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2

有一天晚上,你终于留意到了我。我远远看见你朝我走过来,于是抖擞起精神,决心不再躲开你。那时恰巧有一辆运货马车在卸货,它堵住了街道,你没办法,只得擦着我身体走过去。你那心不在焉的目光扫视了我一眼,一碰到我神情专注地回视的目光,马上就变成你通常对女性的那种眼神,满是轻怜蜜爱的温柔,含情脉脉,简直会让女人失魂落魄—这一下子勾起了往事,我不禁浑身一震。就是这种勾魂摄魄的目光,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唤醒了我,让我从一个女孩子变成了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两秒钟里,你的目光紧紧攫住了我,我的目光既没法挣脱你的目光,也不想挣脱—接着你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的心怦怦地狂跳;我本能地放慢了脚步,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心使我扭过头去看你,而我看到你也停下步子盯着我。你兴致勃勃又充满好奇地望着我。从你看我的样子,我立刻知道,你并没有认出我来。

你没有认出我,无论是当时还是在那之后,你都从来没有认出我。亲爱的,我如何才能向你描述那一刻的失望之情呢?那是我第一次遭受这种痛苦,对没有被你认出来而深感失望。我一生都在受这种绝望命运的煎熬,也将会伴随着这种绝望的命运而死去,而你自始至终没有认出我。我如何才能让你明白我的失望?在因斯布鲁克生活的那两年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念你,除了想象我们下一次在维也纳的重逢情景,我对什么事也没有心思。我曾想象过我们重逢的最幸福的情景,也想过最悲惨的情形,这往往取决于我当时的心境。可以这么说,我想到了我们在一起的各种可能情形。当我心灰意冷时,我曾想象你会拒绝我,鄙弃我,嫌我太乏味无趣、太丑陋、太爱出风头;在情绪激**之时,我曾想象你对待我的各种形式:憎厌、冷酷、淡漠。可就算在我心情最沉重、阴郁的时候,甚至在我最觉得自卑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象过会遇到这种最糟糕的情形:你根本就从来没有注意到我这个人的存在。今天我明白了—唉,是你让我明白的!—对一个男人来说,一位少女或一个女人的脸一定是变幻莫测的,它通常就像一面镜子,时而映照出其**的一面,时而映照出其孩子气的一面,时而又映照出其疲惫不堪的神色,正如镜中的人影一样转瞬即逝。因而,男人很容易就会忘记女人的容颜,因为年龄会使这容颜忽而明媚,忽而晦暗,而不同的服饰打扮又会让她呈现出种种崭新的形象。只有那些认命的女人才会懂得这一点。可是,那时我还是个少女,还没法了解你的健忘,因为我毫无节制、没日没夜地想你、念你,竟使我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你也一定会时时想起我,你会等着我。要是我能知道,我在你心目中什么都不是,你心里从来就没有一丝一毫关于我的记忆,我怎么还会有活下去的勇气?可是那一刻,你的眼神让我明白,你丝毫不认得我,一点想不起你与我的生活曾经有过稀薄的联系。你的目光使我第一次坠入现实的深渊,第一次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当时,你确实没有认出我。而两天后,我们再次在街上邂逅时,你看着我,目光中包含着某种亲昵感。当然,你还是没能认出我—那个一直爱着你的少女,那个你唤醒了她的人生的少女,你只认出了我是两天前在同一个地方与你相遇的十八岁漂亮女孩。你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不过你的神态很友善,嘴角还泛起一丝笑意。你又一次从我身边经过,又一次马上放慢了脚步。我浑身战栗,我心里在欢呼雀跃,我祈求你会跟我说话。我感觉到,你第一次把我当成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来看待;因此,我自己也放慢了脚步,不再躲闪你。刹那之间,我感觉你就在我身后,我不用回头就知道。现在我第一次预感到,你要用亲密、怜爱的声音跟我说话。这种期待使我几乎全身麻痹,生怕自己会因为心脏跳得太快而动弹不得—说时迟那时快,你已经走到了我身边。你跟我聊了起来,一派轻松愉悦的神情,好像我们是相处甚久的老朋友一样—唉,可惜你根本就没认得我,你对我的人生从来就一无所知!你轻松自在地和我说话,富有魅力,我甚至可以毫不拘束地和你畅谈。我们并肩走在街道上。随后你提议,我们可以一起去吃点东西。我立即答应了。我又怎么可能会拒绝你呢?

我们在一家小餐馆一起吃饭,你现在还知道那家餐馆在哪里吗?你一定不记得了,我相信,对你来说,这一夜和别的夜晚并没什么不同,而且对你来说,我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我不过是你猎艳生涯中遇到的无数女人中的一位而已,这次相遇不过是你无数次寻芳经历中的一次而已,我又怎么可能会给你留下印象呢?我没怎么说话,因为有你在我身边,听着你侃侃而谈,已经令我畅快无比了。我不想因为问你问题,也不想因为讲一些蠢兮兮的话,而使时间白白浪费掉。我永远不会忘记和你在一起的那一个小时,为此我对你感激涕零。你举止温文有礼,开朗活泼,体贴周到,让我觉得,我对你怀有一种热情的敬畏之感,这完全理所当然。你对我完全没有强求,你从容不迫,没有显露出马上就要温存的猴急相,你从一开始就大方稳重而亲切,待我如故人一般。就算我以前没考虑过献身于你,现在也决意这么做了。唉,这五年来,我曾经多么孩子气地期盼着你,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天色已晚,我们离开了餐馆。在餐馆门口,你问我是否有急事要走,是否还有时间陪陪你。我早已经为你做好准备,这怎么可能含糊呢?我脱口而出,我确实还有时间。你一听,稍稍犹疑了一下,跟着问我是否愿意上你家中小坐一会儿。“好的,乐意之至。”我当即答道,这句话发自肺腑,如此自然,我刚一说出口,就马上注意到,我这样快言快语、脱口而出,你不禁流露出一丝诧异之色,不过我不知道你是感到开心还是难过。现在,我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会觉得诧异了。我现在才懂得,对一个女人来说,就算她心中早已首肯一个男人,早就想委身于一个男人,一般也不会立即就表现出早已经做好准备的急色样,而是要假装毫无准备,表现出惊慌失措,或是嗔怒不已的样子,要等到男人再三恳求,舌灿莲花般吐出种种谎话,指天誓地许下种种诺言,她这才会放下矜持,接受男人的邀请。我很清楚,只有风月场上的老手,或者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才会像我一样毫无心机、全心全意、痛痛快快、一呼即应地首肯男人这样的邀请。可是,你又怎能想象得出,那只是我自己意志的表达,它浓缩了我多少年来对你的缱绻相思之情,直到那一刻才化成言语迸发出来。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你不禁吓了一跳,这反倒使你对我产生了兴趣。我感觉到,当我们一起在街上往前走的时候,你一边说话,一边用惊讶的眼神偷偷地看了我几眼。你看人的敏锐,令你立刻在这个漂亮顺从的女子身上嗅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一个秘密。你的好奇心被唤起了,你兜着圈子,试探性地向我提出种种问题,其实是想借此发现我的这个秘密。可是我避而不谈,巧妙地搪塞过去了。我情愿在你面前装出愚不可及的样子,也不想对你抖搂出我的秘密。

我们一起上楼,向你的公寓走去。请原谅我,亲爱的,我要告诉你,你一定不会明白这条走廊、这段楼梯对我意味着什么,那一刻走在上面,我的头脑中一片混乱,又感到一种慌张、痛苦和致命的幸福。直到现在,我一想起那一刻,仍然会泪如雨下,尽管我的眼泪早已流干。可是,试想一下,楼道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渗透了我的**,都是童年时代我的相思之情的象征:我曾千百次在门口守候你回来,总是听到你沿楼梯而上的脚步声,也正是在楼梯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你。透过那个窥视孔,我曾从家中凝视你,就像凝视自己的灵魂。我曾经跪在你门口的毯垫上,一听到你房中钥匙声响起,就马上从守候的地方跳起来。整个童年时代,我所有的**都存在于那几米见方的空间;这就是我过去的人生,现在它像暴风雨一样呼啸而来,席卷了我。我梦想的一切成真了,我和你走在一起,走进你的,不,走进我们的公寓楼。想想看—这听起来似乎很陈腐,可是我找不到别的言语来精确形容它—仿佛在此之前,我只能走到你的房门前,那一直是我人生的现实,是我阴郁的日常世界,可一旦进了那个门,我眼前就会展开一个孩子的魔幻世界,或者一个阿拉丁的世界。我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曾经用灼热的眼神千百次地痴痴盯着那扇门,现在我几乎是摇摇晃晃、恍恍惚惚地走了进去。想想看—亲爱的,除了想象,你永远没法体会—那让我内心**不息的几分钟对我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我整夜陪伴着你。你根本想不到,在那之前,从来没有男人碰过我的身体,没有哪个男人触摸或爱抚过我的身体。可你又怎么能想得到呢,亲爱的?对你的欲求,我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抗拒,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羞涩和迟疑,只是为了让你看不出我一直以来对你的爱慕。要是知道了这个秘密,你一定会惊慌失措的,因为你喜欢的只是轻飘飘、无伤大雅、无牵无挂的逢场作戏,而害怕介入别人的生活。你处处留情,拈花惹草,玩世不恭,可你不想付出感情,害怕成为感情的受害者。亲爱的,要是我现在告诉你,那夜当我把自己奉献给你的时候,我还是个处女,我请求你,希望你不要误解我!我不是在指责你,你没有**我,你没对我撒谎,你没有勾引我—是我自己主动走到你面前,是我自己主动投怀送抱,从而让自己陷入命运的深渊。我永远不会,永远也不会责备你,我只会感谢你,因为那一夜,你让我的情欲焕发,让我的生命充实和丰富,我沉浸于极乐之中。当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感觉到你就在身边,我不由感到惊讶,我头上怎么没有星辰熠熠闪耀?因为我感觉自己就快要飞入天堂—不,亲爱的,我从不曾后悔,对于那一刻,我从不曾后悔。我还记得,当你熟睡后,我还睡不着,就细细倾听你的呼吸,轻抚你的身体,我感到自己是如此之近地依着你,不禁在黑暗中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第二天早上,我急着要早点离开。我必须赶到商店上班,我也想在你的男仆到来之前离去,不希望他看到我。当我穿好衣服站在你跟前时,你拥我入怀,久久地看着我。你的心中是否涌现出一些隐秘而遥远的记忆,还是你只不过觉得我看起来美丽和快活?随后,你亲吻了一下我的嘴唇。我轻轻地抽身,想要离开。这时你问我:“你不想带几朵花走吗?”我说好。你从书桌上的蓝色水晶花瓶里拿出四朵白玫瑰给我。童年时我进去你房间偷看那次,早就已经见过这个花瓶了。随后几天,我都不忘亲吻这些鲜花。

我们约好了改天晚上再碰面。之后我又赴约了,又是一次很甜蜜、销魂的约会。你又和我度过了第三晚。然后,你说自己得外出一趟—唉,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多么讨厌你要外出旅行!你答应我,一回来就马上联系。我给了你一个邮件存局候领处的地址。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分别前,你又送了我几朵玫瑰。

之后的整整两个月里,我每天都去邮局询问有没有我的邮件……可是没有,我又何必对你描述那种苦苦守候的地狱般的煎熬,何必对你描述我的绝望?我并不是责怪你,我爱的就是这个样子的你,热情洋溢而又贵人多忘事,生性多情而又用情不专,我爱的就是这样子的你,你现在也是这样。我在公寓楼下看到你窗口的灯光亮着,你早已经外出归家了,可是你没有给我写信。我将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你,然而直至今日,在生命奄奄一息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我仍然没有收到你的片言只字。我一直期待着,在绝望中期待着。可是你从没有和我联系,也从没有给我写过一行字—哪怕片言只字……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他也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亲爱的,是在我们那三晚缠绵时怀上的,我发誓,因为一个人在面对死神的时候是不会说谎的。他是我们两个的孩子,我向你发誓,因为在我将自己奉献给你,到我把他生下来,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男子抚摸过我的身体。在领受过你的爱抚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怎么会允许别的男人触碰我的身体呢?你是我的一切,而别的男人只不过是我生命中的浮花浪蕊,是过客。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宠儿,是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爱和你漫不经心、无牵无挂、几乎算不上是爱情所孕育出来的孩子,是我们两人共同的结晶,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也许会大感震惊,也许只是会有些意外地问—亲爱的,你也许会问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隐瞒这件事,不将有了孩子的事告诉你,直到今天才提起他。现在,他躺在这里,在黑暗中沉睡,永远地沉睡着,永远都不会回来!可是,我该如何对你吐露一切呢?你一定会难以置信,像我这样一个陌生女人,心甘情愿和你共度了三晚;她毫不犹豫就将自己奉献给了你,真心真意地和你温存了三晚。你永远也不会相信,和你萍水相逢、春风三度的那个陌生女人,会这样全心全意对你。你不会相信她的这份忠贞,也永远不可能毫无疑虑地认定这个孩子是你自己的!就算一时不怀疑我所说的话的真实性,你也永远无法消除一种疑虑:我眼见你有钱,于是将与其他男人一夕风流而珠胎暗结的事算到你头上,要你认领这个儿子。你会怀疑我,而一旦开始怀疑,我们之间就会横亘一道互不信任的阴影。我不希望事情发展成这样。我了解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你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我知道这种事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因为你只喜欢那种无忧无虑的情爱,只享受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轻松潇洒,只沉迷于逢场作戏而无后顾之忧的你情我愿。而一旦突然间要成为一位父亲,突然间要对别人的生活负责,你一定难以接受。你只喜欢活得自由自在、放浪不羁。要是我倾吐出我们两人有了孩子的事实,你一准会认为我是你的负累,并因此而痛恨我、嫌弃我—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你会违背自己的意志谴责我。也许你只会恨我几个时辰,也许你只会恨我几分钟,恨我成了你的麻烦,成了令你讨厌的负担。可是出于一种自尊,我只希望你一辈子都惦着我、念着我,而不要有任何忧愁和不快。我情愿独自承受这一切,也不愿成为你的累赘。我希望当你回忆起一生中相处过的女人时,我是那令你心怀爱意和心存感激的唯一一个。可事实是,你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我,你已经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我亲爱的,不,我不是在责怪你。假如我的笔下偶尔流露出一丝苦涩的怨怼之气,请你原谅—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死去了,我向上帝握紧了拳头,咒他是凶手。我的心混沌而麻木。假如我因此流露出了哀怨之情,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我知道,你打心底里是善良的,乐于助人,对每一个向你求助的人,都会伸出援手,哪怕向你寻求帮助的是一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你也会给予帮援。可是你的善心是如此奇怪,它向所有人敞开,他们想要多少,就可以得到多少。你的善心是慷慨大度的,可是请原谅我,它也是冷漠的。它需要别人对你吁求,向你索取。有人向你求助时,你才帮助,有人乞求你伸出援手时,你才伸出援手,你之所以助人,一半出于你的害羞,一半出于你的软弱,而不是出于心甘情愿。恕我直言,那些需要帮助的受折磨的人,不见得比他们生活幸福的同胞更令你喜欢。对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是最善良的那些,也很难向他们开口去求得帮助。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次透过我们家房门上的窥视孔,看到一个乞丐按你的门铃,你施舍了他一些财物。他刚要开口讨钱,你就很爽快地给了他,甚至给了不少,可是你给他钱的时候,却有些害怕,而且匆匆忙忙,显然借此希望他快快走开,你似乎不敢看他的脸。我从来不会忘记,你在帮助别人时,竟然会流露出这种惶惶不安的样子,甚至神色畏葸不前、非常胆怯,生怕人家对你表示感激。所以我从来也不会向你求助。我知道,假如向你求助,你是一定会帮助我的,哪怕你没法肯定这孩子是不是你的。你会安慰我,给我一笔钱,甚至给一笔数目很大的钱,可不管如何,你给钱的时候,脸上一定总是会带着迫不及待地让烦心事不再纠缠自己的神情,以免影响了你的兴致。是的,我相信,你甚至可能会要我将胎儿打掉,不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我最害怕的正是这一点—因为,假如你要我这么做,我一定会遵照你的嘱咐打掉孩子的,我又怎么可能拒绝你的请求呢?可是,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因为他是你的骨血,是你自己,可又不再是你,不再是那个快乐、无忧无虑、我无法拥抱的你,你永远将你自己托付给了我,你就在我的身体里,成为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现在我终于抓住你了,我能感觉到你的生命在我的血管里生长,我可以养育你,喂养你,爱抚你,亲吻你,因为我深切地渴望你。你应该明白,亲爱的,正因为这个缘故,当我知道自己怀上了你的孩子时,我是如此的幸福和快乐。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始终不告诉你,因为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再从我身边溜走了。

当然了,亲爱的,怀孕的这几个月并不像我在心里所预料的那样尽是快乐时光,不,那些日子也充满了恐惧和折磨,充满了对卑劣人性的痛恨。我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在孩子出生前几个月里,我不能再到商店工作,要不然我的亲戚就会注意到我的孕肚,将这个消息告诉我家里人。我不想向妈妈要钱,就在孩子出生前,将自己仅有的一点珠宝首饰变卖了。在他出生前的一个星期,我最后剩下的几个金币被一个洗衣妇从橱柜里偷走了,所以我不得不去妇产科医院生孩子—只有赤贫的妇女、被抛弃和被遗忘的女人,才会去那儿生产。而孩子—你的孩子—就在这样的悲惨境地里生下来了。那是一个凄凉至极的地方:周围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显得非常陌生,我们这些躺在那里的女人,彼此互不相识,都痛苦无助,孤独无依,互相憎恨,在那拥挤的病房里,同样充满了折磨,充满了氯仿和血腥的气味,充满了产妇们的尖叫和呻吟。我承受着作为穷人不得不承受的屈辱,遭受着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屈辱,忍受着被妓女及病人欺负的处境,她们是弱者,却欺压同是弱者的我们,这让我感到害怕。我还要承受年轻医生们的冷嘲热讽,他们带着讥讽的微笑,从丝毫没有抵抗能力的妇女身上掀开床单,假借医治为由去抚摸她们的身体。我要承受护理人员贪婪的欲望—在那里,在别人的眼神中,一个女人的羞耻被人们的目光钉在十字架上,并受到污言秽语的鞭挞。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人不过是贴着其名字的招牌,这就是她的全部了,因为躺在**的只是一件被展示和研究的对象,只是一块供好奇的人触摸的焦虑不安的肉体。那些在温暖舒适的家里给丈夫生孩子的女人们,她们怀着爱意等待着孩子的出生,她们一定不会知道,一个女人孤独无依、软弱无助,如同摆上实验台般生下一个婴儿意味着什么。直到今日,我只要在书中读到“地狱”这个词,就会突然不自觉地回想起那间人流拥挤、阴暗潮湿的病房,那里充满了叹息、嘲笑、鲜血和尖叫,那是让女人遭受痛苦和耻辱的屠宰场。

原谅我,原谅我将这些事告诉你。我只讲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讲了,永远也不会讲了。我已经沉默了十一年,不久我将永远地沉默。就这一次,我必须大声说出来,为了这个孩子,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我的全部幸福都系于这个孩子,可现在他躺在那里,已经没有了呼吸。以前,我只要看到他的笑容,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幸福无比,我早已忘记了那些遭受磨难的时光。可是现在他死了,痛苦又萦绕在我心头,我一定要从心里尖叫出来,呐喊出来,就一次,就这一次。可我不怨你—我只怨上帝,我只责怪上帝,责怪他为何要让我承受这毫无意义的种种痛苦。我不怨你,我向你发誓,我也从来没有生你的气。即使在我痛苦地分娩的时候,在医学院学生们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我的身体因蒙受羞辱而发烫的时候,即使在我的灵魂被痛苦地撕裂的瞬间,我也从来没有在上帝面前责怪过你。我从不后悔那些夜晚和你的缠绵欢爱,也不后悔我对你的爱情,对于那一天能够邂逅你这件事,我总是心存感激。哪怕还得再次体验那些如在地狱中煎熬的时光,并且事先知道等着我的将是什么样的磨难,我还是会再体验一次,我亲爱的,我会再承受一回,再承受千百回!

我们的孩子昨天死了—你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哪怕仅仅是路上匆匆相遇,哪怕仅仅扫视他一眼,你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生下孩子后,我独自隐居,长时间没有去看过你。自从有了孩子,我对你的渴望变得不那么痛苦和磨人了。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对你的爱也不再那么炽热了,至少,自从我有了孩子,我对你的爱,不再使我感到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不想把自己分成两部分,一半分给你,一半分给他,因而我没有将自己交给你。有没有我,你都会幸福,我将自己完全交给了需要我的孩子,我得养育他,我会亲吻他,拥抱他。我似乎不再思念你了,似乎从情欲中解脱了出来,我的命运被那个真正属于我的另一个你,也就是孩子给解救了—只是在极个别时候,极少的时候,出于对你的思念,我才会想着低声下气地到你住的地方去。只有一件事是我每年都会做的:到了你生日那天,我总会送你一束白玫瑰,这些花和我们缱绻欢爱的第一夜后你送我的花一模一样。在这十年或十一年里,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花是谁送给你的?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将这样的玫瑰花送给一个女人?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你的答案。一年一度,将玫瑰花偷偷地送给你,期待你会记起那个时刻,这对我来说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从来都不知道我们有一个可怜的孩子—今天我会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让你见见他,要是你见过他,我相信你一定会爱上他的。你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微笑,从来没有见过他轻轻地张开那双聪慧的黑色大眼睛—继承了你的眼睛—对我,对整个世界投射出清澈、快乐的光芒。他是如此开心,如此可爱。你天性中所具有的全部轻佻快活的成分,在他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为一种天真可爱的孩子气;你灵敏、活泼的想象力在他身上获得了新生。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聚精会神地沉迷于玩具,就像你游戏人间一样。随后他又会端坐地上,认真地看书,这时他会扬起眉毛。他长得越来越像你。他身上明显开始表现出你那种庄重严肃和玩世不恭兼有的两面性。他越像你,我就越爱他。他在学校学习很努力,说起法语来如同小喜鹊一样轻盈流利,他的练习本是全班学生中最整洁的,他也长得很漂亮。他穿上黑色天鹅绒西装或白色水手夹克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是多么英俊优雅。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人群中最优雅的一个。当我带他去亚得里亚海[12]的海滨胜地格拉多[13]度假时,海滩上的女人们一看到他,都会停下步子,情不自禁地爱抚他一头长长的金发。在塞梅林镇,当他驾驶雪橇滑下山坡时,大家都羡慕地看着他。他是那么俊俏,那么温柔,那么魅力无穷。去年他进了特雷西亚学院寄宿学校00[14],穿上了校服,佩上了小宝剑,活像十八世纪的宫廷侍从—可是,现在他只穿了件睡衣,可怜的孩子,他一直躺在那里,嘴唇苍白,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你或许要问了,要将孩子培养成如此优秀的人,让他过上上流社会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我怎么负担得起?亲爱的,我只能在黑暗中跟你说话,这样我才不会感到羞耻。我要将一切告诉你,你听了也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出卖自己的肉体。我并不是在街头上拉客的那种烟花女,我并不是妓女,可我确实在出卖自己的肉体。我有一些富有的男朋友,出手阔绰的情人。我起初主动去找他们,之后变成他们来找我,因为我非常漂亮,不知你注意到这一点没有?每一个和我交好的男人都喜欢我,他们都感激我、依恋我,他们全都爱怜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是这样,亲爱的!

我跟你说我出卖自己的肉体,你现在会因此而唾弃我吗?不,我知道你不会唾弃我的。你明白一切,你也会明白,我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另一个自我,那就是你的孩子。我曾经在妇产科医院的那间病房里体会到了贫穷最悲惨的一面,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穷人总是给人欺压、受人**、被人伤害。我绝不会让你的孩子,让你这聪明伶俐和俊秀的儿子沉沦在社会底层,生活在阴郁卑贱的街道上,成长于公寓大楼后面那肮脏、潮污的房间中。我不愿他那柔嫩的嘴唇吐出贫民窟卑污的语言,也不愿他那洁白的身体穿上穷人的臭衣服,你的孩子该拥有世上的一切,生活富足,无忧无虑。他要提升到你的社会地位,活在与你一样的生活圈子里。

亲爱的,这是我出卖自己肉体的唯一理由。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牺牲,因为世人眼中的所谓荣誉和耻辱观念,对我毫无意义。我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人,既然你不爱我,那么怎么处置自己的身体,我都觉得无所谓。那些男人爱抚我,然而就算他们投入最炽热的**,也丝毫不会打动我。尽管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和他们中的许多人周旋,可是对于他们得不到报偿的爱,我会感到震动,同时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他们待我都很好,宠溺我、敬重我,特别是其中一个男人。那是一位帝国伯爵,一位上了年岁的鳏夫,为让我那位没有父亲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能够上特雷西亚学院,他挨家挨户地奔走说情,并且打通所有关卡。他爱我,视我如他的千金。他向我求了三四次婚。要是我答应了,我今天可就成了伯爵夫人,成了蒂罗尔州一座迷人城堡的女主人,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孩子会有一位对他疼爱有加的父亲,而我身边也会有一位文静、优秀、善良的丈夫。可是我没有接受他,不论他如何三番四次催促我,不论我的拒绝对他伤害有多大。也许拒绝他是愚不可及的,因为,要是接受他的求婚,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和我心爱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幽静的地方,过着安宁的生活。可是—我为何不告诉你呢?我不想让自己受制于人,我要为你保持我的自由。在我的内心深处,在我下意识的本性深处,我儿时的美梦—有一天你会叫我到你身边,哪怕只是逗留一小时也好—依然还没有破灭。为了可能和你相会的这一小时,我拒绝了其他所有的可能性,拒绝了别的所有男人的求婚,这样我就可以一听到你的召唤,就能自由地应召而去,直奔到你眼前。自从你唤醒了幼小的我,直到长大成人,除了守候你,等待你,我的一生还能有什么意义?

那个时刻确实到来了,只是你完全不知道。亲爱的,你丝毫不知道!就算到了那个时刻,你也还是没有认出我—你从来、从来、从来都没有认出我来!在此之前我已经见过你好几次,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普拉特公园中—每次见到你,我的心都会怦怦直跳,可你却只是扫视我一眼就走开了。从外貌上看,我的模样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已经从一个羞怯的少女,变成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人们说我很漂亮,我穿着华贵的衣服,总是被爱慕者们包围着。你又怎么看得出,我就是之前那个在你的卧室的昏暗灯光下腼腆内向的少女呢?有时候,陪着我的男伴会向你打招呼,你也会客气回礼,顺便抬眼望望我,可是你的目光是客气而冷淡的,那是对陌生人的目光,你也会流露出欣赏的神色,可是你从来就没能认出我:我们只是陌路人,完完全全的陌路人。我记得,你以前认不出我,我对这种感觉已经习以为常,可是有一次,它却变成了一种灼人的折磨。那一次,我和一位男伴坐在歌剧院的包厢里,而你就坐在我们隔壁的包厢。演奏序曲的时候,灯光暗了下来,我再也看不清你的脸,只感觉到你的气息就在我身边,如同与你欢爱的第一夜那样近。你的手,你那纤细优雅的手放在了两个包厢之间铺着天鹅绒的栏杆上。我简直想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谦卑地亲吻那双陌生但却是我最心爱的人的手,那双曾经搂抱过我的手。音乐在我身边回**,缠绵悱恻,我想亲吻你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我不得不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坐在那里,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的嘴唇吸引到你的手上去。第一幕一结束,我就和男伴一起离开了剧院。在黑暗中,你就坐在我隔壁,对我如此陌生,却又离我如此近,我再也没法忍受了。

可是,那个时刻终于来了,它又一次来了,在我这形同被埋葬的隐秘一生中,这是最后一次。那恰好发生在一年前,在你生日的第二天。那真的是不可思议。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念着你,我总是像庆祝节日一般独自庆祝你的生日。我一大早就出门去买了一些白玫瑰,请花店的人送过去给你。每年我都这样做,为的是纪念你早已经忘记的那过往的一个小时。下午我带着孩子出去,带他去了德梅尔[15]咖啡馆,晚上又带他去看戏。我也希望他从小就能感受到这一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神秘日子,尽管他并不清楚这一天的意义。第二天,我和我当时的情人一起出去,这位情人是布尔诺地方一位年轻的富裕制造商,他爱慕着我,宠溺着我,像别的许多男人一样,想娶我为妻。尽管他给我和孩子送了很多礼物,甚至以一种在我看来相当笨拙的方式讨我们喜欢,对我唯命是从,不过我拒绝了他,正如拒绝了别的男人的求婚一样,我也毫无缘故地拒绝了他。我们一起去听了一场音乐会,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群快乐的伙伴,然后到环城大街的一家餐馆吃了晚饭,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我提议去塔巴林,那是一家带有舞池的咖啡馆。我素来不喜欢去这类咖啡馆,它喧嚣嘈杂,那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的氛围,和类似的风花雪月、寻欢作乐的场所一样,平日如果有人提议去这样的地方,我一定会摆手拒绝。可是这一次,像是有一股深不可测的神奇力量驱使着,我不由自主地提议去那个地方玩,这让朋友们兴奋不已,他们当即同意了。我隐隐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那儿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等着我似的。我习惯了照自己的性子行事,他们对我都服服帖帖、百依百顺。大家立即站起身来,我们就去了塔巴林咖啡馆,喝着香槟酒,我不期然地陷入了一种疯狂状态,简直像是苦中作乐,感觉自己有点儿异乎寻常。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和别的人一起唱了一些伤感缠绵的歌,心底里蠢蠢欲动,想跳舞,想大声喊叫出来。可是突然间,我停下了步子,觉得好像有什么冰冷或灼热的东西落在了我心上。你和几个朋友坐在邻桌,此刻正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脸上有一种渴求的欲望。这目光一如既往,我心旌摇**,整个人都酥软了。十年了,你再一次怀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热情望着我。我浑身颤抖,举起的酒杯差点从手中摔落。幸好同来的伙伴们正在玩闹,都没有注意到我的慌乱,欢声笑语和喧闹的音乐掩盖了我的手足无措。

你的目光越来越炽烈,像一束火焰,烧灼得我**不宁。我不知道你是终于认出了我,还是再一次把我当成新的艳遇对象,当成你将要寻欢的陌生女人。我的双颊红得发烫,对于同桌伙伴的谈话,我只是心不在焉、马马虎虎地敷衍两句。你一定注意到了,在你如狼似虎的急色目光下,我是多么地心乱如麻。这时,只见你微微向我点头示意,要我陪你离开咖啡馆。你的动作幅度很小,除了我,其他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随后,你以浮夸的动作付了账,和朋友道了别,然后往外边走去,临走前又隐秘地向我示意,你会在外头等我。我全身急剧地颤抖着,一会儿冰冷,一会儿又灼热,已经无法再理会伙伴们的谈话,因为此刻我已热血沸腾,心潮澎湃,难以平息。巧得很,就在这时,一对黑人舞蹈演员开始跳起一种新式的现代舞,他们的脚后跟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伴随着刺耳的喊叫声,吸引了舞池中每个人的注意力,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跳舞,我利用了这短暂的瞬间。我站起身,跟我的情人说,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接着,我尾随着你向咖啡馆外走去。

你站在衣帽间外面等着我。你一见到我出来,便眉飞色舞地微笑起来。你微笑着,快步迎向我。我一眼就看出,你并没有认出我,你不知道我就是你十几年前见过的那个少女,也不知道我是后来和你三次共度春宵的女子。你再一次把我当成了你的新欢,当成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女人。

“你能赏光陪我个把小时吗?”你用压得很低的声音问我—从你那有十足把握的神情,我看得出来,你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花钱过夜的烟花女子。

“好的。”我说。和十多年前那个少女在夜色苍茫的街道对你所说的一样,我用颤抖却又顺从的声音表示首肯。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你问。

“只要你有空,我随时都可以。”我答道—在你面前我丝毫不会有羞耻感。你略带惊讶地看着我,就像很早之前我立即接受你的请求时你吓了一跳一样,此刻你也是满怀疑惑,同时又充满好奇地望向我。

“那,现在可以赏光吗?”你问,看得出你有些犹疑。

“行吧,”我说,“我们走吧。”

我正打算去衣帽间取出我的大衣。我突然想起,存放衣服的凭证在我的情人手里。要回去向他要这张凭证,我势必要对他撒谎,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心心念念,一直想着和你在一起,又怎么可能放弃机会呢?我丝毫也没有犹豫,随便在我的晚礼服上披上披肩,随后就和你一起走进了潮湿迷蒙的夜色中,根本不理会自己没穿大衣,还放了情人的鸽子,将他丢到了一边。这位善良多情的男人,多年来一直守护着我,可是我竟然在他的朋友们面前羞辱了他,让他变成了一个大傻瓜。一个陌生男人对她吹个口哨,他的情妇就义无反顾地撇下了他,跟人跑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对一个待人真诚的朋友做出了卑鄙无耻和忘恩负义的行为。我知道我的行为很可鄙,我一时的心血**,一时的疯狂,却永远地伤害了一个善良的人—可是,我迫不及待想要再次感受你亲吻我嘴唇的感觉,想再次听到你对我耳鬓厮磨说出喁喁情话。对我来说,与这个相比,友谊又算得了什么,我的一生又算得了什么?我就是这么死心塌地地爱着你。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了。而且我相信,要是你此刻来到我的病榻旁召唤我,我身上也会猛然迸发出力量,我会站起来跟着你走。

门口有辆车,这车载着我们去了你的公寓。我又听到了你的声音,感受到了你温柔的存在,我就依偎在你身上,像以前一样恍恍惚惚,兴奋得忘乎所以,像孩子一样快乐。隔了十多年,当我再次爬上楼梯时—不,不能,我无法描述在那几秒钟里我激动的心情,既回忆起了流逝的岁月,又感觉当下的时光是如此的不真实,我不由得思绪万千,而在这一切中,我感觉到,对于我,你才是最重要的。跟以前相比,你的房间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多了几幅画,几本书,几个角落里多了几件新家具,不过我还是觉得那么熟悉。桌上还摆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玫瑰花—这是我在你生日前一天让花店的人送过来的,为了纪念一个你一直认不出来的女人,哪怕现在她就在你身边,拉着你的手,嘴唇紧贴着你的嘴唇,你也依旧不认得她。不过,一想到你将这些花摆进了花瓶,我还是感到很高兴,这意味着我的爱和我的气息会一直缭绕着你,包围着你。

你把我搂在怀里。我又和你度过了一个缠绵欢爱的夜晚。可就算我**着身体,你也还是没有认出我来。在极乐之中,在幸福中,我享受着你温存的爱抚,我感受到,你的**如甘霖,一视同仁地普施给你真正爱慕的人和卖身的妓女。你完全投入于你的欲望,任性地挥霍着天性中的财富,也就是你的感情。你对我这位从咖啡厅里带回来的女人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用情,如此的亲切,又是如此的尊重,同时又热情如火地享受着征服一个女人的快感。再一次地,在极乐之际,我又回味起过往的幸福时刻,又一次感受到了你性格上的双面性—你将智慧的**与感官的享乐融于一体。就是这种双面性,使我在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中了你的魔咒,无可救药地迷上了你。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位男人像你这样专注地沉迷于**,在欢爱过程中将自己内心深处的存在暴露无遗—而事后,你这种深情、专注竟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在是不近人情,不可理喻。可在欢爱的时刻,我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现在,这个在黑暗之中躺在你身边的女人,到底是谁?这是过去那个纯情而热烈的小女孩吗?这是生下你的孩子的那个妈妈吗?啊,这缠绵的一夜,一切于我是那样的熟稔,而这种**又是如此的新鲜。在这个**洋溢的夜晚,这一切是如何地令我陶醉,我真想祈祷这一夜永远不会结束。

可是黎明还是来临了,我们起得很晚,你邀请我留下来陪你一起用早餐。我们一边喝着由仆人事先细心地准备好,并放在饭厅里的茶,一边畅谈。你再一次以坦率、热情、自信的态度和我说话,没有对我提任何无礼的问题,对我这个女人,你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要打探一下的好奇心。你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问我住在哪里。我只不过又是你的一次新艳遇,我对你只不过是一个无须知道名字的女人,是一场短暂的春梦,很快又将会被你遗忘,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对我说,你又一次要出远门了,这一次你要去北非,在那儿消磨两三个月的时光。我此时虽然处于极乐中,心中却也战栗起来,因为你的话语在我耳边萦绕,像有什么东西敲打着我: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将消逝,一切都将被彻底遗忘!我恨不能立即拜倒在你脚下,大声哀求:“请带我一起去吧,你最后一定会认出我来的,最后一定会认出我来的,一定会的!”可是,在你面前,我是如此的胆怯,如此的懦弱,如此的奴颜婢膝,如此的软弱无力。我只是说了一句:“可真是遗憾哪!”

情急之下,我身上的一股狂野劲儿不知怎的突然爆发了。我站起身,望着你,久久地凝视着你。然后我说:“我爱的那个男人也老是离我而去,出门旅行。”我直勾勾地看着你,我痴痴地看着你的眼睛。“现在,现在他应该会认出我来了。”我急切地想着,浑身颤抖起来。

可是你只是对我笑了笑,安慰我说:“他会回来的。”

“是的,”我说,“他会回来,可是他一回来就把我忘记了。”

我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里一定有一种奇怪、激烈的意味。因为你一听,也站起身来,深情款款地看着我,显出非常惊讶的样子。你抓住我的肩膀。你说:“美好的东西是不会被遗忘的,我也不会忘记你。”你一边说,一边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这个人的形象烙印在你心中。我感觉到你的目光注视着我,在寻找着什么,感受着什么,好像要牢牢地记住我。这时我想,终于,那个魔咒要打破了,他现在将会认出我,他现在要认出我来了!我的整个灵魂都因为这个念头而剧烈地颤抖不停。

可是,你还是没有认出我来。没有,你并没有认出我来。这一刻,我对你而言,前所未有地陌生,要不然,你绝对不会做出几分钟后所做的那件事。你亲吻我,非常热烈地亲吻我。我的头发一下被你弄乱,不得不重新整理。当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映出的景象:我看见你小心翼翼地把两张大面额的钞票塞进我的皮手筒里。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又羞又恼,差点瘫倒在地上。我不知道,那一刻,自己为什么没有大声叫出来?为什么没有打你一记耳光?你竟然付我钱,对这个从童年时代起就深爱着你的女人付钱,我还是你孩子的妈妈,而你竟为这一夜付钱给她!对你来说,我不过是塔巴林咖啡店的一个妓女,仅此而已—你竟然付我钱,你竟然真的付我钱!我被你忘了还不够,我还要受你这样的羞辱。

我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要走。我想赶紧离开,快快离开。这羞辱实在太伤人了。我伸手从书桌上拿起我的帽子,帽子旁边就是花瓶,里面有我的白玫瑰花。突然间,我的脑海中又闪出了一个念头,一个极其强烈的愿望。我想再次提醒你:“你不送我一朵白玫瑰吗?”

“乐意之至。”你说着,立刻从花瓶里取出一枝递给我。

“可是,这些花也许是某个女人—某个爱你的女人送给你的吧?”我问道。

“也许是吧,”你说,“我不清楚。是别人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谁送的。正因为不知是谁送的,所以我才这么喜欢它们。”我直视着你,说道:“这些花也许是一个你已经忘记的女人送的。”

我疾步走到门口,因为我感觉到,泪水就要在眼里夺眶而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流泪的样子。我匆匆走向前厅的时候,差点撞上你的男仆老约翰。他畏畏缩缩地闪到一边,急忙打开前厅的门让我出去,此时,就在那一秒钟,你知道吗?我看着老人,热泪盈眶,他的目光中突然闪现出一丝光芒。就在那一秒钟,你知道吗?就在那一秒钟里,那个我从童年时代起就没再见过面的老人,已经认出了我。我恨不能跪到他面前,亲吻他的双手,感谢他认出了我。可是,我只是迅速地把你塞进我的皮手筒的钞票掏了出来,塞到了他手上。他颤抖着身体,震惊地看着我—我想他在那一刻对我的了解,比你一生对我的了解还要多。所有的男人都纵容我,都对我很好—只有你,只有你忘记了我,只有你,只有你从来没有认出我!

我的孩子死了,不,我们的孩子—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没有什么人可以去爱了。可是,你对我来说又是谁呢?你到底是我的谁呢?你从来也没认出我,你从我身边走过,如同在河边走过,好像我不过是一摊流水,又好像我只不过是你踢到的一块石头,你总是毫不留恋地走开,丢下我,让我永远苦苦守候着你。我曾经以为,尽管你反复无常,我还是可以通过养育这个孩子留住你。可是,他也是你的孩子:一夜之间,他残忍地离我而去,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将我撇下了,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比以前还要孤单,我什么也没有了,我身上再也没有你的任何痕迹了—现在,我没有了孩子,没有一句话,没有片言只字,你也完全不记得我,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你一定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名字。既然我对你来说好像从来就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那就此死去又何足惜呢?既然你已经离我而去,我又为何不离你而去呢?不,亲爱的,我并没有责怪你。对于你和你轻松快乐的生活,我没理由哀叹自己。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再纠缠你了—请原谅我,总得让我发泄一回,就这一回,因为我的孩子死了,安静地躺在那里,我不得不大声倾吐我的衷肠。就让我说一回,我得将所有真心话对你讲出来—然后,我再次沉默地隐退到黑暗的世界,就像我多年来无言地守候你一样。

可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听到我的呼喊—只有当我死了,你才会从我这里得到这份遗嘱,这个女人爱你胜过一切,而你却从来就认不出她,从来没有召唤过她,而她,一直就只是默默地、痴痴地守候着你。也许,在我死去后,你才会来找我,而那时我将第一次不得不对你不忠,因为我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听到你的声音了。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记,正如你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一样。你将永远也不会认得我,永远不会,这是我生前的命运,也将成为我死后的命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不会叫你来,我将独自离开这个世界,你不会知道我的名字,也认不出我的容颜。我死得安心,因为你在远处不会感受到我的死。要是我的死会让你伤心难过,我会死得不甘心的。

可是现在,有谁会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白玫瑰呢?你书桌上的花瓶就要空了,一年一度在你身边吹拂的我的生命气息就要消散了!亲爱的,听我说,我求求你……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求你……每年,到你生日的时候,请为我做一件事吧,因为那是人们想起自己的已故亲人的日子—买一些玫瑰花吧,将它插在花瓶里。亲爱的,就像别人每年为已故的亲人做一次弥撒一样。可是,我已经不再相信上帝,也不想人们给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一个,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生活下去……唉,我只能在每年的那一天,只有一天,我会安静地活在你心中,就像从前活在你身边一样……我请求你,为我做这件事,亲爱的……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我感谢你……我爱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的手颤抖着,放下了信。随后,他想了又想,想了许久。一些混乱的记忆浮现在他心头。他仿佛记起了邻家的一个女孩,一位年轻的少女,以及某个晚上在咖啡店里邂逅的一个舞女,可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模糊而混乱的记忆,就像一块在潺潺流动的河床底下的石头,闪闪发亮,却又变幻不定,不可捉摸。记忆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来回晃动,却不能形成清晰的画面。他想回忆起当时的一些情感的蛛丝马迹,可是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他仿佛曾梦见过所有这些形象,而且常常梦到它们,可是它们就只是一些梦境而已。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书桌上的蓝色花瓶上。花瓶是空的,这么多年来,这个花瓶中第一次空无一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好像有一扇门突然在无形中被打开了,一股冷风从另一个世界吹进这个安静的房间。他感觉到了死神的存在,感觉到了永恒不朽的爱的存在。有某种东西在他心中迸裂了,他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虽然无形无影,却情意绵绵,如同远处传来的音乐声一样缠绵悱恻。

[12]亚得里亚海是地中海的一部分,在欧洲南部亚平宁半岛和巴尔干半岛之间。

[13]格拉多是意大利东北部弗里利-威尼斯朱利亚地区的一个城镇,位于威尼斯和的里雅斯特之间的亚得里亚海的一个岛屿和邻近的半岛上。

[14]特雷西亚寄宿学校是一所受维也纳公立学校法律管辖的私立寄宿学校,由奥地利的玛丽亚·特蕾西亚于 1746年创建。

[15]德梅尔是一家著名的糕点店和巧克力店,成立于 1786年的奥地利维也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