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话 放弃乱世

“你、你说什么?”

甘宁猛然向后一个趔趄,身子晃悠了两下差点儿跌倒。

“说实话,我不该纵容子明一意孤行地去取荆州,”陆逊下马,低着头喃喃道,耳边有些凌乱的碎发垂下来,被晚风扫过眼角,却蓦地沾在那里,“更不该一时间昏了头脑,怂恿他去拿关羽的人头。”

他忽然剧烈地抽噎起来,撑着白衣的肩膀一耸一耸,夺眶而出的泪水有几滴倒映着深夜都督府灯火,扑簌簌滚落泥土。

“伯言……”甘宁怔怔唤了一声他的表字,想要上前去安慰,却恍然间又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得原地干站着,不知不觉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眼前的灯光被泪水模糊成斑斑点点的光影。

“我没用,真的,”却听见陆逊带着哭腔抽噎着说道,一只手攥紧拳头,手指关节处的青筋一根根显露出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周都督因为没拿下荆州城而耗得油尽灯枯,却无动于衷;现在又看着子明他因为拿下了荆州城而被主公赐以鸩酒,却爱莫能助……兴霸,你说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我都是错的?!”

他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旋即随着一声“铮”的清响,他忽然狠命拔出自己腰间佩剑,双手握紧剑柄,就照着自己的脖颈划过去。

“伯言!你给我住手!”甘宁见状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情急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单膝跪下,左手一把抓住他的剑刃。指关节一热,甘宁轻轻一哼,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有殷红的血顺着皮肤和剑刃接触的缝隙缓缓淌下来,在甘宁衣袖间融成一片。

陆逊的动作僵住了,两人一动不动。甘宁开始隐隐觉得左手开始隐隐作痛,随后痛感越来越强烈,火烧火燎的感觉好像有人将一块烧红的烙铁硬生生贴在他手心里一样。

“伯言你别做傻事,”甘宁蹙眉忍着疼痛,左手力度丝毫没有减退,“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你的任务是要好好活着,懂?”

陆逊没动作。许久忽然松开握紧剑柄的手,一只手攀上甘宁的肩头哭得更加厉害。甘宁就势扔下那剑,右手从他身后揽住他的肩膀。衣襟被陆逊的泪水沾湿,风一吹,贴心的凉。

“是主公……是主公不想和刘备翻脸,才害死了子明……”陆逊喃喃道,忽然抬起头与甘宁四目相对,精致的五官上满是纵横的泪水,两只秀气的眼睛红肿起来,碎发被濡湿后凌乱盘卷在额头和双颊上。

静默了一阵儿,却听见甘宁淡淡一声:“够了。”

陆逊一愣。

旋即又见他微起双唇:“难过就是难过,跟怎么死的没关系。”

“另外,宁再奉劝你一句,难过归难过,心不能死。”

屈指数来,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多少次对悲伤至极的人说出这句话了。

陆逊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望向甘宁的脸,却见他的面容平和而没有丝毫波澜,虽然左手还在止不住地流血,但看他的样子却似乎感觉不到,剑眉星目间隐隐透露着磅礴大气,早已被岁月和刀剑刻下斑驳痕迹但依然俊朗的脸被泊了一层似水月光,深邃如同浩瀚寰宇的目光遥遥投向星汉灿烂的天穹。金黄色的头发被月光笼上一面薄薄的轻纱,身上单薄的衣襟一角被晚风微微拂动。

一时间,陆逊恍然觉得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在往他嘴边奔涌,却由于挑拣不出合适的词藻而被他又生生咽了回去。几次嘴角微动,话欲出口却欲说还休。世界静得出奇,只依稀听见晚风拂过耳边发出的声音。泪水渐渐干涸了,只剩下隐约的泪痕,还在他精致而显得有些不谙世事的脸颊上纵横。

“兴霸,”陆逊顿了顿,用手背揉揉鼻尖,强忍住忽然又要喷涌而出的泪水,“子明给你留下了一封信。”说罢不等甘宁回过神来,便从衣襟间取出那封已经装入锦囊的书信。

甘宁将信将疑地双手接过,方要拆开,忽然转念一想,便改了注意,将它放入袖筒。

“我没想到,那天我去陆口探视,穿着一身白衣本来只是单纯地不想惊动陆口沿线的烽火台,却让子明想出了白衣渡江这个鬼主意,”陆逊脸上漾起一丝苦笑,“还有,那只信鸽……”

甘宁朝他微微一笑。笑容让陆逊顿时哽住了。

“信鸽的事情,主公已经查明了,”甘宁努力装出轻松的模样,“伯言,以后传信,不如直接使唤亲信或者信使,若是再出了这样的岔子,主公可未必会轻饶你。”

……

吕蒙留给甘宁的那封书信,被他回府邸之后便放在案桌一角。不出几天功夫便落了一层灰尘。

吕蒙的死因,对外宣扬的是突发疾病。那天他的葬礼甘宁如约而至。出乎所有人预料地,甘宁表现得相当平和,平和到让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和当年那个大大咧咧的水贼头子联系在一起。有人问起他,他便浅笑着说,当年不曾参加凌统的葬礼,如今夜里总是梦见他来打搅自己,让自己的好梦变成了噩梦。

旁人知道他是在找借口搪塞,却又弄不清其中原因,只得作罢。

直到吕蒙头七那天,甘宁才想起来拆开那个锦囊。借着微弱的烛光,他颤抖着手指把书信铺平,凝望着那熟悉的字迹,口中叨念出声。

“不忘初心,做最好的自己。哪怕刀光剑影里,也能涅槃永生。”

甘宁忽然眼眶一湿,紧接着泪水就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地淌下来了。想来自从得知吕蒙的死讯至今,他还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掉过眼泪。如今恰逢着府邸里没有外人,也好让自己的鼻涕眼泪痛痛快快出来逛一圈。

甘宁知道是孙权毒死了吕蒙,但尽管他与吕蒙关系非同一般,他却并不记恨孙权。或许也正准了那句话,乱世里不是不允许有兄弟,只是在家国大事面前,兄弟只能是牺牲品而已。

他叹了口气,将书信重新装回锦囊,牢牢系好。末了唤人上了一壶酒,一个人坐在案桌前借酒浇愁。

更漏声响,滴滴答答过了许久,甘宁才觉得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酒至半酣,头脑和脖颈微微发热,眼前看到的东西出现了重影。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心头似乎忽然涌现出了些别样的情绪,于是晃晃悠悠站起来,一只手颤抖着提笔、蘸墨,旋即趔趔趄趄地走出堂屋,就在走廊的楹柱边站定,醉眼迷蒙地望着那根朱红色的楹柱,旋即笔走龙蛇。

写在楹柱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潇洒恣意中隐隐透露着磅礴大气,豪放却不失娟秀、洒脱却不失灵动,藏锋飞白,面面俱到。

末了甘宁忽然向后趔趄两步,脊背撞到了走廊的栏杆,身子失去了平衡,两条腿禁不住瘫软下去。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沉沉睡着,微冷的晚风从他头顶呼啸而过。

……

“兴霸。”

“兴霸。”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轻声呼唤自己的表字。

甘宁徐徐睁开眼睛,眼前的景物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陆逊被烛光照亮一半的秀气面容。

甘宁心中一惊,头脑霎时间清醒了不少。他用两只胳膊支撑着想要坐起来,无奈身体却不听使唤似的,怎么也挪不动。过了一会儿才隐隐感觉到浑身都在发烫,额头上覆盖着浸过温水的毛巾,大脑和心脏火辣辣的疼痛。

周围氤氲着一股淡淡的药香,炉子里的炭火燃得正旺。

“兴霸,昨夜里你又折腾自己了不是?”陆逊见他醒了,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放在他床头、还在升腾热气的药碗,“从前有过一次教训,那回听子明说,你跟凌统闹了别扭,淋着雨站了很久,结果回到帐子里就高烧不退——你这是屡教不改。”

甘宁“扑哧”一声笑出来,旋即纠正道:“错了。在那之前,还有过一回。”

“那回是我和苏小四……还在……黄祖那里……”他断断续续道,声音因为生病而变得虚弱。

“行了你,你还好意思说,”陆逊打断了他,故意装出板着脸教训他的模样,“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再强健的身体经得住你这样折腾?你若是落下了病根子,日后有你的苦头吃!”

旋即又一指门外:“楹柱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甘宁方才回想起昨晚他带着醉意写下的文字。

他静默了许久,旋即沙哑着嗓子喃喃出声。

“问天枉赐金戈意,我本无心与世争。”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不重要了……”甘宁昏昏沉沉道,眼皮不自觉地又要耷拉下去。

似乎是刻意向陆逊回避一些东西。

陆逊望了一眼旁边的药碗。本想唤他起身先把药吃了,看他虚弱的模样却又不忍心打扰,于是只得作罢。

金龙。

金龙你这话,我现在,彻底承认了。

没想到,我逍遥恣肆大半辈子,金戈铁马相伴二十多年,到头来还是要走上你的老路。

去他的乱世,去他的金戈铁马,去他的封建官僚制度。

够了,真是够了。

倒不如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吧。等我梦醒,睁开眼睛后看到的,还是平日里的临江小城,还是我的水贼兄弟,还是那段平静祥和的时光。

而这,便是你当时为我取名为“宁”,真正的含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