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话 回心转意

末了他转头回望那一片人声嘈杂——走得远了,顾家大门已经淹没在苍翠的白杨树中,消失不见。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从那天第一眼看见顾劭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一种感觉,这个面容白净的书生,哪怕他才是冬儿真正一腔热忱执着追求的人,他也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想罢陆逊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指骨末端突起的关节触碰到了冷冰冰的黄铜护腕,筋络被硌得有些疼痛。

他习惯性地朝天空张望——今天的云彩不多不少,大一团小一团地抹在天空中,宛若在一块湛蓝色翡翠里氤氲上了几点纯白的飘花,白衣苍狗,时远时近,蓦然远得遥不可及,倏尔又低得触手可及。陆逊牵动嘴角努力挤出一抹笑容,从衣襟里取出一个锦囊,朝它瞥了几眼,旋即随手丢进路边茂盛的草丛。

……

孙权也没想到,才得知周瑜星夜赶回南徐,竟然就接到了他旧伤复发的消息。

听闻讯息的一刹那,他的心有些疼痛,当年大哥的话又一次在耳际回响。

孙权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年方十八,跪在孙策的卧榻前,看着他大半被绷带包裹的、毫无血色的脸,泪如泉涌。那时候的孙策,身中剧毒,面容黯淡,哪还有半点克定六郡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紧握住那只努力从被褥中抽出的肤色暗淡、干枯消瘦的手,极力想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温度,都通过手心,传递给他。

他听见孙策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自己若是不在了,周公瑾就是他唯一的哥哥,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当时他点头默认了,泪水在脸上纵横,已经哽咽住了他的喉咙,让他面对人生中第二次与至亲的生离死别时,万千情愫难以用言辞表达。

也就在这个时刻,一丝微乎其微的波澜陡然在孙权心湖里漾开。

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又将周瑜当成哥哥了?他已经做了将近十年的吴侯,早已看惯了那些志士勇将在战场上拼命厮杀的场面,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瑜在他眼里,竟也成了一名普通的将军,成了东吴开疆拓土的挡箭牌,成了可以随时弃之不理的一条江上驳船,是生是死,无关风月。

到底是他在变,还是我在变?抑或是我们俩都没有变,是这个世界在变?

而后又有兵卒禀报,先前驻扎在柴桑的所有人马,已经悉数返回南徐。

但是孙权已然听不进、也不愿听这样的讯息了。双唇开合之间,他只神情凝滞着喃喃,好生安顿这些士兵,还有,不要将周瑜的情况,向他们走漏了风声。

末了孙权急忙赶到周瑜府上。他穿了便装,只在街上拦了一辆夜行的马车。南徐的都督府新建成不久,院落里隐没着卵石小径,分花拂柳之处,偶尔见着几座凉亭,碧瓦飞甍,轩窗掩映。

孙权辞了车夫,一个人揽衣疾行。看守的兵卒见了,想要进去向周瑜禀报,都被他断然拒绝。方至内室,隐隐地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轻声呻吟。隔着窗,烛光中见周瑜浑身无力地躺在床榻上,**着上身,嘴角隐隐带着血迹,优雅纤细的颈项上挂着汗痕,修长如玉笋的手紧紧攥住被褥一角,一旁的医官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着伤口。

许是经久奔波劳累,小小的箭伤竟酿成大病。碗口大的伤处红肿起来,一团一团的黑色。医官用煮过的刀子小心地在他伤处游走,将那黑色一点一点剔除。每每下刀,都有殷红的血蜿蜒淌下来,周瑜紧攥被角的手也就多上几分力度。

医官紧皱眉头,怕是情况不妙。忽然抬眼看见了窗外的孙权,一愣神的功夫,手中的刀尖触碰到周瑜伤口的痛处,他有气无力地浅浅呻吟一声,便昏厥过去。

孙权急忙向医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受自己的影响,也好趁着周瑜昏迷的时候尽快为他处理完毕,免得他醒来再遭罪了。

孙权眼看着一旁的木桌上沾满鲜血的布帛越积越多,心里一阵一阵发酸。

他是有多久不曾与周瑜走得这样近了?或许是方才因疼痛而挣扎,额发有些乱,打着卷儿被布满额头的汗水黏住。乌黑的发丝大半压在身子底下,剩下几绺从床榻边沿垂下来,一阵风过,扬起丝丝缕缕。那张绝世无双的脸庞在烛光中更显苍白,双唇几乎褪尽血色。

孙权怔住了。封印于心底的影像再次冲破束缚的桎梏,浪潮一般席卷而来。他曾有多少次,在内心被触动的时刻,与他擦肩而过?这仙子一般的身躯,浓缩着多少从总角年华须臾至今的记忆,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

孙权的心被揪紧了,又在深深凝望周瑜面容的时候,悄悄系在他身上。或者说,从来不曾离开?孙权苦笑,仿佛忽然寻回了久失的珍宝——捧在掌心怕化了,放在风中怕破碎了。又好似一叶孤舟,从港湾里**漾开去,终有一天要回到当初的起点。

为周瑜处理好伤处之后,医官欠身告退。周瑜还没有醒来,孙权在他床边坐下,本想将他**在被褥外面的手臂放进去,但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的一瞬间,孙权还是情不自禁地攥紧了那只手,就像当年,攥紧孙策的手一模一样。只是当年的孙策已然病入膏肓,而周瑜至少还有哪怕一丝痊愈的希望。

被攥紧的那只手,冰凉而苍白,让人完全不敢相信它的主人曾是征战四方、戎马为伴的将军。许是这段时间来操劳过度,那只手已是瘦削不堪,青色的筋络凸显出来,在一片苍白里格外显眼。

大哥,你说,这十年来,我这个弟弟,做的合格吗?

孙权怅然若失,面前的人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可惜梦醒以后,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全是他怎样一意孤行,怎样不听规劝,怎样擅自用兵,怎样当着东吴文武的面,恃权傲上。

公瑾,或许上天让你到我东吴来本就是一个错误。我不敢想像,当你得知你为江东南征北战的基石,那君臣之间亲如骨肉的信任,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的时侯,你是不是像我现在一样,心如刀绞。

如果做君臣还要对你处处设防的话,倒不如,下辈子我们就别再相识。

我不再做主公,不要再心里揣着黄袍加身的梦;而你,也不要再为帝王出谋划策了。

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愿好好对待你,对待你像我的亲哥哥一样。

“主公。”孙权正出神间,忽然听见周瑜幽幽唤他一声,双唇微启,长长的睫毛一瞬。

孙权心中一惊,连忙握紧他的手,掌心的温度一寸一寸地侵染进他的肌肤。似乎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又被孙权生生咽了回去。

周瑜忽然蹙了蹙眉,怕是伤处还在隐隐作痛,额头上的汗水凝结成黄豆大小,顺着贴在他额头上发丝的曲线,滚落而下。

孙权微微侧目,不忍再看周瑜那般痛楚的神情。可笑他做了将近十年的吴侯,见惯了战场也杀人无数,如今面对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竟然如此慌了神。

“公瑾……”许久孙权才敢正视那双清澈幽邃的眸子,却欲言又止。

他想说,无论今后你怎么做,我都决定了,要全力支持你。

哪怕你真敢把东吴之兵折损干净,我也认了。

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

江山可以重新打下,但这世上我只有唯一一个,周公瑾。

“主公不必担心,我无大事,”似乎看穿了孙权的心思,周瑜朝他微微一笑,声音很虚弱,但也很清晰,“我在回南徐的路上,偶听细作探得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孙权微微吃惊。

“荆州城里扬起布幡,城外别建新坟,士卒披麻戴孝,荆州城公子刘琦和刘备的甘夫人都死了。”

孙权微微一怔:“所以我们需要派人前去吊丧?”

“不只是吊丧,”周瑜嘴角微微一扬,清澈幽邃的眸子里陡然闪射出一丝异样的目光,“前番子敬去过荆州一趟,刘备许诺我们,一旦刘琦病死,荆州就与刘氏再无牵系,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向他们讨还荆州了。”

“公瑾,照你看来,荆州城能靠口舌讨回吗?”孙权咋舌道。

“诚然不能,但刘备会欠我们一桩情,”周瑜强撑身体坐起来,胸前缠绕数圈的白色纱布细看还滲着若有若无的血色,“既然如此,乘着他夫人新死的机会,等着三月的丧期结束,再以孙刘两家联亲为由,让他来我东吴一趟就不成问题。”

……

“大叔,这有一阵子不见公绩了。”甘宁百无聊赖道。

如果不是闲来无事,吕蒙是绝对不会跟着这么个没大没小的家伙随随便便上街游逛的。自从二人回到南徐城,甘宁就一直坐不住,一天不摸一摸枪杆子浑身不舒服。

“他不是留守汉阳郡了么——这才过了多长时间,你就这么想见他?”吕蒙把眼珠转到眼角上眄了甘宁一眼,“他能跟你有好脸色?皮痒痒了不是?”

南徐不如吴郡面积大,主城街道自然也不如吴郡那般热闹繁华。此时虽然已经到了浓夏时分,但街道两旁的树木并不茂盛,这天的日光偏偏又明亮得灼目,哗啦啦倾泻而下,涂在身上,热得烫人的。

忽然隐约听到了一阵纷乱的嘈杂声,隐隐地还夹杂着鼓号铜锣。那声音远潮似的,一开始朦朦胧胧,又渐渐近了。甘宁踮起脚尖,用手遮住阳光眺望。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吕蒙打了个哈欠奇怪道。

“南徐城里,似乎来了一位远客,”甘宁心里摸准了十之八九,方才的没大没小转眼间消失不见,嘴角不引人注目地勾起一丝冷笑,“子明,还记得前些日子我对你讲过什么?此番‘兵不血刃’四个字,怕是要付诸实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