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语 一1

这一条锡寿里二弄,是个著名的嚣烦的地点,里中杂处着几十家中下阶级的住户。弄内自早至暮,找不到一点宁静的时刻,各种小贩带着他们小小的店铺川流不息,高唱而人,长腔短调,一应俱全。这些声浪和屋子中的牌声噼啪,以及小孩子们的大哭小喊,常常搅作一片。有时不幸而逢到不利的日辰,还有些娘娘们为了沙粒般的小事,一言不合,便假座这露天会场,个个开动天然的留声机,互相比赛起来。其间许多含有艺术化的绝妙好调,大足使舞台上的探亲相骂,相形见绌。这在别的弄堂中,未必常有这种现象,而在这锡寿里内,差不多已司空见惯,所以有人说,大概也是风水使然。记者此刻所要说的故事,恰巧发生在这嚣烦的地点,因此记者有个要求,希望读者先生们掩住一个耳朵,别听那些嘈杂的声浪,而用另一贵耳,单听记者的报告。这天下午,大概在三四点钟时候,这条热闹的锡寿里内忽然光临了二位贵客。这二位贵客身上,一式都穿呢质学生装。一个年龄较长,已在中年,头上戴得一顶黑呢铜盆帽,帽边覆及眉际,鼻架灰色圆镜,两眼炯炯有光。此人左胸前的衣袋中露有一支自来墨笔和一册袖珍日记。其他一个却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状态也很英俊。二人雄视阔步,走入弄内,脚下的四只皮鞋和弄内的石板亲密地接着吻,每一举步咯咯有声。

在平日,这锡寿里二弄内穿着这种服装的人物乃是难得见的。因此,这二位生客一进弄口,由那皮鞋声的介绍,引得那些忝为地主的人们,不期微微起了一点注意。尤其几个小孩子,各自拿了一块碎砖,正在石板地上玩着造房子的游戏,至此,建筑的工程暂时也告停顿,却把乌溜溜的眼珠目送这二人的背影。

二人并肩行来,绝不瞻顾,其中青年的一个,似乎先前曾经到过这里,只顾抢先举步,向弄底走来,情形似很熟悉。可是他们将近走到弄底,约莫还有一二十个门口,青年忽把脚步放慢,回头向那中年的同伴低声说道:

“到了……我们最好别再走过去……”

青年说时,伸手指着弄底结末一个门口,这一家的门牌乃是四十八号。当下,那中年的见说,便也收住脚步,依着青年所指,在灰色的圆眼镜里飘眼遥望了一下,微微点头道:

“哦……没有弄错吗?”

青年道:

“没……这里共只三条弄堂。我记清楚是第二条弄,第末一家,第四十八号屋子。”

中年的道:

“如此,我去去就来,你且等候一会儿。”

青年道:

“也好,什么时候你再来?”

中年的伸臂看看臂上一个钢质手表,略略踌躇了一下,方答道:

“大概要隔一小时,你耐性些,必须留意。”

青年忙点点头。二人说罢,这中年的一个便背过身子,预备回身向外。但他一时并不举步,却把那双敏锐的眼珠在灰色的眼镜片内转动了一下,侧着头颅,眼光透出片外,像在凝想什么似的。这样约有四五秒钟,随后又向青年身前挨近一步,嘴里说道:

“我去去就来,但你不可做成临时电线木,耐性一些,必须随时留意。”

这几句话语声较高,不像即刻说的那样微细。青年似乎不明白他重复再说这话是何意思,但也不说什么,只顾答应:

“知道了。”

于是这中年的方始一径回身,沉倒了头,匆匆向外去了。

当这二人站在弄内一问一答之际,他们似乎并未觉得暗中却已引起一个人的注意。这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短衣汉子,生着一副獐头鼠目的面貌,身上打扮像是一个仆役模样。这短衣汉子在前面二人进弄的时候,一手拿着几盒卷烟,一手提了一个酒瓶,恰巧也打弄外跟踪进来。本自兴冲冲地一直向前闯,偶然抬眼,见了前面两个人,不觉缩住步履,顿露一种注意的神情,当下探头探脑,向前张望了一回,便把脚步放慢,远远跟在二人身后。刚自走了不多几步,只见前面的二人已立定了身子,在那里向着弄底指指点点,低声说话,形状颇为诡异。短衣汉子一一看在眼里,神色愈加惊异,看他紧皱着眉头,伸头缩脑,似欲抢前几步,抄在二人之前,潜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脚下却又越趄不前,望着前面,大有畏惧之意。正在欲前未进的当儿,恰值那两个学生装的人物已说完了话,中年的一个沉倒了头,匆匆回身向外,那青年却全神贯注目送着他。短衣汉子趁这一个罅隙,立刻慌慌忙忙,好像燕子穿帘、蜻蜓点水似的低头疾行几步,掠过二人身旁,一直走到弄底,在结末第二个门口里面,急用钥匙开了弹簧锁一闪闪了进去,进得门来,顺手急急关上了门,犹自喘息不定。

在短衣汉子的意思,以为自己脚下走得很快,面上又装作淡漠无事的样子,这两个学生装的人物未必就会留意。不料二人中的青年目光异常敏锐,他一面目送他的同伴向外,一面却见一个短衣人匆匆忙忙打他身畔擦过,神情有些鹘突可异。他不禁收转视线,斜睨这人的去处,眼梢里只见这短衣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弄底结末第二家门口,便急急推门走了进去,临时跨入门内,却还很迅捷地旋过头来向外望了一眼。青年心头蓦觉一动,觉得这短衣人的神情好似小孩误触蛇蝎,大有惶恐的意味,其间绝非无故。脑底才自转念,同时只听那边“砰”的一声,那结末第二家的两扇石库门已是紧紧关上。在这当儿,这重大而急促的关门声,不啻成了一个火种,顿把这青年脑底的一片疑焰立时燃了起来。

起先,这青年远远站在那里,他的注意力不过集中于门牌四十八号的结末一家,至此,连那比邻四十七号也连带引起注意。

以上云云,都是故事中的第一幕。那第二幕的表演地点,却在四十七号的石库门内。这四十七号,是一所两上两下的屋子。走进门来,小小一方天井中摊着许多家用杂具,如脚桶、簸箕、小风炉以及洗衣器具等类,很是凌乱无章。客堂里面比较的整洁一些,陈设几种粗简的椅桌,正中板壁上居然也悬着一幅画和一副对联。这画年代已古,真是古董铺外的古董,画着一个渔翁得利,工楷写着“八大山人”的署款。那副对联,上联是“东壁图书西园翰墨”,下联却是“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我们看了这种风雅的装饰物,对于屋主人的身份如何、品行如何虽不能完全明了,却也可见十之八九。客堂左侧那间厢房,门上绾着具铜锁,里面当然没有人在。总之,这四十七号石库门中,当那手拿卷烟和酒瓶的短衣汉子未进门前,楼下两间屋内简直寂寂无人,静悄悄的,真像星期日的学校授课室。可是楼下虽极冷静,而楼上却颇为热闹,因为此时阖屋中的众人,一股脑儿都聚在客堂楼上。

再说这客堂楼内,乃是一间卧室,其中家具中西杂陈,情形也很杂乱,踏进去一望而知,不像是个规规矩矩的正式人家。靠着板壁放着一张小小的铁床,床中间一张大约民国五六年的报纸上,铺着一副鸦片器具。这副烟具上面所沾烟渍的数量,不说小说家的虚头,足足和海上的明星相仿佛。那茶晶似的烟灯罩内,透出黄豆大的一粒火焰。室中左面,沿窗靠壁,另设一张短榻,这里本有一扇板门,可通隔壁厢房楼,可是这门已被短榻堵住,不能通行。一室之中,光线异常黝黯,虽在下午三四点钟,已像垂暮,却因窗前悬有一重深色的窗帷,外面天光打了回票,不能光临室内的缘故。因此铁**的那盏小小烟灯,在它原有的重要职务以外,倒又兼了一种借光的差使。

这当儿,这客堂楼上,一共鬼魅般地蛰伏着四尊神道。这四尊神道各有各的特点,很值得逐一介绍一下。室中第一尊神,是个妇人,伊在四人中乃是中坚分子,有个尊贵的名号,叫作“老牌美女”。但是余人很恪恭地避着讳,都称伊为“嫂嫂”而不名其号。此时,伊悄然站在右方靠壁一张半桌之前,手拿一支年代陈旧的鸦片烟枪,正在细细收拾。这位老牌美女年约三四十岁,身穿一件半旧的缎袄,烟容满面,两靥还有许多雀斑。但虽如此,满脸却还不惜所费,厚厚涂着一重雪花粉。伊的嘴角衔着一个竹制香烟嘴,小半段残烟火却早已熄灭。伊一面收拾烟枪,一面嘴内独自咕哝不绝,可是语声很细,再加竹烟嘴的阻碍,说话更含糊不清。仔细听时,伊在那里咕哝道:

“阿六哥,你安心横一会儿,等我装口烟你香香!这又何必上什么心事,等我们老大回来,不妨从长计议!”妇人嘴里这样咕哝,伊的精神极为专一,视线死钉在墙上,绝不旁视。伊所说的阿六哥,这时坐在铁床下首的床沿上,是个二十岁的少年,身上虽穿短衣,却还整洁,面貌和室中的余人比较,也觉略微清俊,只是坐在那里呆呆看着那盏烟灯,态度很是窘迫,分明胸中藏有一件犹疑莫决的事。当下,他听妇人指名向他说话,好像梦醒似的抬起眼来,点了点头,还没接口,不防室内第二位神道却开口发言道:

“阿六哥,嫂嫂说的话一点不错,万事都有我们弟兄们在着,总不叫你吃亏,何必担心事?”

说话的人,大家都唤他酒甏阿毛。这人是个又矮又胖的汉子,身上穿着一件黑直贡呢的长袍,天生一副三棱的眼珠,左眼眶下有一很深的刀疤,眼皮因之吊了下来,显出鲜红的颜色,神情令人可怕。这位酒甏阿毛跷起一腿,双手抱定膝盖,侧身坐在沿窗方桌子边,说话之际,两眼圆睁,神气十足,那一脸的横肉,似乎会随着他的发言而微微颤动。名唤“阿六”的短衣少年,听他说了这几句话,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眼角带着不安,但仍默不作声。酒甏阿毛续道:

“阿六哥,你听兄弟的话,尽管在这里玩一会儿,照样回去,照样做你的事,只作没有这……”

酒甏阿毛没有说完,先前说话的老牌美女却冷笑一声,代这阿六哥答道:

“哼!叫你一声‘阿毛哥’吧,你真看戏看了卖芝麻糖!你没有听得阿六哥说吗?他不回去咧!”

酒甏阿毛一怔道:

“这是做什么?”

这当儿,那靠壁的短榻上,另有第三尊神道,是个黑瘦的细长条子,一手支着头横在那里,起初默然听他们说着,并不插口,至此忍不住坐了起来,很惊异地问道:

“咦?阿六哥,你为什么不回去?”

阿六哥未及开口,这性情急躁的酒甏阿毛却又握了一个拳头,在方桌子上重重碰了一下,高声说道:

“你倘不回去,我们少了一种内线,他那里又有什么举动,我们便不知道。这事,我不赞成!”

那细长条子也道:

“是呀,他们不见入口,又不是交给你的,总不至于无端向你说话,你怕什么?倘不回去,反倒告诉他们,这事你也有份了!”

这一肥一瘦的二人,你一声我一声,交口嚷着。阿六哥满面现出胆小害怕的样子,急忙摇摇手,意思教这二人说话轻些,随又伸手鬼鬼祟祟指着隔壁屋子,悄悄说道:

“我不回去,自有缘故,我已向嫂嫂说了。你们说话不要太高,不要被他听见我在这里。”

酒甏阿毛不耐烦道:

“阿六哥,你又不写意了,吊桶在我们的井里。他听见了,你又怎么……”

此时,老牌美女插口道:

“你们别捣乱,也不必嘴五舌六,等我告诉你们。”

伊说时,便向酒甏阿毛道:

“你可知道,阿六哥今天为了什么事来的?”

酒甏阿毛见问,把那粗肥的头颈一扭,神色愈加不耐,冷然道:

“他来时,我们在隔壁,一千铲还没铲完,怎么知道你们的话?”

细长条子也道:

“哦哟,肚肠痒得很,快些说吧,到底什么事?不要牵丝攀藤了!”

老牌美女慢吞吞地道:

“阿六哥说的,他那里为了这事,预备要和我们犯一犯,已请了两个什么……”

伊说到这里,却顿住了话头,回头问阿六哥道:

“你刚才说他们请了两个什么呀?”

阿六哥眼中露着忧惧,答道:

“两个什么私家侦探,一个叫作霍桑,还有一个唤作什么包朗。听说这两个是天下顶有名的自家包打听,没有一件事打听不出的。”

老牌美女接口道:

“你们听见吗?阿六哥是个胆小朋友,恐怕他们査问起来,疑心到他身上。因此,心里着急,逃到这里来了。我想这事倒要……”

老牌美女还没有说完,酒甏阿毛和那细长条子二人同时吃了一惊。那细长条子尤甚,黑苍苍的一张瘦脸皮上顿时改变了颜色。酒甏阿毛也把那双可怕的眼珠瞪得很大,半晌不发一言,分明这一个消息已打动他的心坎。可是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弱点太暴露了,因又耸耸两个肥肩,一阵狞笑道:

“啊,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他们请了两个侦探。什么霍双霍单,包郎包姐的!这两个起码人我连名字也没听见过,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酒甏阿毛说这话时,故意又把头颈一扭,胸脯一挺,随在身畔取出一支纸烟,在方桌子上使劲捣了几下,就向嘴里一送,一面取火燃吸,一面满面放出淡漠的样子,表示他对这事不屑置念。但他虽把态度勉强装得十分镇静,倘有细心的人在这烟纹里面冷眼观察一下,便知他那镇静之中,实已起了无限隐忧,眉梢眼角,随处可以找到一句嘴硬骨头酥的成语。可是那个细长条子却还不曾发觉他这破绽,听他说着这种冷冰冰的话,不禁皱着眉说道:

“阿毛哥,你别看得太轻松,说这凉飕飕的话。我看这事有点吃闪,非等老大回来,商议商议不可。”

细长条子说这话时,语气有些着忙,他的态度恰和酒甏阿毛成为绝对的反比例,好像即刻就有大祸临头似的,随又沉下脸色,问阿六哥道:

“你这消息是真的吗?”

阿六哥正色道:

“我是看见了人才跑来的!这又不是好玩的事,的确一本正经跑来告诉你们的,骗你们做什么!”

老牌美女起先精神专注着那支烟枪,对于这事淡淡的并不十分在意。至此,看了阿六哥说话时那副紧凑的面色,又听这细长条子说得如许郑重,知道这事有些厉害,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忙把嘴内的烟嘴取下,呆呆地看着二人问道:

“你们说的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呀?”

细长条子苦笑道:

“咦,即刻说过是两个侦探,你没听见说吗?他们不比寻常的包字头,很不好弄咧!”

他说着,目光一闪,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嫂嫂,毛獅子的事你知道吗?大约这个人,老大总会提起过的。”

老牌美女道:

“你说贩海沙的毛狮子吗?”

细长条子点头道:

“正是,他从前贩过海沙,也贩过黑老,什么玩意儿都玩过。他在江、海、湖三条线上,总算扳指头数得到的人物,圈子里的朋友谁不知道。那一回到上海来,也算他触霉头,头一次放马,轻轻易易就跌翻在这霍桑手里。”

这几句话,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二人都听得呆了。细长条子顿了顿,便继续道:

“还有那飞贼江南燕,大家都知道,他是有飞檐走壁的本领的,他这三个字的名头,哪一个听了不头痛?独是他一遇着了这霍桑,却是一帖药,比血滴子还怕。有一回,听说江南燕曾被这霍桑追得无路可走。后来逃到一座阴地之前,江南燕一翻身,翻上了三丈多高的屋面。他以为这一来,那霍桑只好看看他了,哪里知道,霍桑是外国学堂里的学生出身,练过跳高、走天桥和各种外国体操。当时冷笑一声,说是‘任你逃到龙王庙,我也要追进水晶宫’。说完,身子轻轻一纵,也上了屋面。江南燕一急,几乎急得灵魂出窍,急忙一手发出三支金钱镖,专打霍桑的上盘,这是他的结末一手看家本领,百发百中的。不料霍桑把头左边一偏,右边一偏,两偏,那两支镖都齐耳根擦过,第三镖把头一低,接在手里,一镖还打过去,就把江南燕从屋面上打了下来。一面他的伙计包朗等在下面,绳子也预备好了。你们想想,这两尊神道厉害不厉害?现在事情临到你我头上,还在糊里糊涂!”

细长条子这一席话说得唾沫四溅,神情活现,遇着紧要关头,却还指手画脚,辅助口述的不足,真比当时曾亲临其事还要真切几倍。中年妇人听出了神,每当他说一句,脸上添上一分担心的样子,听到末了,忍不住着急道:

“啊哟,这样说,亏得阿六哥预早来说!我还当作无关紧要的事,这怎么好呢?我们也得商议商议啊!老大怎么还不回来?这个浮尸蹿了出去,魂灵总是掉在外头的!”

老牌美女恨恨地诅咒着,声音也两样了。尤其是那阿六哥,脸色变得铁青,手足好似没有安放处,而且满带一种后悔的神情。细长条子在这话机暂时停顿的当儿,定睛向这二人看看。他一方面觉自己的话,能够耸动他们的听闻,心里很有点得意;一方面他虽这样说着,对于所说的事,自己未免也有几分气馁。心头藏了这种复杂的心绪,面部的表情便觉格外难看。当下,他伸手抹抹嘴边的唾沫,又往下说道:

“况且……况且……”

他正很兴奋地预备继续发表他那有声有色的演词,冷不防一种重大的声浪,“砰”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也吃了一惊,一看,却是酒甏阿毛气呼呼地把那方桌猛力拍了一下,直拍得指缝中的那支烟火星四濺。原来酒甏阿毛起先听这细长条子代那霍桑、包朗二人竭力张大声势,心头已是不快,本来早想打断他的话头,不想后来听他添油加醋,说到霍桑追赶江南燕的一节,听着听着,觉得比那说书先生开讲《七侠五义》《征东》《缘牡丹》等故事,趣味还要浓厚,不觉听得张口结舌,忘乎所以。这时候,他见细长条子抹抹脖子,不知又要说些什么,因而顺手碰着桌子,阻断他的话头。老牌美女不知为了什么,忙惊问道:

“阿毛哥,做什么?发疯吗?”

酒甏阿毛不理,歪着那双红筋满布的怪眼,向这细长条子狞笑道:

“长脚金宝,我劝你阳春加四,就这样免了吧!我看你再说下去,马上就要零碎碎咧!亏你也算是个经过潼关杀过鞑子的老相,竟说出这种虫囊子的话来!老实说,年纪轻轻,总要吃硬一点,要害怕,就不要干这种事!既已干下了,就不必再害怕!身体又不是租来的,馋牢又不是跌不得的,为什么这样不值价?”

这一番连讥带讽的话,说得这瘦长的长脚金宝有些猴急了,黑苍苍的脸上顿时泛出一抹怒红,成了猪肝似的颜色,不服道:

“啊呀,阿毛哥,你的声音太难听了!这几句话,囔声得没有道理呀!兄弟不过说他那里请了两件末老,物事很大,恐怕事情扎手,须要防备防备,又没谈过别的话,有什么值价不值价呢?”

酒甏阿毛打鼻孔里透了一声气道:

“阿弟哥,静点吧,你说那两件末老不大好弄,兄弟不是不知道。老实告诉你吧,兄弟虽不才,也曾在三关六码头混过,红眉毛绿眼睛的朋友也见得多了!嘿嘿,随你什么芝麻里的绿豆,没有戳碰不得的!蛇吃鳗鲤,各有三千年道行的!那两位仁兄如果有种,找到我们头上来,嘿,凭你三刀六洞的交易,不是自己吹牛,兄弟和老大两人大约还对付得了!万事不用别人费心!”

酒甏阿毛说这一席话,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显露,说到末了,又把两个袖口,使劲左一卷右一卷,卷了好几次,露出两端肌肉坚实的臂膊。臂上一片乌丛丛的汗毛,望去好似春初的细草,再加说话时的那股狠劲,大有吃人肉不怕血腥,四天王不是对手的气概。他这一股勇气果然效力不小,顿使那老牌美女即刻一脸担心的样子,无形中消失了大半,连那惴惴不安、手足无措的阿六哥,也觉胸口松爽了许多。他们不但觉得安心,而且对于这位口头上的英雄,心里都还存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倾倒之意。独独长脚金宝却依旧愤愤不平,正自紫涨着脸,想要和他争论一下,不防酒甏阿毛趁势歪过眼来,狠狠地向他瞪了一个白眼,同时眼皮眨了几眨,又把嘴儿向那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一歪。这种举动分明暗示长脚金宝说:唉,长脚金宝,你别发急。你的话很有见地,我都明白的,但是当着这两个胆小如鼠的东西面前,何必放在嘴上呢?

长脚金宝看酒甏阿毛向他丢眉眨眼,起先一怔,不明用意,想了想,立刻恍然大悟,知道酒甏阿毛的那番英雄好汉式的话儿,也是用打气筒儿吹壮了胆子说的,分明怕那二人害怕,有意这样说,安他们的心的。转念之间,不觉非常懊悔,懊悔方才不该不稍加考虑,冲口说了许多厉害的话,害得他们心意忐忑不定。明知和他们绝计议不出什么长策,真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为何这样糊涂!想时,忙不迭支吾道:

“唉,阿毛哥说的话是呀,错是也不错,对的!”

此时,长脚金宝竭力收转篷来,意欲掩饰几句,无如即刻预备和酒甏阿毛抢白的几句话,方从喉际强咽下去,却把别的话都挤塞住了,一时竟找不出适当的语句,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方又勉强说道:

“是呀,阿毛哥的话,错是也不错,不过……不过我想,阴沟里也有翻船的日子,万事不可太大意。他那里既有了准备,我们也要预防一招。我的话也没有说错呀!”

阿六哥道:

“这话也不错。等老大回来,快些商议一个对付的方法!”

酒甏阿毛猛力吸了一口烟,笑道:

“长脚金宝,我教你静点,还是静点吧!大约今天吃了膈肝,怎么回不过来。阿六哥也不必胆小,依我的主见,顶好还是回去,不回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只要问你们,那姓霍的就算本领通天,但他又不是仙人,怎能知道我们的地方?就算他有颜色,找得来了,到了真正风紧的时候,我们还有头号挡风牌可以保护我们。老实说一句,也不怕他们碰动俺这里的一根汗毛,怕什么呢!”

老牌美女听到这里,不住点头,表示酒甏阿毛说的话很能使伊满意。这时伊的态度也完全恢复原有之镇定,顺势撇了撇嘴,附和着道:

“真的……阿毛哥的话一点也不错!听长脚金宝说起来,好像那姓霍的人,比孙行者和赵子龙本领还要大,我倒两个半吓咧……专门谣言惑众,听了他的说话,盐钵头里要出蛆哩!”

长脚金宝故意装得十分忸怩似的,俯首无言。那酒甏阿毛却放出一脸得意,像是一个倒霉的律师,一旦在法庭上得了胜诉似的。但虽如此,二人的眉宇间,一种隐忧仍续续流露于不自觉中,接着,他们便凑近身子,唧唧哝哝,开起咬耳朵的谈判来。

先前室中你争我论,一片嘈杂,此际空气渐觉沉静。那阴郁无生气的阿六哥,便呆呆地静听他们谈话。可是语声太低,十句之中,只能听得一二句,而这一二句,又都是奇奇怪怪闻所未闻的语句。原来二人所说的,不比方才随口说话,都是江湖上的秘密黑话,听去完全不懂。因此,阿六哥看着他们,重新又觉局促不安起来。老牌美女早已知道他的意思,忙向二人高声道:

“这里又没有外徒,阿六哥也是自家人。你们樱桃响亮一些,大家听听,何必用春点(按:即切口),省得阿六哥又要疑心我们,合了药请他吃呢!”

老牌美女一面说,一面旋转娇躯,对着阿六哥嫣然一笑道:

“喂,阿六哥,对不对?”

说完,又露着陈象牙式的瓤犀,飞了一个眼风。伊这一飞眼,自以为是极媚极媚的媚眼,可是这土木作头似的阿六哥委实无福消受,不知如何,只觉周身的汗毛孔儿一起开放,凉飕飕的,起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

说话之间,老牌美女已把烟枪收拾好,一面按部就班,燃着已熄的残烟,又在伊那烟具大本营的半桌上,拿起一个烟斗,用一个小小铁挖,仔仔细细,挖着斗内的烟灰。读者当知,世间有两件事情,性质虽绝对不同,情形却十分相像:一种是大军阀的扩地皮,一种是瘾君子的挖烟灰。这两种人物,对这两种工作,精神的专一,心计的细密,以及手段的酷辣周到,简直像是一个老师所传授。自然,这老牌美女也不能独出例外。伊既专心于这种重要工作,方才所说的事情,早已抛到南北二冰洋以外。悄然拨弄了一回,忽然堵起了嘴皮,发出恨恨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真不识相,满满一斗蓬末子(按:即烟灰),谁又烧枯了?……背后说起来,总说我是小刁码子,不知道这蓬末子却是吃烟人的性命,情愿吃掉一点烟倒不要紧!”

老牌美女咕噜了几句,便回过头来,说道:

“我知道的,没有别人,一定又是长脚金宝,总是这样穷形尽相的!”

长脚金宝正和酒甏阿毛开着极秘密的谈判,谈得十分起劲,一面不时举眼偷觑老牌美女,防伊听见了话。这时,听伊嘴里咕噜,说是偷吸了伊的烟灰,不禁打断了话头,嚷道:

“嫂嫂……你又冤枉我了!蓬末子是谁弄的,你问阿毛哥,你不问他,倒来怪我……刚才他在厢房楼上游了三趟花园(按:游花园是指一种短局之雀戏,即如近今中下社会流行之一千铲一洋铲五洋铲之类),却唱了三回滩簧(按:唱滩簧,意言钱输尽也),输了三千个钱,急了……因此,他跑来烧了两口灰吃,说是解解气闷的。”

老牌美女见说,回眼看了酒甏阿毛一眼,嘴皮动了几动,虽然不说什么,却把半桌上一个不幸而由洁白无瑕墮落到黑垢满布的雪花粉缸拿在手里,凑到眼前,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酒甏阿毛一看,知道伊为了一点烟灰,已是大为心痛,急忙赔着笑脸说道:

“嫂嫂,不要小气。等老大把这件事讲好了斤头,大家劈了霸,我来买这么一七石缸的黑老和一七石缸的蓬末子,回来孝敬嫂嫂。嫂嫂,你说好不好?”

老牌美女把嘴一噘,扭转身子,做出不愿听的样子道:

“免谈吧,免谈吧!不多一歇,刚说起什么姓黑的姓白的,事情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当心些,不要把稳瓶打碎了啊!”

酒甏阿毛笑嘻嘻地道:

“笑话了,哪有这种事?”

他口头虽是这样若无其事地回答,面色不免有点变异,因而有意把话岔开,便问长脚道:

“不知几点钟了,你的玲珑子呢?拿出来看看。”长脚金宝耸耸肩膀,故意叹口气道:

“亏你还问什么玲珑子!玲珑子早已和哔叽大蓬一起保了险,也像李君甫一样,胜了几张嚣头了!这几天真是九更天,倘再孵不出豆芽来,真要三上吊咧!”

酒甏阿毛道:

“我不是和你一样吗?而且赌神不在屋里,大赌大输,小赌小输,方才叉叉桂花马将,也会强盗打官司,真是笑其话也!”

他说时,又紧紧皱着双眉道:

“咦,老大怎么还不回来?”

酒甏阿毛说了这一句,他那一肚子的焦灼委实忍无可忍了,因又冲口说道:

“唉,老大做事真不落位!依我的主见,这种事情,早一天了结好一天,爽爽快快去开了价,大家早些活活血,岂不是很好的事吗?不知道他,死蛇进进在这里,进些什么?记得今天他说去去就来的,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看他也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咧!”

经他这样一说,长脚金宝也耐不住了,也皱眉道:

“是呀,这种事多等一天,多担一天风险。而且我们这个阳地也拔得不好,非但窑霸太贵,不合算,通子里窑堂又多,人口又杂,进出很不稳便。我们虽说不怕那个姓霍的,不过万一有人点了眼药,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唉!老大不知到底存着什么心思,我们又不好多问。”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吹一唱,一搭一档,同时搔头摸耳,现出焦急无奈的神情,说话时,却也忘了顾忌例。

这当儿,这手捧来复枪的老牌美女早已上了战线。伊和阿六哥面对面横倒在铁**,很安稳地只顾大吞大吐,时时饧着眼,蒙蒙昽昽望着那二人,对于他们的话似乎听着,又似乎不听着,听到末了,听他们对那所谓老大互相抱怨,不禁停了枪,有点不快。伊已忘却不多片刻以前,伊自己也曾一度恨恨地诅咒,此时却又改变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嘻,也算笑话,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老大不去开价,自然总有老大的道理。他是什么角色,倒不及你们吗?”

酒甏阿毛不防老牌美女冷然接他的口,呆了一呆,自觉说话太率直了,急忙勉强做出一副嬉皮笑脸,浑身欠动了几下道:

“哦哟,到底自家人,臂膊不肯向外弯的,我们只顾埋怨老大,倒忘记嫂嫂在这里咧!”

老牌美女噘起了嘴,满面鄙夷不屑,不理他的话,却向长脚金宝道: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叹什么苦腔,你当我闭上了眼不听见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跷起了二郎腿,一点念头不转,除了想照大牌头,别的事样样都是朗德山!隔壁胡小麻子陪那小老爷已经陪了好半天了,请你去问问那小老爷要吃什么不要。要呢,快去买,也好替班了!”

伊说着,猛力吞吐了几口,又道:

“此地请教着的,通通都是宝货,老枪阿四出去买买香烟,也死在外面不想回来咧!”

长脚金宝听伊这样说,好似奉了圣旨似的,忙打短榻上面站了起来,高声说道:

“噢,晓得,得令!”

说完,向酒甏阿毛吐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酒甏阿毛却向他歪歪嘴,摇摇头,意思教他走过去,不必多开口。长脚金宝会意点了点头,一面连声嚷着“出松”“出松”,便拖着鞋皮,趿拉趿拉,走到隔壁屋里去了。

一尊神道方去,一尊神道又来,来者便是所说的胡小麻子。此君尊容如何,不劳再替他写照,只看他的雅篆,便可知道八九。不过要补说一句,他的肤色很白,白得却同石灰仿佛,头戴一顶花呢鸭舌帽,帽舌几乎把两个鼠目似的眼珠完全掩住,身穿一件上青华丝葛短袄,足有二十多副胡桃纽扣,下身两个裤脚管,估量起来,放心可以藏下两对孪生的私孩。此君很像一个蚊虫,大像未曾光临,声音早已先到,嘴内哼着“妙根笃格娘呀”,一路哼进门来,先向铁**面一看,边道:

“哦哟,阿六哥,长远勿见,租苏满面!”

一句话没有说完,却向老牌美女道:

“哦哟,嫂嫂,让我也香一口,透透气,好不好?”

第二句话方自出口,立刻又像旋风般地旋转身子,向酒甏阿毛望了望道:

“哦哟,这里方才热闹得很,不多一会儿,听得你们碰台拍発,神喧鬼叫,谁又和谁吃斗呀?我好像听得长脚金宝说起什么江南燕,又是什么霍桑,你们无端提这两个做什么?”

酒甏阿毛未及答话,他的身子又背了过去,仍向老牌美女道:

“咦,嫂嫂,老大还没有回来吗?喂,阿六哥,他那里怎么样,有什么举动吗?”

自从这胡小麻子进门以后,简直等于飞到一个稻熟时的麻雀,满屋子中,只听得他单纯的声音,而且说起话来,比瀑布更急,余人简直无从插言。老牌美女恰巧抽完一筒烟,抬眼向这胡小麻子看看,见他这种骨头轻于美人鹞的样子,伊想起方才听了长脚金宝的话,曾经吃了一个小小的惊吓,这当儿,好在机器之中已是加足了电,便觉很安心地意欲借这来人间接报复一下,于是把眉峰一蹙,说道:

“哼,烂麻皮,事情扎手得很咧!你还这样轻骨头劈苏(哭也)的日子,在眼前了!”

“不要紧,天坍下来,有长人顶的!”

老牌美女见伊的话不生效力,沉下脸来道:

“好好,不相信,随便你,你问阿六哥!喂,阿六哥,你把他那里的事,对这小鬼说!”

到底这阿六哥,在满屋里还是比较的最长厚的人物,得了这个纶音似的命令,立刻战战兢兢,把先前一番话一字不易地背了一遍,承他的情,另外小心翼翼加了好些话。胡小麻子听阿六哥说起霍桑的事情,证以方才隔壁所听得的话,不由得也是一怔,失口嚷道:

“啊哟……这……”

“啊哟”二字方自出口,忽觉背后一种鬼叫似的声音,“嘘”的一声,直刺他的耳鼓,忙不迭顿住口,回头看时,却见酒甏阿毛一脸诡秘的样子,正在竭力和他挤眉弄眼,一面又听酒甏阿毛朗声说道:

“哼!讨厌极了,还提这话做什么,真是有愁无愁,愁六月里没有日头。小麻子,快不要听嫂嫂的话,伊是有意吓吓你的!老实说,他们有种敢来吗?嘿……”

读者总还记得,记者前面把这满屋子的人都称为神道,既称神道,当然都有灵感。尤其这胡小麻子,在诸位神道中乃是最具广大灵感的一位,差不多眼珠可以当作探海灯,而眉毛可以代表无线电。他一面听酒甏阿毛的口气,又看他扮着鬼脸,心头早已明白酒甏阿毛的意思,一转念间,忙将“啊哟”二字底下的原句退了下去,顺口大声附和道:

“嗄,我当什么事!这两个起码人吗?”

胡小麻子说这几个字时,竭力表示一种清淡的意思,又道:

“哦,这两个起码人想要来找我们吗?我问他们头皮还推得动推不动!”

他说着,把那顶鸭舌帽推到青龙角上,两眼骨碌碌地死盯着酒甏阿毛。酒甏阿毛却向他微微点头,对他表示一种赞许之意,搭讪又问他道:

“喂,小麻皮,闲话少说,隔壁小老爷怎么样了?”

胡小麻子答道:

“他在那里弄着麻雀牌搭大桥,搭牌楼,独自玩得很乐意咧!告诉你们也是笑话,这小老爷桃子真酥,我问他‘这里好不好’,他回说‘很好,很开心’,又说‘他城隍佬虽然很有钱,却小气得很,不像此地,想吃什么有什么的,所以多玩几天也不要紧’。还说他写信回去时,一定要逼他老头子多放些血,给我们分。你们想,这种酥桃子,不是难得见的吗?”

胡小麻子嘴内虽这样唠唠叨叨,和众人敷衍,眼里望着酒甏阿毛,见他一脸忧急,心头也暗自辘轳不定,一时又未便询问,因此,方才那种油腔滑调不知不觉渐渐消失。可是**的老牌美女和阿六哥,听了他的话,倒忍不住好笑起来。阿六哥自言自语道:

“真是憨坯!他们家里还当他是活宝,常常说他怎样怎样聪敏咧!”

“谁呀?这样穷凶极恶地闭扇!”

随说随即伸手去揭窗帷,阿六哥也打**坐起,变色说道:

“快些,看看是哪个,这样开门,人也吓得死咧!”

老牌美女神色虽比较淡漠,但也忍不住恨声诅咒道:

“谁呀谁呀,还有谁呢?一定是老枪阿四!这东西自己胆小得好像麦屑,做出事来,又常常吓人,真是一个抖乱鬼!”

一言未了,外面楼梯上已听得一种沉重的脚声,噔噔噔噔,急如骤雨一般,听去好像是这上楼的人对这楼梯挟有切齿的怨毒,恨不得每步把这一块块的楼梯木,逐块踏个粉碎似的。酒甏阿毛是个有事在心的人,听了这脚声,他的直觉上倏地一动,似已得了一个预兆,仿佛已经知道这急骤的脚声中,必然带着恶劣的消息。故此,白瞪着眼,一时呆怔住了,一面他见胡小麻子已迎出门口,大声问道:

“谁呀?老枪吗?你要死了吗?做什么走路不好好地走,吓得人家要死!”

胡小麻子刚出房门,便和这手拿酒瓶和纸烟的老枪阿四,劈面撞个满怀,只觉这老枪阿四身子似在寒战,气息如牛喘,气呼呼地直扑自己的面门。胡小麻子正待问他什么事情这样慌张,不防老枪阿四得了疯症似的,顺手赏他一掌,把他推在一旁,逃命般地闯入了室中。

这当儿,室中的人不用开口询问,在那晦暗的光线中,只看老枪阿四那副类如日本人听见大地震消息般的脸色,已知事情不妙,几颗心不禁一齐跳起狐步舞来。阿六哥胆最小,已是面如死灰,冷静的老牌美女手捧长枪,忘其所以,也打铁**弹簧般地弹了起来,惊问道:

“呀,阿四,做什么?隔壁失火吗?”

此时,这老枪阿四仿佛患了疟疾,拿个酒瓶在他手里乱晃,说话绝不连贯,只是满口断断续续嚷着:

“快些决些……大家准备亮工(逃走也)……他们已经来了……门口……两个……一个……还有一个……”

“老枪,阿哥先生,你见了鬼吗?你要急死人了!快些说呀,什么事快些呀!”

酒甏阿毛和阿六哥真恨不能伸手到他嘴里,掏出他的话来。老枪阿四定了定神,对于众人雨点般的问句,却不回答,气吁吁地反向阿六哥问道:

“你……你刚才不是说你……你们东家那里,已请了两个大本领的人,什么霍……霍……霍……”

他“霍”了半天,只是“霍”不出下文来。阿六哥听了一个“霍”字,仿佛脑壳里面被人掷了一个炸弹,竭力从牙缝中迸出一种声音来道:

“是的,他们请的是霍桑,怎么样?怎么样?霍桑怎么样?”

阿六哥声音已是颤了,但这老枪阿四却还有意和他开着玩笑似的,接连又气吁吁地问道:

“这……这个霍桑……你……你不是已经亲眼见过了吗?”

阿六哥颤声答道:

“是……是的。”

老枪阿四道:

“他不是戴着眼镜吗……灰……灰色的?”

阿六哥颤声道:

“是……是的。”

老枪阿四道:

“头戴黑呢铜盆帽是不是?”

阿六哥颤声道:

“是……是的。”

老枪阿四道:

“另外还有一个,年纪很轻,衣服是一式一样的,脚下都穿着黄皮鞋,对不对?”

阿六哥仍旧颤声道:

“哦,另外有一个,年纪很轻吗?有,有的,对的,是的,怎么样?”

老枪阿四喘息问一句,阿六哥略不假思索,颤声回答一句“是的”。其实,他听了“霍桑”二字,恰恰切中了他的心病,脑底早已乱得发昏似的,对于老枪阿四所问的各节,究竟是否算是完全听清楚,连他自己也觉莫名其妙。余人屏住了呼吸,捺住了心跳,听他们这样一问一答,听老枪阿四把霍桑的状态,说得这样清楚,都忍不住又急又惊,又觉狐疑,心里都开了吊桶铺。不等他们再问答下去,大家七手八脚把老枪阿四你推我搡,历乱的问句,仿佛乱箭似的向他面门射来,问他在什么地方看见霍桑的。老枪阿四被困在这重围之中,连身子也不能转侧,只得鼓足了勇气,嘶声说道:

“在门口……就在门口看……看见的!”

老枪阿四好容易略微平了平喘息,接着他便把如何在弄外看见两个可疑的人昂然走入弄来,自己因为预先听了阿六哥的话,见两个中一个很像所说起的霍桑,觉得他们的路道不对,自己如何起了疑心,跟在背后送他们的丧,预备听他们的话,那两人又如何走了几步,站停身子不再前进,如何远远地指着此间门口低声谈话,如何形状非常诡异,后来如何两个之中,一个走了出去,一个仍旧伸头探脑守在弄里的话,很费力地说了一遍。他因为急昏了的缘故,两手所拿的东西始终没有想到放下,说话之际,还用紧抓纸烟和酒瓶的两手,一起一落,历乱地比着手势,那酒瓶便随之而摇晃不定。若在寻常的时候,众人看了他这怪状,早已同声失笑,但在此刻,哪还顾到这些。听完了他的话,大众头顶上比起了一个焦雷更甚,直震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时这间客楼已变成一座庙宇,几位所谓神道,真的都成了道,变作泥塑木雕的神道咧!

其中胡小麻子乃是比较乖觉的一个,在这万分惶急的当儿,头脑也比较清楚一点。他见余人惊得骨筋酥软,一筹莫展,勉强捺定了胸头的跳**,向众人摇摇手,叫他们暂且不要慌乱,一面扳着老枪阿四的肩膀,用力搡了几下道:

“阿四,你不要大惊小怪吓人,我知道你有那种鬼头关刀的脾气,胆子又小,照子又不亮,遇见随便什么事情,瞄头还没拔准,就要鸡毛报,活见鬼!通子里有人立定了低声说话,也是常有的事,不要是你自己瞎起疑心,弄错了吧?”

众人起先听了老枪阿四的话,再加听说那人的状貌服装,阿六哥本人已一一认为合符,大家心目中都以为老枪阿四所见的那人千真万真,必是霍桑无疑了。此际一听胡小麻子的一番话,想起老枪阿四平素果然非常胆小,而又非常冒失,又觉这话不为无理。况且阿六哥来报告的事,还只是当日发生的问题,司马懿的大兵来得似乎不至如此之快,或者真是老枪阿四因疑见鬼,也说不定。众人很聪敏地这样想时,紧张的心理顿觉宽松了好些,于是众声一片杂乱,抢着向老枪阿四道:

“对呀,老枪,恐怕是你自己照子过腔,活见鬼吧!头路没有摸清,就这样鬼头鬼脑逃了进来,别人原本不在意的,看了你的样子,反要弄假成真,闯出祸来咧!”老枪阿四狂喘犹自未止,反碰了众人一个大钉子,两眼直翻,双足乱顿道:

“什么?什么?瞄头没有拔准?照子过腔吗?好好好,不相信随便你们!明明那两个人商议了一会儿,一个在这里把风,一个是去放龙的!”

老枪阿四又气又急,索性格外道地,又添些嚼头道:

“对你们说不相信,那个去放龙的就是霍桑。临走,他还拿出一本日记簿,望着此地门口不知写了些什么,又向那个年纪轻些的低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我是听见的,他说‘横竖你有手枪,等他们出来,尽管开枪!’年轻的点头说‘绝不放掉一个’,又教他多带些人来。这时候,大队人马一定在路上了,跌馋牢是人人怕的,不相信随便你们!对不起,我只好脚里明白咧!”

他说完,双肘把众人乱挤乱撞,果真预备杀出重围,脚下明白咧。众人一把急急抓住了他,看他这副万分情急之状,又觉事情断断不是误会了。这时众人的心,宛然成了一种具有伸缩性的东西,恰如俗语所说,成了三收三放,才得略为解放一时,又紧收起来。正自乱得一天星斗,不防隔壁厢房楼上,长脚金宝听得了声音,反闩了门,也闯了过来。他一眼望见许多石灰铺铺主般的尊容,当然也大大地吃了一惊。胡小麻子迎面嚷道:

“啊哟,你让那小老爷一个人在那边吗?”

“我本不放心走过来的,我已耐了好半天了,被你们大呼小叫,胆要吓碎咧!什么霍桑不霍桑,什么事?到底什么事?”

众人见了长脚金宝,也不暇再顾别事,一时好像捣乱了鸦鹊二家公馆,抢命把老枪阿四的话,历乱都告诉他。长脚金宝未及听完一半,一双小圆眼珠已瞪得胡桃般大,死瞪着酒甏阿毛,不说别的,只把长脚乱顿道:

“如何?如何?我老早说的,这个恶鬼连江南燕和毛狮子这种名件尚且不在他的话下,何况你我!老大又不在家,怎么弄呢?怎么好呢?”

大家满望他有什么方法,不防雪上加了些霜,加之老枪阿四只顾夺路要走,本来心不乱的也要乱咧,一时满室只听“呃嘿”“呃嘿”干咳的声音。

老牌美女此时双手捧定那支宝贵的老枪,姿势类如道士捧朝笏,患了热症似的,嘴里只顾喃喃呐呐说:“啊呀,怎么好?老大怎么不回来?”“啊呀,怎么好?老大怎么还不回来呀?”失魂般地念念有词。

一时伊听了长脚金宝的话,神志暂时似已清楚了些,想起酒甏阿毛方才那番狠劲十足的话,不期飘转伊打折头的媚眼,瞅着这位大无畏的英雄,眼角满含哀怨之色,似说“我的英雄呀,是这时候了,想个方法出来吧!你说你有手段对付的!”

可笑那阿六哥,周身早已麻木不仁,上半个身子失了重心,勉力支持在铁床架子上,嘴里说不出话来,死鱼般的眼珠,也同样地死瞪着这位大英雄。

可是他们不望这位大英雄犹可,一望这大英雄时,见他那双英雄的眼珠,两个瞳仁差不多将要并家,再挨片刻,一定要打眼下那个深深的刀疤里面,一齐露出来咧!

总之,在这几分钟中,这间客堂楼上已陷入于神秘不可思议的区域,许多神道大都摇身变化,都已变成了没脚的螃蟹、没头的苍蝇、没眼的海蜇。最奇怪而又可笑的,他们耳内听了“霍桑”,脑筋似已“吓伤”,因此,捣乱尽着没命地捣乱,对付的方法,却终于毫厘丝忽都没有。

记者写到这里,应当代表这些神道郑重声明一句:他们在先前虽然并不是什么圣经式的正人君子,但记者可以保证他们对于现在所干的这种伟大事业,一个个都还是和尚结婚,破天荒第一次尝试。唯其对这伟大事业的经验,既嫌不足,于是遇了一点风吹草动,便都魂**神摇,急成了没头神。依记者想,若在资格较深的斫轮老手,遇了这一点小小的风浪,绝不至无法可施,也绝不至急成这个份儿。

当时室中的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他,差不多已到了束手待毙的最后一步。正自上天没路,入地无门,忽然胡小麻子不知在他脑海里的哪一部分中,居然急出了一个方法来,硬着头皮,连忙摇手阻止众人的捣乱道:“拼死无大难,叫化再不穷,你们就急死了也无用呀!难道大家这样天打木人头,坐等他们捉死蟹吗?”

“你有什么生路?依你怎么样?依你怎么样?”

胡小麻子道:

“依我嘛,大家碰碰额骨,头先派一个人,悄悄出后门。一来照照后门外面,有线头没有线头;二来,还可以抄到前面去,把那个赤佬,仔细拔一下子瞄头。虽然老枪说的话活灵活现,情愿再去看个明白为妙,不知自然最后,万一路道真的不对,我们只好准备亮工。我想鹰爪要来早已来了,能够大家出松,总算祖宗亡人都在家里。万一扯(读如蔡走也)不成,要跌馋牢也是命里注定的,只好值价点了!”

胡小麻子慨然说毕,众人又哄的一声,齐喊赞成。胡小麻子道:

“不过谁先出去照一照呢?”

他说着,歪眼看着酒甏阿毛,不防酒甏阿毛似乎预早料到这一着的,视线早已避了开去。至此,老牌美女方始彻底觉悟,这位英雄真是一包脓一包葱的英雄,只得回头央求阿六哥道:

“这是大家的事,费你的心走一趟吧!况且你是亲眼见过的,可以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个千刀万剐的杀千刀断命人……”

老牌美女没说完,不料阿六哥死赖在铁架子上,几乎要掉了头,表示宁死不干。众人大家谦虚客气,结果还是胡小麻子义形于色,自告奋勇,便问老牌美女道:

“那柄家伙呢?”

老牌美女急急拣出一支手枪,是崭是黄,不得而知。但胡小麻子接了过来,向袋里一塞,勇气似已陡增了十倍,遂把青龙角上的帽子一拉,帽舌照前掩住了眉毛,一面出了房门,匆匆下楼去了。

在噔噔噔噔的梯响声中,众人的脸色又改了一种式样。大家鸦雀无声,都露着一副囚徒待决的样子,而且不约而同,都有一个热烈的希望,希望胡小麻子一回来,便重重埋怨老枪阿四,说他是“照子过腔”。不多片刻,胡小麻子果然回来了,但众人抬眼向他一望,不用多问,就知希望已成肥皂泡儿。只见胡小麻子失惊大怪,喘吁吁道:

“快些!快些!准备亮工吧!”

众人急问怎么样,这问句尤其老枪阿四问得更急更响,胡小麻子道:

“真的,那个赤佬死盯着此地门口,两手插在裤袋里,裤袋凸出一大块,手枪一定有的!而且一副四六开招的面色,看起来绝不止他一个人,近处一定还有埋伏!”

众人忙道:

“那么,后门,后门怎样?”

胡小麻子道:

“还好,后门外不像有什么可疑的人。管不得许多了,趁早大家走吧,越快越好!”

胡小麻子一面说,一面飞眼在众人脸上绕了个圈子,又道:

“此地有两位阿兄,吃相太难看,只好陆续分着先后出去。”

“那么,我先撤!”

胡小麻子道:

“慢!”

老牌美女道:

“呀,我们走了,老大怎么样呢?万一他不识相,撞死撞了回来,不是倒霉了吗?”

胡小麻子道:

“嫂嫂不要发急,快些预备!我们走后,马上分头打发人到那几处老大常到的地方,快去找他,告诉他。现在只好头痛先救头,脚痛先救脚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