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话 暂驻濡须

凌统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烛火柔和的光晕。缥缈的渔歌传入耳际——想必自己还在江中的船上,外面却已经是漆黑一片。暖暖的晚风从船舱窗户的缝隙里踅进来,带着江水湿润的芬芳气味。

周围的一切都泊在一种令人安心的静谧之中,静得不像是真实的。这静谧如同稳定在铁圈上的肥皂膜一般,着实令人不忍打破。渐渐地,眼前氤氲着的光影变得清晰起来,灯烛勾勒出床边一人的影子,面容俊朗、神色平和,灿灿的金色头发被烛光镶上了一圈金边。

“甘……甘宁?”凌统心中暗暗吃惊,也不想让他就这样看着自己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想要双手支撑着坐起来,无奈稍稍一动,浑身上下就火辣辣地疼,他只得保持方才的姿势躺稳了,口中嗫嚅道,“过了多、多长时间了……”

因为身体虚弱,他的声音很轻,好似芦苇间悄悄游走而过的江风似的。

甘宁嘴角微微一扬,眼角泛起一痕柔波:“三天。”

声音也很轻,似乎不想打破这难得的静谧,有似乎是有意与自己的声音合拍。

蓦地,凌统头一回觉得,甘宁笑起来,竟然也着实好看。且不说他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时是何等的神勇,只看他此时无所思虑地静坐在自己床边的样子,又在那份不是所有战将都能拥有的神武里多了一抹温柔。

“所以这三天,你就一直守在这里?”凌统微微扬眉,修长的睫毛稍稍一瞬,“曹兵没有追过来吗?”

甘宁点头:“船靠了南岸,大家就安全了。”

末了又微挑剑眉,笑容依旧如徐徐掠过草原的十里春风一般:“我一直在想——你是有意捉弄我呢?先前为你治伤的军医告诉主公,你是撑不过那夜的,怎料——”

他故意顿了顿,笑容里又倏忽闪过一丝只属于甘宁自己的、孩子气的狡黠。

凌统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大伙儿都落泪了,掰着手指头数到夜里三更。进船舱里看你时,你还在昏迷着,但是没有停止呼吸。大家一直在你床边等到黎明,也不犯困,只是望着你,看你甜甜地睡着。

然后到了黎明时分,大伙儿看到你笑了。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露出洁白的牙齿和酒窝——兴许是个美好的梦吧。

“这么说来,你是不希望我活着?”凌统哂笑道,“可惜,今后又有人找你的麻烦了。”他伸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手臂,靠近床边的手指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了甘宁的手腕。一瞬间,一股莫名的热流从指尖泛起,刹那涌遍全身。

甘宁也不回避,微微一笑,反手将他的四根手指攥在掌心。或许是前日受伤时失血太多,凌统的手指很凉,似乎是刚从严冬里走出来一样。甘宁紧紧攥住他的手指,似乎握紧了他的手,就能洞穿他的灵魂。

忽然,甘宁觉得凌统手上也多了几分力道。他不由得低头去看,但凌统手背上裹着层叠的绷带,一直绵延缠绕到臂弯间,他是否也在用力,就看不真切。

“喂,你在做什么?”凌统努力找出昔日对甘宁说话那种轻佻语气,无奈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嗓子也干燥得直冒烟,发声都有些困难,“莫非方才……”

方才在我将醒未醒、大梦将尽时,是你……抱住了我?

甘宁没有搭理他,只是半低着头,有几缕额发从头顶上耷拉下来,透过碎发的缝隙能隐约看见他刚直的剑眉与睫毛。倘若不是亲眼看见他在战场上的所向披靡,那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面前细致体贴的人,与江东武魁四个字联系起来的。

旋即,他抬眸悄悄一望。

凌统忽然想起自己曾梦见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草原的景象他不曾亲眼见过,但他早已从常年从军在外的父亲口中探知一二。那天夜晚,他梦见的草原泊在夕阳灿若流金的余晖里,若有若无地发着光,遥遥望不到尽头。

蓦地看见有一匹毛色乌黑发亮的高头骏马,从被夕辉渲染通透的地平线处,遥遥飞奔而来。

而甘宁,也就在这个抬眸的瞬间,像极了那片发着光的草原。

有那么一瞬间,凌统感到自己的心头微微一颤。倘若是这辈子注定的宿命,是上天注定要将甘宁安放在自己身边的话,那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硬生生地,从自己的世界里抹去了。说实话,若是前天午后,自己真的因为这一身伤痕而死的话,也算了却了这个陈年旧恨。甘宁害死了他父亲,又在逍遥津头救了他,一消一长,他与凌家的恩怨,可以被一笔勾销了吧。

但是凌统还活着,并且只要他活着,甘宁就没办法不处处想着补偿他——哪怕他将那五个字说出口,甘宁这一辈子,即便战遍天下英雄猛士,也会在他面前,惴惴不安。

那五个字,是“我原谅你了”。

凌统转念一想,既然他注定只对自己心怀惴惴,倒还不如就不对他说出口了吧。由怨恨引起的缘分,比由情谊引起的缘分更加值得珍惜。倒也可笑了自己这般转弯抹角的性格,倘若自己也是像甘宁那样直来直去,那样率真爽快,恐怕自己在他眼里,亦或是他在自己眼里,早已是一个平凡人了。

“你刚才在做噩梦?”甘宁伸出另一只手在凌统眼前晃了晃,将他的思绪挑回现实,“我见你浑身都在发抖,身子也很凉,觉得抱住你的话可能会暖和些。”

空气比方才更安静了。遥遥地望见几颗星子,在泼了墨似的夜空里,忽闪忽闪。

凌统想起方才梦里的一片无底深渊,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微微点头。

“别怕,”甘宁爽朗地笑道,刚毅俊朗里又混杂着一丝先天的痞气,仰视他的瞬间,凌统似乎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硝烟四起的战场,“再梦见那些妖魔鬼怪的时候,就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他们听说甘宁在此,谁也不敢伤害你。”

话语里带着些孩子般的天真。

蓦地忽然感觉自己曾经也对别人说过同样的话。

凌统的眼眶忽然湿了,甘宁的露齿笑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让他安心的笑容。末了又听见他对自己说,这一辈子,他都是欠自己的,他愿意做自己的守护神,哪怕山长水远,哪怕刀山火海,只要是他能到达的地方,他就愿意与自己不离不弃。很快,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停地从他的眼角滚落而下,流进耳廓,再濡湿枕角。

甘宁就这样攥住凌统的一只手,微笑地望着他。看他一个人闯**在喧嚣的年华,看他哭得瘦削的肩膀一下一下**,看他脸上的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似的——然后他哭着哭着就笑了。

末了甘宁伸出手指蹭去凌统脸上的泪痕,指尖的温度里凝结了泪水的温和,温暖着他冰凉的脸颊。

“瞧瞧你,”他冲凌统笑道,“人哭着来到世上,一辈子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学会怎么去笑。”

凌统浑身一颤,他愣住了。

抬头与甘宁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面前的人竟然恍惚间变成了自己的父亲,依旧是梦境里见过的那般熟悉而令他感到温暖安全的面孔。

凌统用力眨了眨眼睛,面前的人又显然是甘宁——那个害死他父亲的罪魁祸首。

“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凌统略有些尴尬地问道。

“不会很久,顶多一个月,”甘宁把目光投向窗外的点点星辰,目光深邃辽远,“按主公的命令,江东军先驻扎在濡须岸,整顿船只,过一段时间等到江南援军到了,便水陆并进,再攻合淝。”

旋即又不无关切地问道:“公绩若是觉得身体不舒服,我告诉主公,让你先回秣陵便是。”

“无妨,”凌统舒心地摇摇头,方才惨白的秀气脸庞上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一抹淡淡的血色,“你这家伙不是说过么,有你在,我怕什么。”

甘宁也跟着笑了,笑得很坦然。哪怕他知道,即便如此,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凌统肯定还是不会完全原谅自己。但无论如何,能让他从心底里哪怕稍微给自己一点位置就好。不需要推心置腹,也不需要坦诚相待,只要能接受分毫,那也是好的。

……

“子明,依你看来,这仗我们是打,还是不打?”

孙权背对着吕蒙站在中军大帐里,面上愁容凝结。一旁的案桌上放着一纸残卷,上面刚劲的方字下笔很重,在斜斜的阳光下,那轩墨似乎在熠熠生辉。

战书上明写着,曹操四十万大军已经到了合淝。

空气凝固了似的,气氛肃穆得令人窒息。

“孤与曹孟德相持已经有一个月了,结果我们在等到援兵的同时,也等到了这封战书,”孙权的目光扫过桌子上的残卷,忽然卷起的微风横斜扫过他腰间玉佩下的流苏,金黄色的丝线丝缕飞扬,“此番情景,竟然又与当年在赤壁山下的情形一般无二。”

只可惜,当年还有公瑾和子敬劝我一战;但是现在,公瑾已经不在了,子敬留守陆口,身体状态每况愈下。

吕蒙也跟着静默,目光紧紧锁住某个角落。

“主公,你那这句话来问我,不过是想给自己一粒定心丸罢了,”他心里叨念道,“这仗我们不想打也得打,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孤的意思是,让董袭和徐盛二人领五十只大船,埋伏在濡须口;让陈武带领人马,往来江岸巡哨——曹操若是只想僵持着,不出半个月便会有撤兵的意思,到时候孤顺势而为即可;他若是真心要打,孤帐下不是缺少猛将,也愿意打个痛快。”孙权徐徐道,目光投向逍遥津对岸——此时正是清晨,河上雾气尚未完全散去,阳光斜斜照过来,折射出彩色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