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话 以直报怨

孙权默然,不曾责备凌统,只是徐徐叹了口气。

“那将军应该与兴霸不相上下,”凌统自嘲似的笑笑,又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望望上面狰狞的枪伤,“若是真让我跟兴霸正面交锋——如果他想,他就能像当年杀我父亲一样,杀死我。”

那一瞬间,孙权似乎觉得,面前这个穿着一贯的鲜红衣裳,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已经不再是他所认识的凌统了。

或者,不再是当年的凌统了。

“那天兴霸拼死命把你救回来,你也曾对他心怀感激么?”孙权试探道,转而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不是时候,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只能硬着头皮等着凌统回答,于是紧接着又补充道,“孤是指,你也曾觉得……”

“说笑了,主公,”凌统浅笑着打断他,蓦然回眸的瞬间,棱角分明的白皙面容一半泊在烛光中,愈显得温润如玉、秀气动人,“他先前欠我家一条命,那会儿又还了我家一条命,我没有理由对他心怀感激。”

孙权也不恼,心里却暗自佩服他竟然能把“转弯抹角”四个字,阐述得如此淋漓尽致。

公绩,同样的意思,你怎么不这样讲:他欠了你,又还了你,经历了这一消一长,他已经不再是你的仇人了呢?

也罢,就由着他嘴硬吧。孙权暗暗高兴。

但至少,也得等着甘宁活着回来啊。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中的鱼肚白已经渐染成染透半边天空的白色。浓云在东方的天空尽头散去了,金灿灿的阳光照过来,宛若往一盆浓郁成黑色的蓝墨水里泼了清澈的水,将那浓郁的蓝黑色一点一点稀释,最终变成水晶一样明净的湛蓝。

曹营的火光依旧没有熄灭,但是在阳光下,火焰的颜色已经淡了许多。风已经小了许多,冲天浓烟滚滚直上,如同江边林立的烽火台一般,格外醒目。

吕蒙走出营帐,望着那滚滚浓烟,若有所思。

正思忖间,忽然听见眺望台上兵卒一声振奋人心的喊叫。

“主公,甘将军得胜归来了!”

宛若巨雷炸响,孙权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仪容也来不及整理,连忙率领众将来到帐门前迎接。

远远地听见一阵响彻寰宇的号角,一队人马精神抖擞、阔步昂扬朝这边缓缓行进。一百人的队伍,人人身上沾满鲜血,白色的鹅翎几乎被血染成纯正的红色。血迹还未干涸,被朝阳一照,熠熠发亮。

为首一人,身姿健硕、金甲黑袍、倒提长刀。经历血战,额角的金色碎发有些凌乱,但丝毫掩盖不住那份傲然孑立的、雄狮猛虎般的气魄,反而为他平添一抹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凛然的英雄本色。

他在孙权面前下马,十分规整地向孙权和众人施了礼,粲然笑道:“请主公清点,一百人马,宁不曾折损一人一骑。”

笑容泊在阳光里,也乍然带上了些阳光的味道。

……

“这么说来,你遇见的那个人,果真是今晨同凌将军交战的张文远?”苏飞疑虑道,望着甘宁很自然地用大拇指揩去头盔上的斑斑血迹,“他果真如你先前讲的那样,与你堂堂正正地对决了一场?”

“你觉得呢?”甘宁冲他轻松一笑。

“方才有了主公那句话,也能助长你那傲气,”苏飞开玩笑地用食指尖指着甘宁的鼻梁,放声大笑道,“‘孟德有张辽,孤有甘兴霸,足相敌也’,主公已经把你跟张辽放在同一位置上了——想到过没?当年无恶不作的水贼头子,也能有今天?”

说罢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举樽相碰。青铜撞击,鸣声铮铮。

“文远是个深明大义的人,”甘宁灌下一口酒,不觉双颊稍稍发热,约摸到了微醺时分,既然对座是打小儿一起玩大的伙伴,也便口无遮拦,由衷称许道,“若不是他死命护着,我在曹营险些儿就砍了曹操的脑袋。”

末了又将酒樽端至唇边,手却僵停在那里,目光钉在一个角落里,若有所思。金灿灿的阳光从大开的帐门处斜射进来,泼洒在他方才披散下来的金色头发上,明晃晃的。耳边和两鬓的金发碎但不乱,若有若无的几丝被微风散到睫毛和唇边,为他的勇武气概里平添几分温存谦和。

“后来呢?”苏飞见甘宁长久缄默,不禁奇怪道。

“后来我与文远混战一处,若不是他无意间提醒我我手下只有一百个人,只怕我真要与他大战一百回合,就在四十万大军的赢寨里一决雌雄呢,”甘宁舒心地做了个深呼吸,表情分明带着些劫后余生的侥幸,“我发觉不能恋战,便向他虚晃一刀,趁势砍了几个曹操的兵卒,带着人马从营寨后门出来了。”

苏飞默默地听着,那认真的神情好像就算破冰千层也要从他的话语里寻找出一丝玄机。

蓦地,苏飞眉梢陡然一颤,睁大的眼睛在高凸的颧骨与粗而浓密的眉毛的映衬下愈显得炯炯有神。

听甘宁的讲述,他和张辽应当是千载难逢的宿敌。

但现在,他对他的称呼却是,文远。

“文远”,而不是一向带着蔑视的“那家伙”。

直呼敌将其字,若是放在陆逊这样的文人身上或许还有几分相称;但换了平日里做事都一向毛手毛脚大大咧咧的甘宁,也未免对比鲜明、过于特殊。

“这么说来,这张文远倒成了你的恩人了?”苏飞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打趣道。

“你可以这样想,”甘宁傻愣愣地望着苏飞好一阵儿才木讷道,旋即又换上了一贯的恣肆笑容,虎牙和酒窝一并显露出来,“文远是我的恩人。昨日又放了公绩一命,也算是他的恩人,这么说来——”

甘宁故意顿了顿,眉宇间露出一分朦朦胧胧的无奈。

苏飞会意一笑,举杯与他祝酒道:“只是凌将军不知道今晨四更在曹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是张辽再到两军阵前挑战,凌将军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甘宁举杯的手再次僵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神情倏忽变得很难看。许久他才牵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木讷点头。

以甘宁对战争的敏感度,他哪能想不到张辽一定会引军搦战,只是也确实担心凌统真的会奋然出战,再有什么闪失。但转念一想,既然昨天他能放凌统一条生路,那说不准他口口声声叨念的“为将之武德”也并不是单纯用来搪塞的借口。想到这些,甘宁也算是放下心来了,以至于到了正午时分,真正在两军阵前望见张辽的时候,也并没有太多考虑。

“兴霸,老头子亲自来了,”战车上观战的孙权一边对身旁横刀立马随时待命的甘宁笑道,一边指指曹军正中央一面红色伞盖,“夜里你把曹营搅了个底朝天,老头子怕是不放心,要亲自来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说罢不禁哈哈大笑,下颚上浅紫色的胡须被风撩起,与腰间的金黄色流苏一个角度飞扬。

甘宁也跟着笑了,心里盘算着主公的意思不就是希望我能在阵前与张辽堂堂正正比试一场么,于是刚要收刀行礼,忽然听见阵前惊雷一般传来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

“主公,统愿敌张辽!”

明摆着跟他抢功,再加上如此清脆的声音,不是凌统又能是何人。甘宁心里悄悄发了会儿牢骚。

抬头与凌统四目相对的刹那,甘宁浑身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那秀气脸庞此时已经完全褪去了先前所有的懵懂与矫揉造作,转而换上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坚毅刚直的神情。

有那么一瞬间,甘宁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离他十步之遥的那个雏虎一般黑甲红衣的将军,真的就是先前他认识的,凌公绩。

等他再回过神来,阵前两人早已混战一处,马蹄扬尘、长风变色,两杆红缨长枪**在一处,紧接着又随着马匹错综的步伐分开,各自飞旋,银亮亮的光芒在骄阳下绚烂成两条游龙,炫舞流光、飞刺孤星、分分合合。兵锋相撞的铮铮声混杂着纷乱的马蹄,扣人心弦。

长风陡起,刹那间吹散了扬尘,将两位将军的盔缨与战袍卷起,迎风飞扬。

也就在那一个刹那,甘宁陡然发现,与凌统交战的人,并不是张辽。

他睁大眼睛定睛细瞧,趁着扬尘散去的空当儿,认出与凌统交战的人是乐进。他心里暗暗叫着不妙,先前逍遥津头血淋淋的一幕登时过电影似的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甘宁捏了一把汗,但凌统似乎并没有将面前的人与当时差点儿要了他的命的乐进联系起来。一把三节棍在他手里灵巧地百转千回、上下翻飞,瞬间变成千把万把,破尘掣风,银龙电扫。许多回合,二人不分胜负。

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余光里忽然瞥见对面红色伞盖下,曹操悄声对一人吩咐了些什么。许是称赞凌统,甘宁心想,也就没太在意。

不料旋即便忽然听见曹军阵营中有人歇斯底里大喊道:“住手!”

声如雷霆,盖过了战场上纷乱的马蹄声,撕裂天际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