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话 讳莫如深

甘宁识得是张辽的声音,不禁大吃一惊。经过两阵相遇,张辽洪亮的嗓音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怕是这一辈子,都再也挥之不去。

紧接着便是一阵战马的嘶鸣。甘宁急回头观望时,却见凌统白色的战马忽然双蹄扬起,吃痛地长长嘶鸣。脖颈间一支利箭深深没入,有殷红的鲜血随着肌肉的运动阵阵迸射出来。

那马儿站立不稳,向后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浑身抽搐,身躯将凌统没来得及伸出马磴子的右脚死死压住。

那一瞬间,凌统心如死灰。

他拼了命地想把腿脚从战马身下抽出来,不料马磴子边缘已经嵌进黄土,任凭他怎么用力,右脚也丝毫动弹不得。

“命大的竖子——前番不曾杀了你,今天要了你的命!”乐进嘴角一勾,微微侧脸向曹军阵营扫了一眼,似乎与谁对了下眼神,旋即举起长枪,对准凌统护心镜狠命扎过去。

凌统急忙躲避,将身子迅速向右侧转。那长枪便蹭着他的背甲扎过来,穿过铠甲,斜斜划破了里面的衣襟,在他的肩胛骨位置划下一道伤口。

背部猛一发热,紧接着便是兵刃刺骨的凉意,隐隐地又觉得有鲜血从伤口里沁出,顺着骨骼的轮廓往下淌。凌统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痛感开始在他全身蔓延。

乐进收了长枪,勒马回身,嘴角冷笑寒意逼人。

目测一下乐进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就算自己阵营能有人相救,怕也来不及了。凌统索性闭上眼睛,长风呼啸着掠过耳际,隐隐响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他苦笑一下,不再躲避那杆长枪,旋即无奈地摇摇头。

可惜啊,真是可惜。

算过了所有,唯独没算过这支冷箭。

当年在赤壁山下,伯言的那句话居然一语成谶。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而埋在心底的那五个字,也终究来不及亲口对他说了。

正当他万念俱焚之际,耳边的风声里忽然隐隐约约夹带了一声弓弦响,紧接着便是乐进撕心裂肺地一声惨叫。凌统奇怪地睁开眼睛,看见乐进丢了长枪,一只手捂住脸颊,指缝里不知何时已经插上一支利箭,鲜血从伤处蜿蜒流到嘴角。

凌统心里一惊,想要坐起身往江东军阵营的方向看,不料由于右腿被死死压住,背部的伤口已经开始剧烈疼痛起来,使得他根本不能起身。

……

“兴霸。”

甘宁诧异地回头,见是凌统站在营帐门前,连忙像往常一样夸张地起身相迎。

但是走进了细瞧才发现,凌统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秀气的脸上神色肃穆,头发有些凌乱。没有戴冠,乌黑的发髻高高盘起,一支玉簪稍稍偏斜。身上穿着才换的低领月白色长袍,从后颈处隐隐能看见身上缠裹的绷带。

微风乍起,将他月白色的长袖一角,轻轻撩起、再撩起。

甘宁怔住了,一时语塞,欲言又罢。

“方才放箭救我的人,是你……还是其他人?”凌统认真道。

一字一顿的严肃模样让甘宁感觉有些莫名的压抑。

甘宁望向凌统的瞳眸——那深邃如同夏日夜空又好似从幽深湖水中捞出的黑曜石般的瞳眸。一双眸子嵌在白皙的脸庞上,愈发秀气动人。仿佛望清了他的眼眸,便穿过了他的身体。

许久许久,甘宁微起双唇。

声音也是轻轻的,轻到禁不住半点微风游走。

“不是我。”

犹豫已久的三个字,中间没有停顿。

甘宁言毕,长久地凝望着凌统深邃的眸子。蓦地,竟在那双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瞳眸里,读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甘宁没法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是那种混杂着繁杂情绪的眼神,还是第一次——或许是第一次被甘宁注意到——这样面对面地出现在甘宁眼前。

不知是惊异、失落,亦或是愤怒。

那一瞬间,甘宁心里慌乱而不知所措。

倒不是因为面前的小伙子现在已经是江东的“偏将军”,而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羁绊实在太深、太深。经过了这许多时间的接触,甘宁总算能勉强探入凌统的世界,哪怕只有容纳他一双脚的位置,他也心满意足了。

而对于面前人转弯抹角的性格,甘宁能做的,只有一忍再忍。

无条件地忍耐。这一辈子注定把他钉死在刀光血影的战场上,他可以做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唯一不能带着哪怕丝毫邪意涉足的禁区,便只是凌统一个人了。

“公绩,我……”甘宁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头迫切道,却又如鲠在喉,话语到了唇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够了。”凌统浅浅掷下两个字,忽然转身飞跑而去,动作迅疾如电。

“公绩!”甘宁紧赶两步追上他,一把拽住凌统的手臂,却又怕牵扯到他身上的伤,也不敢过度用力,口中支吾着,“公绩,你听我解释!”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凌统咆哮道,愤然甩开他的手,迅速跑开,身影踅进军营一角便消失不见了。

留下甘宁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原处,呆若木鸡、内心惶惶。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阴暗下来。远处的云层飞速织上头顶,笼罩起整个苍穹。天空阴暗得像被搅浑的石灰水,浩瀚寰宇一片混沌。紧接着,隆隆雷声从天边响起,不时有一两滴雨点砸落下来。

甘宁愣愣地伸出手,呆滞的目光缓缓游离到自己掌心。

恰在此时,一滴雨点“啪”地打在他手心里,带着些皮肤隐隐的刺痛。

“下雨了。”甘宁叨念道,旋即抬头望天。 天色愈发地阴沉,雷声滚滚,伴随着一道道撕裂天机的闪电。狂风呼啸,宛若千万头猛兽咆哮着掠过一望无际的草原,又好似海面上迅速掀起的惊涛骇浪,层层叠叠,巨龙一般竭力嘶吼。风越来越大,掣动中军帐的帅旗,呼啦啦的响声与惊雷混在一起,震耳欲聋。

雨点变大了,也更加细密。断珠飞瀑一样从九霄倾泻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沉寂了扬尘,又被风带出去很远很远。

空气忽然变得极冷,更何况是被雨水濡湿全身,在站在大风里呢。甘宁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塞进了冰窖,浑身上下被雨水和冷风折磨得刺痛难忍,直到渐渐失去知觉。

“兴霸!”遥遥地传来一声呼喊。

是吕蒙。

甘宁略微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上身已经被冻得完全不听使唤了。

“兴霸,你疯了吗?!”

吕蒙趟着已经和成泥浆的黄土地三步并作两步紧赶过来,一把拍在甘宁肩头,焦急道:“这个鬼天气里站在外面,你的身子吃得消吗?!你折磨自己做什么?!”

甘宁呆滞地冲他笑笑,又摇摇头。

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一笑一摇头里了。

蓦地看见吕蒙的样子——雨下得实在太大,不出一会儿功夫已经将吕蒙的衣襟淋透,从前蓬松柔软的络腮胡子全部贴在两腮上,上唇的胡须几乎盖住了嘴巴,脸上水迹纵横。

两人一起进了甘宁的营帐。风仍然刮得猛,将营帐的布门一下又一下地卷起来。冷风倒灌,恰逢着甘宁脱下身上湿衣的当儿,冻得他一个哆嗦,向后踉跄了两步,一只手扶住支撑营帐的木杆才停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通剧烈的咳嗽。

“兴霸,你这样怎么行?”吕蒙见状赶紧找了稍厚一些的衣服,简单地披在他身上,待他抬起头,才发觉他面庞和前胸已经通红一片,额头和手臂上的青筋剧烈地暴突起来,肩膀上还没完全愈合的枪伤又开始红肿发胀,不禁焦急道,“你不要命了?!”

“无妨、无妨……”

甘宁努力挤出一抹笑意,抬眼望见吕蒙被淋湿的络腮胡子,打心底里觉得好笑,于是假笑变真笑,只是声音比以往小了许多。

二人换上干燥衣裳,煮了一壶茶,便就着烛火烤起暖来。

“方才公绩来过了?”吕蒙忽然问道。

甘宁微微颔首。

“你把情况都跟他讲了?”

吕蒙步步试探。自打一开始望见甘宁莫名其妙地淋雨,他心里就已经猜准了十之八九。

能把堂堂江东武魁,那个带着一百人便将曹营搅个底朝天的甘兴霸折磨成这般落魄样子,除了凌统,只怕这世上也再无他人了。

甘宁的回答出乎意料:“我……我没有。”

声音也是支吾的。

吕蒙心里一惊,旋即就看见甘宁放下茶杯,双手抱头,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将脸深深埋进臂弯。看不到面容,但吕蒙能猜测到,此时的他心里一定万分痛苦。

吕蒙倏忽警觉起来——这样的情况在甘宁身上是不常见的。方想问话,忽然听见甘宁从臂弯里发出声音:“我是指……我没承认是我救了他。”

“为什么?”吕蒙大吃一惊,语言也变得没头没尾,“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天爷的意思,让你们俩握手言和,你怎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