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话 白衣渡江(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孙权吃了一惊,湛蓝色的眸子里疏忽闪出一丝一样的光,苍鹰猛虎一般的敏锐锋利,“伯言,今番孤要你解释清楚,冬儿的死和甘宁这封信,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一瞬间,陆逊猛地清醒过来,后悔自己方才不该喃喃出那句话,但与孙权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明白过来,孙权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那般严肃认真的神情,即使是江东吴侯,脸上也不常有。

“实、实话说我只是个人猜测罢了……”一向沉稳淡然的陆逊第一次变得支支吾吾、闪烁其词。他能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

“无妨,伯言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孙权的语气几乎是在命令,“这件事情,孤非调查清楚不可。”

诚然,陆逊对于孙权称呼他为“伯言”并不习惯。按照往常的惯例,称呼他为“伯言”的一向是甘宁和吕蒙,而孙权的专用称呼是“爱卿”。他嘴角漾起一丝苦笑。世殊时异,情随事迁,既然由不得自己,就不妨听之任之吧。

可笑,我学占卜这么多年了,能算准别人的生死,到头来却漏算了自己啊。

思忖许久,陆逊才缓缓开了口。

“主公,恕我直言,当初主公将冬儿嫁给我的时候,主公就已经犯下了一个滔天大错。”

说这话的时候,陆逊低着头,细碎且有些微微凌乱的额发恰好让孙权看不见他的面容。声音也是轻轻的,但轻微中透露着磅礴大气与一份不可多得的从容不迫。眉清目秀的脸庞,渐渐染上一抹红晕,上面纵横的泪水已经渐渐被风吹干,只留下眼角的一痕,还在透过头发缝隙扫进来的阳光中,熠熠发亮。

……

“吕都督上书主公称病,换陆逊代领陆口守将。主公决意与曹操结盟,共克关羽。我今随从吕都督帐下,听候调遣。万望兄珍重。”

甘宁借着昏暗的烛光仔细去读手中的信件,口中喃喃出声。

“弟苏飞,奉上。”

读罢落款,他不禁情由心生、无限感慨霎时间盈满胸膛。

苏飞,苏飞啊。

甘宁嘴角微微向上一扬,起身踱步到窗边。西陵距离陆口不远,临近便是荆州。此时正逢着子夜三更,沉重的鼓声让甘宁不由得想起来禅院里清晨时分敲打的钟声。今夜的月尤其明亮,浮云却也不少,一片一片鱼鳞一样贴在泼墨般的天穹中。游走掠过月亮身边时,会被月光镶上一圈银边。从窗户里往外看,能隐约看见西陵城墙的剪影,俨然巨人一般,淳朴而静谧。

甘宁忽然想起了临江,那过去许多年的久远记忆。他的目光又扫过案桌上的那张信纸,熟悉的字迹再一次在他脑海中激起波澜。曾几何时,熟悉的人事都已经被时光,悄无声息地,封印了。

微风乍起,吹动他耳边金色的头发,丝缕飘飞扫到唇边。由于身为一城太守,甘宁穿着整齐,头发也在头顶盘成发髻,加一根普通的桃木簪子。身上的衣裳仍是不常穿的黑色,但是由于最近经常喜欢这种打扮,自己也渐渐习惯了。那回甘宁实在闲得发闷,去西陵闹市转了一圈,偶然看见一个地摊在卖渔民戴的皂纱帷帽,不禁停住步子多瞧了两眼。

甘宁笑笑,现在的自己,已经与当年的金龙越来越像。

除了甘宁自己现在还在江东官场上,水深火热地挣扎之外。

说实话,甘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怒了孙权。那天孙权二话不说直接把他传唤到吴侯府,毫无理由罢免了他的折冲将军,然后便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发配到这般荒郊野岭的孤城驻守。

但甘宁向来是一个人生活惯了,无论在哪里他倒都能适得其所。现在唯一还在他脑海里盘旋的,便是苏飞替他任折冲将军,并被安排到吕蒙帐下的事情。

甘宁知道,按照吕蒙和陆逊的意思,这场荆州争夺战是非打不可了。忽然又觉得好笑——当年孙刘联盟各怀鬼胎,如今与曹操联盟,表面上是要帮他战胜关羽,实际上却意在荆州,不也是各怀鬼胎吗。

换句话说,乱世之中,只要涉及政治,哪里有真正的联盟。

“子明,你这话说对了。”甘宁自言自语。

本以为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场席卷整个西蜀与江东的腥风血雨,谁知道几天过去,却并没有听闻荆州前线有什么重大事情。

甘宁正觉得奇怪,忽然一个兵卒急急忙忙朝这边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卷书信。

“是苏飞的来信吗?”甘宁凭直觉猜测道。

兵卒点点头。

甘宁便直接将它铺展在案桌上。信纸有些皱折,还隐隐能看见水渍。

“陆口荆州一带,最近是不是下过雨?”甘宁敏感道。

“回禀太守——这有许多天了,一直阴晴不定,”兵卒如实相告道,“三天小雨五天大雨,每到早晨江上都是雾蒙蒙的。”

甘宁一愣,心里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潜意识似乎发觉了什么,却又不可名状。

他下意识地扫视了一眼那封书信。

书信是苏飞亲笔所写。他在信中说,陆逊代吕蒙上任陆口守将后,不但没有向荆州进兵,而且不断地向关羽写信,信中夸耀溢美之词溢于言表。

“伯言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甘宁心里猜着了十之八九,随口问了一句。

不料却听见那兵卒回答:“苏将军的意思是,如果能让关羽在荆州方面放松警惕,把荆州兵迁往樊——”

“打住!”甘宁忽然向那兵卒打了个停止的手势,脸上现出很长时间都不曾出现的紧张神情,“我知道了,那个使者现在还在西陵城吗?”

兵卒被他这么一声吓了一跳,口中支吾道:“在、在的。”

“烦请替我向苏飞传句话,”甘宁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放松,相反眉头锁得比方才更紧了,“告诉他,一旦吕蒙起兵攻打荆州,让他千万不要再跟曹营里的任何人联系。另外,保重自己,莫要出了什么闪失。”

兵卒诺一声去了,留下甘宁一个人,目光呆滞地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又唤那兵卒:“慢着,等我向主公写封信!”说罢不等兵卒回来,便奋笔疾书。

“不可挽回、不可挽回啊,”甘宁喃喃道,“主公恕我无礼,我不得不亲自去告诉你,孙刘联盟,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打破啊。”

……

“甘宁的来信?”孙权一挑眉毛,“念。”

那信使就在吴侯府堂屋阶下念起甘宁的信件。

话音落下许久,却不见孙权发出声音。信使也不敢抬头去看。就这样静默了许久,忽然听见孙权猛然一拍身边的椅子扶手,“嚯”地站起来,一只手只将食指伸出袖口,指着那使者的前额,厉声道:“他想见我?门都没有!”

“主公息怒。”使者一时间慌了手脚。

“给我告诉他,整个江东就他一个武将敢跟我说不愿结盟的,他以为他是谁啊!这场仗孤打定了,而且说什么也不许甘宁这家伙参与,让他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西陵待命!”说罢一甩衣袖,转身离开。

留下使者怔怔地跪在原地。

一阵冷风蓦地吹进来,带着料峭的春寒,拂过脖颈之间,直令人心里发冷。环顾四周,吴侯府还是昔日在南徐和吴郡时的模样,汉白玉雕花墙、青铜狮兽与一如既往精致豪华的装饰。只是这般的华丽,却早已被岁月风霜销蚀了原先的模样。

其实甘宁早就做好了孙权会拒绝他见面的打算,只是不曾想消息传来得这样快。

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还没等孙权的信使来到西陵,却早传来了荆州前线的战报。

“什么?”甘宁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毛发倒竖,一双眼睛睁得很圆,手背和胳膊上的青筋因为心情激动而暴突起来,“你、你在给我说一遍!”

“回禀太守,昨夜凌晨,吕都督挑选精兵数人,皆穿白衣扮作商人,一举拿下了荆州城长江沿岸的所有烽火台,并趁着荆州城内空虚的时候,将其一举拿下。”

甘宁怔怔地坐回到椅子上,目光有些呆滞。

“扮作商人……子明,他是不可能想到这样做的,”甘宁口中喃喃道,“除非有……”

除非有伯言。

伯言,你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把江东拖入水深火热之中,除非有朝一日,你能亲自提兵,将功补过。

末了甘宁也不在等:“速选城内精兵百人,我这就去荆州前线,截住子明!”

“可是,”兵卒一脸为难,“可是没有主公的命令,不敢……”

“住口!”甘宁愤怒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主公,对不起。

再原谅我这一次的擅自行事吧。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且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

“伯言,真有你的。”

吕蒙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多少次说出这句话了。在那天看见陆逊一袭白衣的模样时,他便有所动心,若是能将江东军假扮成商人,去袭击荆州沿岸的烽火台,那么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夺下所有的烽火台。那么,如此一来,攻下本就空虚的荆州城,便是易如反掌。

“大都督,”苏飞策马赶到吕蒙身前,“现在我们怎么办?”

吕蒙料定他是想问如何处理关羽,嘴角一勾:“你说呢?”

苏飞一愣,没想到他会反问一句:“放他一条生路?”

狞笑渐渐浮上吕蒙的脸,藏在络腮胡子和头盔中的双唇微微一挑:“传我将令,追击关羽,把他给我拿下。”

声音很低,却很有力度,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