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话 冬儿出嫁

吕蒙怔了怔,牵动嘴角本想说什么,可话语最终还是哽在喉咙里。他不明白到底在发生什么,但多年从军积累的经验告诉他,周瑜的举动很有可能会在东吴政坛中引发新的波折。

“那柴桑城里的士兵,也一并跟随大都督回南徐吗?”

周瑜犹豫了一会儿,看他的口型,先是想回答一个“不”字,但转念一想,旋即又改了口,在堂屋里缓缓地来回踱步了一番,最终点头默许。

周瑜心里在想什么,吕蒙能猜到十之八九。但他不便明说。一时间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

“子明,有一句话我想送给你,即便现在用不着,将来也会用得着,”周瑜忽然一语打破静谧,转身与吕蒙四目相对,“主公永远是主公,哪怕他不视你为臣,你也必须视他为主。”

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印象里即使是对孙权讲话,他也不曾有过如此这般的认真严肃。

子明,现在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在将来善保自身。

我曾经的想法是多么天真无知。

我曾以为,只要能安安心心做个普通的将军,就不会染指纷杂的政坛。可事实无情啊,你、甘宁和陆逊都已经深陷其中,并且怕是这一辈子都在劫难逃。

末了周瑜缓缓坐下来,身上的伤处忽然又有些隐隐作痛。他闭上眼睛稍作缓解,周围烛灯的火光忽然被夜风吹得摇曳起来。柴桑府的院子里很静,静得似乎能听到月在云层中穿行的声音。各色野花掩映在已经窜高的草丛中,零零星星地,宛如星子铺在绿色的天空中。

“大都督不准备再见甘将军一面?”停了好一会儿,吕蒙这才想起一直在自己暂住处停留的甘宁和苏飞,“甘、苏二位将军已经……”

“无妨,我本来也没打算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到柴桑来,”周瑜哂笑道,脸上竟泛起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苦涩,“我跟他还是不见面为妙,否则又免不了大吵一架了。”

一番话说得吕蒙好生奇怪:“可二位将军毕竟远道而来……”

“他愿意来是他的事,我愿不愿见全在我,”周瑜仍保持一贯的冷淡风格,“我俩之前不是没有过交集。现在这个紧要关头,还是少点冲突为妙。”

吕蒙无话可说,只得欠身退下。直奔自己住处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怎么跟甘宁解释,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地淌下来,又不慎随着步伐滑进眼睛里,再混着眼泪一起流出来。

直到他远远看见甘宁,才总算放心了,脸上的愁容渐渐变成夸张的嗔怒。

“给我起来!”吕蒙一把薅住甘宁的衣领把他从自己床榻上拔起来,不想甘宁习惯性地没有系紧束腰,上衣被猛然扯开,露出遍布伤痕的身躯。

“你怎么搞的?”吕蒙见状大惊失色。借着烛火微弱的光亮,可以看到甘宁脊背上一道道红色紫色的鞭痕——虽然已经过去好些天了,但怕是当时伤得也重,那些伤痕一直没能完全消失,好些破皮的地方还结了痂,被昏暗的烛火一照,狰狞可怕。

甘宁一时间没法解释,只得尴尬地呵呵傻笑。旁边一直在坐着打瞌睡的苏飞被他俩吵醒,抬眼皮白了甘宁一眼,嘟嘟囔囔来了句“而立出头的人了,还这样没大没小”,末了又把头低得更低,继续打他的瞌睡。

“又惹事儿不是?”吕蒙叹了口气,对甘宁的斑斑劣迹也懒得过问,于是看着他满脸堆笑地把上衣穿好,披散下来的金色头发不知不觉已经长到腰间,“大都督明天就回南徐,我等也跟着一起回去——白跑一趟了,老兄。”

“这就走?”甘宁惊讶道,“难不成又是赞军的主意?”

“怎么扯到赞军了?”吕蒙对甘宁跳跃的思维表示不解,“跟你说过,赞君前脚刚走,你就来了。”

“大叔你觉得,赞军回禀主公,能替大都督说好话吗?”

吕蒙愣了一愣,突然间明白甘宁的意思了。他打心底里暗暗佩服甘宁的讲话技巧,心想这水贼头子出身的家伙到底跟一般的将军不同,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如果不是这么一来二往,平日里也真看不出来,赞军竟然会背地里捅人刀子,”甘宁冷笑一声,余光里瞥见苏飞不知何时开始紧盯着自己的眼睛,“还以为二位关系甚好呢。”

“别在这嚼舌头,他们俩关系确实很好,”吕蒙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甘宁的脑门,“只是对待荆州问题的立场不同罢了。”

“这么说来,赞军的想法是……”甘宁故意顿了顿,“继续联刘?”

“不错,”吕蒙点头认可,“而且主公估计也是这个意思。”

甘宁嘴角微微上扬,两手环抱在胸前,故作深沉道:“继续联刘是最好的办法,而且照目前的形势看,也是最后的办法。”

“啥意思?”吕蒙吃了一惊,绕到甘宁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说心里话,我同意赞军的观点,”甘宁不当吕蒙是外人,便坦言,“既然现在刘备势力发展得这么快,我们又连吃败仗,不如继续保持联盟,也好能震慑住曹操。”

“胡说八道!”吕蒙听了愤怒不已,“我们的构想原本是南北对峙,本来就没有刘备的立足之地!”

“大叔先别急,如果我没猜错,主公一定会认可赞军,这样一来,你岂不是要跟主公做对吗?”甘宁不慌不忙道。

吕蒙刚要反驳,忽然又想起周瑜才对他说过的话,顿时哑口无言。

“兴霸,照你看,现在大都督在跟主公作对?”许久的静默后,吕蒙忽然说道。

“我劝不了大都督,”甘宁故意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但是再这样争执下去,只怕刘备这边还没摆平,江东内部就要出问题了。”

但旋即他又灵机一动,凑到吕蒙耳边悄声说:“除非近期遇到机会,能让主公也改变主意——或者,能让大都督换个方法,稳稳妥妥地拿下荆州。”

“甭卖关子,你直接讲明白不就得了!”

“我的意思是,”甘宁又故意顿了顿,眉眼含笑地望着吕蒙奇怪的神色,“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

甘宁郑重地点头:“对。不需要战场上正面交锋,就能逼迫刘备不得不还我荆州。”

末了他忽然又想起一个尘封已久的疑问,连忙问道:“子明,方才你说,刘备已经攻下了武陵?”

“诚然是,”吕蒙被他这一惊一乍弄懵了,“武陵太守金旋不愿意为刘备效力,已经身首异处了。”

金旋?

宛若晴空一个霹雳,听到这两个字,甘宁身子猛然一颤。

那年朦朦胧胧的记忆,飞鸟一般撞上心头。

金龙,我的金大哥啊。

如今你们兄弟二人,可以九泉下相见了。

说来也巧,你和你堂哥,最终都是死在“官僚”二字上。只不过一个是戏中人,一个是局外人罢了。

……

“孝则……这么大声势,却也不怕……”

孙晴娇羞地望着顾家屋舍连绵不断的张灯结彩,绯红的浓云染上抹着艳妆的脸颊。

“六合相应、岁逢大吉,怕什么!”顾劭浅笑,身穿一袭降红色的黑边金绣锦袍,上面绣着雅致兰花的镂空花纹,镶边腰系金丝滚边玉带,衬得他贵气天成。一身红色系衣装的他似乎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书生之气,显得成熟稳重许多。俊朗的脸配上精致的明眸皓齿,与乌黑发髻上戴着的玲珑小冠,愈显得玉树临风、英姿焕发。

顾劭之所以选择今天作为他和孙晴成亲的吉日,倒也不完全是照应六合。顾家是江东大族,屋舍连绵、人丁兴盛,也难得寻着个大喜的日子,故而每座房屋都打扫一新,装扮上红色黄色的绫罗绸缎。

孙晴的装束与以往不同,粉红玫瑰香紧身袍袍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系着金丝线纫边的大红色束腰,两条缎带从肩头绕到身后。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显的体态修长妖妖艳艳勾人魂魄。手挽屺罗翠软纱,风髻雾鬓斜插一朵娇艳可人的牡丹花。

人们听说吴郡顾家的少公子迎娶了大名鼎鼎的讨逆将军的女儿,纷纷前来庆贺。一时间顾家大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孙晴好奇地朝院子里的人群踮脚望去,忽然间目光接触到了什么,令她掩口失色。

顾劭注意到了孙晴的表情变化,连忙顺着她的目光眺望——人们大多穿着红色调的规整衣装,若是不细看面容,即使有熟人也很难辨认。

他的目光停留了没多久便离开了,但孙晴却始终瞪大眼睛盯着一个方向——从人缝里隐约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红衣男子,戴着与精致脸型极其相称的金色冠帽,冠帽上的红缨与金色镂空珠饰光彩照人。

是他?

怎么会是他?

孙晴心里一紧,手掌心里不自觉地沁出汗水。

那红衣男子不像周围人一样喧哗凑热闹,而是神情谦逊地帮着家里的书童给客人倒茶水。先前两杯没什么异样,倒了第三杯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那男子忽然端着杯子向后微微侧了侧身,身影在人群里隐没了一小会儿,旋即又转回身继续倒茶。

当书童把这杯茶端给顾劭的时候,孙晴的心跳得更剧烈了。她焦急地望着顾劭,朱红的嘴唇动了动,不料未及开口顾劭已经将茶水一饮而尽。

“怎么了?”末了顾劭发现孙晴脸色有些不对劲儿。

孙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明说方才自己在想什么,但心里头总感觉有小鹿在乱撞。顾劭却只当她是深闺碧玉,不曾见过这许多人,便将空杯交还给书童,旋即擎起她的手,二人一道向里屋走去。

跨进门槛的一刹那,孙晴刻意回头张望——方才那红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从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冬儿,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像我父亲一样了。”顾劭笑道。

“孝则,你是说……”

“我会在江东做官,会走上江东的朝廷。”

“为什么?”孙晴吃惊道,“孝则不是只喜欢安闲宁静的生活吗?”

顾劭摇头,那眼神似乎在像某个人道别一般:“可是现在我娶了你,我就是江东皇室的一份子。别忘了,你曾对我说过,当初你叔叔并不想把你许配给我,不是吗?”

孙晴咬咬糯唇,惭愧点头。

“所以我要尽量做得让你叔叔满意,”顾劭爱怜地替她整整被风吹折的屺罗翠软纱,“为了你,怎样做我都愿意。”

却说那红衣男子步出顾家大院,一路沿着僻静处往回走,脸上表情没有何大的变化,心里却在不住地自嘲。

陆逊啊陆逊,亏你还曾经千方百计地陷害江东前线,如今面对着一个尚未入仕的书生娃子,你怎么就手软了呢?

“到底还是为了郡主,”他苦笑道,“为了有朝一日亲手除掉刘备,我可以相信主公,也可以原谅大都督。只是你,让我这辈子,都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