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话 犹豫不决

甘宁不动声色,转动眼珠随着那只杯子停下,旋即知心一笑。

那种笑容几乎不曾出现在甘宁脸上过。那里面饱含了疑惑、默许、不安与从未有过的紧张。一瞬间,甘宁忽然想将自己手中的杯子也弹落到地,与那只滚落后停下的杯子碰撞一下,借此暗示周瑜自己的立场,但终究还是抑制住了这股冲动,转为无声的认同。

其实甘宁心里的想法,自从周瑜说出“交给你个任务”的时候,便已经决定了。诚然,作为周瑜手下的一位普通将领,甘宁也不敢公然违逆周瑜的意思,但凡是他心里决定的事,他一定会不惜性命地,做到底。

表面上看,我不希望看到刘备猝然死亡后连累到郡主的名声,进而导致曹强孙弱的局面,但说实话……

说实话,我真正不想看到的,是你和主公会因此事而受到太夫人的责罚。

你知道,主公虽然能与你保持一致,但太夫人毕竟是主公的母亲啊。何况主公又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别说你,就是主公亲自出马,一旦惹怒了太夫人,也承担不起啊。

“但大都督有没有考虑过其他情况?”甘宁忽然发问,一双眼睛仍然没从地面上移开,但旋即又觉得自己生冷的语气不合适,于是连忙换上平日里常见的憨笑模样,补充道,“我是说,万一出现一些意外,譬如……总之万一我和贾将军都没有杀死刘备呢?”

不料周瑜似乎早想到他会考虑这些,他话音刚未落便不紧不慢道:“如果真是这样,就得看责任在谁。”旋即声音变硬了许多,厉色道:“甘兴霸你听好,让你怎么做就老老实实去做,此番不许再跟我耍小聪明。倘若最终还是没能解决了刘备,并且能够证实不是你俩的责任,我就另想办法;但如果你们俩刻意放过他,我决不轻饶!”

那神色里已然褪尽了昔日的温和,转而涂上了一层六亲不认的、冰霜般的颜色。

甘宁默默听着,心里直打退堂鼓,脸一直红到耳根。这一番话讲得他万念俱焚,把他所有的主意都掐灭了。甘宁紧闭嘴巴咬咬牙,太阳穴的软骨不引人注目地活动了几下。习惯性放在桌下的一只手,拇指指甲掐进食指指缝,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渗成新月形状。

“甘将军如果愿意,便请立下军令状——但我不会难为你,”周瑜见甘宁神色有些凝滞,似乎有些不放心,“如果甘将军不愿意亲自对刘备动手,我可以另换人行事。”

不用问甘宁也知道,这件事情周瑜本想交给他的爱将吕蒙。诚然,相比自己,吕蒙是个心直口快、办事麻利的人,也没有这些私自的“悖逆”想法。但凡周瑜让他做的事,他宁可抛头颅洒热血,拚却性命也要完成。

而对吕蒙,根本无需“军令状”这个令人又恼又怕的东西。

但是对我不行。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甘宁心里油然而生,挥之不去。

“交给我吧,”甘宁坚定道,“谨尊军令,一旦太夫人看得上刘备,就在北固山半山腰,要了他的命。”

周瑜赞许地点点头,往日里温存的笑颜再一次浮上他光洁白皙的俊朗面庞,方才不食烟火的冷峻刹那间消失不见。

“跟着你的五百人里面,大多是你以前的部众,”周瑜补充道,眉眼里透露着几分令人咋舌的狰狞,凭空给他俊美的容颜抹上一层荒野独狼般的邪魅狡黠,傲然之气凌越千丈,“倘若换了别的士兵,只怕很难能由你使唤得当。”

他脸上依旧氤氲着笑意,只是在甘宁眼里,这样的笑颜已经褪尽了原有的颜色。

果真,我在你眼里,只是一颗随时待用的棋子吗?

当初你曾对我说过,希望我不要染指东吴政坛。那时候的周都督起码还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情意,至少我相信这话是你真正发自内心说的。

而现在,你已经在不顾一切地,把我向这潭浑水里拖。

或者说,你现在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看待。

而我,还是更怀念七年前,那个早已被你埋葬了的周公瑾。

领命离开都督府后,甘宁一路与苏飞并排乘马沿着南徐城主干街道往回走。直到走到城心的繁华地带,甘宁一直紧绷着脸,满头金发似乎被太阳烤焦了一般,软绵绵地从头顶垂下来,在两鬓处分开,几绺垂到胸前,余下的瀑布一般从后颈一直倾泻到腰际。

甘宁心不在焉,目光投射到一个位置,定格了似的,很长时间眼珠都一转不转。一路上,从白杨树冠里发出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钻进耳朵。风很热,夹杂着小贩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有气无力地扑面而来。两人**的黑色马儿也放慢了步伐,耳朵不停扇动,鼻孔里喘着粗气,四条腿灌了铅似的。

……

“罢了罢了,你这人蛮有意思,叫什么名字?今后我当你是兄弟了。”

“某姓周,名瑜,字公瑾。”

“行了你,甭在这跟我行礼,上了我的船,就都是兄弟嘛,这样多别扭。”

……

当年的谈笑似乎还在甘宁耳边回响。命运真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旅程,当年他还在黄祖阵营,第一个认识的江东将领便是周瑜;而今最令他失望的人,也是周瑜。

苏飞楞楞地望着甘宁。看他沉沉低下头去,似乎在打瞌睡,但明显又不是。他表情痛苦而扭曲,眉头紧锁,两排牙齿不自觉地咬紧。

他活到现在,最不能放下的,便是所有与他生命存在交集的人。无论是爱是恨,是敌是友,只要能看见他们,能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好,他也心安。

要么让我忘了当年的记忆,要么今天不要发展到这种地步。

命运无情,何薄于我!他在心里怒吼道。

“兴霸,”苏飞忽然警觉道,“你没事吧?”

甘宁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恰好撞见了苏飞惊疑不定的目光,顿时放声大笑起来。苏飞觉得颇为奇怪,一时间也不知道甘宁心里有啥鬼,也跟着一起笑了。

两人傻笑了一阵,甘宁渐渐收敛了笑容,神色平和,与寂静的夏日午后相映成趣。

“你相信命运吗?”他忽然转头问苏飞,语调一改近日里的严肃规整,似乎一瞬间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活泼顽皮的小毛孩子。

苏飞莞尔一笑,并不回答。

“方才都督让你去他府里做什么?”苏飞故意岔开话题。

“还能做什么,”甘宁苦笑道,“刘备来江东了,要与孙郡主成亲——你觉得大都督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成亲?”苏飞显然还不知道方才街上的张灯结彩究竟是怎么回事,恍然大悟道,“你是说……”

“打住,”甘宁似乎不耐烦了,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讲话,又心烦意乱地环顾四周——除了蝉声外,没有一点儿响动,“这个劳什子就撂给我了。”

说罢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旋即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苏飞。

苏飞听后静默了一阵儿,一只手不自觉地搓捻着嘴唇上方细密的小胡须,细但浓黑的眉毛一高一低,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被阳光涂抹出明晰的骨骼轮廓。

“兴霸,你赐我一句实话,”许久的沉默后,苏飞开口说道,双眸黑水银般深邃,目光笔直地射向甘宁的脸,“就算答应了大都督,就算他真的把‘军法’二字摆在你面前,倘若太夫人看中了刘备,你就真的会对他下手吗?”

……

“劭儿。”

顾雍双手在身后背在身后,徐徐在顾氏堂屋里踱步,神色肃穆,被岁月风尘雕刻出深深痕迹的面容渗透着半百人生的沉稳持重。

阶下跪着一个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由于生得白净,精致的五官分外鲜明。八尺身高,身材匀称,穿着一袭天蓝云纹的白底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边垂下淡绿色丝质冠带,在下额系着一个流花结。

“劭儿,从今往后,既然加了这顶豫章太守的乌纱帽,你便是我东吴官吏了,”顾雍替爱子整整发冠与流花结,“你十岁有五时举孝廉,此后一直念书而不闻政事,为父怕你下车伊始……”

顾雍略微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些为人家严不常有的怜爱与关怀。在爱子发髻间游走的那双粗糙厚实的手也微微颤抖。

顾劭静静地听着,也不做声。微低着头的角度让父亲恰好看不到他的神色。

“罢了罢了……”一时间千言万语难以言尽,转而化作一声长长的、饱含情愫的叹息,“劭儿,为父只要你记住一句话——并且这一辈子,都不能忘却。”

“父亲请讲。”

“顾氏已经与孙氏脱不开牵系,因此我们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孙家是对是错,都必须坚定地站在孙氏这一边。”

声音铿锵有力,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命令。

“为什么?”顾劭心中暗暗吃惊,白皙的面容上倏忽浮起一丝难堪的神色,“难道即使孙氏方略有误,也要悖逆天理行事吗?”

顾雍似乎早知道爱子会如此惊异,斑白胡须间的双唇微微开启:“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讨逆将军的女婿。”

对不起,劭儿。很多东西,需要你用一生的时间慢慢体会。

政治就是这样,为了一些可念不可求的东西,需要放弃一切。

哪怕是,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