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话 静水流深

苏飞终究还是没能拦住甘宁,却也没跟着甘宁一起去放飞那只鸽子,而是一个人静默地坐在床榻边,翘起二郎腿,一只胳膊抵在下巴上,眉头紧锁。翻来覆去想总觉得不妥当,但看甘宁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又觉得其实是自己多虑了,好几次望着外面的一片阳光想要出去,却又愣是没挪动半步。

大约过了一刻钟,门廊外听见一阵脚步声。苏飞条件反射地向外面探了探头,却看见甘宁满脸灿烂笑容、昂首阔步地走进来,身上被阳光铺了一层金子。由于距离比较远,看不到他脸上的伤疤和被岁月刻下的痕迹,于是蓦然又觉得他忽然回到了二十年前,而面前人恰是当年那个情况不羁的水贼头儿。

“办完了?”苏飞冲甘宁一挑眉毛,“这么麻利?”

“我直白跟金祎讲了,”甘宁乐呵呵地笑道,两颗银亮亮的虎牙从上唇角显露出来,金色头发虽然还很凌乱,却不失一股浑然天成的英霸气概,“他还有文远,我们仨联络多长时间了,信得过。”

末了便在苏飞身边坐下,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到苏飞沾着些尘土却放在他床榻上的袖角,忽然笑道:“苏飞,你这是把我府邸当自己家了还是?”

“笑话,”苏飞心知他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也不惮直接揭他老底,“当年跟着你在船上混吃混喝的时候,临江城十几条水贼船都是你的。那时候你手下有将近一千个弟兄,哪个不是把你的船当自己家?”

说罢两人一起大笑起来。甘宁笑着用一只手掌拍了拍苏飞的肩头:“你个机灵鬼。好兄弟。”

却又忽然止住了笑容,零碎额发下的瞳眸里闪射出一丝苦闷的目光。很快便被苏飞敏锐地捕捉到了:“怎么了,大哥?”

一声“大哥”,多少年的缘分,都被他牵扯起来了。

甘宁低着头,两鬓垂下的头发遮挡住了脸庞,静默了一阵儿,忽然浅声问道:“苏飞,当年跟着我俩东征西战闯南闯北的八百个弟兄,如今还剩下多少人?”

苏飞一愣。

“大、大约还有几十个人,”他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嗫嚅道,“自从上回濡须口回来之后,大部分人都被主公委派征讨南方少数民族了,难免有所死伤。”话音未落,却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对甘宁道出实情,于是赶忙噤了声。

却见甘宁换换抬起头来,神色平和地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都在变、都在变啊。”他口中喃喃道。

“什么在变?”苏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往前这些人只服从我的命令——说来你可能也不记得了,”甘宁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现在都懂事了,知道主公的任命也得服从。”

“什么意思,”苏飞哂笑,“你以为那时候你初来乍到,却跟个独立的小军阀似的,谁能看好你的前途?没准儿主公也不待见你,直到后来你带着这些人在赤壁和彝陵立了功,才把你放在眼里呢。”

“诚然,”甘宁向苏飞做了个“打住”的姿势,“但是别忘了,再怎么不待见我,你也是我手下的小喽啰,我说东你绝不敢往西,是也不是?”说罢两人又放声大笑起来。

“剩下这几十个人,全都交付给大叔好了,”甘宁笑道,“摩拳擦掌、厉兵秣马这么长时间,哪个不跃跃欲试。”

“大叔?”苏飞一愣神,“什么意思?”

“如果真劝不动他,荆州便由着他去攻打便是,”甘宁眼眸中分明带着些无奈的神色,“既然我不愿意打破孙刘联盟,只要不冒犯到东吴头上来,这些战事我便一概不参与了。”

旋即又补充道:“这些活下来的弟兄个个都身经百战,足以以一当十。大叔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所以留给大叔,我也放心。”

“那我呢?”苏飞开玩笑道,“你准备把我也留给吕都督?”

“没准儿,”甘宁粲然一笑。

“真消极,这会儿你又不是当年那个百骑劫营吓破曹操胆的甘兴霸了,”苏飞点点头,却又转念一想,“可是折冲将军,难不成你就不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闷在秣陵府邸,不如在战场上杀个痛快吗?”他故意将将要出口的“兴霸”换成了“折冲将军”,而且咬字很重。

“战场?”甘宁嘴角动了动,眉梢微微一瞬,旋即放松地活动了活动手指的筋骨,又故意夸张地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将近二十年,我累了,”旋即侧头一挑眉毛,带着些孩子气地俏皮道,“怎么,还不允许我休息休息?”

苏飞只当他又在冒傻气,随便摆了个表情搪塞了。

只有甘宁自己知道,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啊。

是的,累了,我真的累了。

从那年离开故乡顺江而下至今,我又走了二十年。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已经让当年那个轻狂恣肆的水贼头子,变成了江左的折冲将军。都说岁月不待人,可是自己却没有丝毫的感觉呢。许是岁月打磨人的棱角的速度实在太慢,需要许多年月的积累吧。有时候甘宁会回想起——或者夜晚梦见,他当年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从年少时跟随金龙,到后来金龙猝然离去,再到他做起临江水贼头子,再到离乡远航……

现在的自己已经认不得过去的自己,而过去的自己又分明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很多次面对夜晚明月时候,甘宁都会有一种想法——是不是通过这曾经照耀少年时候的自己的圆月,能让自己与另一个时空的他相见呢。

电光火石般地,甘宁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他赶忙起身,从已经放在衣橱里落了灰尘的上衣中翻找起来。不久便看见他找出一封书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也模糊不清。随后他望着那张信纸,口中喃喃:“还在,还在便好……”

“什么呀,神神秘秘的?”苏飞向前伸了伸脑袋。

“沙摩莉的信。”甘宁把它递给苏飞。

“沙摩莉?”苏飞将信将疑地接过来,信纸的触感令他反感,“有年头的东西——这都多少年没见着她了。”

“怎么,你想见她?”甘宁忽然笑道。

苏飞一怔。

“荆州的事情平息之后,我可以带你回一趟临江老家。”甘宁望着翻来覆去看那信纸的苏飞,忽然神秘兮兮道。

“哦?”苏飞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说到做到?”

“当然,”甘宁信誓旦旦地点头,“我很早就有回去的打算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已。近两年虽然战事不多,但江东内部事务繁琐,牵扯着人挪不动半步。想来荆州的事情一锤定音之后,年余之内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到那时候便可以回去一趟了。”

“可是你别忘了,”苏飞却并不认同,“现在的临江跟以前的不一样。川蜀是刘备的地盘,你堂堂江东大将公然到人家的地盘去,办得到吗?”

“那又怎样,”甘宁一摊手,“什么大将不大将的,都是回乡探亲的普通人,难不成临江人还翻脸不认得锦帆贼?”

“你歇停会儿吧,怕的就是你这个远扬的‘美名’,”苏飞故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如果是个普通兵卒还无所谓,关键你这个锦帆贼外号叫得山响,换了谁认不出来?”

甘宁点头算是默认。

我曾经被主公孙权放入真正的牢狱,后来发现吴郡城便是一座更大的牢狱,再后来……

原来这个江东,也是一座牢笼;而自从我第一步踏上这片土地时,我的双脚,便已经被牢牢地,困在枷锁桎梏中了。

……

已经一整天没见着陆逊了。

孙晴却也不是担心他,但总隐隐感觉事态发展或许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这天她照例穿了以往开春时节常穿的淡粉色罗裙,发髻上绾了翠花桃木钿。鬓角的碎发和罗裙上的流苏随着款款步伐而微微飘拂。孙晴样貌显小,尽管已经到了二十岁,却仍像二八妙龄的少妇一般,唇红齿白、指若削葱,精妙无双。

正拿一方绢帛擦拭落尘的案几,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蒲扇翅膀的声音。

孙晴心中一惊,连忙放下绢帛推窗去看——果然是它,那只花色的信鸽,脚爪上帮着一个小竹筒,正盘旋着寻找落脚之处。她放它进了屋子,那小生灵便通人性地落在窗边。

孙晴轻轻地取出信纸,借着阳光细读。

只第一眼,却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信的落款人,是甘宁。

“金将军?”

孙晴水灵灵的双眼因惊讶而睁得很大,目光略微有些呆滞,白皙的手指不住地发抖。

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脸上火辣辣地发热。她顺着墙壁瘫坐在地上,静默了许久,又飞快地扫视了一眼那张信纸。

“不愿结盟。”孙晴喃喃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孙晴幽幽叹了口气。拳头攥紧,将那信纸牢牢捏在手心。冷汗顺着脖子上的筋络一行一行淌下来。

“莫不是陆逊这家伙,他真的把他的想法在江东文武中流传了么?”孙晴苦笑,面容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