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话 南郡失利

甘宁故意用极其夸张的表情瞥了吕蒙一眼。

“子明没骗你,”周瑜眼看着甘宁那口型就像“大叔”二字,干脆直接跟他挡了回去,“方才曹兵狼狈败退,如果不错的话,他们一定会走彝陵城南面的偏僻小路。”

“所以我们应该在那里设下埋伏?”甘宁试探道,金色的头发被阳光一照,灿灿发亮,全然不顾身旁的苏飞再一次把脸板得硬可以踢出响儿来。

“都是子明的主意,”周瑜回头望望吕蒙,二人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乱柴塞路,曹兵马不能行,自然会放弃马匹徒步离开。”

甘宁食指和大拇指架在下巴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正谈论间,忽然有一个斥候急急挥动马鞭,风尘仆仆从远处向这边跑过来。

“禀大都督,曹兵果然取小路而走,被乱柴阻挡,纷纷弃马,我军缴获战马五百多匹!”

“大叔,真有你的!”甘宁大喜过望,假装狠狠地拍了拍吕蒙的肩膀,却被他肩头凸起的重甲硌疼了手。他半吊着手吃痛地摇晃,脸上阳光灿烂的笑容似乎能照亮整个世界。

……

夜深了。

说实话,与白天相比,在甘宁脑海里留下印象更多的,还是深夜。怕是也只有这个时候,能忙里偷闲好好休憩一番。甘宁平日里喜欢饮酒赏月,但每到一处,与他相识的人总免不了要冷嘲热讽几句,说他金盆洗手后读了些诸子百家,先前那个浑身痞气的水贼头子竟然也多了几分书生气息。

但甘宁从来不计较这些。他打小就喜欢赏月,无论是初一的弦月,还是十五的满月。小时候他经常躺在船头,听金龙给他讲那些来自大江的传奇故事。月是少不了的陪伴。金龙曾对他说,临江踏月,寻的是一份怀古惜今的情怀。当时的甘宁还小,但现在他明白了。今天的人已经见不到过去的月,但今天的月也曾经为故人投下过一片光明。

因此,每每到了明月皎皎的夜晚,他总迟迟不肯入眠。透过天穹之上的那一轮玉盘,仿佛自己的整个过往,那些旧事旧人以及坐落在遥远巴蜀的临江小城,全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甘宁灌下一杯酒,感觉全身稍稍暖和了些。初春的天气到底还是冷暖多变,刚刚才感觉到一丝来自春天的暖意,陡然间寒风一吹,那仅存的一点暖意便又捉迷藏似的,倏忽不见了。甘宁的目光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游离,忽然就停留在自己穿得整齐的月白色衣襟上。

他“扑哧”一声笑了。也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变得讲规矩懂礼仪了?上衣的领口和剑袖末端因为穿过铠甲而稍稍有些褶皱,还隐隐约约沾着些血迹。

然而即便如此,苏飞口头上还是跟自己过不去。甘宁无奈地摇摇头。

“我没看错,你真属夜猫子的。”不料想苏飞苏飞到,这小伙子像往常一样两手环抱,悠闲地站着,穿着一身轻便的衣装,剑袖绑腿的样子与自己做水贼那会儿很像,瘦削的身子让他的肩膀显得比同龄人窄一些。

“还说我呢,”甘宁咧嘴一笑,忽然童心大发,“啪”地一声把酒樽丢掉,就朝苏飞扮鬼脸,俊郎刚毅的脸一半泊在月光中,读了一层透明的霜似的,“你大半夜找我做什么?”

苏飞倒不像甘宁那样孩子气,俨然一副深沉而成熟的模样:“是公绩让我来告诉你,明天我们主力就要集中攻城了,你真不怕在马背上睡着?”

“攻城?”甘宁眨巴眨巴眼睛,又朝着远处南郡城楼的方向瞥了一眼,旋即又大笑道,“彝陵都攻下来了,南郡也就是孤家寡人,何愁攻不下呢。”

一颗小虎牙也泊在了月光里,银亮亮的。

“你别忘了,”苏飞却不喜欢跟着他说笑,也从不像他那样有临阵磨枪不亮也光的胆量,“虽然胜算大多在我们手里,可曹仁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况且——”

不等他说完,甘宁早上前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况且还有一分胜算握在刘备手里,是也不是?”

苏飞脸上带着甘宁的手连连点头。

甘宁忽然也跟着沉默起来,沉默得有些不像他本人。

末了他忽然转身离开,走进茫茫黑夜中的吴军营帐深处。苏飞想要喊他,但终究因为周围令人窒息的静谧,没能出口。

果然不出甘宁所料,中军帐里还亮着灯——尽管灯火微弱,还在风中摇摇曳曳,但烛火勾勒出一人的剪影,还依稀可辨。

“公瑾。”甘宁站在营帐门口轻唤。

周瑜“啪”地合上手中的书卷,抬头看时,却见甘宁满脸一贯的阳光笑容,斜斜倚在帐门前,有些扎眼的黑色披风被游走的微风一下一下扯起来。

“我打前锋吧。”不等周瑜招呼他,甘宁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金灿灿的头发在烛火的照耀下仿佛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

周瑜诧异地蹙了蹙眉。

“不说笑话,明天让我打前锋吧,公瑾,”甘宁突然收敛了笑容,转而换上了一副严肃又不失亲切温和的面孔,“我们还不知道南郡城里的情况,如果能攻下城池就让我先进去,万一出了点差错也不要紧。”

甘宁满脸希冀地等着周瑜答应他,不料周瑜只是低头沉思了一阵儿,并不搭理他。

“太危险了吧,”周瑜忽然抬头与甘宁四目相对,那眸子里千分万分的谨慎和犹豫与他平日里一贯的自信果断判若两人,“彝陵城的事已经够让人揪心了,怎能让你再冒一次险?”

这话不知是埋怨他还是担心他。虽然甘宁很不习惯周瑜这种忽然变得体贴起来的语调,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儿微微的感动。

“放心吧,我们已经成竹在胸,”周瑜自信地笑道,指尖在案桌上铺展的地图上游走,“果真能打退曹仁,我亲自率大军进城便是。”

甘宁微微一愣,嘴角**了两下,但又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终究还是没作声。

……

忽然听到一阵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凌统从睡梦中惊醒,惺忪的睡眼里,忽然瞥见一个模糊的小白点儿,从他营帐门口飞进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别扭地兜了两圈,最终停在案桌上。

“鸽子?”凌统以为自己在做梦,连忙揉揉眼睛坐起来。衣着单薄的却被忽然吹进来的一阵凉风冻得一哆嗦。

果然是一只鸽子,洁白光滑的羽毛没有一丝杂色,丹红色的脚爪在案桌上蹦跳,发出“嚓嚓”的响声。

鸽子脚上绑着一个小圆筒。凌统下意识地取下它打开看,却是一张写好字的绢帛。他借着月光细看那绢帛上方遒刚劲的字迹,不经意间读出了声。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凌统皱了皱眉,脑海里似乎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他找到自己那件常穿的大红色衣袍,从袖口里取出当时陆逊送给他的那张折叠得板板整整的宣纸。那“腊月既望,风火沉江”八个字,字迹与绢帛上面的完全相同。

“伯言?”凌统下意识地望望窗外——皎洁的月已经微微西斜,风停了下来,浩渺的天空宛如深蓝色翡翠,晴朗而澄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忽然间,案桌上那鸽子像是受了惊似的,离弦的箭一般飞出了营帐,朝着夜幕尽头远去了。

凌统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悸动,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在心中暗潮涌起,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

事情一开始真如周瑜料想的一样。好像在一夜之间,南郡城里原本旌旗密布、刀枪林立、军纪威严的场景就突然不见了。高耸的埤堄女墙空无人影,偶尔看见几个曹兵,都是神色慌张、腰系包裹,各自奔走,一副无心恋战的模样。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后,城里的嘈杂人声就已经完全停息了。偶尔有一两队曹兵从城里出来,个个甲歪帽斜,神色倦怠。

“他们准备弃城?”甘宁不可思议地望望周瑜,“可能吗?”

“不是不可能,”周瑜站在将台上盯了南郡城门好一会儿,“他们应该知道,如果彝陵失守了,那么南郡也保不住。”

“只怕他们有诈,”甘宁忽然觉得有点力不从心,被困在彝陵城的一幕幕过电影似的在脑海里刷刷地闪现,“但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不用犹豫,”周瑜嘴角漾起一丝冷笑,“我早说过,我们乘胜得势,取南郡易如反掌。”

甘宁嘴唇动了动,忽然两眼一亮,灿灿的笑容里带着阳光的味道:“如果今日真的要攻城,我愿意打第一阵。”

令他没想到的是,周瑜却果断地拒绝了他。

“前些日子已经够让你受惊的了——此番你和苏将军就留守大营,不得有失。”

甘宁一怔,旋即目光呆滞地点点头。

……

“早些时候我还以为曹仁在耍鬼把戏,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嘛,”吕蒙抚掌大笑道,又拿刀背碰了碰一旁性格沉默寡言的周泰,“你说是吧,老兄?”

周泰低头望了望长矛上沾着的鲜血。方才一通乱战,不知曹兵折损了多少。长矛上面的红缨已经被血水弄湿了,一绺一绺地耷拉着。风忽然变大了,挟裹着漫天黄尘,很快就把红缨上的血水吹干,那暗红色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风越来越大了,在耳边呼啸而过,吹动军中帅旗发出“呼啦啦”的响声。一时间,南郡城门前衰草横折、黄尘漫延,遮天蔽日。

“几乎是兵不血刃……看来大势已去,”周瑜眉眼里带着些轻蔑地望着洞开的城门,“进城吧。”

江东军主力缓缓进了瓮城。这里的风比城外要小一些,但掠过耳边时仍然呼呼作响。如果没有风声,瓮城里静的出奇,也空无一物,只隐约看见角落里堆积的几垛干草,除此之外,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周瑜微微皱了皱眉,攥着缰绳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手心里有汗水沁出,被风一吹,微微发凉。

风陡然又大了起来,呼啸着闯进城门,把拉紧吊桥用的绳索吹出刺耳的声响。有几堆干草放在了风口位置,被一阵狂风突然吹散。一时间草叶和草梗夹杂着地上的沙土漫天飞舞。

“都督,怎么了?”一旁的吕蒙忽然觉得形式有定不对劲,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又努力想使自己平和一些。

“南郡城门正好在下风向,风太大了,看不见也听不清,”周瑜伸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为防万一,先撤出去!”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城头上一声梆子响,四周看不见的角落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由于风大且视野模糊,江东军立刻阵脚大乱,马匹受惊,自相践踏。城外刚刚走到吊桥上的人马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自顾自地一并向前走,一时间战马嘶名声、兵卒呐喊声、兵器碰撞声、狂风呼啸声好像一齐打翻了的锅碗瓢盆似的,纷繁杂乱,难以辨识。

周瑜正准备勒马回身时,余光忽然瞥见了一团火光,正从城头上直直落下,落到角落里那堆干草上。他心里暗叫不妙。登时四周所有的干草垛一齐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被风一吹,借着风势熊熊蔓延,声如雷震。紧接着,城头上箭如飞蝗,雨点一般地,朝着瓮城里的一片混乱射过来。

周瑜挥剑挡下了一支箭,抬头向城上看时,却是一片混沌的黄尘,别说是放箭的人,就是弓弦从何而响也辨不清。

“得天时者胜啊,果真如此,”周瑜暗暗吃惊,回头再看时,却早已望不见吕蒙等众将的影子,只有模模糊糊不知道会从哪里窜出来的曹兵,令他措手不及。他眯缝着眼睛隐隐约约摸清南郡城门的方向,急收缰绳,**那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大马顿时双蹄人立,破空嘶鸣。

陡然间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一声短促的弓弦响,一支利箭穿破滚滚黄尘,不偏不倚地扎在周瑜的左胸上。顿时,一阵儿剧痛潮水一般袭来,他紧攥缰绳的手忽然没了力气。从马背上掉落下来的时候,周瑜眉头紧锁,本能地捂住伤口,感觉到鲜血在不断地往外涌,全身的力气被一丝一丝地抽空。

摔倒在地上后他想立刻爬起来,但伤处火烧一般的疼痛让他动不了身。

那一瞬间周瑜几乎心如死灰。四周的嘈杂声震耳欲聋,不断涌出的鲜血已经将他捂住伤口的手章全部浸湿。到了这般境地,没有援兵,没有出路,甚至连自己身边的将军也生死未卜——何况这城头上还不知有多少支箭正瞄准自己。

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儿发黑,额头上也不断地冒虚汗。

怕是箭上有毒,周瑜忽然觉得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这一回,我高兴的太早了。

我刚刚战胜了一场风,紧接着又败给了一场风。

恍惚中,忽然隐隐听到一声雷鸣般的呐喊。那声音威猛而富有气势,好像被困在牢笼已久的猛虎归入山林后的怒吼。周瑜努力打起精神,半闭着眼睛向着呐喊声响起的方向望去。透过漫天黄尘,隐约见到城门前一位将军手持长刀,金甲黑袍,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有曹兵挥剑向他刺去,他也不慌乱,气定神闲地横转长刀,挥臂乱舞间,那柄长刀顿时变作千柄万柄,又好像一条白亮亮的游龙一般,在曹兵之间穿梭,所向披靡,破风绝尘。

曹兵顿时四散开来,鲜血与呐喊声混杂着,零落进滚滚黄尘。

看清那个身影时,他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