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话 兴兵雪恨

“伯言……”

陆逊一只脚方要踏出房门,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甘宁低声的轻唤。他赶忙收回步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床边。目光触及他隐约带着伤痕却依旧俊朗的脸庞,见他仍旧闭着眼睛,剑眉末梢微微一瞬。

“怎么了?”陆逊望了一眼他方才饮尽的药碗,淡淡的药香还没有完全褪散,仍旧一丝一缕地在空气中氤氲不定,“身体不舒服吗?”

停了许久,才看见甘宁微微摇头:“不。”

床侧一沉,想必是他坐下了,靠近床边的手臂一半伸出被子,能隐约感受到陆逊身体的温度。

“伯言,那天恰好是这月的既望,你也不曾……”

“占卜?”陆逊一挑眉毛,旋即摇着头苦笑道,“我算准了很多事情,独独没算准子明的故去。所以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接触占卜了。”

因为既然连我最亲爱最信赖的人我都算不准,我还学习这些妖道鬼术做什么。

“伯言,今后江东与刘备那边的关系,就交给你了……”忽然听见甘宁喃喃道,由于方才喝过了药,声音多少不那么沙哑了,却依然低沉虚弱得骇人,“依你看,是战是和,你尽管自己向主公禀报便是……”

末了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脖子和耳根变得通红。

陆逊被他突如其来的转移话题吃了一惊,支吾道:“那、那甘将军你呢?”

方才还亲切称呼他为“兴霸”,现在脱口而出的却是曾经无数次让甘宁觉得生硬而不近人情的“甘将军”。

“我?”甘宁把眼帘翕开一条缝儿,嘴角稍稍抽搐了几下,鬓角一缕金黄色的头发被微风吹得垂落在床边,“我和幼平、文向他们一样,负责征讨四方、马革裹尸。”

他忽然咧开嘴笑起来,笑容带着阳光暖融融的味道。

文向。

徐盛啊。

来自遥远京城的久远故事又一次猛烈撞击着甘宁的脑海。

当初我们都有匡扶汉室、拯救苍生的愿景,如今汉室依旧衰微,生灵依旧涂炭,我却已经,没有完成当年志向的力气了。

可悲啊,可悲。

……

甘宁没想到,还真被陆逊说准了。自从那天他冒冒失失吹了一夜凉风后,一年来他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好在这一年来却也没听说曹操和刘备有什么动向,一切还算安稳。

但凭着甘宁许多年来东征西战的经验,他也能预料到,现在江东的安宁就如同暴风雨前的静谧一般,只要第一声滚雷响起,便一发而不可收。

那天忽然听闻孙权传唤自己,甘宁心里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连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径直去了吴侯府。此时正逢着盛夏时分。秣陵城的盛夏比临江似乎来得要早上一些,街道两旁的白杨树窜高很快,没几年的功夫已经够得到府邸屋顶了。一路上听见有小贩吆喝,孩童嘻嘻哈哈追逐游戏,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边吃边玩,直到弄得脸上手上都是黏腻腻的糖浆。

甘宁笑笑。如此这般的风景,若是再不仔细欣赏一番,没准儿哪天就来不及了。此时的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唇边和下巴上的胡须又留长了一些,浓黑的胡须配上古铜色的皮肤,豪迈中更添一丝威武大气。

府邸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宁静得令人心里发怵。由于是日昳时分,青铜狮兽上的烛灯没有点着,阳光仄斜着透过窗户洒进来,又被青铜狮兽反射出去,明亮刺眼。

孙权静默着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额头,闭上眼睛沉思。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个已经拆开了的囊袋,从松开的口中隐约能望见一张白卷。

“主公。”甘宁怔怔地欠身施礼。

孙权不动声色地一抬眼睑,说出口的话语却着实令甘宁大吃一惊。

“张飞被刺客杀害了,而且刺客逃到了江东。孤昨日接到刘备的战书,他要与孤决一死战。”

甘宁猛地向后趔趄了一步。

却见孙权徐徐站起身子,面容还是如一贯的波澜不惊:“今晨我已经问过了众人。结果劝我不惜全力一战与劝我低眉顺气请和的人,各占一半。”

就如同那年,赤壁战前一般模样。

只是那时候的盟友,变成了今天的敌人。

“刘备有多少人马?”甘宁试探着问道。

“七十余万,”孙权微微叹气,“孤想问问兴霸你的意思——上午闻说你有恙在身,不曾将你一同唤来,然而……”

说实话,甘宁是向来不把人数当成绝对优势的。

他略一思索,打断孙权的话:“主公也曾问过伯言?”

孙权似乎早料知他会提起陆逊,湛蓝色的眸子里闪射出异样的目光,怔了一怔后,微启双唇:“兴霸可以去问问伯言。”

那天甘宁果真按照孙权说的,辞别了吴侯府后一路策马急急奔向陆逊的府邸。路上忽然赶上一阵狂风,吹得他觉得有些头晕,浑身不住地发抖。甘宁知道许是自己以前落下的病根又要发作,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本想将孙权的话一五一十地讲给陆逊听,不料二人见面后,甘宁方说了刘备要起兵攻打东吴,陆逊的第一句话却令他为之咋舌。

“当然是不惜一战,”陆逊嘴角一扬,“而且是竭尽全力,与他一决雌雄。”

“伯言……”甘宁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一战到底,”陆逊咬字清晰地重复道,忽然从衣襟中取出一物,“要不然,我接任这个大都督,还有什么意义。”

他手中的物件,是大都督的虎符。黄铜色,被阳光照耀得发出明晃晃的光泽。

刘备,你欠下的债,今天要你全部还清。

无论是我当时年少无知弓手送给你的,还是后来你老奸巨猾骗来的,甚至连你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本钱,我让你一并还给江东。

“甘将军,”末了陆逊忽然对甘宁说道,“这一回军旅辛苦,将军身体又不算太好,留在秣陵城便是。”

甘宁一愣,旋即放松地笑起来:“我到无所谓,关键是……”

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陆逊身上打量着。

“关键是——你觉得我年轻,不能担此重任么?”陆逊冲他俏皮地一挑眉毛,“昔日主公的父亲十七岁随父从军,主公的兄长弱冠之年克定江东六郡,主公十岁有八执掌吴侯。而今我已经年过而立,若是再没有些功绩,岂不愧对我这个讨逆将军女婿的封号?”

说罢浅笑出声。

讨逆将军的女婿。

真是个耸人听闻的封号。

公瑾,当初你劝我不要与江东孙氏扯上关系,可是对不起,我还是没听你的话。

因为爱就是爱。我喜欢的人,我才不管她是否也喜欢我。我答应过她,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所以一旦她不在了,我便孤独终老。

还有,因为牵扯孙氏的事而惹上身的所有麻烦,我也愿意一个肩膀扛起来。

陆逊清浅一笑,面容依旧白皙,乍一看倒更有些像是白面书生,而不是江东的统兵大都督。

“公瑾、子敬、子明的账可以全算在我头上,我一定连本带息,加倍奉还,我要让刘备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看清不讲信用的下场,”陆逊信誓旦旦道,后退一步,将手中虎符“啪”地稳放在案桌正中央,旋即忽然话锋一转,“倒是甘将军,不如……”

“伯言先别着急,”甘宁忽然奇怪道,“为什么说刘备不讲信用?”

陆逊一愣,知道自己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讲的话,但又没法挽回,只得用他赖着荆州不还搪塞过去了。

“怎么,你是觉得我年长体衰?”甘宁不再去问,而是也学着他的样子一挑眉毛,“古有廉颇古稀之年尚能开二石之弓,而今江东许多老将也能上战场以一当百,况且江东有难,我若是不亲自护卫家国,怎么对得起这个折冲将军的封号?”

一番话说得陆逊一时语塞。

“行,本都督由着你,”陆逊浅笑道,“只是,你得清楚,现在战场上没有人需要你来保护,所以你只管保护好自己,懂?”

……

其实甘宁并没有亲自上战场杀敌的欲望,但是听闻刘备要起兵打着兴兵雪恨的名号攻打江东,天生的傲气便在他心底里燃起一股怒火。

这场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临江的锦帆贼,而是江东的,先锋。

是那个四更天带着一百人横扫曹操四十万大军营寨,却片甲未损的江左前锋。

对不起自己,也得对得起肩上一个“义”字。

换句话说,江东,已然成就了他少年时候金戈铁马、征战四方的梦想。这一生,刀光剑影、血染征袍,战马踏碎旧城墙。

临战前的晚上,依旧在发着热的甘宁躺在江边的船中,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独自一人,撑着一叶扁舟,晃悠悠在水雾迷茫的江面上飘**。夜里的长江依旧是记忆里那般安娴的模样。晚风徐徐吹来,船桨没有拨动,那小舟却逆风而行,一路顺江直上。等到翌日清晨,周围的景象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水贼船、商人的吆喝、滚滚长江,还有泊在朝阳中,静若处子的临江小城,都一股脑儿地、飞鸟一般撞上心头久违的记忆。

故乡?

这是我的……故乡?

屈指数来,从那年顺江而下,到如今又过了二十多年,至今生命里的半数时光,都像浮云一样,飘**在外面了。

他下了船,一路沿着江岸步行。江岸的鹅卵石比那年还要圆润一些,即便穿着鞋,踩上去也硌得脚疼。他抬脚踢飞了一块卵石,那石头“扑通”一声掉进不远处的江水,微小洁白的水花飞扬起来。

末了他回头极目远方的群山——

此时正逢着盛夏,玉兰花开,漫山遍野。

腰间两个铜铃,随着他的步伐而叮咚作响。

他的脚步停下了,双耳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蓦然回头,却看见身后江边停靠的所有水贼船,都不约而同地,刹那间升起炫彩流光的锦帆!

江风吹来,吹动那桅杆上的锦帆,一面一面迎风飘飞。

他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华丽的锦衣、腰间的铜铃、金色带着阳光味道的头发,一切一切,恰是当初铭刻在记忆深处的模样。

他还是临江城的轻狂水贼,不曾顺江而下,不曾遇见那么多牵绊太深的人,甚至,不曾踏进这个乱世一步。

如果有来世,他还愿意选择临江,选择他的水贼船。

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选择踏入乱世了。

因为,乱世给了他所有,却又无情地夺走了他的全部。

“积极入世,但在积极入世与逍遥自在之间,你需要寻找一个平衡点。”

当初金龙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回响起来。

他笑笑,笑容里带着一贯的阳光气味。

我不需要什么平衡点。

我愿意倾尽之后所有的时光,选择逍遥自在。

睡梦中,忽然隐隐听到一个声音。

“回家吧。”

“回家……”甘宁梦呓。

“对,回家吧。”

“我有多长时间,不曾回家了……”他喃喃道,半梦半醒之际,忽然觉得头脑昏沉,身子一阵一阵地发着热,“不如,此战结束之后,就回家吧……回到临江,还继续做我的水贼,过那种无忧无虑的安宁生活……”

临江,等着我,我会回去的。

那些故乡的人们,你们曾用包容资助了我的年少轻狂,那么我就要还你们一个安宁的地方。

他像是在回答那个声音,却分明又是在喃喃自语。

原来这些年来,我迷迷糊糊地在长江上兜了个圈子,最后的归宿就是当初的起点。

期间认识了许多人,又将他们一一送走。

直到现在,除了这一身伤痕与烙在脑海里的记忆外,我什么也不曾留下。

……

翌日甘宁带病起身,正要穿上战甲的时候,手指忽然触到了什么东西。

指间刹那间流转过二十余年的岁月沧桑。

“沙沙姐……”他望着手中那张已经辨识不清字迹的信纸,叹了口气。

我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到。

哪怕他终究也不会读懂,她当年究竟写了些什么。

正要披挂上马的时候,陡然见听见外面锣鼓喧天、鼓号齐鸣,隐隐有马蹄声,从不远处江潮一般席卷而来。声音开始还很小,逐渐地便如同开春时的惊雷一般,声音越来越大,直到近了身前震耳欲聋。

甘宁急忙披挂上马,却与杀奔而来的一队人马撞了个正着。虽然由于生病,身子还在不住地发抖,双手也没有力气,但是甘宁仍然清楚地望见,打头的那人肤色黝黑,带着些荆楚部落独有的元素。

“来将速报姓名!”甘宁拼尽全身力气喊道。

尽管如此,声音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只见那人冷冷一笑,策马向前,一只手在马侧弯弓搭箭。

甘宁心知来者不善,却并不躲避。

“沙摩柯。”

那人冷冷一声,旋即将手中箭矢对准甘宁。

甘宁身体一颤。

似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般地,摇晃两下。

“五溪蛮酋长沙摩柯,”那人脸上的笑容比方才更加狰狞,“不巧,你已经死到临头了。”

甘宁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有什么火球一样的东西,刹那间撞上了灵魂最柔软的一角。

沙摩柯?

真的是沙摩柯?

甘宁身体陡然一颤,病弱的双手却再也握不住长刀,便任由它“当啷”一声滑落在地。

他颤抖着手指从护胸甲中取出那封书信。

微微泛黄的信纸被长风吹得飘飞起来。

方要喊话,弓弦陡响。

甘宁只觉得额头一热,**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受了惊似的,撒开四蹄向反方向狂奔而去。甘宁目光有些呆滞,手指始终仅仅捏着那封信纸,隐隐感觉有温热的**顺着鼻翼流到嘴里。

不知狂奔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甘宁终于再也坐不住战马,身子一晃跌撞下来。却在落地之后又硬撑着站起身子,摇摇晃晃走向不远处一棵参天菩提树。

甘宁在树下的阴凉中坐下来,意识一点点被抽空。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身体的虚弱,只有身边徐徐而过的风,带来阵阵凉意。

蓦然想起,当年自己辞别沙摩莉时,她也是这样娴静地坐在一颗菩提树下。

零碎的光影,斑斑驳驳洒了她一身。

他嘴角微微扬起,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却无法一吐为快。

许久,终于挤出了一丝声音。

“你相信命运吗?”

他笑笑,这个问题,多少年来他自己也没有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

但是现在如果再让他回答这个问题,他愿意说的却依然是当年的答案。

“我相信命运,但我也相信我有改变命运的力量。”

跨越二十多年的记忆,运转的齿轮缓缓对接,终于咔嚓一声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