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话 魂梦轮回
甘宁缓缓闭上眼睛,远处的嘈杂声在他耳边氤氲成一片,再也辨不真切;额头上渐渐淌出的热流划过脸颊,被夏日夹杂着蝉鸣声的长风一吹,微微发凉。
手里还握着那一纸书信,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沾上了斑斑血迹。背后菩提树的影子覆盖了他的身躯,鸦鸣声此起彼伏。
“沙摩柯……”
听见他用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
岁月传信人,我做得,不够格啊。
有细碎的光斑透过菩提叶的缝隙散落在他脸上,鲜红的颜色被映照得熠熠发亮。
远处依旧是马蹄扬尘、长风变色,但声音早已被长风稀释。周围出了奇的寂静,寂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陡然见,听见一声苍鹰凄厉的长鸣。
沙摩柯……
自从我还是个孩子开始……
你姐姐她……
已经……找了你……
三十多年了……
甘宁默默叨念着,握紧书信的手指渐渐没了力气,那微微泛黄的信纸倏忽从他指间滑落而下,被长风吹到一旁,挂在一簇野草上,一角迎风飘飞。
蓦地便是一片深不可测漆黑。
……
周身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冻得有些发凉,金黄色的及腰长发披散在肩头,被风吹得丝缕飞扬。
甘宁揉了揉眼睛,起身摸索着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忽然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他放缓了步子,神经绷紧。
近了却发现原来是自己熟识的人。
金大哥,这是什么鬼地方,黑咕隆咚的,地上全是水,踩一脚溅一裤子?
忘川河?
忘川河是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啊。那金大哥你的意思是,我会在这一路上遇见我所有熟识的人吗?是不是走到了尽头,渡到了对岸,我就可以走出去,重新到达外面的世界了?
真的?那太好了。
金大哥,你听我讲。自打那回我听说了你的故事之后,我就决定日后去这个乱世闯**一番,亲自把你当初的梦想完成。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做到了,而且肯定超出你的想象。
怎么,你不一起走吗?
我想等我出去以后,回到临江城看看。
尽管放心,我会在江边等着你。
……
苏小四!
苏小四!
大老远就看见你了,你这家伙啊,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
为什么摆出那一副臭脸,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
喏,你还记得它吗?当初这俩铃铛,是你从江边捡来的,打那以后我就一直带在身上。还有啊,年轻那会儿你跟我闹矛盾,你不愿意我做锦帆贼,怎么到后来还是依了我呢?口是心非的家伙。
苏小四,等着我有时间了,咱俩一起回临江城看一看如何?想必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临江也一定是另一番图景了吧。对了,整个临江沿岸的商船都得靠本大爷放行,若是看见有别的水贼,你可得帮我把他们赶回老窝啊。
什么?你不愿意我叫你苏小四?
你这家伙,你别忘了,这世上除了我之外,难不成还有第二个人,能喊你苏小四吗?
……
那……那是谁?
很熟悉的模样呢。
喂,那家伙,把你的头发给本大爷整理周正,不然怎么认得出来你。
好啦好啦,我知道是你,凌统,别开玩笑了。
干嘛一副本大爷欠你的样子,你难道忘记了,我的债我全都还清了,倒是你,先前答应我的事情,你倒是兑现啊。
什么?你问我你答应过我什么?
好吧那就由本大爷告诉你——你说等我俩再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把山岭的故事全部讲给我听。对,现在我是你的听众,来吧,告诉我那半年来你经历了什么,好让本大爷也一睹为快。
哎哎哎,公绩,有话好好说嘛,别掉眼泪!
多大的男子汉了还哭哭啼啼的,不怕本大爷给你传出去,让吴郡整条街上的百姓都知道,凌家小少爷快到三十岁了还在这里哭鼻子!
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大声点。
你原谅我了?
真的?
……
嘿,你叫什么名字?
你走近些。
再近些,我看不清。
哦,是沙沙姐啊。
沙沙姐,这几十年不见你,你比以往美丽成熟了许多呢。若不是记得你黝黑的皮肤和洁白的牙齿,还有早就铭刻在脑海里的露齿笑,恐怕我也认不出你来了。
各奔东西的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
你说话呀,我听着呢。
算了,你若不说话,就听甘宁在这里胡言乱语好了。
当初你让我捎一封信给你弟弟,如今我在富池口的战场上见到他了。印象里按照沙沙姐你的描述,沙摩柯他应该是个弱不禁风的毛头小伙儿,如今看来,着实令我大吃一惊啊。
你知道吗,沙沙姐,如今的沙摩柯已经重返五溪蛮,成为一方首领。
所以,你再也不用担心你的弟弟了,放心吧。
如果你还想他,等着仗打完了,你可以随时回五溪蛮去见他。
哈哈,希望你们姐弟见面的时候,你还能认出他来。
还有啊,对不起。
因为……
因为你的信,我,送不到了。
……
“喂,船夫!”
“我要到对岸去!”
木船上的摇橹人穿着一袭白衣,戴着干草编制的皂纱帷帽,帽檐遮住了面容,手中沉甸甸的木桨色泽紫黑,拨弄着忘川河水发出清澈如鸣佩环的声响。他一言不发,缓缓将木船靠了岸,又将手中船桨伸到甘宁身边,口中低低一句:“上来吧。”
甘宁扶着船桨上了船,那木船由于承载了他身体的重量而吃水加深,浅浅晃动,发出微微的声响。
甘宁在船上作稳,方要向那船夫搭话,却见他向水中一抹船桨,那木船便晃悠悠朝着江心飘过去。船夫并不言语,只是转身,用他身后的紫砂壶缓缓为甘宁斟了一杯。甘宁怔怔地接过来,低头望望那杯中的水——虽然四周一片黑暗,但那水清澈的波痕却看得依稀。
有一缕清浅的芬芳,从杯中缓缓翕入鼻翼。
“这是什么?”甘宁微微吃惊,旋即将它放在唇边抿了一口。霎时间,一股带着初秋温度的清流潜入喉头,芬芳沁人心脾。
摇橹人依旧拨弄着他的船桨,口中淡淡一句:“孟婆汤。”
甘宁一愣,身子却像是不听使唤似的,仰脖将它一饮而尽。末了忽然觉得耳根发热,眼前**漾的水波微微有些重影。
“醉了?”船夫笑道。
甘宁蓦地觉得他的声音很熟悉。翻遍了这辈子所有的记忆,才吊着胆子试探道:“……大叔?”
船夫腾出一只手,徐徐取下皂纱帷帽。络腮胡子、浓眉大眼,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子明,真是你啊!”甘宁欣喜若狂。
吕蒙微微一笑,笑容一如昨日,磅礴大气里透露着别样温柔。
“他们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甘宁遥遥指着已经淹没在无边黑暗中的岸边,蓦然觉得头脑已经不如方才那般清醒了。
“一次只能渡一个人,”吕蒙解释道,“等你到了岸,我就回来渡他们。”
“别再想他们了,忘记吧。”蓦然听见他低声说道。
忘记?
甘宁一愣。
旋即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四肢忽然变得无力。
“喝下孟婆汤,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忘掉今生所有的记忆。然后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重返人间。”
吕蒙浅笑着望他一眼,旋即船桨一拨,木船晃悠悠朝着更深的水域航行而去。四周变得比方才还要冷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兴霸,要不要看看周围的东西?”吕蒙朝半眯缝着眼睛斜靠坐在船上的甘宁一挑眉毛,见他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旋即不等他回答,便停下桨,从身后取出一盏烛灯,一弹手指,那灯便倏忽亮了。
甘宁环顾四周,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一片片的红莲,燃烧着的火焰一般耀眼。这一带的暗礁和岛屿很多,上面密布着的全都是一簇簇红莲,滴了鲜血一般,通过烛灯的照射,映出漫天红艳。
余光里又看见甘宁嘴角动了动。
喃喃而出的却是:“子明,到那时候,我还能做我自己吗?”
吕蒙一愣。
甘宁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仍是自顾自地喃喃而语。
来世……
来世我还想做我的甘兴霸,还想做临江城的水贼。
只是我再也不会,冒冒失失地选择一个乱世了罢。
吕蒙嘴角漾起一丝苦涩的笑,旋即忽然觉得船体一震,忙用烛灯照亮,才发觉是船靠了对岸。远处隐隐有跃动的光。
“你走吧。”
他沉沉一句。
甘宁没有动。
“走吧,有缘还会再见。”
吕蒙又道,像方才一样伸出船桨,一端握在自己手里,另一端抵在岸边,恰巧够一个人垂手的高度。
甘宁木讷地扶着船桨上了岸。放下船桨蓦然回头,却见吕蒙将船桨在水中轻巧一拨,那船便晃悠悠转了半圈,向回渡离。
“子明!”他赶忙叫住。四周冷寂的黑暗让他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眼前的景象比方才还要模糊。恍惚中,看见吕蒙停住了船桨,缓缓转身,与他四目遥遥相望。
“子明,”甘宁的声音忽然小了许多,带着些因风吹拂而产生的颤抖,“子明,你不走吗?”
吕蒙浅浅一笑。
“我跟伯言约好了,我会在这里等着他,”吕蒙整整自己的白衣,清风吹拂而过,撩动他衣襟一角,折起、再折起,“他对我承诺,下次再见面的时候——”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尘满面,君白衣摇橹。
甘宁粲然一笑。
“大叔,你相信命运吗?”
笑容还是一贯的潇洒恣意,夹杂着些许阳光味道。
末了不等他回答,朝着他的背影挥挥手,转身向那点光亮阔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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