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话 梦回馀杭

“爸爸。”

他回头望着从红房子里徐徐走出的男人,咧开嘴笑了。

此时的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总角儿童,约莫八九岁年纪,两根羊角辫儿束在脑袋两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扑闪扑闪,红扑扑的脸蛋配上白皙的皮肤,煞是可爱。他站在青黛石板驾成的小石桥上,俯下身子望着桥下清澈的池水。池水里有大大小小的鲤鱼,红色、黄色亦或是红白相间,倏忽隐没在碧绿的水草亦或是黛色石块间,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乎在同他捉迷藏。

男人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布包——布包里装着细细捻碎的干馒头。孩子又笑了,露出有了豁口的两排牙齿和一双小酒窝。他用手指拈起一点碎屑,洒进池塘里,就看着那群鲤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跃一跃地去抢食,色彩斑斓的鳞片在夕阳余晖里熠熠发亮,偶尔有清澈的水花飞溅起来。

男人微笑着摸摸孩子的小脑袋。孩子跟他站在一起,头顶只刚刚触及男人的臂弯。他高兴了,望着池水里翻腾跳跃的鲤鱼,兴奋地大叫起来。男人也不管教他,只静静地望着他活蹦乱跳的身影,倒了满满一手馒头屑,奋尽全力向远处的水域扔去。那池塘里的鲤鱼也像是有人发号施令一般,立刻排成整齐的队形冲着那片水域游过去,将要到了又争先恐后地抢起食来。

孩子“咯咯”地笑出声来,小影子被阳光拉出去很长很长。

在外面耍够了,孩子跟着他父亲一同进了不远处的那座红房子。凌家院虽大,但是有些空旷。唯一能让孩子感到愉快的,便是这座他居住的红房子,以及房前着一汪清水与一座石桥。

他喜欢趴在窗户前望窗外的风景——尤其是在残阳似血的傍晚。说来也奇怪,似乎只有吴郡馀杭的残阳最火红最耀眼。孩子不曾见过其他盛景,但听他祖父和父亲的讲述,似乎其他地方的火烧云都不如馀杭的炫彩流光。他也清楚,无论是从哪座城、哪个角落里看到的火烧云,都是同一片火烧云,但是偏偏是自己家乡的最有味道。

残阳绚烂,落日熔金,晚霞铺在西方的天边;暖风徐徐,掣动斑驳的树影,婆娑摇曳。

“看什么呢,小鬼?”男人走近了孩子,替他摆正不小心被踢歪的木凳子,又整理整理他因白日里玩闹而歪斜的羊角辫儿,“明天爸爸带你去看大江,怎么样?”

孩子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只眼睛里透射出水灵灵的光晕,红扑扑的脸蛋上满写着兴奋。他连忙踩着板凳爬下窗台,牵着男人的手,一蹦三尺高。

“但是孩子,爸爸还要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男人故作神秘道,伸开双臂将孩子揽在怀中,“爸爸过几天就新官上任了。从那以后呀,你要乖乖地在家听话,等你再长大一些,爸爸会把你接走。”

“可是爸爸不是新官上任呀,”孩子眨巴着眼睛笑着,“爸爸骗人,爸爸明明是要从军,爸爸是大骗子。”

“哈哈……”男人笑了,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孩子的鼻尖,“小机灵鬼。”

“可是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接我呢?”孩子歪着脑袋问道。

“爸爸答应你,等你再长大一些……长到像爸爸这样高的时候,”男人俯身与孩子平视,又在他额头上轻轻刻下一个吻,下巴上密密麻麻的胡子茬刺得孩子痒痒,“到那时你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啦——力气大、胆量足,才能跟着爸爸一起从军呀。”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很轻柔。好似轻悄淌过草原的潺潺溪流,带着些春日的温暖,又夹杂着秋日的清凉。

“可是爸爸,”孩子依旧不依不饶,“从军是不是很辛苦呢?”

“不辛苦,”男人笑道,目光含笑地透过朱色雕漆镂刻花鸟鱼虫的窗棂,投向天边渐渐褪去的火烧云,“不但不辛苦,还可以随时去想去的地方,足迹遍布天涯海角,看遍四方胜景。”

话音刚落,两人一起笑了,笑声朗朗,随风飘忽。

次日,男人履行了约定,带着孩子去了江边。

从馀杭的凌家院到江边,若是乘马车,需要将近半日的时间。孩子是第一次来到江边。他刚生下来时,身体就一直很不好,家里人不曾带着他出过远门。好在经过数年的治疗,孩子总算彻底好起来了。

他蹦蹦跳跳地跑去踏江潮——初夏的江潮很暖,此时此刻又恰好逢着江水涨潮,银白色的水花挠着他的脚丫,痒痒的,又觉得很舒服。此时江边的游客不算多,偌大的天地间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地上满是圆圆的鹅卵石——就像凌家院里草坪中羊肠小道上铺着的卵石一样,各自形状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孩子回忆起来,有时候爸爸会对他开玩笑,说这“卵石”与“乱世”同音,大汉王朝摇摇欲堕,怕也要牵扯到凌家,至少是不得在这乱世里寻得安宁了。

那时候他还小,只喜欢脚下凹凸镶嵌的卵石,不明白“乱世”究竟是何含义。也不怪他,他生来便生活在凌家院,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只被父亲和凌家的仆从自小带大,不曾见识过外面的世界。

父亲告诉过自己,他是在妻子去世的头七为自己取下名字的。他说,这一个“统”字,意思是总揽大局、统摄一方,饱含着他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统帅的期望。

孩子在凌家院住惯了,馀杭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也是见惯了的。现在陡然来到这一片浩渺的天地间,自然是满心说不出的兴奋。他大声喊叫着,迎着江水奔跑,全然不顾溅起的阵阵水花已经将他的裤脚和衣襟下摆打湿。

“慢点儿,小鬼。”男人付了车夫钱,从后面紧赶两步追上孩子。大手牵着小手,父子两人在江边有说有笑地散着步。正午的太阳照在江面上,缕缕阳光化作千万道粼粼的波光,在江面上翻腾跳跃,随着一浪又一浪的江潮,哗啦啦地涌流。偶尔听到浩渺天空中传来一声长鸣——鸣声来自几只通体雪白的水鸟,流星一样划过苍穹。

孩子只顾着看天空中的鸟儿,一不留神被地上的石子绊倒。不知怎的,这一片的石子忽然变得有了棱角。男人牵住他的手本没有用力,孩子跌倒在地,单薄的衣袖被锋利的石子划破,胳膊也被划出了一道血痕,有血珠不断地从伤口里挤出来。孩子痛得喊叫出声,眼泪也倏地夺眶而出。男人急忙俯下身去查看,末了又笑着安慰道:“小伤还值得哭鼻子?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些。”

旋即又朝着孩子笑道:“站起来,统儿。”

孩子慢慢地爬起来,胳膊上的血迹沁染到衣襟上,留下一条殷红的痕迹。男人走过去为他拍拍身上沾着的沙粒,又拧了拧早已浸湿裤脚的水。

随后又用指尖将孩子脸上的泪痕擦净,柔声道:“统儿,人哭着来到世上,这一辈子就一个任务,就是学会怎么去笑,明白吗?”

孩子咬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虽然父亲的话他还不能完全理解。

印象里,父亲曾经不止一遍地对他说过这句话。在孩子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教育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论是风里雨里,最重要的是要学会笑。虽然不过是牵动嘴角,但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便是守护一个人信念的铜墙铁壁与战甲兵锋,能够逆转他想象不到的未来。

孩子笑起来了,又一次露出可爱的酒窝。羊角辫儿随着步伐欢快地跃动,有丝缕深棕色的头发被江风吹得飞扬起来。

很快就到了父亲即将出远门的那天。男人与孩子和近身仆从一一道了别,孩子将他送出去很远很远。记忆里,自己与父亲分别时间最长的一次大约有将近一个月。那时候父亲还是个生意人,出远门贩卖茶叶,结果在山岭里迷了路。后来听他讲,好在寻着了山中人家才躲过了一劫。随后他讲述的,便是山岭的奇风异景,絮絮叨叨长篇大论,直逗得孩子哈哈大笑。

只是如今这一次分别,不知道会有多久,但至少他还会回来,还会来这里接他。先前听父亲曾对别人说过“讨逆将军锋起淮南”这句话,但孩子不认得谁是讨逆将军,也不知到淮南是什么地方。现在他满心里想念的,只有渐渐远去的父亲。

孩子注视着男人的身影逐渐变小,渐渐与灿烂的朝阳融为一体。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想奔跑过去的冲动,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等到男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后,孩子蓦然回首。也就在那一瞬间,偌大的凌家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红房子、小池塘与青黛石桥瞬间纠缠在一起,在他眼前,渐渐融成一片色彩混杂着的光影。突然地,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四周变成了一片狰狞可怖的黑暗。自己脚下好像忽然腾了空,身子轻飘飘地跌落下去。

也不知这片黑暗持续了多久,只觉得自己一直在无底的深渊中掉落、掉落……直到周身已是一片刺骨的冰凉。他禁不住微起双唇,喃喃出声。

“爸爸……”他轻声唤道。

旋即就觉得身子陡然温暖起来,似乎是被谁忽然抱在怀中。那人身体的温度通过皮肤的接触源源不断地传到他身上,将自己冰凉的身子,用体温,一寸一寸地暖热。

忽然又隐隐约约听到熟悉的声音,柔风一般向着自己的耳际飘来。

“我没法再给你一个爸爸,但我会尽力做你的好哥哥。”

末了又听见那声音朝着不知名的方向,轻声言语。

“凌将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