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话 被困彝陵

“不远,”周瑜轻笑,声音又恢复到平日里那般如春风般的温和,“你问它做什么?”

“这个嘛……”甘宁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被晒得有点黑的脸上大写着尴尬,“我好像忽然想起了……嗯?又忘记了。”

于是他漫无目的地在营帐里闲逛起来。似乎记忆深处总有一些东西,想不起来也讲不清楚。面对那朦朦胧胧的记忆,就好像在大雾弥漫的天气里出海的渔船,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

正思忖间,一串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忽然有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拍了甘宁一巴掌。

甘宁假装嗔怒回头一瞧,却是这些日子里一直在营帐里养伤的苏飞。多日不见,他的精神比以前好了许多,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红润起来,走路也不再一瘸一拐的了。

“老兄,”苏飞望着甘宁一怔,脸庞旋即挂上了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金色的铠甲在日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想不到——这大冬天的你还晒黑了?”

甘宁两手环抱在胸前,光膀子惯了的他显然不适应规规矩矩穿好上衣的生活:“谁像你,天天惬意地睡大觉,”说罢甘宁伸出一根手指头敲敲苏飞的脑门,“现任武陵太守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干啥?”苏飞奇怪道,“我们的目标是南郡,不是武陵。”

“但迟早会是武陵。”他语气有些奇怪。

甘宁忽然现出与他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性格极不相称的沉稳,阳刚气十足的眉宇间似乎还带着些与生俱来的狡猾。

此时已经到了正午——赤壁初春的正午显然要比临江冷上几分。受地形的影响,临江一带终年多雨,气候湿润,气温平稳,不像江东这般忽冷忽热。虽然这些年来甘宁一直在努力适应江东,适应这里的气候、风俗和方言,但似乎总是弄巧成拙。

“苏飞,”甘宁继续保持着他不常有的成熟与稳重,魅力十足的声音听上去竟然与当年的金龙有几分相似,“依你看来,如果我军去攻打南郡,能有多少胜算?”

苏飞略一思索,随即信心满满地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分。”

甘宁皱了皱眉:“这么绝对?”

苏飞似乎早有准备地夸张点头:“目前主动权在我们手里,但曹仁不是好对付的家伙。因此五分我军得胜,四分曹军得胜。”

“还有一分呢?”

“那一分……”苏飞故意像先前那样诡秘地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留给刘备好了。”

说罢苏飞哈哈大笑起来,这边甘宁眉毛拧得掉毛。

“这不像是你说的话,”甘宁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谁跟你说的?”

苏飞没想到甘宁这么了解自己,也只好没辙了:“陆、陆伯言。”

陆逊?

甘宁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来我也见过他不少回了——这陆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甘宁不再理会苏飞,而是学着孙权的样子把两手在背后交叉,小角度仰望上空缓缓踱步,“先前大叔告诉过我,他父亲随军出征时他也一定要跟着,结果是公瑾编了个谎言才把他留下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次伯言的父亲战死沙场,从此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苏飞从后面靠上来接嘴道。

甘宁点头:“大叔这么说的,意思是伯言认为是公瑾明知他父亲一定不能活着回来才欺骗他……不过至少我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

……

不出人所料,大军往南郡去的路上,甘宁和他的几百部将又掉队了。他似乎是个习惯性的拖延症,但别人又奈何不了他,况且他虽然一直慢慢悠悠地掉队,倒也没捅出什么篓子,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实话,不是甘宁喜欢掉队,而是他骨子里始终有股乘船破浪的劲儿。他早年是长江中有鼎鼎有名的“锦帆贼”,天天泡在船上,下地都没有在船上颠簸着舒服。有人拿他说笑,觉得或许是船慢一些,才导致他这家伙胆敢不顾军令,整天晃晃悠悠的。

甘宁不以为意,但依旧老毛病不改。

“苏小四。”他骑在马上百无聊赖地喊道。

苏飞白了他一眼。

“苏小四,我们快到了么?”甘宁继续懒绵绵地唤他,竟然就骑在马背上低头打起了瞌睡。

苏飞把一只脚伸出马磴子,一脚踹在他小腿肚上。

正耍闹间,忽然远处的山坳里传来一阵儿急促的马蹄声。尘埃尽出,一个兵卒急急忙忙飞驰而来,滚下马背就在甘宁部队前面跪倒,面红耳赤,直喘粗气。

“甘将军,蒋……蒋将军头一阵……失利了。”兵卒喘息道,隔着老远就能看出他身子在发抖。

“你说蒋钦败了?”甘宁一怔,不久前蒋钦自信满满立军令状的样子倏忽闪过他的脑海。

“千真万确,”兵卒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甘将军您……”

“我明白,你退下吧,我这就去!”甘宁打断兵卒的话,浓密的剑眉下面,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前方尘埃散尽的幽深山坳。

……

由于甘宁一直坚持孙刘联盟内部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相残杀,所以江东大军矛头直指仍属于曹操的江陵一带,这样的路线选择至少还能让他安心一些。江东军大营离南郡城不远,两万余人的营寨规模庞大,面积广阔。

南郡城高池深、易守难攻,甘宁是知道的。日落的时候背光凝望南郡城门,就好像小时候在江边凝望远处的临江城一般。南郡城墙要比临江城高一些,但极目四野却仍显得孤独伶仃,处子一般地,沉湎在西天灼灼燃烧的晚霞中。这些天的晚霞格外艳丽,袅袅如同舞女的衣裙,衬着澄澈湛蓝的初春天穹,和着若有若无的阵阵暖风。

甘宁就一直那样站着,仿佛浩渺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和一座城。

他下意识地动一动腰间那两个铜铃铛,顿时响起一阵清脆的“叮咚”声。甘宁低头看看它们——满载的都是旧时记忆啊。自从当年苏飞从江边拾起它们送给他之后,到现在已经有许多年了。铃铛上面不少地方有黑色或者绿色的斑斑锈迹,但一经擦拭,仍然光洁锃亮。

“兴霸。”

甘宁循着那熟悉的温和声音回头。诚然,周瑜很少在军营里穿着那件紫色便装,头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挽成发髻加上双麒麟小冠,而是一半披散下来,乌黑飘逸地,被风一吹,微微飘拂。

甘宁习惯性地施礼:“都督,今天蒋将军的事……”

“无妨,就算你不劝我,我也不会把他军法处置,”周瑜温和地笑道,俊逸清秀的模样宛如临风玉树,“军法这东西,在一些情况下不过是唬人的幌子罢了。”

甘宁顺着他嘴角一勾:“这么说来,江东七禁令五十四斩,在某些情况下也如同废纸一张喽?”

周瑜愣了愣,旋即摇头叹气:“就你精。”

“伯言没有跟着来?”甘宁再次习惯性地挠后脑勺,腰间的铃铛叮咚作响。

“伯言?”周瑜显得有些不可思议,表情没有发生多大变化,但音调已经与方才不一样了,“你最近似乎总是惦记着他?”

甘宁一时语塞。

周瑜忽然低下头,像在努力思索什么,又像在努力忘却什么,表情很复杂。许久他抬起头,与甘宁四目相对,声音里带着些语重心长的意味:“兴霸,如果你真的能够与伯言处理好关系,请你代我送他一句话。”

“什么话?”

“请你告诉他,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要与东吴孙氏扯上关系——任何关系都不行。”他咬字清晰、一字一顿道。

“为什么?”甘宁严肃起来,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

“说来话长——”周瑜忽然思索了一下,又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反正你也不懂。”

“好吧,”甘宁只得点头,披散着的金色的头发一晃一晃,“我找机会跟他说便是。”

伯言,你才是最让我捉摸不透的人。

难不成子明那天跟我撒了谎,或者他告诉我的不完全是真的?

我总觉得,你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或者,你跟公瑾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我很想知道,但我不能问。我答应过公瑾,不再过问江东政事——虽然我也不知道这口头上的承诺,究竟能持续多长时间。

……

“大军驻扎在南郡城下,却要我先偷偷摸摸地打下彝陵,”甘宁习惯性地脱下上衣,翘着二郎腿,一只胳膊立在案桌上,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在一幅地图上游走,“大都督真是工于心计。”

“别这么说——兵不厌诈嘛,”一旁的苏飞倒是一直认真地盯着地图出神,“彝陵、襄阳和南郡互成掎角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

“是吗?”甘宁来了兴致,咧嘴抛给他一个阳光灿烂的露齿笑,旋即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像是说悄悄话一般压低声音,“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看不出来你还懂这一套。”

“你行了你,”苏飞一把把甘宁凑过来的、一头金毛的脑袋推开,故意装作满脸厌弃的样子,“臭德行什么时候能改。”

过了一会儿,苏飞忽然觉得情况不对劲,转头一看才发现方才还一脸痞气咧嘴大笑的甘宁一只手托着下巴,剑眉紧锁,半弯着腰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怎么了?”苏飞奇怪道。

甘宁摇摇头不做声,突然又有些焦急地起身向城楼上走去。苏飞紧跟着他,二人一直走到了城楼边。风微凉,嗖嗖地掠过耳际。彝陵城池不像南郡那般高耸,视野自然也不宽阔,但远处弥漫的黄尘依旧能看得清晰。那黄尘滚滚而来,伴着轰隆隆像滚雷一般的马蹄声,震天彻地。

“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甘宁一只手按在城墙上,额头上有一道汗水缓缓淌下来,“现在的情况不乐观。”说罢他那只按在城墙上的手突然用力攥紧,手背上筋络纵横,城墙上的石砾被一点一点剥离下来。

苏飞才发现,甘宁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此刻已经布满血丝,一条一条小虫一般,并且还在不断地往瞳孔处延伸。

很快,远处的黄尘渐渐迫近了,马蹄声纷乱嘈杂,混杂着隐隐约约的杀喊。黑云压城一般,四面八方的曹军兵马连绵不尽地朝彝陵城涌来。

“苏飞,赶紧去看看其他城门现在怎么样。”甘宁尽量让自己保持理智,额头上豆大的汗水已经没法在皮肤上挂住,而是一道一道地流下来。有一行汗水从眼角渗进了眼睛,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袭来,他的眼眶陡然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飞气喘吁吁地赶到甘宁面前,同他一样,脸上满是汗水。

“兴霸,彝陵城已经断水断粮,我们被死死围住了。”他断断续续道,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什么?”甘宁侧脸瞧苏飞,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前一阵把曹洪那个酒囊饭袋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缓过劲来?”

“不会有错,”苏飞顿了顿,忽然咳嗽了一阵,“曹洪应该是诈败,现在城外的人马的确都打着曹军旗号。”

甘宁愣了愣,眉宇间倏忽闪过一丝绝望的神色。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呆滞,金色的头发也不像先前那样飘逸灵动。甘宁下意识地向后倒退,脚后跟撞到了城墙才摇摇晃晃地停下来。

“兴霸,我们现在怎么办啊?”苏飞时不时翘首望望越来越近的曹军,冲天黄尘漫无边际。

就那样目光呆滞地停了许久,甘宁才缓缓地、用他从未发出的近乎绝望的声音吐出几个字。

“都怪我……都怪我啊。”

末了他攥紧拳头,一拳砸在石砾凸起的城墙上。鲜血如同一条红色的蚯蚓似的,蜿蜒着顺着他的胳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