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话 颜笑解惧

那晚,甘宁彻夜未眠。

到了二更之后,城外的嘈杂声渐渐小了。从城楼上望去,虽然还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但走动的人影已经就看不见了。甘宁一直坐在城头上,偶尔枕在胳膊上眯缝一会儿,但稍有风吹草动便会陡然惊醒。

甘宁忽然想起了当年他在临江做水贼时藏舍亡命的情形——说来也可笑,当年他贼害官员后四处躲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景象倒也与这相似。他苦笑,自嘲一般地,露出虎牙和酒窝,但笑着笑着眼眶就湿润了。

四周寂静下来,仿佛广阔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彝陵城头上,迷茫而不知所措。曹军已经在城下安营扎寨,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个水泄不通。甘宁凝望着城下黑压压的一片,脸上的苦笑渐渐变成了极度扭曲的悲伤表情。眼眶里再也蓄不住泪水,任由它顺着脸颊流下来,流到嘴里,被料峭的春风一吹,苦涩冰凉。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既然没有人看见,流泪又何妨?

甘宁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眼泪,深深的负罪感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他忽然想起当年受困于黄祖的情形。当时的他落魄至极,万念俱灰时,幸亏有苏飞勇闯刑场才把他从绝望的边缘拽回来。可是现在,他是这队兵马的主帅,他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附。何况彝陵是和南郡互成掎角之势,一旦彝陵出了问题,南郡那边的江东军主力也势必会受到影响。他若是放弃了,失败的将不止是他一个人。

甘宁常常叹了口气,两只手抱住脑袋,表情痛苦不堪。

可笑啊,真是可笑。

当初年少轻狂,本以为,想忘记的就一定能被忘记,想追求的就风雨无阻——结果到头来,还不是碰了一鼻子灰。

末了他又鼓起勇气俯视城下的曹兵。忽然听见一声弓弦响,甘宁本能地躲避,一支绑着绢帛的箭飞到他眼前,由于射程不够,悠悠地一头栽到地上。

甘宁把它拾起来,取下绢帛,照着月光细看。末了轻蔑地冷笑一声,随手将它丢在一边。

“给我下劝降书?”他冷笑道,尽管他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但天生的傲气在他胸腔里燃起一股怒火,“为时太早!”

他怒视城下。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那片黑暗里一定有一双眼睛,此刻也像苍鹰盯紧猎物一般,牢牢地锁住他。

甘宁摇摇头,不再往城下看,而是朝远方的天穹眺望。天幕森蓝,月光皎皎,偶尔有几颗星子,闪闪发亮,泡在黑水银般的夜色中。他下意识地望向江东军主力的方向——也不知南郡城下的情况怎么样了,如果尚好的话,往彝陵增派援兵也不是不可能。

正遐想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你从小就是夜猫子,”苏飞一脸不合时宜的浅笑,学着甘宁一贯的样子两手环抱倚在一旁的红漆雕花柱子上,“再这样下去的话,赶明儿说不定你会在马背上睡着呢?”

“这时候你还蛮有心情?”甘宁满脸诧异地回头。

就在那一瞬间,甘宁忽然觉得,离他不远的苏飞,已经完全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苏小四了。那猎豹一样锐利的目光、孤狼一般飒爽的风姿、猛虎一般威武的气魄,此时此刻完全凝聚在苏飞一人身上,让他陡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让甘宁也认不出来。

“兴霸,我赐你一句话,”苏飞忽然严肃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到甘宁面前,两人的目光正正好好地对在一起,“你别忘了你是谁。”

我是谁?

甘宁一怔。

“你是甘宁,”苏飞声音很轻,但足以让甘宁把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你是东吴的先锋甘宁啊。”

甘宁禁不住退却一步。

周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万籁俱寂。偶尔有微小的风踅过来,隐隐地竟然觉得冰冷刺骨。

笑容渐渐爬上了甘宁的脸。他仰起头望着天穹——如果不是夜里寂静,他真的想放声大笑,大声地,将他郁积在胸中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失望都付之一笑。

苏飞,好兄弟。

真正到了这种时候,最先帮我的人,总是你。

在临江城认识你的时候,我才十来岁光景,不曾想认识了你,其实就已经改变了我的一生啊。

“兴霸,如果我没记错,我曾经对你说,‘越锋利的刀子,就越容易折断’,不是么?”苏飞也跟着他笑道,“当时你喝得醉醺醺的,借着酒劲儿跟我讲,‘如果不锋利,再精致的刀子都是废品’。”

“不错,不错,”甘宁点头,俏皮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苏飞的鼻尖儿,“现在到了我们锋利一番的时候了。”

说罢两人一起笑起来,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仍被春风扯出去很远很远。

……

“曹仁不是等闲之辈,”周瑜神色凝重地望着一身戎装、精神抖擞的吕蒙和凌统,心里五味陈杂,“他自己在南郡城下跟我相持,却暗中派曹纯和牛金到彝陵围困甘宁——我太低估他了。”

吕蒙下意识地抬眼一瞧,却见周瑜长身玉立在一张地图前,手里端着灯烛,眉头紧锁,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嘴唇。

“我们得去救他,”吕蒙试探道,差点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无论如何,甘宁也是东吴大将啊。”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身边凌统的身子猛然一颤。

吕蒙把眼珠转到眼角上去瞅凌统。由于是在夜晚,烛光多半被自己的身躯遮挡,再加上凌统前额的发又多而长,因此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吕蒙能猜到,此时的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但凌统始终没吭声,算是默许。

本以为周瑜会爽快地答应他,但吕蒙还是猜错了。

周瑜似乎一直拿不定主意,端着灯烛在地图背对着他前来回踱步。烛光和月光混杂在一起,发出清冷的橙色。

“你在犹豫什么?”

周瑜一惊,却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声音,像是从缥缈的天际传来一般,久久回**在脑海。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我不知道……”周瑜下意识地回答,尽管周围并没有人这样问他。忽然,他手里的灯烛撞到了撑地图的木架,那灯烛顿时从他手里掉落下来,“咣当”一声,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两个转儿,熄灭了。

“都督,”吕蒙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兴霸是你当初向主公举荐的,现在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对他负责啊。”

对他负责。

这个时候想倒想让我对他负责了。

“此番我若救了他的性命,今后他还会拦着我与刘备交手,”周瑜喃喃道,却突然话锋一转,“但我也不忍心放着他不管啊。”

夜色似乎比方才更深了,风也冷了起来,在耳边呼啸而过。半满的月散发着清冷的光,照亮了一小片浓浓的乌云。偶尔有一两声鸟鸣,撕裂这难以忍受的寂静。

“都督,这都已经三天了,如果再不决断,怕是来不及了!”吕蒙焦急道,两腮上的胡须渐渐被汗水浸湿。

身旁的凌统一直默默无言,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吧,”周瑜忽然绕到凌统面前,俊朗秀气的眸子在黑暗里星子一般闪亮,“公绩,我亲自领兵去救甘宁,这里的事情,暂时交给你,可以吗?”

凌统抬头与他四目相对。那一瞬间,面前这个尚年少的将军眼神里所有的惊惶、所有的不解,周瑜都读懂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冲动,万万不该在凌统面前提起“甘宁”两个字,尤其是在甘宁身陷险境的时分。

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起来。周瑜不想让凌统回忆起那些悲伤的往事,但也正如吕蒙所言,于情于理,他必须要分兵去救甘宁。周瑜心烦意乱地转过身去,正犹疑不定间,凌统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十日之内,可以代任;十日之后,存亡由天。”

好像在幽深的密林中忽然看到一丝光亮似的,周瑜惊讶不已。他回头,凌统像往常一样自信里略带些小聪明的笑容令他大喜过望。

……

甘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当他望着断水缺粮的江东兵卒发愁时,苏飞兔子似的窜到他面前,照脸丢给他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周泰?”甘宁将信将疑地猫着腰躲避着朝城里射来的箭雨,趴在城头上往下看——只见那黑压压的曹兵阵营,忽然被一彪军马冲开一个口子。那队人马打着“周”字旗号,为首一人身披重甲,**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手中一把长矛挥舞得呼呼生风,宛若围在他身边的一条游龙般,所到之处,寒光慑人,鲜血四溅。

“真的是幼平!”甘宁欣喜若狂,全然不顾零零星星的箭矢还在往城里射来,“我们得救了!”

回头看苏飞,他却是一脸鄙弃的样子。

“所以这就是你的办法?”苏飞照他肩膀甩了一巴掌,故作嗔怒道,“坚守不出,还坐在城头上自顾自地得意,还不就是干等着援兵来么?”

“除非你让我开城迎敌。”甘宁带着笑意不客气道。

苏飞拿他没辙,也只好住口了。

二人带着彝陵城里剩下的江东军出了城。此时城外的曹兵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城下曹军的将旗和兵器堆得乱七八糟。甘宁一路上左顾右盼地盯着地上的战利品出神,忽然**那匹黑马停住了。他猛地一抬头,望见面前那熟悉的黑甲白袍与红英长戟,顿时大吃一惊。

“都督?”甘宁顿时头顶上的金毛都竖了起来,“怎劳烦都督……”

“怎么了?不欢迎?”周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甘宁连忙不知所措地摆手:“可是南郡城下的我军主力……”

“留给公绩了。”周瑜笑道。

甘宁一愣神。

“是公绩在统领主力。”周瑜好像故意挑逗他似的。

凌统?

凌统真的是你吗?

你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大都督吗,难道你忘了我是谁?

我是甘宁啊,我是你的杀父仇人,那天祭坟时,我还答应过你爹,要守护你一辈子。你又何必再给我做这个人情,让我这辈子的罪孽,无论如何,都还不清呢。

“够惊喜吗?”一旁的吕蒙朝甘宁撇撇嘴。

“大叔……”甘宁还没回过神来。

“再说一遍你这毛贼不许叫我大叔。另外,别高兴太早了,”吕蒙故意卖关子,“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