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语 一2

酒甏阿毛和老枪阿四也同声抢着问道:

“那货色怎样?也带了走吗?”

胡小麻子道:

“自然,我们担风担惊,吃辛吃苦,为的是什么?自然带了一道走!”

众人一齐很不安地说道:

“呀,货色还带了走吗?万一……”

胡小麻子急得只顾顿足,拦住他们道:

“快些!快些预备!不要再啰唆了!货色仍用原法带了走,出了通子再转念头!小鬼胆很小,我有方法教他封缸(不泄声也)的!”

胡小麻子平日在众人中,原不过小喽啰而已,而在此际,俨然已自处于大元戎的地位。好在众人已等于无机能的大号傀儡,一举一动完全任他摆布。最后,胡小麻子手忙脚乱,搔着头皮向众人厉声说道:

“你们胆子小的,先请吧!先出去分头找了老大,大家都到富泽路二百六十八号,一家小麻油坊楼上聚会,听见吗?富泽路,二六八号,一家小麻油坊楼上。那边是老大和阿金妹新借的小房子,大半老大早在那里了。”

好不容易,一切都已支配好了,冷不防风浪之中又起了风浪。老牌美女依着胡小麻子的命令,抢出一件较新的衣服披上了身,抢着胡乱撂了撂头发,末了,正抢着把一大包命根般的烟泡,塞入怀内,一听这话,蓦地一个饿虎扑食的姿势,一把揪住胡小麻子的胸襟,翻天倒海似的嚷道:

“好好好,烂麻皮你好!我和你先拼命!老大和那滥污寡老,借着小房子,你们倒瞒着我!好好,我和你先……”

一语未完,作势便欲一头撞过来道:

“我先出去报告,宁死也不跟你们去的!”

这一着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眼珠早又定了,看这情形,只觉哭笑皆非。胡小麻子直急得一面退让,一面带着哭声,几乎双膝跪落道:

“嫂……嫂……嫂嫂……你你你……你再要吃醋,我……我们要吃萝卜干了!”

笔尖只有一个,而事情却多得宛如乱麻,许多神道纷纷扰乱,记者的笔尖也随之而扰乱。这期间便把隔壁厢房楼上一位真正的神道,忘到脑后了。有人问,又是什么神道?很聪敏的读者先生们,看了上面的事,大概能代记者回答说,所忘的必然是位货真价实的财神。厢房楼上这位财神年岁还很幼稚,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身材很是瘦小。论他的状貌,举凡普通相术书上,所有的五官端正、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等等的现成语句,都可借来应用,尤其这孩子的两个小眼,明亮得好似秋夜朗星。虽然面色很带着忧愁惶恐,然而忧愁惶恐之中,仍旧流露一种活泼的精神,即此已可显出他在平素必是一个绝顶聪敏的小孩。

厢房楼上由一堵板壁划分为二。前半开中除了一床一几,余外空旷得类如原野。但那**却设着一副极精美的卧具。当时这孩子却在后半开中,这里也有一张板搁的没帐铺,铺的位置,恰巧挡住那扇可通客堂楼的另一板门。室中有一张粗简的木桌,桌上摊着一副麻雀牌,表示不久以前曾经有人在这里玩过雀战,战后却并未把这战具收拾起。

在几十分钟以前,胡小麻子在这厢房楼上,陪伴这个大家认为小财神的童子。二人围坐于木桌之前,很无聊地弄着这麻雀牌,拿来解着气闷。当时,一室之中空气极静,加之这孩子的耳官敏锐异于常人,静寂之中早已听得隔壁的人在说什么“霍桑”“包朗”。童子一听,顿起注意,苦于隔着墙壁,语声又很杂乱,不能听得十分真切。但他心里虽很注意,表面一丝不露,仍旧装作浑浑噩噩的样子,把那许多麻雀牌堆成几座牌楼和桥梁。

其后,长脚金宝走过来,和胡小麻子替了班,接着不多片刻,便听得楼下起了重大的阖门声。接下来,急促异常的楼梯声、粗浊的喘息声、杂乱的问答声以及种种失惊大怪声一时并作,闹成一片,童子外表若无其事,其实一一听在耳内。因为声音太嘈杂,仍是听不分明,只觉隔壁屋中已乱得翻山倒海似的。抬眼看看长脚金宝,却露着十分慌张的神色,见他搔头摸耳,只在室中团团打转,转了好一会儿,似乎忍无可忍,临了望了自己一眼,便急急走了出去。童子见那门已闭阖,悄然走近那张板铺,把身子俯伏在那铺上,一耳贴住那扇铺后的板门,凝神细听,仿佛听得内中有一个人仍旧气吁吁说着霍桑的事,仔细苒听,又听得说这霍桑似已到了门外,接着这些人便又闹哄哄起了一阵潮涌似的扰乱。孩子此时已明白了他们扰乱的缘故,忍不住又惊又喜。他从铺上抽身起来,一望室中,四下除了自己,别无一人,眼光不期倏地一亮,略一踌躇,便又像小鼠觅食似的,轻轻掩到那扇通行的门前。此时,他两个面颊上突起了两片红晕,伸手便去扳那扇门,扳了半天,纹风不动,知道这门已是反闩,不禁又露一种强烈的失望。这当儿,隔壁客堂楼上正是乱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这样扰乱,此间的孩子也独自随之而扰乱。双方扰乱的起因,虽然绝对不同,而那扰乱的情形却十分相类。看他搔头摸耳,似乎不知如何才好,一会儿,他又走到那铺上,仍旧俯着身子,贴耳细听。这一次,他听得众声杂乱之中,仿佛那些人预备要把自己迁往别处,并已听得所要乔迁的新地点。他听时,满面焦灼,差不多要失声哭了,正觉坐立不安,无可如何,偶然抬眼,一眼瞥见了适间玩弄的那副麻雀牌。忽然他那活泼的眼珠,亮晶晶地透射出一种异光。

他霍地走到木桌之前,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随把麻雀牌内的“东”“西”“南”“北”“中”“发”“白”等牌一一拣出。拣时,不知是忧是喜,小手已是震颤,但虽震颤,他仍把神志竭力镇定着,一面拣,一面还照顾门外是否有人进来。拣完了东西南北中发白,把这些牌远远推过一边,踌躇了一下,又把四个“九万”照前拣出,杂入东南西北等牌之中。接着,他又凝神屏息,很着意地,在那牌面向天的余牌中细细找出许多牌来,细细屈指算着,不知算些什么,一面细细把拣出的牌,列成几条横行。最后,却随手拿了些不用的牌,砌成一个“?”形的问句符号,表示这奇异的八阵图中,含有一种问题在内。

奇异的工作,匆匆地工作已毕,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按着额骨,现出一种似忧愁又似欣慰的苦笑,同时,脸色蓦地变异,已听得门外的声音,有人来了。于是他急急踮脚走近板铺之前,一仰身睡了下去,两手捧着头颅,眉心紧皱,口内嚷着“哦哟”。在他“哦哟”声中,门儿“呀”的一声开放,果已走进一个人来。

进来的那是胡小麻子,此时已完全不像先前那样和善,面容惶急而又阴险,一手挟着条绒毯,一手却握定一柄锋利异常的小刺刀。这孩子见他来势不善,心房便跳**起来,连嚷着:

“哦哟,头痛得很……痛死了……”

胡小麻子很可怕地一笑,接口道:

“嗄……头痛吗?巧极了!顶好多喊几声,你要不识相,喊别的话,这是什么,看!”

孩子只觉雪亮的刀光在眼前一闪,正要抬身,未及开言,陡觉顶上天昏地黑,一条绒毯,已没头没脑罩了下来。

写到这里,应向一人表示歉意。为了记述上的顺手起见,累那学生装的青年,在那弄内已呆等了许久许久。青年因为记着他同伴临去“不要做成临时电杆木”的一句叮咛,所以他在弄内竭力把他的态度装作非常暇豫,双手插在裤袋内,时时吹唇作声,或是曼声低哼各种歌曲,身子踱来踱去,并不呆站在一处。有时还和弄内的小贩们或小孩子们淡淡地搭讪几句,似乎表示他也是本弄的一个寓公,因为点心偶然吃得太饱,所以在门外散散卫生步而消消食的。总结一句,凡是可以使他表示态度暇豫的方法,都用尽了。但他外表虽是如此,而他的内心却非常留意于四十七号门内的动静,并且此刻他已专注着四十七号,却把最初注目的四十八号反倒淡漠了。青年所以专注这家四十七号也有缘故,因为他在无意中和弄内人随口搭讪,对这四十七号屋的内容,不期探知了几点,这几点虽很简略不明,但在这青年却认为极有研究的价值。

据说,这四十七号屋中的寓公迁人至今还未到一月,屋主是何姓名,是何职业,却为这屋中人迁入以来,绝不和弄内邻居交接,所以邻居也无从知道,只知屋内常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每天出入。这人状貌很魁梧,服装很华美,像是一个有钱的人。大众意想,以为这魁伟男子,大概就是四十七号的屋主。此外进出的人们颇多,品类很杂,一时无从记忆。

三日以前,大约晚上九十点钟时候,这条昆仑路上风驰电掣般地驶来一辆大号轿式汽车,就在这里弄口停下。车中首先跳下一人,就是这四十七号中的魁伟男子,随后陆续又从车内走出三四个人,服装长短不一。这些人团团簇拥着一个十余岁的孩童,露着一种保护唯恐不周的样子。孩童半身裹着一条绒毯,遮得密不透风,面目如何无从窥见。据这些人告诉弄内爱管闲账的人说,这孩子是他们主人的独生子,本在某校读书,因为突患急病,不能冒风,故用汽车特从学校接回来医治。他们说时,那魁伟男子露着优急之色,似嫌这些人多说话耽误时候,接着便督率他们围绕着那孩子,慌慌忙忙蜂拥进了四十七号屋子。

以上云云,都是青年在无意中所探知的。青年对于这些话反复咀嚼着,觉得很奇异:第一,屋中人的姓名职业竟无人知道;第二,绝不和邻居交往;第三,进出的人品类很杂。拿这以上三事,和三日前汽车中的一事合看,便觉很有许多可疑之处,再证以自己方才亲历的事情,尤觉得可疑了。青年因为越想越疑,精神觉得专一,最使他纳闷的,这四十七号屋中,自这可疑的短衣汉子匆匆进门以后,便像石沉大海似的,始终不见第二人进出。青年腕上也有一个铜质手表,当他第十五次看这表时,他计算充当临时义务巡警,已有一小时又十分钟之久。于是他又焦躁地想,他那同伴为什么还不来。

正纳闷间,忽见他那中年的同伴匆匆来了。中年的一走近他身畔,就低声问他说:

“一件奇怪的事,你看见吗?”

青年道:

“我也正为遇了一件奇怪的事,所以很焦灼地等着你来。”

中年的道:

“嗄,你也遇见一件奇怪的事吗?什么事呀?我所说的,是为一个短衣汉子,这人一手拿几盒烟,一手却提着一个酒瓶。我觉得这人很有点奇怪。”

青年一怔道:

“是呀,我也正为这个短衣汉子的事。”

中年的道:

“嗄,也为他吗?实对你说吧,方才我们二人进弄内的时候,我早已一眼先见了他,而且一见就觉得这人很可疑。但因另有要事,一时不及兼顾,所以临走特地又嘱咐你,不要做成临时电杆木,意思就是使你注意这个短衣汉子。但你此刻为什么说他奇怪?”

青年便把那短衣汉子见了自己,如何有些畏怯,如何慌慌张张闪人四十七号屋中,以及后来在无意之中,如何对这四十七号问知了几件事情,和他自己的疑念,一一述了一遍。中年的想了想道:

“嗄,依你这样说,事情更加奇怪咧!别的暂且不说,单说这短衣汉子,此刻我来时,在离此不远的一条马路上,劈面又遇见他。他见了我,像你所说一样,也有同样的害怕,看他逃命般地一阵乱闯,就不见咧。但这还不算绝对奇异,最使我奇异的,这人先前拿的纸烟和酒瓶,此刻仍分两手拿着。这不是很有趣的事吗?”

青年讶声道:

“真是可怪之至了!但是更可怪的,为什么我在此地守了一点多钟之久,并未见他外出,而你却又会遇见他?或者是另外一个人吧?”

中年的微笑道:

“另外一个人吗?形态相同,连手内拿着纸烟酒瓶也相同,岂不太巧了吗?你这傻子,你不见他向外,难道他不能从另外一扇门中出来吗?我所以为奇怪的,不为这个,却为这短衣汉子为什么打这里门进去,而又打另一个门内外出,并且时间已隔一点多钟之久,为什么手中的东西还不曾放去。这不是很值得研究的事吗?”

青年呆了一呆,中年的续道:

“但你既怀疑这短衣汉子,又怀疑这间屋子中的事,为什么呆站在此地,而不注意这里有无后门?”

一语提醒了青年,满面涨得通红。中年的含笑看他一眼,似乎讥笑他说:

“你真是个电杆木!”

又道:

“话说得太多了,我们既在怀疑人家,不可使人家怀疑我们。来吧!我以为眼前的问题,比我们原本想来查访的事,更为要紧一些咧!不过,恐怕已经太迟了。来吧!来吧!”

中年的旋说旋行,脚下并不停步。他们转身从右手横向的支弄里,抄人后面一条弄堂,青年却低头随在中年的身后。一时他们已找到四十七号的后门,一眼望见那扇矮闼门上已绾了一具铜锁,中年沉着脸色,自语道:

“唉!一定迟了!”

二人正在伸头探脑向这四十七号的后门张望,凑巧后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年老佣妇,一手提了一铜壶水,蜗牛似的在那边走来。这年老佣妇见二人站定在那里,忽然咕哝起来道:

“阿弥陀佛,外国医生倒来了!可怜可怜,我看那个少爷是靠不住了!两个人两面拥住了他,走路也不会走咧!阿弥陀佛,可怜!”

二人回头,听这年老佣妇咕咕哝哝了那几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特地向他们说的。青年目光一闪,正想上前和伊搭话,中年的急忙向他使个眼色,一面很和蔼地问这年老佣妇道:

“老婆婆,你说什么?这四十七号里,不是已没有人了吗?我们是外国医生。”

年老佣妇停步说道:

“哦,先生们是那医院派来的吗?你们来得迟了。我看见的,他们陪了那个少爷,先后慌慌忙忙,都出去了,就是到你们医院里去了。”

这年老佣妇说毕,走到对方一个石库门前去推那门,嘴里还连念“阿弥陀佛”,说:

“老年人的眼睛,是瞒不住的,那小少爷三日前用汽车接回来,病已很重,现在只怕阿弥陀佛,真的靠不住了。”

青年和中年人听着,二人默然对视了一眼,中年的望那对方石库门已紧闭,立刻举足在四十七号闼门上重重踢了几下,大声喊道:

“喂,收电灯费,有人吗?”

三五声不见答应,两边骨碌一望,见弄内无人觉察,立即伸手抓着那闼门上的锁轻轻一捩,这锁大概是冥器店的出产品,一捩已捩在手内。但那闼门里面的一扇门也用耶尔弹簧锁锁着,中年的却又急急取出一大串钥匙,在锁孔内探进取出,眨眼间已忙着配了好几个。这二人对于这一种事情似是个中老手,一人工作,一人用身子遮住在前面,顺便望风,而那中年人的手段却迅捷得一似摇急了的电影,转瞬二人已掩人屋内。

二人顺手阖上了门,穿过灶屋,到了楼梯之前,中年的如前高喊道:

“收电灯费,有人没有?”

他们好似进了坟场,仍寂寂的绝无回响。中年的大踏步闯人客堂,四下一望,走到厢房门前,如前捩去那具铜锁,推门进去,见只有两张床铺,除外别无他物。

他们回身噔噔噔上了楼,跨入客堂楼中看时,触目都是零乱的景象,随处显露这屋中人已是弃家而走的样子。约略查视了一下,见并无可注意之物,他们便又匆匆走人隔壁的厢房楼。只见这间屋子中也只一张板铺、一张粗劣的木桌和几只粗劣的木凳,那木桌却斜角放着,上面还摊着副散乱而未及收的麻雀牌。再踏进板壁前面一间,这里有一只小小的床,却挂着一顶洁白的帐子,比别的床大不相同。**有两条被褥,里**的更为精洁,两端放有两个枕头,一端的枕边还露出些陈皮梅、樱花糖以及半枚吃残的鸭肫干,地上也遗下许多食物的包皮。中年的随意看了看,默自点头,当他跨出板壁,重复走人后间时,举起他那皮鞋脚来,在楼板上跺了几下,摇头自语道:

“可惜可惜,迟了一点咧!”

又向青年道:

“当时我因怕你等得焦灼,此时却后悔不该放过那短衣汉!”

青年见说,侧着头,露出怀疑之状道:

“你以为,这是……”

中年的立刻接言道:

“自然,这还要用疑似的口吻吗?迟了一步,便宜了这些绑票先生咧!”

青年道:

“看这样子,他们走还未久。但他们为什么要急匆匆地举室他迁?”

中年的道:

“依情势看,似乎是被你我二人吓跑的。”

青年更疑惑道:

“你我二人把他们吓跑的吗?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们身上有什么地方,挂着可怕的牌子吗?”

中年的沉吟着道:

“这就是我所不解的,但是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们如此,已是无可更易。”

说时,取出一支烟来,燃火吸着,在满室往来踱步。青年听了这话,满面引起一种趣味浓厚的样子,更带着几分懊悔,用力搓着两手,也跺足道:

“这样说,真是可惜了!方才我见了短衣汉的那种惊慌,原已疑惑其中必有缘故。依情势看来,必是那短衣汉,不知把我们错认作了什么人,急急进内报告了余人,因而吓得都从后门跑了。只看短衣汉的烟和瓶始终没有放去,可以想象他们的慌张之状。可惜,可惜!好多头野鸟已飞进我们衣袋,却又飞出去咧!这一飞,一定飞人了丛林密箐,再想找他们,却是海中捞月了!”

青年十分惋惜似的说着,那中年的正自喷去一口烟,寂寂的空气中,幻为许多奇妙的圆圈,一听青年的话,一面凝想,一面接口道:

“哦,你说是海中捞月吗?我却以为我们的公司中,不该有这海中捞月的话。难道你不能略微改动一下吗?你不能换一个字,改为海中捞‘针’吗?”

青年似乎不解这话,凝眸反诘道:

“海中捞月,海中捞针,不是完全一样吗?有什么分别?”

中年的含笑答道:

“自然,分别大呢!你须知道,海中捞月,是世上没有的事,也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海中捞针却不然,既有这针,或者可捞,不过形容非常的难罢了。”

青年摇头笑了笑,正待答辩,此时中年的旋说旋想旋走,已踱近那张木桌。他把一手撑在桌角上,无意中俯下首,桌上那许多牌,有的向天,有的合倒,有的散乱,有的整列。第二次又映入他的眼帘,蓦地一种惊喜不禁的锐呼声从他口中发出,仿佛一个穷汉一跤跌进纸币库内似的,呼道:

“哎……呀……你来,看这是什么!”

青年被这奇异的呼声吸引到了木桌边,一看那牌,眼角也渐渐透露讶异之色。原来他也已发现了那个雀牌砌成的问句符号,和那奇异的牌阵了。这当儿,中年的那双锐利的眸子凝结成两点坚钢似的,放着钻石般的光华。他随手把一个凳子拖近木桌,坐了下来,一面振足了精神,便去细细检点桌上的牌。他发现这全副的牌,总共分散作四部分。第一部分就是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寥寥无多几张牌,砌成一个“?”形的问句符号。第二部分,数约三十多张,远远地散乱在右方桌角,完全牌背向天,逐一翻过来看时,却都是东、西、南、北、中、发、白等牌,内中另有四个九万,也杂在里面。第三部分却放在桌子上部的左角,那些牌横列成三条长线,成为一个三字形。第一条线,完全是筒子,第二条线,完全是索子,第三条线完全是万子。中年的看着这三字形的牌,想了一会儿,于是最后他又注视第四部分。这第四部分,位置在桌子劈居中央,也是牌面向天,乃是筒索万三种,互相间杂的,每二、三、四、五、六张不等,列成一组,每组隔离一个牌的空隙,也分为三行横列着。中年的向这桌子正中分组的三行牌凝眸注视了好半晌,眼光现出非常的注意力,似乎说“哼!这三行牌,确实是含有问题的,万万不可放过!”凝注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猛力吸一会儿烟,他那视线渐渐变成滞定,似是人定的僧人。

青年异常知趣,望望他的同伴,知道他已进了思想之域,因而默然绝不则声。一时看这中年的抬头嘘了口气,懒洋洋伸欠而起,目光回了原状,表示他对这个奇异的问题,胸中已有成竹,突然开口向那青年发出奇异的声音道:

“哈哈……告诉你吧,我已代那些可怜的野鸟,算了个命。在我们袋里的,终于在我们的袋里,而且方才的话,或者要改一改,不用说海中捞月,也不用说海中捞针,也许可以改为海中捞山咧!你要知道,活雀子虽张翅会飞,死雀子也会张口报告,但是天下的事乃是瞬息万变的,我们不宜再延误,来来来……把这桌子正中的三行牌赶快抄下……依我的话,快抄,四筒……五筒……一筒……九索……空去一些,再抄四索……九索……”

青年对他同伴这种奇特的举动言语似乎了解,又似乎并不了解,只觉他的口角极高兴,不禁瞪眸不语,但也依言取出日记册,把中央的三行牌仔细抄录着,每组加上括弧。抄毕,向桌子上,对了一下,交在中年的手内。中年的很着意地收好,随手把桌上的牌一推推得很乱,欢呼道:

“好了,我们赶快回去,检点三四日的各报纸,看看共有几件新的绑票案!”

为了增进读者们的兴味,和对这故事的明了起见,记者觉得四十七号屋中的麻雀牌之谜,很有依样葫芦画下之必要,并希望读者诸君破些功夫,费些脑力,和前面那两个学生装的侦探家角一下智,看是谁先打破那空屋中的闷葫芦。现在且把含有问题的三行牌,依样附图如后方。

在上述各项事件的第二日,还只上午八九点钟光景,龙飞路北区第四巡警分署门外,驶来一辆黑泼马别尔的大号篷式汽车,车内跳出三个人来。前面二人,记者是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下午,到过昆仑路锡寿里二弄内的青年和那中年人。只是他们的服装已经改换,并非昨日那种学生装,而都很斯文地穿了长袍马褂,中年的比较朴素,青年却穿得华丽夺目,类乎一个有钱的贵公子。更可异的,青年穿上这种衣服,神态也改变了,完全不像隔日那种满脸精警,变作了浑身都是纨绔气派。另外那一个人,做下人模样,却恭而敬之,垂手紧跟在他身后,像是保镖似的。三人的脸部都挂一副急迫的招牌,令人一见便知,身带重大的事故。

三人之中,中年的一个说是姓霍,这青年自称名为王石亭,乃是珠钻商会会长的胞弟,当从身畔取出一张巨大的名刺,上面印有“珠钻商会会长王玉亭”的字样,并有好些哄老婆和吓乡亲的阔头衔。三人神色仓仓皇皇,即由门岗引人署内,见了署长,匆匆报告说:“珠钻商会会长的独生子在四日前被一群绑匪所诱架,至今不见音讯。此刻在无意中发现那绑匪的巢穴,在据此不远的富泽路二百六十八号一家油坊内,故此请求立刻就近派遣巡警,随同本人前去援救那肉票,顺带捕获那万恶的匪类。”

青年报告时,并说:

“那肉票还只十四岁的小孩,本人是他嫡亲的叔父。”

老狐狸式的署长对于这件簇新的绑票案早已有所知晓,虽然事件的发生地点并不在他该管区域之内,但前昨的各日报中,却都郑重地载着。并且他觉王玉亭三字的名头,在他耳内时常出入,知道这是本埠一个极有手面的绅士,不便拿出常用的嘴脸,慌忙地问说:

“怎会寻见那匪窟?不是他们那里有信来吗?”

青年大模大样,有点不耐,简略地答说:

“不是有信,因为家有一男佣,名唤阿六,和这案件也有关系,昨日下午,那阿六已畏罪逃逸,今天这姓霍的朋友和我们的另一男佣,无意中在富泽路的近段见了那个阿六。他们急忙潜尾在后,一直跟到富泽路的二百六十八号,见他进了油坊,因而推想那匪窟,必在这油坊里面。”

青年旋说旋指着身后的中年人,和那下人模样的人,又说:

“恐怕那个阿六,也已瞥见他们,再迟一会儿,事情或有变端,所以愈快愈好。”

青年匆匆地说着,语气急如贯珠,旁人很少掺言的机会,大概为了神经兴奋过甚之故,说话历乱不明。署长侧耳静听他说着,神情有点惶瞀,心中暗忖:寻常的绑票案,事主方面为了维持肉票的生命安全起见,大都不愿兴师动众。这种情形,差不多已成为奈端的定例,而这一案却独出例外,委实令人可异。转念时,正想启口问得详细一点,不料青年已露出一刻不能再延的样子,铁青着脸,似乎警告他说:

“哼……你不要再啰唆。万一事情有了变卦,我回去告诉了我们哥哥,那责任是要使你负的!”

青年指手画脚竭力催促,右手无名指上,一枚六七克拉的钻石指环,光华随着他的说话而四射,引得警长的两眼不禁也发出光来。他觉眼花有点缭乱,同时心头也有点缭乱了。一时,他忽念及某项问题,觉得事情不能再怠慢,于是也不想再问,马上准许青年的请求,派那名侦探长和一名巡长、四个武装巡警,随同这三人一齐出发。

署前停着的那辆汽车,车身虽是很大,可是容纳不下十个人。众人一拥而上,有两名巡警只好攀立在踏脚板上。喇叭呜呜的几声,车子已如飞地驶动,向富泽路进发。

在车子里,这华服青年王石亭和那位侦探长并肩坐着,一路还把肉票被绑时的大略情形告知这位探长先生,所说和报上的记载并无什么出入。末了却说,此次能够马到成功,救出安全的肉票,一注极丰厚的报酬,他是可以预先担保的,那位探长先生听了,便觉十分高兴。说话时,车子已驶到那条冷僻的富泽路口,忽见坐在侦探长左面的那个中年人霍地从车中直站了起来。原本他是默然绝不开口,好像人睡一样,此时眼珠一阵转动,略露一种干练的精神,伛下身子,吩咐前面汽车夫道:

“快些停车……决些……”

当下,轧轧的一阵响,车机便立即停住。中年又高声向车内的众人说道:

“来……下去吧……就在此地下去,不要惊动那些东西……”

说时,脸色沉着,挟有命令的声气。他一面首先举足跨下车去,一面远远地伸手指着道:

“你们看见吗……那家油坊就在那边。”

中年的随说随在怀中很迅速地掏出一支绝小的手枪,看了看,旋又很迅捷地藏人袋中。那侦探长和巡长见状,不禁有点讶异,静念:怎么这人也有这东西?还没启齿,同时,中年的已含笑说道:

“兄弟现在保卫团中服务,这小玩意儿,不是不能少的吗?”

巡长和侦探长,方觉释然。

这门牌二百六十八号的小麻油坊,是个一开间的店面屋子,破旧的小柜台前,有一位先生在那里打盹,两名小伙计却在里面很忙乱地不知工作些什么。另有一匹驴子,绕着一个石磨,正自举行无终点的长距离赛跑,大约慈悲的主人因它身上瘦得可怜,所以使它运动运动。一时这安静而又狭窄的小天地中,忽然蜂拥般地闯进许多恶狠狠的人来。柜台上拜访周公的那人,瞌睡虫儿早已吓得打道回衙。两名小伙计惊得直跳,见众人手内都有火器,以为强盗来了,他们这间可怜的屋子中,别无值钱之物,唯有那匹驴子,乃是老板唯一的资产。他们吓慌了手脚,急得只顾解放驴子的束缚,驴子莫名其妙,于是也惊得嘶声乱嗥,一时扰乱成一片。

中年的抢在最先,忙不迭向他们摇手,阻止道:

“不许闹……不干你们事……”

小伙子见说,喉口立时宣告戒严。一面这中年的便吩咐下人模样的那人守在楼下,不许这些人走动或自相惊扰,一面回身向那些巡警们打个招呼,自己已找到楼梯,轻轻地掩上楼去。第二个便是华服青年,余人也都轻随着。

楼上也由板壁划分为前后两间。此际真是一个绝妙的机会,那先前住在锡寿里二弄四十七号中的全班人马,一个不少,完全在着。踏上楼梯,那板壁后面的一间中有两个铺位,室中人都还高卧未起。阿六哥和长脚金宝,以及那英雄式的酒甏阿毛,这三位死猪般地睡在一张铺上。另有一张较大的床,**睡的也是二个,却是老牌美女和一个魁伟的中年汉子(大概就是那所谓老大),还有一个年轻的少妇。一室之中,鼾声起落不绝,听着使人害怕,料想这时候,外面小小开上一仗,还不至于打扰他们的酣睡。尤其老牌美女,正自做着很满意的美丽之梦,梦见他们的老大,逼着那小财神写信回家,要五十万两现银取赎。洋码还不行,定要现银,还得依海规银两的算法,全数折兑成钞票,一次交足。对方真漂亮,非但不折不扣,说是情愿出一百万,于是伊的牙齿缝中,也有了笑意。这是他们预备要在今日实行的大问题,慈祥的梦之神,恐怕疯人院中增加主顾,故而使伊先在惝恍迷离的境界中,先行尝尝美满的滋味。梦境的变迁很快,一会儿,老牌美女又好像自己已成了一个豪富的太太,并在一家最新式的制衣公司中,做了一袭十七八岁女郎穿的巴黎时式舞衣。因而逼着这老大陪伊同进蓝狐饭店去跳舞,当时便有一百多个男女用人同声称伊“太太”,问伊今天想驾何式的汽车。美丽的梦做到这里,楼下不识趣的长耳先生恰巧嘶声唱着京调,老牌美女梦中迷迷糊糊听见,有点奇异,迷迷糊糊地想:咦?不是说驾汽车吗?怎么有驴子叫?哦,对了,驴子拖汽车,或是近今最新式、最时髦的!

记者痴人说梦似的写到这里,有个爽利的朋友看了,表示不满说:

“太啰唆了,这些都是题外的事!”

记者的啰唆,原有卑劣的用意,但也装出十足的幌子,暂时掷笔叹气说:

“哦,朋友,你不觉得,现在的绑票案,不是太多了吗?唯其上海这种环境,能使做这种美丽之梦的人日渐加多,于是各种绑票也随之而加多。我们侥幸能够提笔,抹些‘发于韩卢余窍’式的文字,略为警醒警醒,不是应当负的小小责任吗?”

爽利的朋友,不能胜过记者强辩,无言去了,于是记者重又继续记录的工作。当时老牌美女的好梦,还只做了几分之几,只觉身上被人狠命地揉了一下,可怜伊已跌出美满之境。伊还当作阿金妹来和伊争宠,一双惺忪的睡眼蒙蒙昽昽似开非开地一动,嘴里还迷迷糊糊,带着呓语说:

“哦……哦……车子备好了吗……好……等我多带些票子……”

揉她的人接口道:

“什么……车子吗?在门口了。我们正为票子来的,只要一张够了!”

凶恶异常的语声,一勺冷水似的把伊浇醒。在第二瞬中,撑开睡眼,伊已明白床前站的是什么人,并已明白是什么事。可怜一个耀得眼睛发冷的枪口,劈对伊的面门,连“啊呀”二字,也不及喊。其余几名巡警也都凶煞似的把两张**的余人,逐一从无意识的境界中生生地抓回。此际,室中的景象,记者认为无可描写,一言以蔽之,室中六位神道,共计十八个魂灵,魄的数量加倍,同时已飞向四十八处。趁他们没魂魄的机会,勇敢的巡警老爷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说不费吹灰之力。可怜这些人白费了许多心计,还不及老牌美女比较的合算,连那美丽之梦境也无福游历。

“说时迟,那时快”六个陈腐的字眼,真是此际最得用的按语。当那四名巡警、一名巡长伺候男女六位神道时,那中年人早就飞隼般地闯入板壁前方的一间,青年和侦探长紧跟在后。这一间内不比后面,有两个人早已起身,呆呆守着那位小财神,一个是老枪阿四,一个就是胡小麻子。胡小麻子起先听得楼梯上有足声,已经注意,但觉得足声只有一个人,以为谁已起身,下楼打洗脸水的。不料足声越弄越近,越弄越多,他的心房顿时开始擂鼓,正想大声问是谁,又想举步出望,来不及了,已有三人闪入室内。两人当然大大吃了加料的一惊,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不用多说的。老枪阿四一眼瞥见这中年人和青年,极喊一声:

“啊呀……不好……霍桑!”

其余的喊声,喉际已是闭塞。胡小麻子比较乖觉,两手抢到那小孩的身子,预备实行前面所说的挡风主义。不料那中年人的身手快如一阵风,放出一个饿虎擒羊的架势,直扑过来,抓住他的一臂,轻轻向外一送,等于掼去一个纸团似的,胡小麻子的身子连跌带撞,已飞到那边的墙角。此时,这中年人似恐这小孩吃吓,真的实行挡风主义,背转身躯,立在前面,掩住那小孩,一面向胡小麻子握着一个拳头,泰然说道:

他说着,又向华服青年喝道:

“石亭哥,你不要真的像石头一样停着,不和侦探先生一起动手,等什么?”

到了这步地位,胡小麻子和老枪阿四跌的跌昏,急的急昏,已无一丝抵抗的能力。他们的脸色比洞房花烛死去老婆更为难看,十八个朱凤竹也只能看着摇头。当下二人只好安然就范,但心里却还一万分的不解,心里历乱地想:这个霍桑真是仙人,至少也是仙人的子孙!不然,何以我们一到什么地方,他却如影随形,马上就会追到什么地方?

总结一句,这四名巡警、一名巡长、一个侦探长,加上这青年和中年的共计七人,这一役不曾费去一颗汗珠,已完全唱了凯歌。

再说中年背后的小孩,他在最初突见三人闯入室内,不知为了何事,也有点吃吓,转眼审度情势,知道救星到了,忍不住快活无比。这时他见胡小麻子等已加上束缚,忙打中年背后钻了出来,两个明朗的眼球灼灼地望着救他的三人,表示一种亲昵之意。尤其对于中年的,为有掩护之恩,分外显露依依不舍的样子。华服青年抢前一步,拉住这孩子的两手,十分欣慰似的说道:

“呀,清官,可怜的好孩子,你已急得呆了哟!脸已瘦了许多咧!可怜,我们家里的人,比你更急啊!天保佑的,现在好了!”

孩子见说,举眼向他痴望着,但这青年不等孩子开口发言,一口气又抢着说道:

“呀,你真急昏了,人也不认识咧!他是谁?看看认识吗?你要好好地谢谢他咧!”

青年说时,伸指指着中年的,眼珠却仍热望似的盯着小孩的脸。孩子见说,两眼很乖觉地一转,他想起了适才匪徒的惊呼声,立刻回首望着中年的,欢声说道:

“哦,霍桑先生吗?谢谢你来救我!你不是已经看见那副牌吗?我很着急,我当你不……”

小孩说得太匆忙,语气有点不连贯,中年的急急摇手阻止他道:

“哦,好孩子,都是自己人,不用谢的!别的话慢慢再说吧。石亭兄,你先带他到车子里去等着,让他定定神,不要多说话。”

名唤石亭的华服青年答应了一声,上前搀着孩子的手,孩子很欢慰地跟着他,首先下楼而去。正好后面的巡长也走来探望,因为他们也都完了事,只等鞭敲金镫响了。

可是在这一刹那间,那位探长先生整颗的心已完全被惊奇的意绪所占据,暗自惊奇道:这人竟是霍桑吗?真想不到,但他为何不早说?探长走进来时,原也听得那匪徒的惊喊,但他以为是听错的,此刻见这小孩,也认识这中年,喊他“霍桑”,方始确信无疑。一时他的心头,顿又发生许多想法。他想:侦探名家的举动到底是特别的,怪不得这肉票能够安全出险,原非偶然侥幸的事。他们认识这样一位大人物,果然名下无虚,几名毛贼简直不够他带。我们也算幸运,跟这大人物得了一个现成功劳,那注丰厚的报酬是稳固了。我不解的,那孩子说什么那副牌不牌,而这些毛贼,何以也认识他是霍桑?侦探长迅速地乱想,也不暇继续深究,一双充满惊奇的眼,倏而变成满含钦佩之意,立即抢上前来,向这中年的深深一鞠躬,高声道:

他忙着说,又忙着伸过一双手来,中年的明白他的用意,连说“不敢,不敢”,立即也伸手和他握了一握。

世间无可形容的事件很多,眼前的事也算一件。当这侦探长先生和这所谓霍桑握手之际,他感觉浑身的骨节清爽异于常日,许多汗毛孔内似乎钻出许多声音,齐说“不胜荣幸,不胜荣幸”。这个霍桑见这怪腔,不禁暗笑,趁势凑近他的耳朵,低低说道:

“请你吩咐那位巡长先生和弟兄们先走一步,因为……因为我知道,这里还藏着许多黑佬。”

此时,这位侦探长对于这位中国唯一私家大侦探的命令,本已不敢违拗,经不起最后一语,又是从他耳官直达心窝的话,连忙回身说道:

“曹巡长,请你带弟兄们,押着那八名男女毛贼,先回署中报告吧!因为……因为我想审审这里油坊主人,是否有通匪嫌疑。”

那个吓人模样的人,依然呆呆地守着。巡长等一径走到先前停车的所在,四面寻那汽车,却已无影无踪,以为那青年等不及,故已先驶回去,于是只能押着那些匪徒,安步当车,慢吞吞取道回署。

这里油坊楼上,只剩下二人。霍桑见众人走后,估量他们已走得远了,举目望着侦探长手内一支簇新的六寸手枪,徐徐问道:

“你这枪,是几响?是哪国制造的?”

侦探长见问,忙不迭把枪递过来,连说:

“这是兄弟新买的……这是兄弟自备的……九响九响……”

霍桑接枪在手,独自玩弄了一会儿,也不开口,大有安闲无事的神色。侦探长有点耐不得,赔着笑脸问道:

“霍先生,你不是说这里有……”

霍桑猛然抬头,发出极严冷的声吻道:

“对不起,先生,对于兄弟的名称,可否改一改?兄弟觉得‘霍先生’三字怪刺耳的!先生所热望的大侦探家,终有见面的一日,但是现在不必着急。”

这霍桑说时,继续玩弄着那枪,目光咄咄逼人,神威凛然,好像一座金甲的天神。这种突如其来的怪语,使这侦探长一时如进伦敦的雾阵,完全不解。他只觉眼前说话的人神色有异,完全已像换了一人似的,他的心房不禁起了一种微妙的**动,颤声嗫嚅道:

“你……你……你……你……”

前面的人,立刻很顽皮地学着他的话声,接口道:

“我……我……我……我,我姓鲁,鲁——平——就——是——我。”

最后的一语,真有非常的力量。话方出口,侦探长的身子只觉腾云一般,逐渐飘浮起来。小楼上的楼板,尘封门窗椅桌,一切都在眼前旋转,同时,身躯便摇摇欲倒。自称鲁平的中年汉,含笑上前扶着他道:

这样说着,侦探长的双目依然直瞠,嘴皮微微欠动,做出说话的姿势,终于说不出话来。鲁平又含笑说道:“镇定些吧,侦探先生,兄弟还有事拜托。这里有一封信,费神乘便交给那老牌霍先生。再者,我们方才曾许一种报酬,鲁平很重信用,这里另有大洋一元,敬烦转致我们几个临时的忠实党员,聊表一点微意。”

鲁平说完,果然取出一封信,和一张破烂不堪的纸币,强行塞进侦探长的手内,末了,又将那支九响手枪,送在他的另一手内,说道:

“这是原璧,敬谨归赵。”

手枪既归原主,侦探长觉得适间外出旅行的全部勇气,有一半已回了躯壳。勇气来了,怒气也来了,最使他愤懑的,却是“这里还有黑佬”的一句话,无端累他空喜了半日,还说什么丰厚的报酬,结果却是很“阔绰”的大洋一元。越想越恨,他明欺这可怕可恨的敌人,两手空空,不及取出袋内的小手枪,意欲拣中他的要害,加以冷不防的袭击。不料一眼瞥见鲁平一只手内,正把许多小小的东西,一起一落,在那里抛掷作耍,手法熟娴而曼妙,像是江湖卖艺人的技术。一经凝眸细看,刚回府的那股勇气,顿又上了火车。原来这一起一落的东西,恰是几颗小小的枪弹,不知何时从自己枪内卸了去的。侦探长颤巍巍握着那支等于零的空枪,只听鲁平一阵狂噱道:

“无用的黑心先生,算了吧,留些精神,回署好哭诉咧!我觉得我们见面颇不容易,留一点纪念物,也是应该的!对不起,这些小宝物,兄弟拜领了!”

鲁平说罢,把那九颗枪弹就向怀里一塞,颔首道声“再见”,连下哼起“我本是散淡的人”的浪漫京调,一路踱着潇洒的方步,扬长走了出去。

这里孤零零留下了侦探长,眼看这怪物消灭以后,足足呆了三五分钟之久,他用学拨琵琶般的手指,捉起那封信来,看时,只见函面写着两行:

敬烦,临时忠实部下某君便交

霍大侦探亲批

里面两张八行笺,一笔飞舞的行楷,绝不依照普通信件的格式,写满文言白话间杂的语句,写的是:

最大的大侦探霍桑先生大鉴:

久仰泰斗,无由识荆,甚憾甚憾!这一次因为种种纷乱的误会,在不意中,竟使小子冒顶了大名。这是非常抱愧,而该请罪的。微闻珠钻会长王玉亭之爱子清官被绑一案,前途系委托先生出面办理。小子对于此事,为守割鸡焉用牛刀之诫,径已越俎代谋,当于某日,督率临时部下某某等六件,躬自“牵线”,直捣匪穴。所有男女霉虫六条,兹已押入北区第四巡警分署,恭候。

先生素以除暴安良为职志,亦或不以孟浪见责,清官无恙,暂留敝寓,交易条件,容再面议。更烦寄语责委托人为荷,拜托之至。

此请

道安

最小的小鲁平手奏

这信的末后,另有“模模糊糊的一日书”几个小字,侦探长看完这信,看看手里一张破烂了的纸币,看看那柄不争气的手枪,再看看这空洞的小楼之四周,迟钝的神经上,真有点模模糊糊,浑如做了一场离奇的大梦。

很拉杂地记述到这里,这件因许多误会而发生变化的新绑票案,已到了结束时期。所该补记的,不料这案情的后半节,另外还有一个可笑的误会:原来那位珠钻商会会长王玉亭先生对这案子始终并未委托过霍桑。只因他家在慌乱失措中,来了两个难得来的朋友,这两人恰巧穿的是西装,恰巧内中有一个,也戴着眼镜。他们问起这案,无意中提及霍桑,说:

“这事情倘能交给这侦探名家去办理,必得满意的结果。”

两位朋友原不过轻轻随口一句话,不防传入那位有胆做而没胆当的阿六先生耳内,一时心虚见鬼,错认说话的人就是那中国唯一的私家大侦探,冒冒失失,顿引起了自吓自的恐慌,直至于吓得脚下淌出油来。可怜他所通同的匪徒,偏偏也是一群绑票速成学院中的冒失鬼,彼此冒失,搭进了一个戏班,遂致演成许多冒失而缠夹的戏剧。更滑稽的,害我们那位精明的老友,跟着他们误会而误会,也上了一个小小的当儿,竟向霍大侦探乱投了一封滑稽的书信。料想那霍桑如有机会得见这信,一定瞠目结舌,等于批阅卓勿灵的诗集,这期间,不知还要惹出什么新鲜的误会来。像这种含有传染性的误会症四处蔓延开去,不知其所趋,岂非绝对可笑的笑话?尤其有趣的,鲁平那日带了那个新进的部下,同到锡寿里去,原是别有事,不期竟逢这种奇事,也可说是巧不可阶!至于这肉票清官,自从让渡给鲁平以后,对那豪富的王玉亭,最初本是预备獅子张口,重重敲他五十万。因为豪富者的金矿中,大半带些不纯不粹的杂质,敲他一下,原非一件罪过的事。但他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大慷他人之慨,自愿打个倒九折,便放清官回去。于是轩然大波就此告了结束。

一星期后,鲁平和一个青年党员在他们办公室中闲谈。青年眼内含着问句,鲁平因问道:

“吴六,你对那麻雀的谈话,不是还没有了解吗?好,好得今天有暇,你且坐下,听我说。”

鲁平捧着一个特制的水烟袋,在“咕噜”声里,便说道:

“这不是什么难解的事。我一见桌子正中那些三五成组而又‘筒’‘索’‘万’相间杂的雀牌,就知其中包含一种密号。但想,这是何种的密号呢?最初,我以为是利用雀牌一至九的数目,代替九个阿拉伯数字,列成那种中国电报符号的式样。但是不对,因为寻常的人们绝不会把电报符号一一记清楚在肚里。而且我们中国普通的电符,照例都是四字一组,每组相等的,而这桌上的牌,却是三三五五,多寡不一。于是我又因着这牌的多寡不等,便想到里面所暗藏的,或竟是英文。因为英文在近今社会上,最为普遍些,且有一个显明的证据,你不见那牌内的四个‘九万’,都已拣了出来,杂在桌角那些不用的‘东’‘南’‘西’‘北’等牌内吗?全副的雀牌,拣去‘东’‘南’‘西’‘北’‘中’‘发’‘白’等七样,余下筒、索、万三种,便剩下二十七样,再拣去九万一样,不是恰剩下二十六样了吗?于此更可决定,这二十六样的雀牌,一定代的是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但是怎样的代法呢?当时我推想,布这密号的人,所以这样布着,一定是知道有人来救他,而这密号,却是布给救他的人看。势必存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希望救他的人,人目就能了解,但是用什么方法,能使救他的人容易了解呢?我想,除非一个方法,就是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等的数目,顺着那二十六个字母的次序,一一依次代替。依如,一等于A,二等于B,三等于C,四等于D……这样顺序类推。然而又有一个小小的疑难来了,因为那筒、索、万三种牌,数目都只到九为止,虽然三种合并起来,也尽够二十六样,但是哪样在先,哪样在后呢?费了我好几秒钟思索,不免又自笑太笨,因为那桌上的另一部分,明明另有三行牌,横列成一个三字形。第一行筒子,第二行索子,第三行是万子,明明这是用来表示先后次序的,而且常人说起雀牌的种类来,总说是筒、索、万,绝对不听见说索、筒、万,万、索、筒,或是什么万、筒、索的。如此再不明了,真正地也成为一个饭桶叔咧!”

鲁平继续说道:

“依照上面所说的方法,于是我便把一至九的九个筒子,依次代着A至I的前面,九个英文字母,其次把一至九的九个索子,接续下去,代着J至R的九个字母,复次又把一至八的八个万子,代着那S至Z的最后八个字母。你看,这里是一张表,表的后方,便是把那雀牌之谜,照表译成的英文。”

鲁平一面说,一面取出一张纸来,如下方:

表的式样

一筒=A二筒=B三筒=C四筒=D五筒=E

六筒=F七筒=G八筒=H九筒=I

一索=J二索=K三索=L四索=M五索=N

六索=O七索=P八索=Q九索=R

一万=S二万=T三万=U四万=V五万=W

六万=X七万=Y八万=Z

译成的英文

第一行 dear mr huo sang

第二行 kindly save me in a oilmill

第三行 no 268 fu chi road

吴六拿着这纸细看时,鲁平又道:

“因为这孩子,是个小学生,所以这文字中几种译音,须照国语的声音读去才对。全文非常简略,只有一个称呼,一句说话,和一个最着重的地名,拿来译成中文,仅说‘亲爱的霍桑先生,慈悲地在一家油坊内救我,第二百六十八号富泽路’如此而已。只是第三行第二组的三个万子,原本应该译作txz三个字母,但这三个字母合着没有意义。既是位置于No—字之后,且这三个牌,又有意倒置着,更不用怀疑,当然直接指着门牌号数了。至于原文中的‘路’字和‘号’字等,都用简写,也是大家知道的。”

鲁平抽丝剥茧,一层又一层,无微不至地解释着。解释完了,又是一阵咕噜噜地把那水烟吸了个痛快,连下欣然望着吴六道:

“至于此外的事,你也是戏剧中的一名要角,大约再不需要说明书了吧!”

此时,吴六一一心领神会,倾倒达于极点。他默念:我们的首领,比较古代的公冶长,本领更大!公冶长只能懂得活鸟的话,而他却连死雀子的语言也能领会!他想时,连带对那聪敏的清官,也十分心折。只是他有一种惭愧的感念,觉得自己这样一个人,竟不如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岂不可耻?因而他的面皮微泛红色,只把那张纸头颠倒翻弄着,打算找出一个破绽,以示自己的脑力不弱。一时他忽想起,那第二匪窟,是在那家小麻油坊内,而这密码中只说“油坊”二字,这是一种粗心,并且这全文,也觉太……他那思想的马达,还只发动,突被鲁平的语声所打断,只听鲁平冷然说道:

“唉!吴六,你也太糊涂咧!你以为这文字太简略,太不完备吗?须知这不是一种英文专家平心静气所做的文章,而是一个弱小心灵中的呼救声,文法是谈不到的。你要谅解孩子当时所处的环境,还得想想他的年龄!最困难的,英文中那A、E、I、O、U五个有音字母,在每整个字中,都用得着,而那麻雀牌所能供给他的,至多每样只有四个,岂非绝顶的难事?如此,你还想苛求,不是太糊涂了吗?”

又隔了一个多月,记者和鲁平在他寓所会见了。他便把这最新的经历,从头到尾,一一告诉了记者。记者从头到尾,细细听完,当然也很敬佩他的脑力。但因见他说话之际,很有点得意,不免笑问他道:

“这一种经历,果很新奇。只是一件,当时你在锡寿里内出来以后,第二天一清早,就去冒名报告,在这极短促的时间中,何以就会知道,那王玉亭家的仆役阿六,有通匪的情事呢?”

鲁平拍拍记者的肩膀道:

“哦哟,好厉害,了不得!这在小说匠孙了红君的未来的记录中,果然是个大号的漏点!但是聪敏的笨伯,你倒很可以和我们那位吴六先生结为弟兄,你的目光太近视了!你以为鲁平手下的党员,也和你老先生一样呆,一样笨吗?你竟以为他们连这一点事也不能打探出来吗?果然如此,鲁平何以能成其为鲁平!”

他的语气很有点夸大而自负,记者道:

“妙极妙极,既能打听阿六通匪的事,何以不能打探霍桑的问题,而终至于造成笑话。好个鲁平!好个鲁平的党员!”

记者这下黑虎偷心,却打中了鲁平的心坎,看他只管咳嗽,没有回答了,记者又道:

“无论如何,总算那白虎进命的阿六兄,有心擢擢你咧!”

鲁平道:

“什么,擢擢我吗?这真是笑话!”

他跳起来,取出好几张慈善机构的捐款收据,捐款的数目总计五万元,署名都是无名氏。鲁平把这些收据,笑着掷到记者的脸上说:

“你看你看!”

又道:

“依我的说法,阿六先生的确擢了三种人。第一擢了肉票的家属,因为肉票在那些呆虫手内,一定要大擢。而我却看在聪敏的孩子的面上,自愿大减价,格外克己,不是擢了他们吗?第二,你也知道,那五万元却是擢了那些贫苦的同胞。”

记者问道:

“还有第三呢?”

鲁平咯咯地笑道:

“第三吗?你真要问吗?那么,告诉你吧,第三的确做成了一个附丽于文丐身上的可怜小文虫,就是足下!你得了这种新资料,用你那种拖泥带水而绝无气力的笔墨,穷其凶而极其恶地延长起来,不是可以得到一注很丰足的可怜稿费吗?如此说来,阿六和我二人,无形中的一场间接合作,不但救济了一部分贫苦同胞,并救济了你那许纸烟虫的饿荒,功德无量!所以万一我若和你易地以后,一定要用犬吠似的大嗓,狂喊一种口号道:‘阿六万岁’‘鲁平万岁’‘阿六万万岁’‘鲁平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