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话 从中斡旋

“喂,你怎么了?”甘宁大吃一惊,连忙赶过来,俯身从陆逊垂下的头发底下探头望他的脸。不巧恰在此时,一滴泪珠恰从陆逊脸颊上滑下,不偏不倚地正中甘宁额角。甘宁愣了一愣,又转头望了望干站在一旁无聊透顶的苏飞,旋即会意一笑。

陆逊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掉得实在太不合时宜,尤其还当着甘宁这样毛手毛脚的家伙的面,一时间脸色绯红。但他很快就发现,甘宁似乎并不是不适合在这种情形下出场。他就一直默默地在自己面前站着,在街道一侧不引人注目的白杨树下,两个人对面而立。阳光被婆娑的树影扯碎,碎金一般散落下来,掉在二人身上,一团一团暖融融的。

甘宁至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但对于陆逊来说,这般的缄默简直就是挽回他颜面的救命稻草。他抽噎着,双肩抖动得厉害,偶尔用手背擦一下眼睛,粘在手背上的泪水被阳光一照,明晃透亮。

“兴霸……”陆逊欲言又止,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攀上甘宁的衣袖,声音里的哭腔越来越浓。

尽管自己身上本就穿得宽松的衣襟被他这么一扯,腰间和领口处已经走了形,露出隐隐带着青紫色伤痕的前胸和肩头,但甘宁没有回避。面前这个哭得孩子似的年轻人诚然不是他印象里的陆伯言,但无论是谁都无妨——无论是朋友,或者曾经的宿敌,只要那个人需要,甘宁就愿意,一直守在他身边。

“你就把我当个垃圾桶好了,”他半开玩笑道,气氛稍微缓和了几分,“有啥不愉快的就当是垃圾,丢给我就成。丢干净也就没事了。”

陆逊被他逗乐了,一时间笑声里带着哭腔,泪水纵横的脸上挂着笑容,不知道有多奇怪。

“无妨,鸡毛蒜皮的小事。”陆逊摇头,末了又用手背擦拭干净脸上的泪水,笑容里褪去了方才的阴冷,而换上了阳光一般金灿灿的颜色。时值午后一刻,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三两成群,说说笑笑,身影被阳光浓缩成一小片阴凉。

看见陆逊笑容的那一刻,甘宁激动得近乎发狂。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再去打听那些陈年老账。有一瞬间他蓦然觉得,如果能用默默守护的方式挽救一个人,那么这世界上就能少一个金龙那样的悲剧。

或许现在的陆逊正像弱冠出头的金龙,在受伤最深伤口最痛的时候,需要的是一言不发的理解,而不是滔滔不绝的抵触。

“日后你有什么打算?”陆逊忽然问道。

“先别提日后,眼前事还没办完呢,”甘宁自嘲般地笑笑,自然地甩了甩飘到眼前的金色头发,“我这就得出发去一趟柴桑。”

“是吗?”陆逊学着他的样子,表情夸张道,“主公刚下令释放你,就能由着你擅自出行?”

“这不无妨嘛,权当我以个人名义探望老朋友,”甘宁灵机一动道,“若是这样都不成,那这吴郡岂不是座更大的牢狱?我俩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出来呢?”说罢望了一眼苏飞,两人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

甘宁不曾去过柴桑城,更不会想到这座建在长江下游的小城,竟会如此精准地触动他心里最敏感的神经。遥遥望见主城墙轮廓的时候,甘宁和苏飞恰好走在离江边不远的地方——从这个角度眺望泊在夕阳余晖里的柴桑城,俨然如同静默的处子一般,孤零零地守望着长江。

甘宁愣了愣,眼前的景象仿佛一把利斧,一下子劈开他早已落满灰尘的记忆之门。他坐在马背上怔住了,两只眸子久久地凝望着柴桑城的轮廓。十多年前也曾在临江城外的江边见过这番图景吧?甘宁努力地溯回自己的记忆,隐隐地想起自己在临江城做水贼的那段峥嵘岁月。

他有意无意地望了望江面——波光粼粼、炫彩流金的江涛在远处与被火烧云烧得通红的天空融为一体,琥珀一般。

忽然有什么东西,带着许多年来热血沸腾的记忆,刹那间飞鸟一般扑上心头。

锦帆!

甘宁两眼里立刻闪烁出无与伦比的喜悦。是啊,江上锦帆的故事,会不会也像那些远古神话一般,在岁月的涤**中被留下来,成为临江城的一个笃定的符号呢?这些他太想知道了,却又无法得知。柴桑与临江,一个在长江中游,一个在下游,都是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古老城池,能让远行的游子,刹那间顺着时空长河逆流而上。

两人进了城。城里很安静,有着小城独有的寂寥静谧,抬头仰望,隐约能看见火烧云的尾巴。

“子……大叔?”方准备寻着个旅馆暂且休憩,不料甘宁老远看见一支巡视的队伍,为首一人络腮胡子、浓眉大眼,身着一贯的黑色铠甲与蓝色战袍。

“你到底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吕蒙老远就下马,直冲着甘宁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孩子气地扯着嗓门道,“好好喊我一声子明能累死你不是?”

“啊疼!疼……”甘宁脑袋被揪得朝一旁歪去,赶忙求饶。一旁苏飞看得笑痛了肚子。

两人闹了一阵儿,吕蒙也没兴致了。一行人并肩赶回柴桑府邸。

“前段时间你不是才回吴郡?”吕蒙对甘宁的无理由出现感到颇为奇怪,“主公派你来的?”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想着到柴桑来,而不是荆州前线,”甘宁揉了揉被揪红的耳朵,“我自己愿意来。”

吕蒙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儿,才徐徐道:“最近接客频繁——赞军刚刚来过一趟,若是再早三天,你应该能见着他。”

“赞军?”甘宁忽然愣住了,一种预感在心底油然而生,“鲁子敬?”

“诚然,”吕蒙微微颔首,眉毛微蹙,“而且还有一个更让人人揪心的情况。”

“子明请讲!”这会儿甘宁也来不及逗乐子了。

“大都督与赞军关系要好,也就告诉他我们准备厉兵秣马,趁机袭取荆州的计划,”吕蒙叹息道,“直到赞军离开我才反应过来,倘若他把这计划回报主公,大都督怕是要有麻烦。”

“那何止是有麻烦,”近日的事情已经逼着甘宁产生了一种对于政治的、特殊的敏感度,“子明你告诉我,现在大都督的军队驻扎在什么地方?”

“一部分让程普将军带回去了,另一部分就在柴桑城里,”吕蒙坦言道,末了紧接着补充,“兵权也在大都督这里。”

“兵权……”甘宁心里惴惴地喃喃道,“兵权才是罪魁祸首啊,怎么偏偏这个祸根子要留在这里……”

“什么意思?”吕蒙一愣。

甘宁只是摇摇头,并不说话。方才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将他原本平静如雨后天霁时湖水般的平静,刹那间变得波涛翻涌、巨浪滔天。

……

吕蒙隐隐看见府邸里亮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心知是周瑜又在熬夜看一些他捉摸不透的书卷,既然自己是他的爱将,也就不再施礼了。由于迁徙劳累,再加上柴桑当地气候湿润,这些天里周瑜的伤病一直时好时坏,有时候半夜里痛醒,剧烈的咳嗽让他心里害怕——这些吕蒙都明看在眼里,但他没法直截了当地跟周瑜讲,他知道周瑜也听不进去。也不知他为什么会咬定荆州城不放松,只好纵容他的固执了。

“都督,甘将军到了。”

周瑜不动声色地合上手中书卷,再稳稳地放在案桌上,神色狐疑道:“他一人一骑?”

“还有苏将军,两个人,”吕蒙心里直打鼓,暗想着大都督为何不奇怪甘宁怎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反而先关注他是不是一个人,旋即又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靠近一些低声道,“二人不曾带着军队,都督放心,肯定不是主公派遣来的。”

“我想什么你都能猜透,”周瑜轻笑一声,两人相视会心一笑,“子敬有什么回信吗?”

“不曾听说,”吕蒙坦言,“但是我个人认为,赞军一定会先去南徐回禀主公。”

“你没想错,这是子敬一贯的作风,”周瑜点头,嘴角又漾起一丝苦笑,“而且我在此厉兵秣马准备偷袭荆州的事,也难不了要走漏风声了。”

“那为何还要告知赞军?”吕蒙心里好生奇怪,“莫非又是疑兵之计?”

出乎意料地,周瑜连连摇头,目光忽然变得猎鹰一般犀利:“先前是,此番不是。我不会放弃荆州,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够剪除刘备的机会。”

“可是我们现在没有机会啊,”吕蒙脸上显出难为情的神色,“前几日的战报,刘备取下了武陵和长沙,荆南四郡已经尽在其囊中——一时半会恐怕很难。”

“不会很难,”周瑜还是保持着他惯有的冷淡语气,“现在还是自家事更难对付。明天我启程回南徐,亲自面见主公,告诉他前线的情况。”

“大都督指望主公会发兵支援前线?”吕蒙的神色有些不可思议,“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周瑜打断了他的话,霍然起身,语气比方才生冷许多,“哪怕这一趟纯粹是告知主公前线的战况,我也必须要回去,否则我会惹上更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