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话 临战前夕

“别说了,子明,”甘宁摇摇头,被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金色头发散落在桌子上,有几根碎发贴在青瓷茶杯上,向上翘起,“我不想跟公绩实话实说的原因,是我不想让他因为今天的事而对我心怀愧疚……说实话,他不值得……子明你说,他凭什么认识我,凭什么一定要强忍着失去父亲的痛楚,再在我面前表现出所谓‘感激’的样子……”

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每一个字,都在不经意间,锥子一般地,狠狠扎在他的心尖上。

但吕蒙是何等善解人意的人,甘宁的话他全都听懂了。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在往唇边涌,却不知道现在是该安慰面前的人,还是该为他唏嘘。

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甘兴霸你个笨蛋,你个百年不遇的大笨蛋。

你的思维真就这么简单?你觉得你欠了凌统一条命,你又还了他一条命,然后你们俩就能扯平了——现在你又救了他一回,所以反而是他欠你的了?

我告诉你,只要他还活着,你就永远欠着他,这笔账你永远也还不清。

公绩自个儿在那里纠结在那里转弯抹角也就罢了,这下好,你也跟着他一起,跟自己过意不去。你想着不能让他觉得亏欠你,而他想的恰恰是希望救了他的人真的是你啊。

你们俩啊,活该一对冤家。

“主公和众将士都看见了,但他们不会主动告诉公绩,”吕蒙刻意提醒道,“兴霸,这件事大伙儿替你瞒着公绩,若是你真的想跟他握手言和,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主。”

方要像往常一样用起身离开来教育甘宁,站起的一瞬间,吕蒙忽然发现甘宁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我不会对他讲实话……永远也不会,”甘宁断断续续道,声音沙哑,已经全然不似先前百骑劫营那班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我宁愿让公绩一辈子都跟我扯平,一辈子保持现在的样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吕蒙望着他,许久,长长一叹。

“你这样做,迟早要后悔的。”他低声道。

话音未落,甘宁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不自觉地向后移动。吕蒙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指尖触到甘宁后颈皮肤的一刹那,上面冰凉的温度让吕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甘宁身子冰凉得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冰雕。

嘴角微微抽搐着,脸上和嘴唇苍白得看不到血色。

吕蒙想不了太多,连忙唤兵卒叫了军医,手忙脚乱地把甘宁搀扶到床榻上。仍然湿润的头发从枕边垂下来,沾湿了床褥,又在他枕上氤氲一片。

“子、子明……”甘宁虚弱地叫道,旋即又自嘲似的笑笑,“还真被你说准了……我自找的、自找的……”

声音见见小到听不真切。

吕蒙下意识地把手贴在甘宁额头上,上面滚烫的温度与身躯的冰凉对比鲜明。

“怕是遭了风寒……这家伙。”吕蒙自言自语道,又好气又担心地望着甘宁渐渐睡熟的模样,看他一只手从床边垂下来,胸脯平静地一起一伏,眼角挂着一道隐隐约约的伤痕。

忽然下意识地去掀开甘宁的上衣。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这些年来东征西战受过的伤,密密麻麻遍布全身,一道道狰狞可怖,倘若不是仔细观察,在昏暗的环境里也真难辨识清晰。肩头的枪伤是上月才留下的,本来已经结了痂,又被雨水泡得红肿起来,有血丝混着黄色的浊夜淌下来。

“兴霸!”

吕蒙失声叫喊道,两行热泪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滚落而下。

这些日子里,是你一直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守卫江东的铜墙铁壁啊。

为什么命运偏偏还要这样折磨你,让你身心都备受折磨呢?

甘宁,你不累吗?

……

甘宁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长久地凝视着吕蒙的面容,尽管他现在已经头痛欲裂,眼睛控制不住地想要闭上,但还是努力睁着,模模糊糊地望着吕蒙身子的轮廓,望着他焦急与嗔怒并存的眼神,望着他手忙脚乱往自己额头上搭毛巾的慌张模样,然后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你还有精神!”吕蒙被他这么一笑惊住了,旋即故意板起脸来,“主公前些日子下令全面进攻,你若不早些好起来,只怕要……”

他故意哽住了。

方才贴在脸上的络腮胡子已经完全干燥,被微风一拂,轻轻飘动。

“只怕要给江东军拖后腿?”甘宁眉毛往上一挑。

“唉,”吕蒙叹了口气,替他掖好肩膀处的被褥,好笑又好气地望着他隐隐能看到伤痕的俊朗面容,“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消停点儿。”

天还阴着,雨已经小了许多。外面还是一片灰蒙蒙的,逍遥津渡的河水哗啦啦地翻卷,水声隆隆与天边滚雷相映成趣。这一代夏日里的雨水向来是频繁的,尤其是到了夏秋之交的时分。许是这些日子里燥热惯了,风格外凛冽,呼呼地灌进营帐,直吹得两人不停打寒战。

“鬼天气。”吕蒙愤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顺手又点着了两支灯烛,才发现由于方才下雨太大,甘宁挂在门口的衣裳已经被打湿了大半,衣襟领口隐隐露出一张白色的绢帛。吕蒙注意到那一角白色,赶紧上前去把它抽出来。

“子明?”甘宁忽然来了精神,想要坐起来,无奈四肢酸痛得动弹不得,胸口憋闷不堪,脑袋疼痛得好像要炸裂,于是又不得不躺回原处。

吕蒙背对着甘宁,就将手中的绢帛徐徐展开,接着烛光阅读上面的字迹。寂静了许久,才听见他喃喃道:“看不清了。”

甘宁心里陡然一惊,顾不得头痛,慌张起身。

从吕蒙手里接过绢帛一瞧,甘宁心里顿时大呼不妙——许是方才站在大雨里时间太久,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堪,陈年旧墨被雨水濡湿后褪了色,依稀可辨的只有角隅里几个幸免于难的蝇头小字。

仔细辨认一番,便是“沙摩莉”三个字。

沙摩莉。

甘宁默默叨念着这个年代久远的名字,记忆的匣子被忽然撬开,当年旧景便如同方才逃离了牢笼桎梏的飞鸟一般,呼啦啦涌入脑海。一阵凉风吹来,扑打在他没有系牢衣襟纽扣的上身,刺骨的寒意冻得他一个激灵,头痛也缓解了不少。

“当年她让我送的信,”甘宁苦笑着坐回床榻上,目光久久地锁住那一方绢帛,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到大腿上,“有许多年了,也不知道阿莉她现在在哪里。”

末了极其无奈地摇摇头,旋即又苦笑道:“当初踏上战场的最初原因,不过是圆了金龙征战四方的梦,同时为他不明不白的死报仇……如今我完成了第一个,但是……”

但是第二个目标,我还能有足够的气力去完成吗?

当年的金发小毛头跪在金龙身边,口口声声叫喊着恨这个世界。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再扪心自问一遍,这个世界,真的值得你去恨吗?

甘宁自顾自地喃喃而语,全然不顾一旁吕蒙奇怪的眼神。

当你恨这个世界、质问它待你不公的时候,你却同时成了别人所怨恨的对象,这时候的你,还有恨的底气吗?

……

“夫君,你就要走了?”

抬眸便是孙晴温情款款的娇羞玉容。

这半日来一直在为明早出征做准备,也不曾细细望过她一眼。许是自己本来就没有胆量去面对她,陆逊心底里暗暗嘲笑自己的怯懦——明明是自己深深爱着的人,爱到可以把自己的心脏掏给她,怎就是从来不肯对她亲口说一句我爱你呢。

好在孙晴也是明理,她知晓陆逊是头一回踏上战场。远远地望见他,乍一看竟然与顾劭有几分相似——同样的身材匀称挺拔、同样带着纯纯的书生儒气,只不过他是叔叔的宠臣,而顾劭不过是一个清高得不能接近的大家公子罢了。

有时候孙晴也想努力说服自己,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语,面前的人能给你一生最信任的依赖,能倾尽所有只为了对得起他爱你的事实。然而无论怎样自我规劝,最后的结果,都是她再也忘不掉的另一张面孔。

情毒三千,寸寸浸血。

“夫君,妾不惊扰你了,好生休息吧。”孙晴见陆逊面带愁容地瘫坐在床边,柔声道,转身想走。

却被他一声低浅的呼唤缠住了脚踝。

“吾妻。”

孙晴呀然一惊,再回眸时,烛光里映照着的那张绝世无双的白皙面庞,竟然在渐渐地,与那个一直阴魂不散萦绕在她心头的面孔,合二为一。

“吾妻。”

怕是觉得她没有听真切,陆逊再次喃喃道。声音比方才大了分毫,又柔了些许,虚酡地氤氲在满室衣香中。他没有向往一样束起头发,三千青丝从他的后脑倾泻而下,带着丝缕被烛光透射的清亮,衬上很少穿的白色里衣,飘飘若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