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话 虽败犹荣

“喂,公绩。”

“公绩!”

身后没有动静。

“凌统!”

他干脆直接去唤他的名字。

背上伏着的人却仍不作声。

甘宁侧头向身后看了一眼,才发觉凌统已经昏迷过去,迸溅上的水珠星星点点地挂在他的眉间和鼻尖,白皙得吹弹可破的脸颊被水冲洗干净,额发也被打湿,丝缕卷着黏在额头上,嘴唇因失血过多而变得乌青。环绕在甘宁颈间的双手也失了力气,不住地向下滑。甘宁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不料一用力扯开他肩头的枪伤,鲜血顿时流出来,顺着水渍流下去,在逍遥津河水里缓缓融成殷红的水纹。

“唔……”凌统被这一牵扯痛醒,待到看清四周后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南岸。甘宁抱着自己,一直在朝河中吆喝着什么,听不真切。只隐约看见,甘宁一身湿漉漉的样子,鬓角金色的碎发打着绺挂在耳边,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狼狈。上身**着,古铜色的皮肤上挂着些许水珠。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甘宁身体的温度。只是凌统打心底里还不愿接受,面前这个拼了死命冒着战死沙场的危险也要救下自己的人,曾经杀了自己的父亲。

而现在,他救了自己一命,算是把当年的旧债还清了。从此自己与他,即便形同陌路,也别无牵挂。

但是无论如何,凌统还是不能真正发自内心地接受甘宁。

才知道甘宁的吆喝是在同驾舟接应的徐盛和董袭二人联络。甘宁一只脚踏上船板之后,心里才稍稍放轻松了些。肩膀上深透入骨的枪伤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心烦意乱地先将凌统安顿在床榻上,唤了军医,自己踱到船板上,斜倚着桅杆胡思乱想。

听见风呼呼地掠过耳边,有掌舵的军士大喊“升帆”。甘宁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习惯性地抬头张望——白色的帆缓缓挂上桅杆,被大风吹得鼓起来,在阳光下格外刺目。

他嘴角微微上扬,极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劫江为匪的经历。那时候临江一带的百姓称呼自己为“锦帆贼”——却也是很远的记忆了,如今当年的水贼已经成了江东离不开的先锋,东征西战浴血沙场。世道多变、命数难测,谁又料得到呢?

阳光很快把他身上的水渍都晒干了,只觉得肩头上有东西缓缓流下来。甘宁扭头去看,却是方才留下的伤,由于伤口太深,一时间止不住血。他胡乱地用手背擦了擦淌下来的血痕,再抬头时,却与闻讯赶来的孙权看了个对眼。

“主公。”甘宁尴尬道,急忙施礼。

“兴霸免礼,”孙权忽然看到甘宁手背上的一片鲜红,不禁吃惊,“不要紧吗?”

甘宁浅笑着摇摇头,脸上又忽然先出苦涩的神情:“主公,在下无能。凌将军亲信三百余人,已经全部阵亡了。”虽然低着头,但甘宁能明显感觉到,孙权的身子微微颤了颤。

“无妨、无妨……”孙权哽咽道,“公绩还健在吗?”

甘宁点了点头,有口难言、欲说还休。

直到孙权进了船舱里,甘宁仍然保持着低头倚着桅杆的姿势,碎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形容有些狼狈。

说到底,还是自己有罪啊。

轻举妄动、贸然行军、深入敌方腹地,本身就是兵家大忌。

“兴霸!”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表字。甘宁抬头去望,面前之人却是一直留在徐盛手下的苏飞,穿着一身黑色锃亮的铠甲,背后赤金色的战袍迎风呼啦啦地飞扬。

“别丧气,老伙计,”苏飞大笑着,本想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友好,却忽然发现他肩上那处狰狞的枪伤,于是从甲胄中取出一方布帛,折成方块状按在他的伤处,旋即又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苦为难自己呢。”

甘宁“扑哧”一声笑了,接过他的布帛,又苦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可得意的。方才清点过残兵没有,咱们先前的部众,还剩下多少人?”

苏飞向他伸出一根手指:“不多不少,一百人。”

“你到也挺乐观,”甘宁徐徐叹了口气,剑眉微蹙,眉宇间萦绕着完全不属于铁血男儿的忧伤,“就剩下一百人了。当年八百人煮酒祭风,口口声声说着戮力同心同生共死,到头来都是一纸空谈啊。”

孰料苏飞并没有跟着他一起唉声叹气的意思。他因瘦削而颧骨微凸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紧赶几步走上眺望台,久久凝视着逍遥津北岸的一片狼烟昏黄。狂风骤起,将苏飞的战袍卷裹起来,迎风飞扬。

战袍的赤金色让甘宁陡然想起了方才在战场上与之交战过的那个金盔将军。令甘宁费解的是,这人似乎总觉得在自己记忆深处出现过,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他究竟出现在何时何地。有那么一瞬间,甘宁蛮后悔当时没有让苏飞跟着自己打前队的,因为苏飞跟自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倘若让他瞧见了,兴许能让他回忆起什么。

也就在略有些懊恼的同一时间,一个名字忽然闪过甘宁的脑海。

金龙。

金龙,就是他,他的形象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但旋即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金龙已经死了,而且是他亲眼看着他离去的。

那天是亲自感受到,金龙的手逐渐变凉,然后亲自看着他下葬的。

或者说,莫非是我看走眼了?

换句话讲,这些年来我日夜叨念着要为他圆梦,口口声声嘲弄他“问天枉赐金戈意,我本无心与世争”,到头来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思索了许久,甘宁才忽然发现苏飞不知何时从眺望台上下来了,两手环抱在胸前打量着自己。

未等苏飞开口,甘宁忽然冷不丁地问道:“苏飞,你说金龙他——他是不是本来就没有死?”

苏飞大跌眼镜,完全没想到甘宁会拿这种荒唐问题问他:“你是白日里做梦还是见鬼了?怎么神神道道的?”

“不,”甘宁摇头,说出口的话似乎根本没经过大脑,只是纯粹跟着感觉来的,“我刚才看见一人,长得很像……当年的金龙。”

直到这时候甘宁才回忆起来,那记忆深处的人的名字叫金龙。只是时间过去已经许多年了,他的影像已经在脑海里被岁月渐渐冲淡。而当甘宁方才遇见那个刺伤他的金盔将军时,这个影像才陡然又变得清晰起来。

更令人生疑的是,自己与他素未谋面,为何他会知晓自己的姓名?

如果不是当年锦帆贼的绰号传出太远,“甘宁”二字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直接念出来的。无论如何,看他的身形和相貌,都显然是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粗野汉子,而“宁”字偏偏听上去便极安静,根本不能与“折冲将军”四个字联系起来。

说实话,连甘宁自己也不知道,金龙当年为什么要为他起名为“宁”。他曾经告诉过他,要积极入世,并且在积极入世的同时,还要生活得像当年在临江的水贼船上一样逍遥自在。

蓦地又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做到了。

金龙的意思,便是希望自己能在乱世里出入自由,顺其自然啊。

而偏偏是这样的自在随心,才能在不经意间,获得最好的结果。

甘宁恍然大悟。浅浅的笑容慢慢爬上他俊朗的脸——虽然只有单薄的一刹那,但还是被苏飞敏感地捕捉到了。

“笑话,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难不成长得像金龙的人,都是金龙么?”苏飞大笑道,“许是你那时候心慌,一走眼看混了吧。”

甘宁只得点头承认了,但那幅图景却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谁知,正当他心情稍稍轻松一些时,忽然看见孙权满面焦急地从船舱里走出来,额头见满是密密麻麻的汗珠,眉毛紧蹙,湛蓝色的瞳眸里闪射出伤心至极的目光。

甘宁心知事情不好,连忙走上前去。

不等他开口,孙权却先声泪俱下:“兴霸……公绩他、他……”话未说完,眼泪滚落两腮。

“主公慢讲,”甘宁连忙搀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剧烈,“公绩情况怎么样?”

孙权咬咬下唇,带着哭腔静默了很久很久。不知是难以启齿还是怕甘宁听到了心里不好受,低着头静默了一阵儿,内心里疯狂挣扎后,最终还是将情况告诉了他。

“军医说,公绩……撑不过今晚了。”

言毕泪如雨下。湛蓝色的眸子里血丝密布,细密的泪珠星星点点粘在睫毛上,眼眶周围殷红一片。

清淡一句,却心酸至极。

甘宁听罢,鼻子一酸,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炸裂,一股热气直直冲上头顶,直搅得他头脑发沉。

“我知道……我就去看看、我就去……”他嗫嚅道,声音略微哽咽,眼眶也不自觉地红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