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话 诡计初现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蒙不可思议地望着甘宁,心底里隐隐泛起一丝难以言表的不安的情愫。很快喧哗声便冲着他们这边过来了,带头的是一辆双马马车,马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色烫金云纹绫罗绸缎,在正中间扎成一朵重瓣花;马鞍上等间距地悬挂着金黄色悬珠流苏,骑在马背上的人吹着响亮的号角。身后的一队人马分不清是士兵还是普通百姓,个个都衣装艳丽,面露喜色,逢人说笑,不时向街边抛洒红色绸缎等一些物品。

吕蒙见状,连忙和甘宁一起侧过身去让这队人先行。后面有许多百姓听见号角声跑出家门,脸上灿烂的喜色令两人咋舌。吕蒙显得有些腼腆,倒是甘宁大摇大摆地上前去询问,末了回来的时候,一条红色绸缎不偏不倚地铺在他头顶上。

吕蒙乐了,忙问他发生了何事,不料甘宁的脸上却满写着“好生奇怪”四个字。浓密的双眉向内微微一蹙,俊朗刚毅的脸庞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般泊在阴影里,随性披散下来的头发也有一半被阳光照亮,金灿灿的,溢满了阳光似的。

“郡主择吉日成亲,”甘宁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两只深色的瞳眸因心里奇怪而睁得一大一小,“声音太大,这一阵儿人也太多,就听见这几个字。”

吕蒙望着甘宁那副带着些孩子气的顽皮模样,本想半开玩笑地骂他两句,但转念一想有忽然觉得不对劲儿。

“郡主?他们是指主公的侄女?”吕蒙奇怪道,皱眉的样子比方才显然多了几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稳重与成熟,“郡主不是早在今年季春,便与顾元叹的长子顾劭成亲了吗?”

甘宁也仔细思忖了一会儿。南徐因为离长江更近一些,所以即便是在盛夏光景,也不像临江那样,热得他只想光着膀子整日泡在江水里。出于无聊,身为武将的吕蒙倒也懒得跟那些一拥而上的平民百姓混在一起,只远远地望着那队人远去。末了又转头凝望甘宁——说来也奇怪,这水贼头子沉思的时候却没有了他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变得至少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将军了。

“怕是此郡主非彼郡主,”甘宁眼珠微微一动,眉眼里倏忽闪过一丝不一样的神色,声音也比方才明显局促了几分,旋即凝望着吕蒙的双眼,认真得不像他甘宁本人,“是主公的妹妹。”

吕蒙倒没他那样一惊一乍,反而乐得合不拢嘴:“主公的妹妹年方十八,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只是不知道这个如意郎君是谁。”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笑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儿急促的脚步声。急忙回头去看时,却是苏飞,脸绷得愣可以踢出响儿来,穿着一身普通的宽领轻便服装,由于身躯生来瘦削,衣领不时被他的脚步颠簸得滑下肩膀,露出明显突出的锁骨和脖颈上的筋络,以及早年经历阳光暴晒而变成淡古铜色的皮肤。

吕蒙一见他是冲着甘宁来的,而且显然不面善,便只好知趣地侧身躲在一旁细细碎碎的树荫里。

“真有心情!”苏飞老远就冲着甘宁大喊,吓得甘宁神经猛地绷紧,两只眼睛忽然变得贼机灵。

“苏……”甘宁手忙脚乱地朝他摆手。不料苏飞冲到甘宁身边便学着吕蒙的样子拽住他的耳朵吼道:“亏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瞎逛!”旋即又压低了声音:“大都督找你有些安排,事关紧要。”

末了指指不远处树下悠闲吃草的两匹马儿。

甘宁心头一颤,暗暗想着事情可能没他想象得那么简单,只得就辞别了吕蒙,二人一道乘马向都督府赶去。

此时距周瑜从柴桑赶回南徐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北方张辽不敢乘胜追击,已经撤军回去了;西面刘备喜事悲事一起摊在眼前,也无暇顾及东吴。因此这三个月以来,东吴的内忧外患一并消失无踪,周瑜也总算得以稍作休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

但甘宁心里清楚,现在的孙刘联盟就是一只满盈的火药桶,无火不会自燃,但只要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小火星,也立刻就会炸裂开来。

而周瑜,只要他还活着,是无论如何也死不了剪除刘备的那颗心的。甘宁知道他在等机会——像自己当年在临江城寻找出路一样,不引人注目地寻找机会。

而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孙权已经与周瑜达成一致,那么哪怕他和鲁肃再怎么支持联刘抗曹,怕也无济于事了。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预感,回想起方才街道上见到的人声鼎沸,脑海里似乎有两段故事,正在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连接起来,莫非……

留苏飞在院子里等着,甘宁只身一人进了府邸。与吴侯府不同,这里的墙壁不是汉白玉雕花,而是黄底金色云纹的墙纸装饰,灯烛大多三三两两,有的是青铜狮兽形状,有的是普通的树状烛台,散布在各个角落,零碎却不紊乱。四周的轩窗设计成圆形,覆着楠木镂空花中四君子图案窗棂。倘若透过窗棂俯视院落,竟似一副浑然天成的风景画。

府邸里氤氲着淡淡的墨香,与绵延悠长的缥缈琴声。

甘宁静静地站着,直到那琴声停息。末了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嘴角一扬,也不转身,就两手环抱着面窗而立,任透过窗棂洒进来的阳光将他挺拔健壮的身影拓印在地上。

“长河,都督的得意之作,”甘宁故意学着文人模样拍手称赞道,“许久不曾听闻都督弹琴,今日真是有幸。”

“你什么时候变得文绉绉的了,”周瑜诧异道,“数月不见,莫非兴霸也曾领略教化么?”

甘宁一时语塞,脸“腾”地一下红了大半儿。

说实话,甘宁打心底里也觉得奇怪。似乎当年吊儿郎当放肆不羁的那种气概与傲视一切的胆识,在现在的他身上,已经寻不到踪影了。

都说时光会改变一个人,会把一个人最初尖利的棱角打磨成鹅卵石的圆润。只是他没想到,这种改变竟然会让人如此难以察觉。

或许,自从他第一回规规矩矩地穿好上衣时,亦或是将披散的金发整齐地束到头顶时,亦或是他开始尊称平辈人时,亦或是那两个被挂在府邸墙上的铜铃落上了第一缕灰尘时,甘宁已然就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甘宁忽然能够理解现在的周瑜为何与他俩初次见面时大为不同了。怕也是这可恨的时光罢,让一个人功成名就,然后在江东一帮老角色的注视下,走上一条刻意选择的、功高慑主的不归之路。

而自己,也只有在面对苏飞、吕蒙和凌统这样平日里耍闹惯了的伙伴时,才能找回那么一点点的童真——或者说,初心。

周瑜招呼甘宁坐下,唤童仆上了茶。一时间茶香盖过了若有若无的墨香,混杂着窗棂楠木的味道,宛如在静水中滴入一滴墨水一般,徐徐氤氲开来。

甘宁不习惯江南文人端坐品茗的悠闲动作,举起茶杯端到唇边,想像着自己当年坐在水贼船上对月独酌的样子,想要一饮而尽,但旋即又觉得不合适。于是手就僵在半空中,尴尬不已。

“我没想到刘备会使出这种招数,”周瑜向窗外望了望,那眼神不知是无奈还是不甘,“我原本想瞒住太夫人,单用郡主做诱饵罢了,没想到他们一上岸便张灯结彩,弄得南徐城人尽皆知。”

甘宁脸上倏忽闪过一丝惊异的神情,端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几滴褐色的茶水从茶杯外壁滚落下来。

“用郡主做诱饵?”甘宁试探道,“莫非大都督想接着刘备夫人新死的机会,以联姻为由将他赚入南徐城?”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刘备已经在南徐城里了?

周瑜看破了甘宁的心思似的点头。

“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是看样子已经行不通了,”周瑜无奈地叹息道,“偏偏主公和太夫人本就好面子,既然事情都到了这般地步,怕是不得不要为难郡主。”

“那怎么行?”甘宁大吃一惊,声音因激动而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郡主正值妙龄,哪能就这样冒冒失失嫁给年近半百的刘备?!”

旋即便是令人窒息的沉寂。陡然一阵风吹来,吹过窗棂,发出嗖嗖的响声。窗外院子里,各种虫儿此起彼伏地鸣叫。

“甘将军先听我讲,”周瑜忽然笑笑,眉宇间倏忽闪过几分惯有的自信从容,“早些时候主公向我透露,明日太夫人会在南徐北固山顶的甘露寺会见刘备。”

甘宁愣了愣神。

“太夫人的意思是,若是她能看中刘备,就把郡主嫁给他;若是看不中,便另行商讨。”

甘宁神经忽然绷紧了。

“交给你一个任务,”周瑜嘴角忽然勾出一痕冷笑,如月夜里冻结的冰湖一般,凄神寒骨,“明日带着五百刀斧手,埋伏在北固山半山腰。我已经让贾华带着刀斧手埋伏在甘露寺周围,倘若太夫人看不中刘备,那便再无顾忌,直接当场结果了他;倘若她能看得中,等刘备下山时,你就动手。”

甘宁身子猛地一颤。他能感觉到,虽然是在盛夏时分,但自己身上每一根寒毛都竖立着,额角和鼻梁上有汗珠沁出来。

“大都督的意思是,无论太夫人能不能看中刘备,明天都要把他杀死?”他声音里微微发颤。

周瑜坚定地点头,目光清幽冷淡。

那一瞬间,甘宁觉得,似乎当年凝视黄祖或者曹仁的面容时,都领略不到这般令人发寒的感觉。

“可是如果刘备真的被太夫人看中了,还要再杀他岂不是没有天理?”甘宁不无顾忌道,“倘若如此,大都督怎么跟太夫人交代?”

“不用管这些,你只顾到时候动手。”周瑜似乎已经横下一条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末了他弹指触碰到桌子上的茶杯,那茶杯顿时被弹落在地,并没有破碎,而是打着旋儿滚离,“叮咚”一声撞在靠墙放着的那杆红缨长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