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话 陆口探视

孙晴苦笑一声,手中的信纸悠悠从指缝里滑落而下。她睁着眼睛,眼皮不曾眨动,保持着瘫坐的姿势,很久很久。忽然瞧见她睫毛稍稍一瞬,嘴角抽搐了两下。旋即便是苦笑,声音凌厉的苦笑。

陆逊,我为了孝则一而再再而三地陷你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太天真了,不是吗。我以为我算过了所有人,我以为我可以不动声色地让我叔叔怀疑你,让他记恨你,谁知道到头来却算不过你本人。

我已经瞒不住任何人了。一旦江东文武知道这件事,很快就会怪罪下来,到时候我怕是连个全尸也留不下。

怕是那天夜晚鬼迷心窍了,才对你说那一句“我爱你”,不是吗。

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哪怕一刻钟。你是叔叔硬塞进我的世界里的人,你这个不速之客,你凭什么。

我不像姑姑那样可以忍耐,我一辈子只能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人。

所以……

所以我们缘尽,要么你离开,要么我便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孙晴抽噎起来,吹弹可破的白皙肩膀在薄纱里若隐若现,一下一下地抖动。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沾湿了长长睫毛,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美丽可人的脸颊上滚落而下。

……

凌晨时分的长江向来是雾蒙蒙的。

但是今晨的雾气似乎比往常还要浓重几分。此时正是五更天末,还没有看到太阳的影子,东方地平线上却已经缓缓漾起一抹清澈的湛蓝——如同雨中西湖长堤一般,只有细小的一痕,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再往上的天空还是漆黑色的,由于雾气过重,看不见月亮和星辰。远处山坳间隐隐闪烁着灯火,一点一点,明灭可见。早出的渔民缓缓摇橹,木船的吱呀声衬得凌晨愈发宁静。

他一个人默默摇着橹,船桨拨动江水发出潺潺水声。大雾天里,江上的暗流看不真切,只能凭着感觉和船身的晃动试着躲避。木船是借的秣陵城外一户渔民家的,渔民是个年近花甲、和蔼可亲的爷爷。许是很久不曾出海了,木船中隐约氤氲着去年梅雨时节留下的气味,混杂在江风中,竟变成了淡淡的芬芳气息。

他穿着一身白衣——普通商人穿的白色衣裳。虽然是人人都穿得的普通粗布衣服,但被他撑起来,竟乍然多了几分灵动秀美。头发绾成发髻盘在头顶,上面裹了一方青色头巾。微风轻起,吹动头巾的边褶和耳际碎发,随风轻轻飘动。

眼看着陆口的烽火台越来越近了,他松开紧握船桨的双手,已不觉身上起了一层薄汗,被风一吹,凉意袭人。他浅笑,多亏了良商送给他的那匹千里马,否则一天之内要赶这么远的路途,岂不是天方夜谭。

木船被江水推动,终于靠了岸。他系好缆绳,整整衣襟上岸,刚要向最大的那座灯塔前行,身子却忽然被一片火光照得透亮。

他呀然一惊,抬头去看,原来是身边的烽火台点亮了。冲天火光将一方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一样。紧接着,沿江几座烽火台也一并燃起火光,霎时间,江岸边一片鲜红。他动了动嘴角,漾起一抹笑容,就伫立在江边静静地等着守烽火台的兵卒疾步赶下来。

等那人走近了,他微笑而言道:“烦请禀告吕都督,陆逊闻说都督近日偶染小恙,特来探视。”温存不惊的声音与一袭白衣相映成趣。

随后进了灯塔,遥遥望见吕蒙静坐在案几边读书的身影,又望见他并无病容,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几分。

“伯言,”忽然听见吕蒙唤道,“何必见外。外面天气太冷,进来便是。”

陆逊会意一笑,进门与他对桌坐了,忽然发现面前早已斟好一杯酒,摸摸酒樽,还是温热的。

“都督知道我要来?”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烽火台点着了,我还能不知道?”吕蒙将手中书卷放在一旁,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与他两杯相碰,徐徐而言道,“另外,谁允许你称呼我为‘都督’了?”嘴角勾出一丝只属于吕蒙自己的温柔直率却不失狡黠之气的笑容。

陆逊也不多言,直截了当地一举杯:“子明。”

这才看见吕蒙露齿笑,旋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伯言怎地这身商人装扮?倘若还像往常公子模样,烽火台守夜的军士也未必会怀疑你。”

“子明理解错了,我之所以穿成这样,本身就是为了不让烽火台的守军们怀疑,”陆逊苦笑道,“来往商人太多,来不及一个个盘问——只没想到,陆口的守将竟然心细至此。”

商人?

吕蒙的目光长久地钉在陆逊的白色衣襟上,旋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江风从半开的窗户边踅进来,夹杂着凌晨时分的丝丝凉意。虽然喝着温热的酒水,却也难以抵御这般的寒冷。东方的湛蓝面积越来越大,渐渐染上整片天空。天空像是一盆蓝黑色的墨水被稀释了一般,月亮和星星慢慢地不明晰了,取而代之的是东方的一痕鱼肚白。

再看陆逊,却并没有对方才的话过多在意,仍是自顾自地饮着热酒,脸颊被江风吹得发红。

吕蒙微微一笑,一个想法在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出来。

“子明,如今身体好些了吗?”忽然听见陆逊轻声问道。

吕蒙打趣地抬了抬眼帘:“你看我像患病的样子吗?”

“我是从秣陵城里打听到的,”陆逊笑着解释道,“主公为此很是担心,所以——”

“所以特意派你到这里来探望?”

“哪里,还不允许我出城到处走走了?”陆逊忽然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本来也没指望你是真病,要不然我赶路得比这还着急。”

“你这是何苦,”吕蒙笑道,“前线条件差,受这个罪不值得。”

“子明,我是来探视你的,不是来亲身体验前线的。”

说罢两人一齐笑起来。末了举杯相碰,青铜酒樽碰击发出的清脆声响久久萦绕。烛火还在微风中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拓印在一旁的地图上。

陆逊余光瞥见了那张地图,仔细看才发现上面已经被吕蒙无数次圈点勾画,许多地方已经模糊得辨识不清了。

而那些圈点勾画的中心,恰是荆州城。

吕蒙注意到陆逊一直在盯着地图出神,面容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心里便料定了大半,于是也口无遮拦道:“不瞒你说,自从我来到陆口,已经厉兵秣马将近三年时间了。”

“子明想攻下荆州?”陆逊试探道。

“诚然,”吕蒙坚定地点点头,“昼思夜想。”

“而且还得保证,不能让曹操坐收渔利?”

“这都被你看破了。”

“看得出来,你下了一番功夫,”陆逊笑着说道,徐徐收回目光,“现在关羽身在樊城前线,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还在等什么?”

吕蒙转了转眼珠:“等主公的命令。”

却见陆逊嘴角微微一勾:“恐怕不是。你瞒我做什么?”

“实话说,不怕江东军没实力,怕的是荆州军实力太强,”吕蒙只得将实话与他说了,浓密的眉毛向中间微微蹙起,“万一有什么闪失,江东军很有可能全线溃败。”

“怕什么?”陆逊却不以为然地一挑眉毛,“现在樊城一带打得热火朝天,让关羽把荆州守军都调到前线便是了。”

“说得容易。”吕蒙摇摇头,眉宇间现出苦涩的神情。

“做起来也不难,”陆逊早有准备地接上话茬,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关羽向来心高气傲,荆州留守的这些人惧怕的也不过是你吕子明。”

“照你说来,我是不应该向主公要陆口守将这个职位?”

“子明听我把话说完,”陆逊微微一笑,“子明你可以上书称病,另找别人来守陆口,顺便把消息传到关羽耳朵里,他自然会放松警惕。”

吕蒙静默了一会儿,旋即若有所思道:“伯言你认为,要谁担任陆口守将合适?”

然后不等陆逊开口,便忽然将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你?”

陆逊摇头:“近日里内忧外患、事务缠身,我一介书生,恕不能胜任。”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梢不自觉地微微一动,一股热流直直向头顶涌过来,好在吕蒙并没有发觉。

旋即却看见吕蒙脸上的愁容逐渐变成了笑容:“伯言放心,我明白了。”

陆逊茫然。

“伯言如果不嫌弃,便在此留宿一天也无妨。”吕蒙笑道。

“好意我领了,”陆逊缓缓起身,白色的衣襟愈衬得他飘飘若仙,“子明方才还说,前线条件差,我何苦受那个罪呢。”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天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

“苍鹰,”吕蒙抬眼望望窗外,“开春时候江面上常见。”

却蓦地看见陆逊神情有些呆滞,旋即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心事似的,口中喃喃:“我得回去、我这就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