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话 香消玉殒
“怎么了?”吕蒙被陆逊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吓了一跳,连忙问道,“秣陵城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陆逊嘴角的苦涩笑容却比方才更加浓郁,秀气精致的脸颊逐渐变成苍白色:“无妨、无妨……”他缓缓伸出一只手,任阳光将手的影子拓印在地上,盯着那仄斜的剪影,能明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股热流随着心跳而直直冲向大脑,一时间令他头脑发昏。
两人这样静默了一会儿,气氛乍然间尴尬得令人窒息。
“伯言这就要走?”停了许久,吕蒙忽然问道。
声音很轻,却能明显感觉到他是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躁动。络腮胡子比以往两人见面时又长了一些,由于很长时间没来得及打理,胡梢微微向外卷起;上唇处的细密胡须颜色也带了几分灰白——不知是年龄还是许多日夜的操劳。
陆逊微微点头,怔怔地望着吕蒙被岁月雕琢得略显沧桑的面容,蓦地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子明,子明啊。
说实话,这一辈子走到现在,或许没有吕蒙当年的提携,他便只能是那个少时而孤的孩子,而永远也成不了如今的陆伯言。这些年来,也曾年少轻狂,也曾做过太多对不起江东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不管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如今的坦诚相待,便是羁绊最好的见证啊。
“停留到今晚,好吗?”吕蒙问。
为什么?陆逊想问他,话语却生生哽在了喉咙里。
“我想再看一眼你白衣摇橹的样子。”吕蒙直言道。
“方才我在灯塔中遥望江面,见一只船上没有点灯,船上摇橹的人穿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无瑕白衣,心里就已经猜出了十之八九。”他徐徐说着,忽然眨了眨眼睛。
陆逊注意到,他的睫毛间竟然不知何时挂上了细小的水珠。
“江风潮湿,我也习惯了,”吕蒙揉揉眼睛搪塞道,“伯言你放心,这座荆州城,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把它拿下来。”
陆逊身体一晃。
“这一次,不会有人骗你。”吕蒙微微一笑。
他说什么?
不会有人骗我?
那一瞬间,陆逊激动得几乎流出眼泪。
多少年了,他受尽世道欺骗,带着无与伦比的悲伤一路走到今天,却在这座灯塔中,找到了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而自己却没发现,原来能让自己安心的人,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我知道、我知道……”陆逊哽咽。
后面的话想要说出口,却被他又咽了回去。
他想说,子明,荆州的事情可以等,但我不想让你为了它去战场拼命。
换句话说,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陆逊说到做到了。虽然距离孙权说定的日期只剩下一天,但他还是在陆口的灯塔中一直停留到了那天太阳落山。平生还是第一会感觉到,原来不经意间望见的火烧云,竟然比记忆里任何一天都要绚烂。陆逊趴在灯塔面朝长江的窗户边,灿灿的火烧云在天边汹涌,泊了他一身金子。纯白色的衣襟被笼罩成了金色,翘起的麻丝折射着七彩的光。头发放开下来,三千青丝披在脑后,被微风一吹,丝缕飞扬。
“在想什么?”吕蒙从后面拍拍他的肩头。
陆逊微微一笑:“我以前学占卜的时候,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
“说来听听?”
“人死后超度,在忘川河上,会被一个穿着白衣的摇橹人渡到忘川河彼岸。路上他要饮下孟婆汤,随后将盛汤的银碗丢进忘川河。在他到了河对岸后,便会忘记前世发生的所有事情和所有的人。”陆逊缓缓解释道。
却许久不曾听见吕蒙说话。
“怎么了,子明?”陆逊一怔,回头去看,却见吕蒙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副审视的样子望着自己。
“没、没怎么。”吕蒙嗫嚅道。
其实即便他不说,两人也心照不宣。陆逊白衣摇橹的样子,竟然像极了他方才所讲的,忘川河上的摆渡人。
或许他本来便是,只不过那是前世的事情。只是这一世忘却了上辈子的记忆后,选择了这个铁马冰河的乱世罢了。陆逊真的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感觉——哪怕是第一眼望上去。他是读书人,却不似见过许多的书生腐儒;他是江东文臣,却又不像张昭老夫子那样张口之乎者也;他也可以选择做一名武将,却又不像甘宁那般粗犷恣肆、豪爽不羁。
“我回去便向主公上书,告知子明你的意思。”陆逊说道。
吕蒙点点头,嘴角却不引人注意地微微上扬。
却被陆逊敏锐地捕捉到了:“莫不是子明心里又再打什么鬼主意?”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
“就你精。”吕蒙故作嗔怒道。
那天等到火烧云散尽了,陆逊便乘了他来时的那条木船,徐徐离了陆口。很快夜幕便织上天空。初春的夜来得异常的快,即便是在向来白日长的江南。陆逊没有绾起头发,而是任它披散着,丝缕从耳后挂在肩头,再垂到自己胸前。摇橹声很有节奏感,激起的水花发出阵阵清澈的声响,像极了在用手搓儿时过年剪窗花的红纸。偶尔有水珠溅落到船上,沾湿他的衣襟一角,并将脑后垂到腰间的头发打湿成一绺绺的。
待到终于到了秣陵城,已经又过了将近两天的时间。两天来他也没休息好,眼睛微微发红,布满血丝。
然而这座秣陵城,却更让他胆战心惊。
陆逊晃悠悠地进了城,随便唤了车夫,刚说完要去吴侯府,却忽然被远远跑来的一个兵卒模样的人叫停了。
“是主公派你来捉拿我吗?”陆逊冷冷地问道。
那兵卒一愣,显然被他这么一问,有些措手不及。停了许久才双手毕恭毕敬地递上来一张绢帛,口中嗫嚅道:“这、这是主公的亲笔手书。”
陆逊将信将疑地扫了一眼。只一眼,便瞠目结舌。
“孤即命陆逊陆伯言代吕蒙大都督为陆口守将。”
“主公!”陆逊心里大吃一惊,猛一抬头,连忙催促车夫急急忙忙向吴侯府赶过去。
吴侯府显得有些空寂肃穆,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木制香气。
方才跨进堂屋,却与孙权撞了个正着。
未及陆逊开口询问,孙权便抢先道:“伯言,子明这封辞职信,倒是比你的船好要快上许多。”
陆逊一时语塞。
“旧事不再提,该处理的人我都处理了,”孙权缓缓走近陆逊,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白底黑色云纹长袍愈显沉稳老成,“孤意已决,与曹操结盟,共克刘备,拿下荆州。”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很重,几乎是一字一顿。
拿下荆州。
这是多少年的愿景。
如今的大好时机,若是我放弃了,我便不配做这将近二十年的吴侯。
陆逊脸上慢慢展露出笑容。
“可是主公,”他的表情却忽然又僵住了,“‘该处理的人’指的是……”
“甘宁。”
陆逊一愣:“折冲将军?”
“折冲将军的名号,孤给了苏飞。现在他已经被发配镇守西陵,这个空号太守留给他也无妨。”
孙权用一种难以表述的复杂眼神在陆逊身上扫了一下,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主公但言无妨。”陆逊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微微发抖。
“实不相瞒,”孙权徐徐走到陆逊身前,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声音低沉得有些骇人,“前日郡主投水自尽了。”
“什么?”陆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冬儿,”孙权喃喃,声音细若蚊蝇,湛蓝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深深的哀伤,眉宇紧锁,“孤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决绝。”
冬儿,她投水自尽的地方,恰是当年老百姓指认的,顾劭自尽的那处山崖。
而且同样巧合的是,她的尸骨至今也未曾找到。
陆逊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地,手中绢帛缓缓滑落下来。许久后,他的眼睛稍稍动了动,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夺眶而出。他抽噎着,肩膀一下一下地耸动,双手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暴突。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我用这种方式爱她,到头来她还是选择与我一刀两断!
如果不是在吴侯府,此时的陆逊真想扯着嗓子朝天怒吼,然后倒在地上,慢慢地哭、慢慢地吐血。
“伯言节哀,”孙权强抑悲伤,缓缓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纸条,“这是从冬儿那里发现的——甘宁的字迹,错不了。”
陆逊用颤抖的手指接过那张纸条,视野却被泪水浸湿,模糊得不能看清。他用手背擦拭了一把泪水,这才将信纸上的文字辨识清楚。
却诚然是甘宁的字迹。
“孤也想不明白,兴霸为何会用伯言你的信鸽,向曹营传信,”孙权狐疑道,“况且传的信还是求和之信。好在没传出去,否则孤又有麻烦了。”
陆逊咽了一口唾沫,久久地盯着那张信纸。
忽然,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出来。
“主公,”他带着哭腔,抬起泪水纵横的脸,“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你讲。”孙权一怔。
“我的意思是,”陆逊苦笑道,“冬儿的死,怨不得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