2
“嗯,是的,黄玛丽。她是一个手段毒辣的女间谍,专给日本办事,已有好多年。她的名头不及川岛芳子响,但是神通却比川岛芳子大得多。一向,她的踪迹飘忽无定,见过她面的人简直绝对少。听说,她曾嫁过人,年龄已有三十开外,面貌并不美。”
关于这个矮胖子所报告的事,鲁平知道所谓黄玛丽确乎有这个人,而且这个女人的神通确乎相当广大,但是,他并不相信,有什么日本鬼子会把什么庞大的物资交给她。他也绝没有听到过这个黄玛丽曾经被牵涉到什么美金大敲诈案。总之这是一个来自真空管内的消息而已。他嘴里只管“嗯嗯呃呃”,实际,他在期待着壁上的电话铃。他渴望着那部“上海百科全书”,能把他所需要的消息,赶快些翻出来。
可是老孟还在很起劲地说下去:“这个黄玛丽,本人不在上海,但是她有很多的动产与不动产存留在本地。她还特派着两个心腹,代她负责经管一切。胜利以后,本市有个最大的敲诈党,深知了这个秘密,马上就向黄玛丽的财产代理人之一,摆出了一个‘华容道’,非要她大大放血一次不可。对方的开价,最初就是美金八十万。喂,你听着,八十万,美金!”
老孟费力地说了这个数目,一看,对方的鲁平,两眼越闭越紧,快要入睡的样子。他赶紧大声说:“现在,这笔生意成交了,美金……”
“是的,成交了。”鲁平赶紧睁眼,接口说,“八十万。”
“这么大的一注生意,”矮胖子兴奋地高叫,“难道我们不能动动脑筋,赚点佣金吗?”
“噢,赚点佣金?”啾咦,鲁平打着呵欠说,“你须知道,在这个年头上,最大的生意必须是官办,至低限度,也必须是官商合办,那才有‘苗头’,而我们呢,只是安分守己的小商人,背后缺少有力的支持,那只好做些糊口的小生意而已。”
老孟一听,那撮希特勒式的短髭,立刻撅了起来。
鲁平赶快安慰他说:“你既具有大志,想做赚美金的大生意,那很好。那么请你说说看,那个所谓敲诈党,是些何等的角色呢?”
“听说他们背后,是很有些势力的。”
“这是当然的。你把主角的名姓,举几个出来。”
“这——这个吗?我还不大清楚咧。”
“那么,所谓黄玛丽的财产管理人——那个被敲诈的苦主——又是谁呢?”
“这个嘛?……”
鲁平把双手一摊,耸耸肩膀。
矮胖子一看样子,觉得赚美金的生意,已经缺少指望。他把那支始终不曾燃上火的雪茄,凑近鼻子嗅了嗅,然后,小心地把它藏好,噘着嘴,站起来,准备告退。
鲁平赶紧说:“怎么,老孟,你说你的新闻,要用货车来装,难道只有这么一点点儿?”
十一第二种报告
老孟已经走到门口,一听鲁平这样说,赶紧回进室内。他伸出肥手,拍拍他的秃顶说:“哎呀,我真该死,忘掉了。”
他把他的肥躯,咯咯咯,重新放进了那张不胜负担的椅内,重新又掏出了那支名贵的雪茄,重新夹在指缝里。一面问:“昨夜里的那件离奇的血案,你知道吗?”
鲁平的眼珠立刻一亮,他假装不知,吃惊地问:“什么血案?被杀的是谁?”
“被杀的家伙,叫作陈妙根。”
“啊,陈妙根,那是一个何等的角色呀?”
“那个家伙,究竟是什么路道,完全无人知道。大概过去也跟日本鬼子有过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到现在,还是神气活现,抖得很,算是一个坐汽车、住洋楼的阶级咧。”
“啊,一个不要脸的坏蛋,难道没有人检举他?”
“检举?省省!”那撮短髭一撅,“听说他是神通广大的。”
“嗯,这个封神榜式的世界,神通广大的人物竟有这么多!”鲁平独自咕哝。他问:“那个坏蛋被杀在什么地方呀?”
“公园路三十二号,华山公园背后一宅小洋楼之内,那是他的一个小公馆。”
“你把详细的情形说说看。”鲁平很想知道一些关于这件事的更多的消息,因之他向老孟这样问。
“详细情形吗?嘿,那真离奇得了不得。”老孟一见鲁平提起了兴趣,他的那枚萝卜形的鼻子,格外红起来。他把那支未燃的雪茄,指指画画地说:“凶案大约发生于上夜里的十一点钟之后。据这屋子里的人说,主人陈妙根最近并不留宿在这个小公馆里。每天只在很晚的时间溜回来一次。上夜里回来得比较早,大约在十点半左右。”
老孟这样说时,鲁平想起了那两枚小三炮的烟尾,他暗忖,假使这个陈妙根的烟瘾并不太大的话,那么,消耗两支烟的时间,可能是在三十分钟至四十分钟之间。大概那个时候,那几位玩手枪的贵宾,却还不曾光降。那么,现在可以假定,来宾们光降的时刻,或许在十一点钟左右。至于死者被枪杀的时刻,他可以确定,毫无疑义是在十一点二十分。由此,可以推知,来宾们在那间尸室中,至少也曾逗留过一刻钟或者二十分钟以上。照这样估计,大致不会错。
想的时候他在暗暗点头,他嘴里喃喃地说:“嗯,差不多。”
“什么?”老孟猛然抬头问,“你说差不多?”
“你不用管,说下去吧。”
老孟抹抹他的短髭,继续说下去道:“再据屋子里的男仆阿方说,主人回来的时候,照老规矩,一直走上了二层楼上的一间屋子——大概是会客室。看样子,好像他在守候一个人。不料,他所守候的人没有来,死神倒来了。结果,凶手开了一枪,把他打死在那间屋子里。”
“你说,他好像在守候一个人,守候的是谁?”鲁平着意地问。
“大约是在等候他的一个朋友,那个人,名字叫作张槐林,也是一个坏蛋。”
“那么,”鲁平故意问,“安知开枪的凶手,不就是这个名叫张槐林的坏蛋呢?”
“那不会的。”
“何以见得?”
“据那个男仆说他们原是非常好的朋友。”
鲁平在想,假使那只日本走狗张槐林并不是三位来宾之一的话,那么,陈妙根临死前那叠纸币的线索,一定就是特地为这个人而布下的。因为,陈妙根在未遭枪杀之前,原是在等候这个人。想的时候他又问:“这个案子,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就是这个张槐林。”
“就是这个张槐林?”鲁平转着眼珠,“他是怎样发现的?在今天早晨吗?”
“不,”老孟摇头,“就在上夜里,大约一点半钟多一点。”
鲁平喃喃地说:“前后只差一步。”
“你说什么,首领?”矮胖子抬眼问。
“我并没有说什么。”鲁平向他挤挤眼,“你再说下去。”
“本来,”矮胖子挥舞着那支道具式的雪茄,继续说,“那个张槐林,跟死者约定十一点钟在这屋子里会面。因为别的事情,去得迟了点儿,走到这屋子的门口,只见正门敞开,楼下完全没有人。他一直走上了二层楼,却发现他的那位好朋友,已经被人送回了老家。”
“陈妙根被枪杀的时候,屋子里有些什么人?”
“前面说过的那个男仆,还有死者的一个堂兄。”
“当时他们在哪里?”
“在楼下,被人关了起来。
“关了起来?”鲁平假作吃惊地问,“谁把他们关起来的?”
“当然是那些凶手。”
“那么,”鲁平赶紧问,“这两个被关起来的人,当然见过凶手的面目的。”
“没有。”矮胖子噘嘴。
“没有?奇怪呀!”
老孟解释道:“据说,当时这两个家伙,在楼下的甬道里,遭到了凶手们从背后的袭击,因此,连个鬼影也没有看见。”
“你说凶手们,当然凶手不止一个。他们怎么知道凶手不止一个呢?”
“那两个家伙,被关起来的时候,曾听到脚声,好像不止一个人。”
鲁平点头说:“不错,至少有三个。”
矮胖子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至少有三个?”
鲁平微笑,耸耸肩说:“我不过是瞎猜而已。”又问:“除了以上两个,当时屋子里还有谁?”
“没有了。”矮胖子摇摇头。
“奇怪。既称为小公馆,应该有个小型太太的,太太呢?”
“据说,太太本来有一个,那不过是临时的囤货而已,”老孟把那支雪茄换了一只手,“前几天,临时太太吃了过多的柠檬酸,跟死者吵架,吵散了。”
“吵架,吵散了?”
老孟连忙解释道:“那位临时太太,嫌死者的女朋友太多。”
鲁平暗想,那位临时太太,本来也该列入嫌疑犯的名单,但是现在,看来暂时可以除外了。想的时候他又说:“这个案子,从发生到现在,还不满一整天,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矮胖子把那支雪茄,碰碰他的透露红光的鼻子,傲然地说:“首领,我是自有我的路道的。”
“伟大之至!”鲁平向他伸着大拇指,一面说,“你说这件案子非常奇怪,依我看,那不过是很平常的凶杀案,并不奇怪呀。”
老孟把雪茄一举,连忙抗议道:“不不!奇怪的情形,还在后面哩。最奇怪的情形是在那间尸室里。”
“那么,说说看。”鲁平把纸烟挂在嘴角里,装作细听,其实并不想听。
“死者好像曾和凶手打过架,衣服全被扯破,子弹是从衣服的破洞中打进去的。”
鲁平好玩地问:“衣服到底是扯碎的,还是剪碎的?”
“当然是扯碎的。”老孟正色说。
鲁平微笑,点头,喷烟。他听对方说下去。
“那间会客室,被捣乱得一塌糊涂,椅桌全部翻倒。”
鲁平暗想,胡说!
矮胖子自管自起劲地说:“这件案子的主因,看来是为劫财。死者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数被劫走。还有,室内那只保险箱……”
鲁平一听到保险箱,多少感到有点心痛,连忙阻挡着说:“不必再说尸室中的情形,你把别方面的情形说说吧。”
矮胖子有点不懂,向鲁平瞪着眼。但是,停了停,他又说下去道:“那些暴徒,好像是从这宅洋楼后方的一座阳台上翻越进去的。”
“何以见得?”鲁平觉得好笑,故意地问。
“阳台上的长窗已被撬开,玻璃也被划破了。手法非常干净,看来,像是一个老贼的杰作。”
“不要骂人吧。”鲁平赶快阻止。
“为什么?”矮胖子瞪着眼。
鲁平笑笑说:“这个年头,没有贼,只有接收者,而接收者是伟大的,你该对他们恭敬点。”
老孟撅起了短髭,摇头。
鲁平看看他的手表,又问:“还有其他的线索吗?”
“线索非常之多。”矮胖子夸张着。
“说下去。”
“有许多脚印,从阳台上满布二层楼的各处。首领,你知道的,上夜里下过大雨,那些带泥的脚印,非常清楚。脚寸相当大。”矮胖子说时,不经意地望向鲁平那只擦得雪亮的纹皮鞋,他说:“脚寸几乎跟你一样大。”
“那也许,就是我的脚印哩。”鲁平接口说。
老孟以为鲁平是在开玩笑,他自管自说:“在尸室里,遗留着大批的纸烟尾,那是一种臭味熏天的土耳其纸烟,下等人吸的。”
鲁平喷着烟,微笑说:“那也像是我的。你知道,我是专吸这种下等人所吸的土耳其纸烟的。”
矮胖子望着鲁平,只管摇头。他又自管自说:“还有,尸室中的一只沙发上,留着一顶呢帽,帽子里有三个西文字母——D.D.T。”
鲁平说:“哎呀!这是我的帽子呀!”
“你的帽子?”对方撇嘴。
“真的,这是我的帽子。最近,我曾改名为杜大德。我准备给我自己取个外号,叫作杀虫剂。”
老孟觉得他这位首领,今天专爱开玩笑。他弄不明白,鲁平开这无聊的玩笑毕竟有些什么意思。
鲁平见他不再发言,立刻闭住两眼,露出快要入睡的样子。矮胖子慌忙大声说:“喂,首领,要不要听我说下去?”
鲁平疲倦地睁眼,说:“嗯,你说线索非常之多,是不是?”
“我已经告诉你,第一是脚印。”
“我也已经告诉你,那是我的。”鲁平打着呵欠,欧咦。
“还有,第二是纸烟尾。”
“我也已经告诉你,那也是我的。”欧咦……欧咦。
“还有,第三是呢帽。”
“那也是我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坐直了身子,沉着脸说,“真的,我并不骗你!”
老孟觉得鲁平的话,并不像是开玩笑。他的眼珠不禁闪着光,有点莫名其妙。于是他说:“真的?并不骗我?那么坏蛋陈妙根,是你杀死的?”
“不!我并没有杀死这个人。”鲁平坚决地摇头,“你当然知道,我一向不杀人。我犯不着为了一个坏蛋,污沾我的手。”
老孟用那支无火的雪茄,碰碰他的鼻子,狐疑地说:“你说这件案子里所留下的许多线索,脚印、烟尾、呢帽,都是你的,但你却并没有杀死这个坏蛋陈妙根。你是不是这样说?”
“我正是这样说。”
“我弄不懂你的话。”
“连我自己也弄不懂!”
矮胖子瞪着眼,跌进了一团土耳其纸烟所造成的大雾里。
正在这个时候,壁上的电话铃,却急骤地响了起来。
十二第三种报告
电话铃声驱走了鲁平的倦容。他赶紧跳到墙边,抓起听筒来问:“谁?小韩吗?”
“是的,歇夫。”电话对方说。
“怎么样?”
“嗯……”
“说呀!”
“我真有点惭愧。”听筒里送来了抱歉的语声,“奉你的命令,调查那朵交际花的昨夜的踪迹。我怕我独自一个办不了,特地分派了一大队人马,一齐出动。”
“大队人马?谁?”
“我跟我的兄弟,小傻子韩永源,还有,小毛毛郭泽民,大茭白钱考伯,自行车王王介寿。”
“好极,海京伯马戏全班出动了。”
“歇夫,我知道你要我打探那朵交际花的踪迹,一定是有些用意的。”
“那当然。”
“因之,分头出发之前,我曾教导了他们许多‘门槛’,以免打草惊蛇,弄坏了你的事。”电话里这样说。
“很好,你是有功的,不必再宣读伟大的自白书,请你扼要些说下去。”鲁平有点性急。
“奇怪!关于那位黎小姐平时常到的几个地方,我们用了许多方法,差不多全部查问过,结果是……”
“怎么样?”
“那许多地方,独有上夜你所说的时间里,她全没有去过,家里也不在。这是一种特殊情形哩。真奇怪,昨夜那朵美丽的花,似乎变成了一片不可捉摸的花影,云影浮动了,花影消失了。”
“哎呀,我的大诗人!”鲁平说笑地说,“你的台词真美丽,美丽得像首诗!”
“歇夫,你别取笑,我太使你失望了。”
“失望吗?并不呀,你的答案,正是我的希望哩。”
“什么?正是你的希望?”
“不错,我老早就在希望,最好你的答案是,调查不出那朵交际花上夜里的踪迹来。”
“歇夫,别让我猜哑谜。”
“这并不是哑谜呀。好,我们谈谈正经吧。那么,难道那位黎小姐,上夜里并没有回去海蓬路二十四号?”
“回去的。据二十四号内的一个女孩子说,她回去得很晚,大约已在两点钟以后。”
“她曾告诉人家,她到什么地方去的吗?”
“据说,她在一个同学家打乒乓。”
“对极了!”鲁平说,“打乒乓,乒而又乓,那是在指导人家练习枪吧?”
鲁平这样说,对方当然不明他的含意之所在。于是,听筒里面传来了一阵懊丧的声音说:“算了,歇夫,我承认我的无能吧。你这讥讽,使我感到受不住!”
“且慢,别挂断电话。”鲁平慌忙阻止,“我再问你,那位黎小姐,今晚有些什么交际节目,你知道吗?”
“听说今晚八点半,她在郁金香咖啡室约会着一个人。”
“好极,我的小海狗,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呱嗒。
抛下了听筒,鲁平高兴得在满室里打转。他觉得,从那只保险箱内飞出去的东西,快要飞回他的衣袋了。而且,还有天仙一样美的女人,可以使他的枯燥的眼角抹上点冰,这是值得兴奋的。
他昂首喷烟,土耳其烟在他眼前幻成了一片粉红色的雾。
老孟看到他这位首领,高兴到如此,慌忙问:“这是小韩的电话吗?什么事?”
“好像跟你刚才的报告,有点关系哩。”
老孟再度把那支始终未吸的雪茄,吝惜地收进了衣袋。沉默了片晌,最后他说:“刚才你说,昨夜那件案子里,所留下的烟尾、脚印,都是你的,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
鲁平站停步子,拍拍他的肩膀说:“现在用不着解释,到晚上,我请一位最美丽的女人,用音乐一样的调子,当面向你解释。你看好不好?来吧,我的老友,快把精神振作起来!”
当天夜晚,九点多一点,我们这位神秘朋友,换上了一套适宜于夜间游宴的笔挺的西装,拖着他的红领带,他以一个新型绅士的姿态,踱进了白天所说的那家咖啡室之内。
背后,那个肥矮的孟兴,踏出了华德狄斯耐笔下的老鸭式的步子,摇摆地跟进来。
郁金香,这是一个设备相当豪华的咖啡室。在这九点多一点的时间,空气渐成白热。朦胧的灯光里面,照见音乐台上,那个乐队的领袖双臂一起一落,像只海鸟展着翅膀,活跃得快要飞。广厅以内,每个人的杯内充满着可口的饮料;每个人的袋内,充满着剩余的花纸;每个人的肺内,充满了模糊的悠闲。这里,正由衣香、宾影、灯光、乐声交织成一片五色缤纷的梦。这个时候,整个的宇宙以内,似乎除了这一片梦幻的空间之外,其余都是空白的,没有什么了。
打蜡的地板上,若干对男女在旋转,满场的眼光,也在随那些旋转而旋转。
鲁平坐在靠近入口处的一个较僻静的座位上,半小时的时间,已经消耗在咖啡杯子里。他猛吸着烟,不大说话,原因是,他的主顾——那朵美丽的交际花还没有来。矮胖子老孟坐在他的对面,粗肥的手指间,夹着那支从白天直到现在还不曾燃上火的雪茄,说长道短,显得非常起劲。霓虹灯的蓝色条子,射在他的通红的鼻尖上,闪成一种奇异的光彩。
有一个侍应生,见他高举着雪茄在指手画脚,以为他要取火,赶紧拿着火柴走上来预备给他擦上火。他慌忙伸出肥手,阻挡着说:“慢一点。”一面,他向鲁平问:“你说你在这里等候一个女人,是不是?”
鲁平点点头。
“那是你的女朋友吗?”矮胖子追问。
“是的。”鲁平随口回答。
“为什么还没有来?”矮胖子有一种可爱的脾气,一谈到女人,马上就兴奋。
“嗯,我怕,”这边懊丧地说,“我怕我要失恋了。”
矮胖子嘴里不说心里在说:“活该。”
这里的侍应生,似乎全跟鲁平很熟,并不拘于普通的礼貌。每个人走近他的位子,全都要抽空站下,跟他搭一二句。
这时,那个侍应生的领班,含笑走近鲁平的身旁说:
“杜先生,好久没有来,近来忙?”
“是的,忙得很。”鲁平笑笑说。
“什么贵干呀?”对方问。
“摄制影片。”鲁平信口回答。
“噢,摄制影片。当导演还是当大明星?”那个侍应生的领班,一向知道这位拖着红领带的杜先生专爱说笑话,因之,他也玩笑似的这样问。
鲁平跷起拇指,碰碰鼻子说:“男主角。”
矮胖子偏过脸去,撇撇嘴。
那个侍应生的领班笑着说:“杜先生主演的那本片子,叫什么名字?女主角美不美?”
“你问女主角吗?”鲁平把背心紧贴在椅背上,摇着说,“当然,美极了!不过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有一个接吻的镜头,练习得不好,我想换一个女主角。你能不能设法给我介绍一位?”
“行!你看在场的人,谁最美?说出来,我给你介绍。”
这个穿制服的家伙,一面说,一面笑着走开。
音乐台上的乐声略一间歇中,鲁平忽见附近几个位子上的若干视线,全被同一的角度吸引了过去。举眼看时,有一对男女,女在前,男在后,正以一种磁石吸铁的姿态,从那入口处走进来。
那对男女,恰巧从鲁平的位子前壁面擦过。
老孟的一对眼珠,先让那股万有引力,吸成了椭圆形。
鲁平半闭右眼,用左眼瞅着那个女人,满眼表示欢迎。同时他又半闭着左眼,用右眼瞅着那个男子,满眼透出了厌恶。
那个年轻男子,穿着一套米色的秋季装。一百分的俊秀,加上一百分佻达气。
女的一个,真是上帝与成衣匠精心合制的杰作。面貌,身段,百分之百的美,当她像飞燕那样在群众身前穿过时,她的全身像在散射一种光和一种热,使群众的眼珠,感到有点发眩。
那个女子穿着一件阔的直条的旗袍,一条浅蓝,间着一条粉红,鲜艳而又大方。灯光下的年龄,看来至多不过二十零一点儿。
老孟的粗肥的颈项,不禁随着那双高跟鞋的方向倔强地移动。
这时,那个侍应生的领班,还没有走远。鲁平赶快向他招招手。那个侍应生的领班立刻回来,含笑问:“什么事,杜先生?”
“她是谁?”鲁平向这苗条的背影努努嘴。
“咦,你连这朵大名鼎鼎的交际花都不认识?”对方的答案,等于那部“百科全书”的再版。
“她姓什么叫什么?”
“啊,杜先生,赶快起立致敬吧!她就是最近名震全市的黎小姐,黎亚男。”
“不胜荣幸之至!她是你们的老主顾吗?”
“不算是。”那个侍应生的领班说,“她所结交的都是阔人。她的踪迹,常在最豪华的宴会上出现,这里她是难得光降的。”
十三女主角
对方说完,预备要走。但是他又再度旋转身子,凑近鲁平的耳朵问:“你看,她美不美?”
“美极了!”鲁平尽力摇着椅背,他的体重似已突然减轻,连那椅子也减轻了分量。
老孟又在严肃地撇嘴。
那个侍应生的领班,看到鲁平这种飘飘然的样子,慌忙问:“让这位黎小姐做你的女主角,你以为怎么样?”
“请你代表我去问问她,愿意不愿意?”
“郑重点,还是由你自己去问。”
对方说完,笑着走开。
鲁平衔着烟,半开着眼,不时把他的目光,用抛物线向这位黎小姐所坐的位子上抛掷过去。那边距离鲁平的位子,不过四张桌子远。
四周,不时有些饥荒的视线,雨点那样洒射着那朵花。
那个穿米色西装的男子,顾盼自雄,满脸挂上不胜荣幸的神气。音乐的繁响中,鲁平远远望见那个男子的两道眉毛,快要脱离原来的地位而飞耀。对方两片抹过唇膏的鲜艳的嘴唇,不住在扭动,看来双方谈得很起劲。可是声音太闹,距离太远,当然没法听出他们谈的是什么。
鲁平很注意那朵交际花的红嘴唇。
一向,他对抹口红的女人绝无好感。他认为,世间最美的,该是天然的。美由人工装点,那就流于下劣。而今天,他的成见有点改变了。他觉得,这两片人造的樱桃,装饰在这样一张美得炫人的脸上,那也并不太坏。
因这抹口红的嘴,使他想起了那三支沾染红色的纸烟。他在想,无疑地,那些绞盘牌的烟尾,正是这位黎小姐所遗留的。据韩小伟说,这位黎小姐的纸烟癖瘾相当浩大,但是截至眼前为止,他还没有见她吸过纸烟,显见小韩的报告,多少有点不实在。
想念之间,他见那朵交际花在向那个米黄色西装的男子挥手,好像在催促他走。
那个男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燃上了一支烟。他以亲密的态度,把那支吸过的纸烟,向那位小姐递过去。对方皱皱纤眉,并不接受她这侍从者的美意。但一面,她却从手提包里自己取出了一支烟,燃上火,悠然地吸起来。
她流波四射,顾盼飞扬。
那支纸烟斜挂在她艳红的口角边,这种歪衔纸烟的样子,十足显示她的个性的浪漫。
鲁平是个相当顽固的人。在平时,假使看到一个普通女子以这样的姿态衔着纸烟,他将表示十分的厌恶。而现在,他因这个女子长得很美,连带使他觉得,她的衔烟姿态也相当的美。他想表示厌恶,但是厌恶不起来。
一面他又想起,上夜里,当他离去那宅洋楼之前,曾在卧室之内,顺便偷到了两支口红。今天早上,他曾有过一次精彩表现,他把鲜红的唇膏,亲自抹满了自己的嘴唇,然后,他用各种不同的样子,衔着纸烟,以试验那些痕迹,最后他把纸烟歪衔在口角边,却获得了跟这绞盘牌烟尾相同的痕迹,可知那些烟尾,正是由这种歪衔的方式印成的。又可知那些烟尾,的确是眼前这位小姐所遗下的。
现在,他差不多像亲眼看见,这朵交际花,昨夜的确在那间尸室中的方桌之一面,坐定过若干时候,毫无疑义了。
这时,那个米色西装的男子,离开了他的座位,正自踏着轻快的步子,再度从鲁平身前走过来。
鲁平仰面喷着烟,土耳其纸烟的烟雾里,他在尽力运用着脑细胞。他继续在想,还有两枚沾口红的烟尾,吸得非常之短。一个漂亮女人是绝不会把纸烟吸到如此之短的。唯一的解释是那两支烟,先经一个女子吸剩了半支,然后再把吸剩的半支,递给了另外一个人,由那第二人继续把它吸完。因之,烟尾才会吸成这么短。是的,一个个性浪漫的女人,可能会有这样的表演的。
那么,这个走过去的穿米色西装的男子,会不会就是昨晚坐在那只轻便沙发上的家伙呢?
关于这一点,当然他还无法决定。但是,他认为这一点,并不十分重要。他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曾经假定那个坐在克罗米轻便沙发上的人,只处于配角的地位,不必急于加以注意。比较重要的,却是那个使用“Leuger”的家伙。昨夜,那个家伙曾经站立在这朵交际花的左方,用着很大胆的方式,向死者开了一枪。那个人是值得注意的。
他曾经推测到,这一个业余的刽子手,线条相当粗,身材大概很魁梧。
何以见得呢?
理由是,隔夜他曾把方桌上剪断的电铃钮,拿起来看过一看,这个电铃钮上连着一段电线。电铃钮原来的地位,下垂在方桌的居中,假使那个剪电线的人,他是站在方桌边上而把这电线抓过来剪断的,那么,从这剪断的电线上,可以估计出他的个子相当高,至少该在六英尺左右。
而现在,这个穿米色西装的标准美男,个子却还不够高。这是一点。
还有一点,那种德国出品的军用“Leuger”枪,锉力非常之大。因之,使用这种枪的人,需要点相当的手劲与力量,否则,开枪之际,那会使开枪的人自己出丑的。
这个带点女性化的标准美男子,多方面看来不像会用这种枪。
想念之顷,他用轻鄙的眼色,目送这个男子的背影,看他走出出入口。他对这个人的注意好像暂时放弃了。
鲁平把视线收回,飘到那朵交际花的位子上。
现在,那张桌子上只剩下她单独的一个,神气显得很焦灼。
鲁平在想,她的时间,该是相当宝贵的,她绝不会无故独坐在这个地点,让绚烂的光阴轻轻溜走。不错,小韩说过的,她在这里约着一个人,她在等待,趁这空隙,自己可以过去,轻轻地唤她一声黎小姐,跟她谈谈有关于恋爱的一些问题,这样,她的等人的寂寞可以解除点,顺便,自己也可以跟她讨论讨论生意经。
他得弄弄清楚:
在那只保险箱内,她到底搬走了些什么?
这样美的她,是否真是那件枪杀案的主动者?
假使是的,她又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坏蛋陈妙根?
看样子,她杀人的目的,绝不会专在那只保险箱上。
无论如何,只要运用舌尖,就可以把各种秘密钩出来。
来吧,别错过机会!
十四一张纸片
乐声,像是瀑布那样在倾泻。
整个广厅中的空气,愈来愈白热。
灯光一明一灭,映射着这女子的一颦一笑,显出了多角度的诱人的美。
那只光荣的桌子之前,不时有人小站下来,跟她打招呼。显见她所认识的人,的确相当多。
老孟有点目不转睛。
鲁平面前,喷满了土耳其烟的浓雾。他的视线,似乎被拉住在固定的角度上,不再想移动。他半闭着眼,正在找寻一个最适当的进攻的路线。
老孟夹着那支宿命注定永不火葬的雪茄,望望这位好色的首领,心里在想:你这家伙,终有一天大量吞服来沙尔。哼,终有一天!
这时,那个侍应生的领班,在别处兜绕了一个圈子,又在鲁平位子边上站下来。他跟这位红领带的顾客,似乎特别有缘。
鲁平向着那个红蓝色间的倩影努努嘴,不经意地问:“她会跳舞不会?”
“那还用问吗?”那个侍应生耸耸肩膀。
“她会接吻不会?”
对方笑了起来。
“即刻我会告诉你,我的片子中,有一个镜头,需要一位最美丽的小姐跟我接吻。”鲁平继续摇着椅背,在音乐人中放大了嗓子说,“请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摄制这个镜头?”
“我已经说过,还是由你自己去问。哈哈哈。”
鲁平蓦地坐直身子,睁大了眼珠正经地说:“真的,并不是开玩笑,今夜我非跟她接吻不可!”
“哈哈哈!”对方预备走开。
老孟是个熟知鲁平性情的人。一看神气,就觉得鲁平的话绝对不像是开玩笑。于是,他也圆睁着眼,怀疑这位首领突然发作了神经病。
只见鲁平正色向这侍应生说:“你不愿意代我传话,那么,请你递张纸条,大概不会反对吧?”
他并不等待对方的允许,马上掏出了自来水笔跟日记册,在日记册上撕下了一页。一手遮着那张纸片,匆匆写起来。
他在那张纸片上,大约写了三句话,大约写了二十个字,把它折成很小,塞在那个侍应生领班的手内。
“你是认识她的?”对方满面狐疑。
“不认识!”鲁平坚决地摇头。
“不认识?你让我递这纸条给她?”
“你不用管,一切由我负责!”
那个侍应生在想:假使真的不认识,料想这位杜先生是不会开这恶劣的玩笑的。他把这个纸条接受下来。他想展开来看一看上面写着些什么话,鲁平赶快阻止:“你不能看!”
他挥着手,催促这个临时“邮差”赶快递信。
老孟的鲜红的鼻子掀动起来,眼珠瞪得格外圆。
这时那个女子的桌子前恰巧没有人。她正取出小镜,掠着她的鬓发。单这一个掠鬓发的姿势,足够驱使那些神经不太坚强的人们在午夜梦醒的时节再添上一个梦。
他们眼望着这侍应生,匆匆走过去,把纸片递进了这女子的手内。
在这一瞬之间,鲁平在这女子的脸上,看到了三种不同的变化。
那对晶莹的眼珠,随着这个侍应生的指示,流星一样在向这边的座位上飘过来。她满面露着诧异。她低倒了头,展开这张纸片,立刻,她的眼角闪出了一种不意的震惊,仿佛她在那张纸片中,看到了一只小蝎子。但这震惊,并不曾在她脸上持续到怎样久,瞬息之间,她已恢复了她的镇静。她重新低头,重新看这纸片。她在耸肩,耳边的秀发因之而颤动。她突然抬头,脸的侧形上露着一丝笑,笑得真妖媚,但神情却是严冷的。
从这时候起始,鲁平心里,已提起了一种小限度的戒备。
这时老孟不时伸着肥手,在抚摸那张橘皮脸,最后他用双手托着脸,支持在桌面上,采取着掩护的姿势。
那个女子在向侍应生悄声说话。
音乐在急奏。
这边当然听不出这女子说的是什么。
侍应生的领班在回过来。
矮胖子心里在想,炸弹来了!
鲁平冷静地问:“怎么样?”
侍应生的领班说:“黎小姐说,这边有人,谈话不便,能不能请你到那边去谈谈?”
“好,谈谈就谈谈吧。”鲁平丢掉烟尾,一手撩开上装插在裤袋里,从位子上站起来。他向老孟以目示意,意思好像说,你看,我的魔术如何?他又轻吹着口哨。
矮胖子向那个侍应生瞪圆着眼珠在质问:“为什么不让她到这里来谈?”
鲁平临走,他像想起了什么,他向矮胖子低声吩咐:“你坐一会儿,不要走,也许我还需要你。”
老孟勉强点头,心里想:“没有人的时候需要我,有了美丽的谈话对象,难道你还需要我?好吧,等你一百年,等你来付咖啡账。”
他的短髭撅得非常之高,看来可以悬挂三大瓶威司忌。
十五赌博的开始
鲁平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他故意兜绕远道,从那些桌子的空隙中走过来,步子走得并不太快。一面,他在密切注意这个女子的神色。
只见这女子,把那张小纸片,一下,两下,三下,扯成了粉碎,扯作一团随手抛进了桌子上的烟灰碟。继而纤眉一皱,似乎认为不妥。她再把那个小纸团重新捡起来,放进了手提袋。顺便,她也收拾了她的小镜子,却取出她的精致的烟盒,放在桌子上。这些小动作,很显示她的镇静。但是眉宇之间,分明透露出一种沉思的神气,可见她的脑细胞,正自忙碌得厉害。
她略一抬眼,却见鲁平的高大的身影,已经直立在她的身畔。
她亲自起身,拉开一张椅子。在她的对面,原有一张拉开着的椅子,那是即刻那个穿米色西服的侍从员所坐的。现在她所拉的,却是侧首的一张,距离较近,谈话较便,并且,坐在这个位子上更可以显示友谊的密切。
最初的印象就很好。鲁平在想,看样子,谈话很可以进行,生意是有成交的希望的。
但是,鲁平决不因见面时的印象太好,就会放弃了他随身携带着的一颗细心。她曾注意在自己身上,着意地停留过一下。目光凝注的地位,好像是在他的胸际与耳边。
嗯,她是在注意自己的领带,或者别的什么吗?好,要注意就注意吧。
想念之顷,只见这位黎小姐大方地摆摆手,轻轻地在向他说:“请坐。”
现在,那套笔直的西装,跟那件阔条子的旗袍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一尺宽。
四张桌子之外,那个被遗弃的孤单的矮胖子,圆瞪着眼,正向他们凄凉地注视着。
音乐急奏声中,这女子向鲁平发问:“请问,先生是……”嗓子很甜,一口本地话,带着点北方音调,非常悦耳。
“贱姓杜,杜大德。”鲁平赶快自我介绍。报名之际,他以不经意的样子拉扯着衣襟,顺便,他把扣在衣襟之内的一个徽章露了一露。那是一枚戒杀护生会的会章,跟警务员的徽章,图案式样,粗看略略有一点像。
这女子的睫毛一闪,似笑非笑。
鲁平的目光飘到桌面上,他所第一件看到的东西是那只纸烟盒。他在想,盒子里所装的,是不是跟昨夜相同的纸烟?
他立刻在一旁烟碟里面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碟子里,新遗留着大半支残烟,沾染着鲜艳的口红的绞盘牌。
不错,这位小姐,好像有一种高贵的习惯,吸纸烟,老是只吸小半支。
他再注意这女子的纤指,并不留一丝吸纸烟的痕迹,他想,这是只吸半支烟的好处吧?
由于注意她的手指,他的视线在这女子身上开始了高速度的旅行,由手指看到手腕,而臂,而肩,而颈,视线的旅行,最后停留在对方的脸上。
他以美术家的目光欣赏着这幅画。方才是远观,现在是近赏。远看,并无缺点;近看,没有败笔。菱形的嘴,薄薄的两片,显示很会说话。眉毛是天然的。鲁平一向最讨厌那些剃掉眉毛而又画上眉毛的女子,剃掉弯的,画上直的,剃掉直的,画上弯的,像是画稿上留着未抹尽的铅笔痕,多难看!这个女子,却并没有这种丑态。她的左眉上有一枚小疤点,若隐若现,左颏有一颗黑痣,淡淡的一小点。
她的最美的姿态是在流波四射的时候。当那对黑宝石,向你身上含笑镶嵌时,你的心坎,会有一种温意,那是初春季节睡在鹅绒被内半睡半醒时的飘飘然的温意。但是当她沉思之顷,她的脸上仿佛堆着高峰的积雪,只剩下了庄严,不再留着妖媚。
一股幽兰似的气息,尽在鲁平的鼻子边上飘。
鲁平恣意欣赏着那颗淡淡的小黑痣。他自己的耳上,也有鲜红的一点,因之,他最喜欢脸上有痣的女人。
至少在眼前,他已忘却隔夜那具尸体胸前所留下的那个可怕的枪洞,他已不复意念那只保险箱内毕竟藏着些什么。
我们的英雄把生活问题忘掉了!
矮胖子老远里在撇嘴。
世上有一种精于赌博的赌徒,外表声色不露,他们最欢迎先看对方的牌。眼前这位黎亚男小姐,却正是这种精于赌博的赌徒之一。因之,她在招呼鲁平坐下之后,悄然不发一言,她在等待鲁平先发第一张牌。
她被看得有点着恼了。她把纸烟盒子拿起来,轻轻叩着玻璃桌面,严冷地说:“喂!密斯脱——”她好像并不曾记清楚鲁平所报的姓名。
“杜。”这边赶快接上。
“噢,密斯脱杜。”这女子的嘴角挂着冷笑,“你的纸条上所写的话,使我感到奇怪!”
“奇怪的事情,是会渐变成平淡的。只要慢慢地来。”鲁平闲闲应付。他见对方拿着纸烟盒,却并没有取出绞盘牌来递给他。这是一种不敬,他有点伤感。
对方继续在说:“先生,看你的外表,很像一个绅士,但你的行动,的确非常无礼。”
“小姐,请你记住,现在的所谓绅士大半都非常无礼。这是一个可贵的教训哩!”鲁平坚守着壁垒,并不准备让步。
这女子用一丝媚笑冲淡了些脸上的冷气,她说:“照理,你的态度如此无理,换了别一个,我一定要不答应。但是我对你这个人,一见面,就有一分欢喜,因之,对你不妨容忍点儿。”
一种有甜味的什么流汁开始在浇灌过来。
鲁平伸手摸摸胸部,他想起了隔夜那具尸体,那只可怜的左肺,大概就为被欢喜了一下而漏掉了气!他心里在想,好吧,欢喜我,只有一分,能不能请你增加些?我的小心肝,多谢你!
想念之顷,他见对方收起了笑容在说:“先生,纸片上的话,出入太大,你是否准备负责?你有证据没有?”
“证据,”鲁平用凶锐的目光盯住了她,“一千件以上!”
“就算有证据,”这女子也绝不示弱,“请问,你凭什么立场,可以干涉这件事?先生,你是一个警务人员吗?”
鲁平望着那张美而镇静的脸,心里在想,不出所料,果然厉害!他把衣襟一张一合,再度把那枚警务徽章的代用品,迅速地露了露。他说:“你猜对了,小姐!”他以为,一个在隔夜沾染过血腥的女子,心理上多少带着虚怯,那是可以用这种小魔术把她吓倒的。
但是,他错误了,完全错误了。
咯咯咯!这女子忽然大笑。全身红蓝的条子在发颤,甜脆的笑声,跟那音乐成了合奏。
鲁平发窘地问:“小姐,你笑什么?”
对方收住笑,撇嘴而又耸肩,“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沾染上那些小流氓们的恶习,冒充讨厌的警务员!”红嘴又一撇,“就算你是一个真的警务员,你也得把事情弄弄清楚,再说话。”
真难堪!一只由彩纸竹片撑起的老虎,未出笼,先就被碰破了鼻子。在这刹那之间,我们这位红领带的英雄,两只发直的眼球,几乎挤进了一个眶子里。
世上原有许多可敬佩的人物,例如那些握权的大员,在老百姓面前玩着种种鬼把戏,结果,某一个鬼把戏被戳穿之后,群众对他们大笑,他们却能脸不红,气不喘,照旧振振有词,若无其事,原因是,他们的脸,是经过修炼而有道行的。这是一种伟大!
可怜,他因为没有做过大官,他的颜面组织,缺少这种密度。因之,当这女子戳穿了他的冒充警务员的把戏时,他的两颊立刻在灯光之下有点变色。
还好,他这发窘的丑态,老远里的那矮胖子,并没有注意。老孟还以为,鲁平跟这女子,像一对爱侣一样谈得很甜蜜,却不知他这位首领,已经让一枚橡皮钉子碰肿了脸,他在受难哩。
那位黎小姐似乎并不准备给予鲁平以过渡的颜面,因之,她在鲁平发窘的瞬间乘机开了烟盒,取出一支烟,先给自己燃上火,悬挂在口角边。顺便,她也赏赐了鲁平一支,让他透透气。
纸烟雾在飘,小组会谈的空气,比较缓和了些。
当这女子把火柴盘轻轻推向鲁平身前时,那对黑眼珠轻轻一转。她的谈话,变更了路线,她说:“假使先生并不坚持你这警务员的面目的话,凭我的友谊,一切是可以谈谈的。”
鲁平燃上了那支绞盘牌,喷了一口烟。他有点恼怒,心里在起誓:任凭你凶,今夜,无论如何,我决不会放过你!
只听对方又说:“请问,你的来意如何呢?”
鲁平心里想:小姐,你肯动问来意,事情就好商量了。
他像刚才那样摇着椅背,闲闲地说:“医生告诉我近来我的身体不太好,需要进服点肝膏汁剂,那才好。”
“嗯,肝膏汁剂。”这女子微笑说,“医生的话,那是说,你的身上,缺少了点血。你需要点血,是不是?”
“小姐,你真聪明!”鲁平有礼貌地点点头。
“先生,只要说明病情,治疗的方法不怕没有!”这女子冷酷地说,“我最恨世上有一种人,满脸挂上了廉洁的招牌,结果,伸出第三只手来比之棕榈树叶更大好几倍!他们处处想吸血,而又处处不承认想吸血。这种专以敲诈为生的人,没有一丝羞恶的心,简直不如畜生!先生你,却跟他们不同。我很钦佩你的坦白”。
“承蒙称赞!”鲁平在苦笑。
当这女子发表她的伟论时,夹着烟的那只手,不停地指画作势。她的手指上,套着一枚钻戒,那颗钻石相当大,至少该有三百分重。灯光之下,像一摊活水,潋滟而又潋滟,潋滟得耀眼。
鲁平今晚,他在接连收到几颗棉花炸弹之后,他的生意胃口,似乎已经缩得非常之小。他在暗忖,假使对方能够知趣些,自愿把这一枚小小纪念品,从她纤指上轻轻脱下,像订婚指环那样套上他的手指,那么,看在她的美貌的分儿上,他可以原谅她参加杀人,不再追究公园路上的那件枪杀案。
他自以为他的生意标准,已经定得非常之廉价,然而事实的演变,倒还没有如此简单哩!
转念之间,只见对方似笑非笑地说:“先生需要血,你得让我看看,手里有些什么牌。”
这女子躲过了鲁平凶锐的视线,低垂着睫毛,像在沉思,像在考虑。
音乐声打扰着双方的沉默。
四围的视线,不时在注视这张特殊的桌子,其中包括着四张桌子以外的那双凄凉的馋眼。
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后抬眼说:“这里人多,谈话不便。先生,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一定奉陪。”
“不过,”这女子略一沉吟,“等一等还有人到这里来找我。”
“是不是刚才那位青年绅士,穿米色西装的。”
对方略一颔首。不像说是,不像说不是。
“他叫什么?”这边不很着意地问。
“嗯,他吗?他叫——他姓白。”这个名字似乎非常之难记,因而需要耗费相当大的气力才能说出来。
“白什么?”这边追问一句。
“白显华。”从这不稳定的语音里可以听出她所说的这个名字,有点靠不住。
在鲁平,这是一种小小的心理测验。他这测验的方式是,假使对方在被问的时候,能把那个穿米色西装的家伙的名字冲口说出,那么,这可以显示那个人,跟昨晚的事件,大致是无关的。反之,对方的答语倘然不大爽利,那就可以见到这个人多少是有点嫌疑的。
现在,鲁平凭着种种理由,他可以相信,这个所谓白显华者也,可能正是昨夜跟陈妙根谈过话的三位贵宾中之一位。
“上夜里,比这个时间略晚一点,这位白先生,曾到过公园路三十二号不曾?”他突然向这女子,轻轻揭出了第一张牌。
对方望望四周而后怒视着鲁平。那对黑宝石,几乎成了三角形。她没有发声。
“昨夜他的座位,是不是就在那双克罗米沙发上,斜对着方桌的角?”这边看准了对方的弱点,再把第二张牌有力地投过去。
这女子的眼角,显示出骇异,也显示着钦佩。那对黑宝石在鲁平的红领带上停留了片瞬而后说:“先生,你好像很有几张大牌,我很佩服你的能耐!”
“小姐,我也佩服你的坦白。你很懂得纸包不住火的这句名言。”
“我得打个电话给这个姓白的,告诉他不必再等。”这女子从椅子里婀婀地站了起来。
“我也奉陪!”鲁平随之而站起。
“噢,监视我?”
“不敢!”
“现在,我是被征服者,而你,则是堂堂的征服者。对不对!”她抿嘴一笑,笑得很冷。
“小姐,言重了!我,并不是重庆人!”鲁平有礼貌地向她鞠躬。
他陪伴着她,在轻倩的音乐声里踏着轻倩的步子,走向电话室。现在,那套秋季装,与红蓝间色的条子之间,已不再存在着距离。
一阵幽兰的香气,在鲁平原来的位子前轻轻掠过。
矮胖子嫉妒地望着鲁平;鲁平得意地望望这矮胖子。
十六金鱼皮高跟鞋
成双的影子,挤进了那间电话小间。小间中并没有人。
鲁平抢先一步,抓起了电话听筒,含笑说:“我给你代打,是不是拨2513277”
“不是的。”这女子迅速地陷了鲁平一眼。她把电话听筒,轻轻从鲁平手里夺过去,“先生,不必费心,我自己来打。”
她以非常快捷的手法,拨了一个号码。鲁平只看出第一个数目是“3”,末一个数目是“0”。
电话接通了。这女子提着听话筒说:“显华吗?我是亚男。我在郁金香。”
鲁平撇撇嘴。心里在想,嗯,一个谎话,假使这个电话真的打给那个所谓姓白的,何必再说明郁金香?
只听这女子继续说:“我遇见了我的爱人了。他真爱我,他缠住了我,准备跟我谈上三昼夜的情话哩。”
这女子向着那只电话筒笑得非常之妩媚,听语气,也是玩笑的语气。但是,眼角间所透露的一丝严冷,显示她的心里,正非常紧张。
鲁平估计,这女子也许是跟对方的人在通消息。他想,按照中国的语法,有时会把爱人加上“冤家”“对头”之类的称呼,那么,她的话,可能解释为——“我在郁金香,遇见了我的冤家了”。
他在一旁用心听下去。
只听这女子又说:“我的那双金鱼皮高跟鞋,太紧,穿着不适意。你能不能顺便给我去换一双呢?”
鲁平在想,废话!在眼前这样的局势之下,难道还有这样的好心情,谈起什么高跟鞋与低跟鞋?而且,所谓金鱼皮高跟鞋,过去,只有豪华的巴黎才有这种东西,在上海好像并不曾有过哩。
那么,这句话的真正的含义何在呢?
他的脑细胞在飞速地旋转。
他想起下层社会的流行语,称事态严重为“风紧”,“风紧”的另一隐语,称为“蛇皮紧”。由此可以推知,这女子所说的“金鱼皮”鞋太“紧”,或许就是代表“蛇皮紧”三个字,简单些说,她是在报告对方,事态很严重。
这女子又说:“这里的空气太坏,至多,我在五分钟内外就要走。”
鲁平想,她是在向对方呼援吧?她是不是在督促她的援助,在五分钟的短时间内赶到这里来?他想起这女子所拨的电话号码,是“3”字打头,一个西区的电话。而这郁金香的地点,也正是在西区。假使自己猜测得不错的话,那个通话的家伙,距离这里一定相当近,可能在五分钟内外赶到的。
他静默地点头,用心地听。
这女子最后说:“抱歉之至,我不等你了。你要出去玩,多带点钞票。——嗯,好,明天见。喂,别忘记钞票呀!”
由于这女子接连提到钞票,却使鲁平骤然意会到这两个字的可能的解释。
过去,上海的市井流行语,把“铜板”两字,当作钱的代名词,以后又把“钞票”两字,当作了钱的统称。另一方面,在下层社会中有一种隐语,却把铜板两字暗指着手枪,铜板是动板的谐音,寓有一“动”就“板”的意思。那么,这女子现在所说的“钞票”,可能是指那种特别的“铜板”而言。换句话说,她是通知她的后援者,须携带手枪!
他冷笑地在想:钞票,是不是指隔夜打过靶的那支“Leuger”枪?好极了!这是德国货的军用马克呀!那么,眼前跟她通话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昨夜的业余刽子手?嗯,可能之至!
呱嗒。
转想念之顷,他见那个女子抛下了听筒,含笑向他摆摆手说:“我的电话打完了。请吧,先生。”
十七血溅郁金香
鲁平竭尽侍候密斯们的谦恭之能事,他抢先拉开小室的门,让这位小姐先“请”。
走出电话间,两人的脸上,个个带着一丝笑;两人的心头,个个藏着一把刀!
鲁平在想,假使自己对于这位小姐在电话中所说的话,并没有猜错,那么,等一等,也许还有好戏可看。好吧,全武行!
打架,鲁平并不怕。鲁平生平有着好多种高贵的嗜好,例如管闲事、说谎、偷东西之类,而打架,也是其中之一项。他把打架认为“强度的伸懒腰”,遇到没有精神的时候,找场不相干的架来打打,很可以提神活血,其功效跟morning exercise差不多。
但是今天则不然。因为,鱼儿刚出水,不免有点润腻腻,为了照顾打架而从指缝里面滑走了那朵美丽的鱼,那可犯不着。这是需要考虑的。
两人向着原位子上走回来。
那股幽兰似的香气,再度在矮胖子的赤鼻子边飘过。那套秋季装跟那红蓝间色的条子越挤越紧。老孟看到他这位可爱的首领,不时俯下脸,跟这女子叽叽喳喳,鼻尖几乎碰到了那颗小黑痣。他想起,鲁平即刻说过,今晚,非跟这朵交际花接吻不可。看来,事实将要胜于雄辩了。
他把那支名贵的雪茄,凑近鼻子,嗅嗅。也不知道鲁平今晚,又在玩着何等的鬼把戏?他似乎有点妒忌。假使他能知道,他这位首领,今晚跟一个最危险的女人在斗智的话,无疑地,他的无谓的妒忌,将一变而为非常的担心了。
可惜他是一无所知。
关于这一点,甚至连鲁平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明了哩。
鲁平陪伴着这位黎小姐,回到了黎小姐的位子上,他并没有再坐下。他招呼着侍应生,付掉了两张桌子上的账。要做生意,当然,他必须慷慨点。然后,他向这位黎小姐温柔地问道:“怎么样?我们走吧?”
鲁平心里冷笑,在想:我的小爱人,你这种耽搁时间的方法,很不够艺术哩!
这时,音乐台上的一位女歌手,正在麦克风前唱着一支《王昭君》的歌曲,嗓子很脆,音调相当凄凉。
这女子有意无意扭转了颈子,望着音乐台,她说:“我很喜欢这支歌,我喜欢这支歌的特殊的情调。”
那么,鲁子赶紧接口:“我们不妨听完了这支歌再走。好在,我们并没有急事,我们有的是畅谈的时间。”
对方似笑非笑,似点头非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可是,她终于夹着那支绞盘牌,又在椅子里轻轻坐下。
鲁平暗暗好笑。他觉得在电话间内的种种推测,看样子是近乎证实了。他在想,小姐,你该明白些,这是我的一种恩惠,赏赐你五分钟!五分钟之后,说不定就在这个咖啡室的门口,会有一场西班牙式的斗牛话剧可供欣赏。很好,今晚真热闹!
他偷眼留着他这位奇怪的临时伴侣,忽而喃喃自语似的说:“嘻,真可怜。”
“什么可怜?”对方抬起那对黑宝石。
“我说那位密斯真可怜。”
“哪位密斯?谁?”
“密斯王嫱,王昭君。”
“这是什么意思?”
“她被迫出塞,走着她所不愿走的路,这也是人生的一个小小悲剧呀!”
这女子丢掉了那支刚吸过一两口的纸烟,怒视着鲁平,冷然说:“先生,你错了!你须弄清楚,这位小姐,她真的是无条件的屈服吗?”
“黎小姐,你说得对。”鲁平微微向地鞠躬。他把纸烟塞进嘴角,双手插在裤袋里,旋转着一只脚的鞋跟,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打扰了你的听歌的雅兴了。”
嘴里这样说,心里他在想:小姐,我很知道,你自以为你的手里,有一副同花顺子的牌,将在这个咖啡室的门口,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向我脸上掷过来。当然,在没有进行对峙之前,你是决不承认屈服的。对不对?
由于想起了对方手内的牌,这使鲁平觉得,自己倘然一无准备,那也不大好,投机,当然是不行的。于是他又说:“黎小姐,你有兴致,不妨再宽坐片刻,多听一两支歌。我跟我的朋友再说句话。”
这边颔首,表示满意。鲁平知道她是必然会表示满意的。多等些时候,那支“Leuger”枪的订货,准时进口,可以格外不成问题。
那双漆黑的眼珠,目送着鲁平高大的背影,走向那个矮胖子的身畔。
鲁平在老孟身旁坐下,老孟慌忙问:“首领,你跟你的美貌女主角,谈得怎么样?”
“她愿不愿意跟你合摄那个名贵的镜头?”矮胖子把讥刺挂在他的短髭上。
“当然!我们准备合摄一张美国西部式的片子。”
“片名叫什么?”矮胖子还以为他这位首领是在开玩笑。
“《血溅郁金香》。”
“哎呀,一个骇人的名字!”矮胖子故意吐吐舌头,把眼光投送到了四张桌子以外。
鲁平怕他再哕唆,赶快说:“你可知道,那只黑鸟住在哪里?”
“不远,就在一条马路之外。”
“把他喊到这里来,需要多少时候?”
“至多三四分钟吧。”
鲁平想,好极,三四分钟,而对方是在五分钟内外,也许,选手们的赛跑,可以在同一的时间到达终点。于是他说:“那么,给你一个重要任务,赶快去把那只黑鸟放出来,赶快!让他守候在这里向门口,注意我手里纸烟的暗号,相机行事。”
“为什么……”
“不要问理由!”
说时,鲁平已经匆匆站起来。他拍拍这个矮胖子的肥肩,又匆匆吩咐:“马上就走!老鸭子,走出去时从容点。出了门口,扑扑你的鸭翅膀,不要再踱方步。”
对方望望鲁平的脸色,就知道他这位首领,并不是在开玩笑。
“OK!”肥矮的躯体,从椅子上站起。为了表示从容起见,他把雪茄插回衣袋,左右开弓伸了个懒腰,然后招招肥手,移步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