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话 迷途知返

甘宁笑了一阵儿便没趣地止住了,但苏飞一直在等——本以为这家伙向来在最危急的关头能想出最绝妙的点子,不料这回纯粹是在敷衍他找乐子。苏飞既不耐烦又无奈,抬手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拳头,不料手指关节正敲在甘宁肩头的一处竹条抽出的伤痕上,顿时他表情痛苦,身子一软,无力地靠着墙角瘫坐着。

“别装了你,”苏飞不自在地在衣角上蹭蹭粘在手上的药汁,见甘宁那副模样,有些心疼,但嘴上还硬,“闲着也是闲着,倒也想想办法呀。”

“你有本事你想,”甘宁赌气似的故意把头抬得老高,鼻孔朝天,末了又忽然开玩笑似的说道,“说不准儿哪天主公闲下来了,再想起来我这不明不白惹上身的祸事,我这条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呢。”

苏飞也懒得跟他搭话,就从另一侧的墙角里坐下来。四周阴凉,偶尔听见头顶上传来细小的风声。两个狱卒守在门前,清一色的灰黑装束,提着长刀,木木楞楞地,石雕似的站着。

两人犯着迷糊,忽然隐约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苏飞没当回事,只是自顾自地打瞌睡,甘宁却竖起耳朵仔细辨别了一会儿,两只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立即明亮起来,旋即欣喜地来到苏飞跟前。

“嘿伙计,有人来了。”甘宁摇晃他的肩膀,因瘦削而突出的骨骼摸起来有些寒渗人。

苏飞把眼皮翕开一条缝儿。一句话的功夫,那人已经到了铁门前,色泽鲜艳的大红衣袍在黑暗的牢狱里十分醒目。由于外面天亮阳光刺眼,牢狱里又阴暗得很,那人不得不瞪大眼睛仔细辨别方向。

也就趁着这个当儿,甘宁认清了那人的面容。

“伯言!”他欣喜道。

“是我,”陆逊微微一笑,旋即向狱卒出示了一道金令,“主公有令,释放甘、苏二位将军。”

……

“伯言,你没有跟着主公去南徐吗?”

“……”

“伯言,主公为什么突然决定释放我?”

“……”

“伯言……”

“兴霸,你话是有够多,”陆逊好笑又好气地望了他一眼,深棕色的眸子里向甘宁传达了一种感觉,“照我看,好不容易重见天日,你不应该先仰天大笑三声吗。”

甘宁却忽然缄默了。方才与陆逊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觉得面前这人竟然不像是陆逊——至少不像他以前认识的陆逊。印象里,陆逊从来不曾对任何人笑过,成天脸上木无表情,无论遇见什么事情都冷漠淡然,让人无法接近。

他仔细审视着陆逊精致秀气的面庞,陆逊也跟着他缄默,嘴角漾起的笑意一直不曾消失。

“伯言……”甘宁欲言又止,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他最初一次见到陆逊时的情形。那时候还没有与曹操赤壁交战,他是在某个晴朗天气与凌统一齐出现在他面前的,着实让他措手不及、尴尬不已。

“主公因为什么把你抓起来?”陆逊忽然问道。

甘宁一愣,旋即不自觉地挠挠后脑勺上金黄色的头发。

“无妨,兴霸觉得不方便就算了,”陆逊会心一笑,又低头看了看那道木质镶金边的令牌,眼神玩味,“主公向来对我深信不疑,释放二位的建议是我向主公提出的——只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

甘宁不好意思地笑了,但笑容却明显不自然。

风里夹杂着一些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三人闲来无事,并排往吴郡街心走。一路上越来越热闹,脚下的路铺着赤红色板砖,上面刻有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道路两旁清一色栽种着白杨——虽然还没有长高,但已然茂盛苍翠,郁郁青青。阳光像个顽皮的孩子,从半空中滑落而下,纷纷掉进树叶的缝隙里,打着旋儿碎落在地上,铺了一地不疏不密的金色斑点。

忽然看见一个小黑点儿,从半空中滑翔而过。

甘宁用余光注意到,仿佛正照应了那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陆逊的表情陡然变了变,刚直的眉毛微微蹙起,但很快又重归那种少见的、暖暖的笑容。

陆逊刻意舒展双臂做出伸懒腰的动作,眼睛却趁机牢牢盯着天空上的那个小黑点儿。末了他下意识地摸摸衣襟,手指碰到了一个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的小哨子。

忽然听见一阵儿孩童的嬉闹声,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走进才发现街边有个瞄靶子射箭游戏的小摊儿,几个孩子一人挽着一张与自己身形极不相称的木质大弓,正朝远处立着的五六个靶子瞄准。

陆逊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先摸起一支箭看了看,又用手扭了扭陶制的箭头,旋即嘴角不引人注目地微微一勾。复而放下箭,又拿起那张弓上下打量。

“这位先生……”摊主见来了个富贵公子模样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魁梧、身上带着伤痕、一头金发的汉子,以及一个面容瘦削但气度非凡的将军模样的人,登时心里直打鼓。

陆逊也不答话,从衣襟里摸出两个铜板递给他,旋即取了一支箭,一只手操持着箭身,就将那陶制箭头狠狠向路边的树木砸去。顿时“啪嚓”一声,陶制箭头破碎一地。

末了陆逊更不说话,从袖筒里摸出一只银亮亮的锋利箭头,熟练地安在箭身前端。他的眼珠微微朝上一转,嘴角的笑意阴森寒冷。

“先生,这里不能……”摊主见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制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陆逊极其娴熟地弯弓搭箭,那弓长时间供给小孩子玩耍,忽然被拉成满月状,不自在地“咔咔”作响。陆逊瞄准天空中盘旋的小黑点儿,稳住箭身后迅速放了一箭。伴着利箭撕裂空气的声音,那支箭正中目标,空中那物摇晃了两下,又往前飞了一小段距离,便直直栽下来。

甘宁和苏飞觉得奇怪,待走近看时,却是一只通体黑色的鸽子,脚上绑着一个小圆筒,被这一箭精准射穿脑壳,喋血满地。

“好箭法啊,伯言,”甘宁夸张而不可思议地望了陆逊一眼,“不过你射下它来做什么?”

陆逊谦和地交还了摊主的弓,留下他楞楞地盯着三人的背影,心里好生奇怪。

“无妨,忽然想消遣罢了,”陆逊走上前来踢了踢那只死去的鸽子,脸上的笑容比方才更加阴冷怕人,“信鸽,为难收信人了。”末了转身向着街心方向继续前行。

甘宁和苏飞连忙跟上他。陆逊不说话,又是一阵儿缄默。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阳光比方才更灿烂了,透过蓝宝石般偶尔氤氲着薄云的天穹泼洒下来。

“难得清闲半日,”甘宁刻意挑起话茬儿,又用胳膊肘戳戳苏飞,“不如到伯言住处坐一坐?”

“黄毛水贼,你也给我规矩点儿!”苏飞故意气呼呼地回敬他。

虽然二人的话都被陆逊听清了,但他一直微蹙着眉毛,沉默不语。脸上的笑容竟带着几分狰狞,狰狞得让人胆寒。

刘备,我真是,看错你了。

我本以为我这样不动声色地向你提供讯息,多少能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没想到你居然想要向孙权告发我。若不是身在蜀中的朋友告知我,说不定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

原来有人奸毒至极,念完经就打和尚,想让我走投无路,想让孙权也不再信任我,让我彻底成为被世道抛弃的孤儿吗。

陆逊越想越气,一只手紧紧攥拳。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指骨已经被攥得咔咔作响。

“信不信,倘若这些事情不会东窗事发,我陆逊这辈子,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跟你拼命。”他喃喃道,声音很低以确保甘宁和苏飞听不到。

“伯言,”甘宁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一件事儿。”

陆逊怔了怔。

“我还在前线的时候,大都督曾让我转告给你一句话,”甘宁极其认真道,“不知现在当讲不当讲。”

“甘将军但说无妨。”陆逊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身子晃了一晃,隐隐觉得心里有一扇尘封的门,正在悄悄地,被一把钥匙缓缓打开。

“大都督让我转告你,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要与江东孙氏扯上牵系,”甘宁神色从未见过得认真,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似乎能比嘴巴传递出更多的讯息,“他说,政坛昏暗,希望你能明哲保身。”

陆逊愣住了,脚步也迈不开,就呆呆地站在原地。

霎时间,耳边的嘈杂人声似乎全都消失不见,浩大天地间只剩下他和甘宁两人。

“大都督是个心细的人,他知道你不喜欢上战场,但他也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主公身边,”甘宁徐徐道,眉宇间晃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而且,大都督让我传话的原因,不是没法和你见面,倒像是不愿和你见面。”

像是被人猛然向后推了一把,陆逊一个趔趄差点被路上的石子绊倒。呆滞的目光盯住一个方向,直到两只眼睛都变得酸痛起来。

“他……他难道不……记恨我吗?”许久,才听见陆逊自言自语般地喃喃,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一圈,“或许那会他留住我的原因,就是怕我上了战场,落得我爹那样的下场……”

“伯、伯言?”甘宁被忽然改变的气氛吓了一跳。

“这些日子,我一直固执地以为,那天是大都督允许我爹擅自出兵,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要为我爹的死负责……”陆逊完全没有理会甘宁,继续自顾自地言语,声音渐渐变得哽咽,“所以,这些天里我一直绞尽脑汁与他作对……怎么到头来,他还会想着要保护我……”

为什么会这样。

周瑜,你告诉我,你是真的不记恨我吗?

因为那年我爹的事,我已经在你面前犯下了滔天大罪。我私通刘备,我用信鸽告知他你的动向,我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取下了本属于你的战利品,那南郡、荆州和襄阳三座城池——这些你究竟是不知道,还是心甘情愿地对我一忍再忍?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当初的做法是多么幼稚多么无知。现在这般的潦倒,就是我私通刘备的下场。是我眼睛瞎了,才遇见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大都督,我想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把我这些天犯的过错,加倍补偿给你。”陆逊低下头,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滚落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