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1

一战爆发前十年的时候,我正居留于里维埃拉的一家小旅馆里。有一回,我们的餐桌上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这场争论后来出人意料地演变成激烈的争吵,甚至发展到互相憎恶、恶语相向的地步。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想象力。不管什么事,只要与他们没有直接的关系,只要它没有像尖利的楔子楔入他们的脑袋,他们就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要是一件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不管这件事情多么琐碎、不足道,立即就会使他们的情绪亢奋起来。他们会一反过去不闻不问的态度,变得蛮横无理,会义愤填膺地表态,这是他们对平时很少具有同情心的补偿。

那天在餐桌上,我们这些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旅客的表现也是如此。我们平时会心平气和地闲聊几句,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吃完饭大家就各自忙碌:那对德国夫妇会外出旅行和摄影;那位肥胖的丹麦人会去钓鱼,不嫌单调乏味;那位尊贵的英国夫人会埋首书堆;那对意大利夫妇则会去蒙特卡洛的赌场消遣,他们沉迷于赌博;我则会坐在花园的椅子上,要么懒洋洋地躺着,要么完成手头的工作。可是这一回,一场火爆的争论使我们产生了很大的分歧,大家都不走了,要是有人突然站起身想要离开,也不会像往常一样温文有礼地向大家告别,而是怫然作色,悻悻地拂袖而去,正如我在前面所说的那样,处于一种极其愤怒的状态。

不可否认,让我们这么多人怒气冲冲的事件,其实奇怪至极。从外观来看,我们七个人下榻的这家小旅馆,像是一幢独立别墅—从窗口可以望见遍布巉岩的海滩,美景如画—可它实际上只不过是皇宫大酒店的一座附属建筑,住宿费更便宜。小旅馆和大酒店之间,以花园作为连接,因此我们这些住在小旅馆的客人始终与大酒店的客人有来往。前一天,这家皇宫大酒店发生了一件桃色丑闻:当时一位年轻的法国人乘中午十二点二十分的火车抵达这里(我不得不精确地说明时间,因为时间不但对这起桃色事件的发生很重要,而且对我们激烈争执的主题也很重要),他下榻于一间能俯瞰大海的房间,一开窗就能望到海滩,这表明他的生活境况非常优裕。他不仅举止谦恭和优雅,而且最重要的是,他那超凡脱俗又极其引人注目的英俊容貌,给大家留下了动人的印象。他有着一张美如少女的俊秀脸庞,性感温润的嘴唇上长了一圈柔顺的金色小胡子,柔软的棕色卷发披散在他苍白的前额上;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睛每一次看人,都像是对被看之人的一种爱抚—事实上,他全身上下都温柔、俊逸、迷人,可又不会给人一丝矫揉造作的派头。从远处看,他会让人联想到那些粉红色的人体蜡像,这些蜡像在大型时装店的橱窗里摆出华丽的造型,手里拿着拐杖,代表着理想的男性美。而凑近仔细看,他却不会给人轻佻、浮夸的印象,因为他的魅力与生俱来,仿佛是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显得特别罕见。和每一个人打照面时,他都会以一种既热情又谦恭的方式跟人问好,在任何场合都始终如一地保持优雅的风度,令人如沐春风、神清气爽。要是看到有夫人去衣帽间,他就会赶紧走上前去,帮她取下大衣;他每碰到一个孩子,都会投以友善的目光,或是开一句玩笑话。他既亲切温和,又低调谦逊—总而言之,他显然属于天之骄子,他们凭借自己俊秀的面孔和青春的魅力讨人欢心,百试不爽,不曾失手,这又使他们生出自信,并将这种自信化成身上更动人的魅力。他一出现在大酒店,就引起住客的**,这些住客大多数是年老体弱之人,他以无敌的青春风度,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他们的喜爱,那种自在活泼的容光焕发,带给许多住客愉悦的感受。因此,这个年轻人下榻酒店后仅仅一两个小时,就已经和里昂来的那位身材魁梧的制造商的两个女儿—十二岁的安妮特和十三岁的布兰奇—一起打网球了。两姐妹的妈妈,那位窈窕、优雅、矜持的亨丽埃特夫人,看到自己两个涉世未深的女儿神魂颠倒地和这位年轻的陌生男子打情骂俏,不禁莞尔一笑。那天晚上,他在一旁看我们下国际象棋,看了一个小时,一面看,一面又好整以暇地讲述了一些有趣的奇闻轶事,随后他又陪亨丽埃特夫人在酒店的楼顶阳台上散步,亨丽埃特夫人的丈夫则像往常一样与一位有生意往来的朋友玩多米诺骨牌。夜深的时候,在酒店办公室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这位法国青年正与酒店的女秘书进行形迹可疑的亲密交谈。第二天早上,他陪我的丹麦棋友一起出去钓鱼,表现出非凡的垂钓知识,随后,他又和里昂制造商聊了半天政治话题,他在这方面也表现出自己是一位有趣的谈伴,因为那位魁梧的法国商人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竟然盖过了海浪的轰鸣声。午饭后,这位法国青年又陪亨丽埃特夫人在花园里喝黑咖啡,两人待了一个小时,随后,他和亨丽埃特夫人的两个女儿又打了一场网球,之后和那对德国夫妇在酒店大厅寒暄了一会儿。下午六点,我出去寄信,在火车站碰到了他。他快步向我走来,带着歉意说,自己突然被叫回去,不过两天后就会再回来。果然,那天晚上他没有在餐厅露面,不过这只是他本人不在场而已,每张餐桌上,大家都在热烈地谈论他,对他那令人愉快、开朗活泼的风度赞不绝口。

那天晚上,大约在十一点左右,我正坐在房间里读一本书,从打开的窗户里,突然听见花园里传来激动不安的叫喊声。那边的酒店很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与其说感到奇怪,不如说是担心出了什么事,急匆匆跑了五十步,从小旅馆赶到了酒店那边,发现所有的客人和酒店员工都慌作一团,如无头苍蝇转来转去。原来那一晚,亨丽埃特夫人的丈夫如常和他那位那慕尔[16]来的朋友玩多米诺骨牌,她则在海边的露台上散步,这时还没有回来,人们担心她遭遇了不测。她那位一向笨拙和行动迟缓的制造商丈夫,此刻像一头公牛一样一边朝海滩冲去,一边高声呼喊道:“亨丽埃特!亨丽埃特!”在夜色中,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这声声呼喊,就像一只身形硕大的野兽受到致命伤时发出的恐惧而原始的哀号。酒店的侍者和门房紧张不安地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所有的客人都被吵醒了,人们也给警察局打了电话。那位肥硕的丈夫的背心敞了开来,他一路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地跑着,一路哭泣着,徒劳地对着夜空高声呼喊“亨丽埃特!亨丽埃特!”。这时,楼上的两个女孩已经醒了,她们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大声地呼唤着她们的妈妈。她们的爸爸这时又急忙赶上楼去安慰她们。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非常惊人,简直匪夷所思,实在难以复述,因为在受到极端打击后,人性无法承受的强烈冲动,往往会让一个人的行为极具悲剧色彩,任何图像或是文字都无法以闪电般的力量将其再现出来。突然,那位肥头大耳的壮硕男人从吱吱作响的楼梯上走下来,脸上的神色突变,看起来疲惫至极,又万分沮丧。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把大家都叫回来吧!”他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对酒店总管说,“把大家都叫进来吧,没必要再去找了。我的妻子已经离我而去了。”

尽管这个人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可面对周围好奇地看着他的所有人,他依然很镇定,那是一种紧绷的、超人般的镇定。大家紧紧地挤在一起,听他这么一说,又都突然转过身去,人人都震惊不已,又不禁觉得难为情和不知所措。他用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谁都不看,随后进去关掉了阅览室的灯。我们听到他笨重肥硕的身体重重地跌坐在扶手椅上,砰地发出声响,接着,我们听到一阵抽泣声,像野兽在嗥叫,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哭过的人发出的哭声。这种彻骨的痛苦,对我们每一个人,哪怕是地位最卑微的人,都具有一种令人麻痹的力量。无论是酒店侍者,还是出于好奇而围观的客人,大家都不敢露出一丝微笑,也不敢说一句慰问的话。我们一个接一个悄悄地摸回自己的房间,好像对这样令人心碎的情感宣泄感到无比羞愧。当整座酒店慢慢地恢复寂静时,只有那位备受打击的男人在黑暗中颤抖着,抽泣着,独自一人,不住地喃喃细语,低声叹息着。

这样一桩晴天霹雳似的事件,发生在我们的眼前,冲击着我们的认知,不言而喻,这显然会令那些平时习惯了轻松惬意的生活和无忧无虑地寻欢作乐的人饱受刺激,深感震撼。尽管这桩惊人事件无疑成为我们在餐桌上激烈争论的导火索,几乎令我们大打出手,可从本质上讲,这场争论是两种针尖对麦芒的生活观念之间的激烈冲突。因为我们很快得知,那位悲痛欲绝的丈夫,在绝望、愤怒之下,将那封信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酒店的一位女侍恰好捡起来看了,嘴巴没封住,传扬了出去,于是大家都知道了,亨丽埃特夫人并不是独自一个人抛弃了丈夫离家出走,而是和那位年轻的法国人沆瀣一气,双双私奔了。这样一来,多数住客对那位年轻人的好感一下子烟消云散。当然,乍一看去,这位纤柔的“包法利夫人”将她那笨拙肥硕的乡气丈夫,换成了一位优雅英俊的小伙,其实并非那么令人不可理喻。可是,让酒店的所有住客愤慨的是,无论是那位肥胖的制造商,还是他的两个女儿,就连亨丽埃特夫人自己,以前都从没有见过那位薄情寡义的浪**子。也就是说,一位三十三岁上下,原本名声清白的女人,只是和那个法国青年在夜间的阳台上聊了几个小时,在花园里喝了个把小时的黑咖啡,竟就一夜之间抛夫弃女,毫不犹豫地跟一个和她相识不久的年轻纨绔子弟远走高飞。对这个显而易见的私奔事件,我们餐桌上的人一致谴责,视其为一桩背信弃义的欺骗,是那对恋人设下的狡猾圈套。很显然,亨丽埃特夫人一定早就和这个年轻人有私下往来,而赢取了她芳心的这位偷心高手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商定他们私奔的最后细节。因为(大家都这样推断)这样一位正派女人,和一个男子仅仅认识了几个小时,一听到他向她吹口哨,就愿意跟随他私奔,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我觉得自己不妨持一种和别人不同的看法,应该非常有意思,于是极力辩护道:我认为,一个女人家,过了几年乏味无趣的生活,对婚姻感到失望,一旦碰到一位心仪的男子,意乱情迷,跟随他私奔,这种事情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我这意料之外的反对意见如火上浇油,更牵动了众人,一时之间,争论变得更加火爆,尤其是德国夫妇及意大利夫妇,都一脸鄙夷和愤愤不平,谴责这种私奔是大逆不道,是愚蠢和庸俗的浪漫幻想。

这场火爆的争论从上汤起一直延续到吃完甜点。把每一个争吵的细节都拎出来回顾,其实没有什么意思—只有酒店的客人在餐桌上争执才妙趣横生,一般人偶尔在餐桌上发生争论,说的也通常都是陈腐无趣的观点,因为人们在匆促交谈时都会随意提出一些平庸的陈词滥调。我们的辩驳怎么会发展到口出恶言的程度,这实际上很难解释清楚。我觉得,争执之所以会变得火爆,是因为那位德国丈夫和意大利丈夫都本能地相信,自己的妻子绝对不会肤浅地做出移情别恋、爱上别的男人这等有伤风化之事,他们这样说是为了说服自己,使自己安下心来。可惜的是,他们企图用自己的观点驳倒我,却找不到更有力的论据,于是只能将矛头对准我。他们悻悻地告诉我,除了那些偶尔一两次征服了女性,就觉得可以了解女性心理的单身汉,没有男人会持我这种看法,而单身汉对女性的这种征服未免太掉价了。这种无理的指责让我相当气恼,而那位德国太太还补充说,这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正经女人,另一种是“天生的妓女”。在她看来,亨丽埃特夫人必定属于后者,这话使我完全失去了耐心,我开口时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我说,女人在自己一生中的某个时候,会受到一种其意志和判断力都难以驾驭的神秘力量的控制,使自己做出私奔这样的事,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否认这个事实,只不过是害怕承认我们掩盖了自己的本能,掩盖了我们本性中的邪恶因素。很多人似乎乐于否认这一点,以表明自己比那些“容易失足的人”更加强大、纯洁,更有道德,并为此洋洋自得。我接着补充道,我个人认为,一个自由、充满热情地遵循自己本能行事的女人,比起那些在丈夫怀里闭着眼睛背叛他的女人,无疑更为诚实。我大体上讲了这些要点。这次谈话越来越充满火药味,别的人越是攻击可怜的亨丽埃特夫人,我就越是热情地为她辩护,这实际上远远超出了我在这种情形下内心的真实感受。我这种热情,用学生的话来说,已经对这两对夫妇构成了挑战,他们作为一个不太和谐的四重奏成员,由于同样对我义愤填膺,而组成了统一战线,一齐对我大加挞伐。那位丹麦老人则一脸愉悦地坐在一边旁观,活像足球比赛中的裁判,手里拿着秒表,不得不时时用手猛敲桌子发出警告。“先生们,请保持风度!”可是,这样的警告不会起什么作用。其中一位丈夫脸憋得通红,三次从桌旁跳起来,好不容易才被他的妻子摁住。总之,要是没有C夫人突然站起来解围,再争执个十几分钟,我们或许会发展到上演全武行,互相饱以老拳。

白发苍苍的C夫人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英国老太太,她作为非正式的仲裁者主持了我们的餐桌会议。她端庄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大家都同样地友善亲切,很少说话,不过饶有兴趣地听大家发言。单从风姿、仪态看,她是一位风韵迷人的女士,看上去赏心悦目,她身上有一种高贵、矜持的气派,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非常娴静、自如的迷人气息。她对我们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自然也巧妙地对每一个人都表现出善意和关切。多数时候,她都在花园里静坐看书,偶尔也弹一弹钢琴,可很少有人看到她与人结伴或是同别人聊天。几乎没有人会留意到她,可她对我们大家具有一种奇妙的影响力,就像现在,她第一次加入我们的争论,就使大家都感到难为情,觉得我们的声音太吵闹、太放肆了。

那位德国丈夫忽然唐突地跳起身,随后又被人按住,重又安静地坐下,这使得气氛一下变得很尴尬。C夫人瞅准这个难堪的时刻,出人意料地扬起她那双清澈的灰色眼睛,犹疑不决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后拾起这个话题,说了起来。她的态度是冷静、客观的,语气清晰而明确。

“要是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认为亨丽埃特夫人,认为一个女人,会不知不觉地陷入一场突发的艳遇,能做出这种一个小时前连她自己都认为不可能,而且也无法负责的事情吗?”

“我很确定,夫人。”

“不过这样一来,任何道德判断就都将失去意义,任何一种不法行为都是合理的了。要是您真的认为法国人所说的因**而犯罪根本不算犯罪,那么我们还要国家司法机关干什么?在这种事情上,善心、好意并不多见,而您的善心、好意则未免太多了。”她微微一笑,又接着说,“每一桩犯罪行为中都可以看到**,并会利用这种**来为其开脱。”

她清晰的话语和幽默的语调让我心情畅快,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模仿起了她一板一眼、就事论事的立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说:“我相信,国家司法机关对这类事情的判决比我更严厉;它的职责是维护道德和社会风俗,不徇情枉法,因此它有责任做出判决,而不是为其开脱。可是作为一个个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自愿担当公诉人的角色。我更愿意作为辩护人出庭。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愿意理解他们,而不是谴责他们。”

C夫人用她清澈的灰色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会儿。我担心她可能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于是准备用英文复述一遍。可是,她神情相当严肃地继续提出问题,仿佛在进行考试似的。

“一个女人丢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管,跟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私奔了,而她甚至不知道那男人是否值得她去爱,您不认为这是很可耻或可怕的行为吗?一位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哪怕只是为自己的孩子着想,也该克制欲望,自尊自爱,她却做出如此不检点、水性杨花的行为,您真的能原谅这样一位女人吗?”

“我再说一遍,夫人,”我强调说,“在这件事上,我拒绝审判或是谴责她。在您面前,我乐意承认,我刚才有点儿夸大其词—可怜的亨丽埃特夫人当然不是什么英雄,甚至不是天生的冒险家,更不是一个惯会撩拨的情人。就我对她的了解,她只不过是一位软弱的寻常女子。我确实对她怀有一点敬意,因为她勇敢地顺从自己的意志,可我更多的是为她感到遗憾,因为,就算不是今天,明天她也可能会遭遇不幸。她的行为可能不理智,行事显然也太仓促,可她的行为并不卑鄙,我会坚定地认为别人没有权利鄙视这位可怜而不幸的女人。”

“那您自己呢,您对她的尊重和敬意,是否依然不改?这位您前天刚认识的可敬的妻子,和一天之后跟一位完全陌生的男人私奔的女子,这两个女人之间,您难道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任何区别。完全没有区别,一点儿区别也没有。”

“真的是这样吗?”她忍不住用英语脱口而出。整个对话似乎让她非常投入。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后,她又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睛望向我,带着探询的神色。

“假如您明天,比方说您在尼斯见到了正和那个男子手挽手走在一起的亨丽埃特夫人,您还会跟她打招呼吗?”

“那是自然。”

“会跟她搭话吗?”

“那当然了。”

“假如……假如您已经结婚了,您会将这样一个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吗?您会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若无其事地介绍她吗?”

“那当然了。”

“您真的会这样做吗?”她又操起了英语,语气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之情。

“我肯定会这样做的。”不知不觉中,我也用英语回答她。

C夫人一下子沉默不语了。她似乎在苦苦思索,突然,她注视着我说了起来,仿佛对自己的勇气感到惊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这样行事,说不定我也会这样做的。”她以英国人特有的聊天方式,坚定而又毫不唐突地结束了谈话。她站起身,向我伸出手,以示友好。因为有她的排解,我们的谈话又恢复到了心平气和的状态,大家私下里都很感谢她,我们刚才还剑拔弩张,现在又互相客客气气地交流了,凭借着和她的几句轻松的谈话,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和。

尽管我们的争论似乎已经客气地结束了,可这场对话引发的不快,在我和对手之间留下了些许挥之不去的疏远感。那对德国夫妇故作矜持,而那对意大利夫妇则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以嘲讽的口吻不时地问我,是否打听到“尊贵的亨丽埃特夫人的消息”。尽管我们的举止做派看起来仍彬彬有礼,可是原来在餐桌上谈话时的那种宁静、祥和的友好关系,已经不可挽回地被破坏了。

自打那次争论后,C夫人对我特别友善,相比之下,我那几个对手对我的冷嘲热讽,就表现得更加露骨了。她向来很矜持,除了吃饭时间,几乎从不与人交谈,可现在她却好几次找机会在花园里和我交流,而且,我几乎可以说,她现在对我是青眼有加了,因为她平时总有一种上流社会的矜持,现在能私下与我交流,就仿佛是我蒙受她的格外恩宠了。说真的,她确实是主动来找我,并且抓住每一个机会与我攀谈。她做得这样高调,这样引人注目,她要不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我可能真的会有些想入非非。可是,我们只要一聊起天,话题就必然又会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回到亨丽埃特夫人身上去。她似乎觉得,指责那位误入歧途的妻子,谴责她的软弱、见异思迁、水性杨花,会给自己带来一种隐秘的乐趣。不过,与此同时,眼见我坚定不移地维护那位纤弱、优雅的女士,而且毫不动摇地同情那个女人,她对我的这种态度似乎充满好奇。她不断地将我们的话题引向这个方向。到最后,她也一直对这个话题怀着异乎寻常、近乎古怪的执拗劲头,我简直不知道该做何想。

这种情形持续了好几天,也许有五六天吧,她从来没有透露过一句话,说明这样的谈话对她很重要。可是有一回,当我们一起散步时,我却不禁意识到,她一再谈起那个话题,想必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意。散步的时候,我随口提到,我在这里的假期很快就要结束,计划后天就启程离开。这时,她那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奇特的紧张神情,那清澈的灰色眼睛里笼罩起一片阴影。“唉,真是遗憾哪!我还有很多话想和您倾谈呢。”从那一刻起,她就多少表现得躁动不安,我感觉到她在说话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别的事情,那些事情让她分心,令她整个人心神不定。最后,她似乎也发现了自己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因为在我们之间的谈话突然陷入沉默时,她出人意料地向我伸出了手。

“我知道,我没法将自己真正要跟您说的话清楚说出来。我还是以写信的形式告诉您吧。”说罢,她就朝那酒店走去,步履匆匆,一改我平时所见的那种安详的步态。

果然,那天晚上用餐前,我在房间里发现了她写的一封信,是用刚劲有力和坦诚的笔迹写就的。我非常后悔自己年轻时一向对书写文字粗心大意,因此现在我没办法逐字逐句地引述她信中的话,而只能简述信中的要点。她问我,可否允许她讲述自己生命中的一段故事?她写道,那段往事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实际上已与她的生活没有了关联,再有就是,我后天就要启程离开这里,要是能将二十多年来一直纠缠并折磨她的心事讲出来,她会觉得舒心些。要是我不嫌这样的谈话唐突无礼,她非常希望我能抽出一点时间和她晤面。

我在这里只是简述这封信的大体内容,事实上这封信使我异常着迷:信是用英文写的,光是这一点就使其显得极为清晰,而且显出她的果断,毫不拖泥带水。然而,我觉得要好好回复这封信并不容易。我拟了三个草稿,又撕掉了三次,最后总算这样回复了:

您对我如此信任,我深感无上荣幸。倘若您需要我回复,我将诚实地回复您。当然,若非您发自内心非讲述不可,我不会强求您更多。不过,无论您说什么,都请您坦白无讳地跟我讲。请您相信我,我将您对我的信任视为我莫大的荣誉。

那天晚上,这张便条送到了她的房间,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您说得很对:只讲一半的真话,那毫无意义;只有全部讲真话,才会有意义。我将竭尽全力,不对自己或对您隐瞒任何事情。请您晚饭后到我房间来—我已经六十七岁了,无须担心会招来旁人的风言风语、指手画脚。不过,在花园里或人多的地方,我没法自如地讲述。请您相信我,我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一点儿也不容易。

白天的时候,我们还在餐桌上碰过头,交流过一些无关宏旨的事情。可是饭后,当我们在花园中见面时,她看起来十分慌乱,躲开了我。看到这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逃到一旁的松树林荫道上,腼腆得像个小女孩,我既感尴尬,又备受感动。

那天晚上,我按约定的时间去敲她的房门。门立刻就开了。房间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昏暗中,只有桌上的小台灯投下一圈黄色的光晕。C夫人不慌不忙地迎向我,给我一把扶手椅,并请我坐下,随后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感觉到虽然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早有准备,她心上已经没有一丝波澜,可一时之间还是出现了冷场,这显然是她没有想到的。冷场时间越来越长,因为她正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心。我不敢说话打破这种冷场,因为我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坚强的意志正在与一股强大的阻力殊死搏斗。华尔兹舞曲的音符时不时地从底下的画室里微弱地飘上来,我细心聆听,仿佛可以缓解这冷场带来的沉重的压抑之感。对于这种冷场引起的不自然的紧张状态,她似乎也感到很不自在,因为她突然振作起来,像要纵身一跃,立刻就开始说话了。

“第一句话实在难以启齿。过去的两天里,我一直在做准备,要将事情原原本本、清清楚楚、真实无伪地讲出来,我希望自己做得到。也许您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讲述这一切。可是我没有一天,没有一个小时不在想这一特别的事情。您尽可以相信我这位老太太,我把自己的一生都只盯在其中的一个点上,只盯住其中的一天,这实在让我难以忍受。因为我要告诉您的一切,只不过发生在我六十七年漫长生命中的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我经常扪心自问,问得自己都快要发狂了。我自问:一个女人偶然一回做了愚蠢荒唐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我们无法摆脱我们非常含糊地称之为‘良心’的东西,当我听到你如此冷静客观地谈起亨丽埃特夫人的事件时,我就寻思,要是能无拘无束地和什么人谈论我人生中的那一天,对过去的毫无意义的沉湎和无穷无尽的自责也许就可以了结了。要是我不是圣公会[17]教徒,而是信奉天主教,那么我早就可以到忏悔室[18]告解,将我一直如鲠在喉的事坦露出来,让自己得到解脱—可是我得不到这种安慰,所以我今天跟您讲述出来,就是要做这种奇怪的尝试,来让自己得到解脱。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非常奇怪,可是您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的建议,我对此感激不尽。

“正如我跟您说过的,我只想告诉您我生命中的某一天,舍此之外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别人听了也会觉得很乏味。四十二岁之前,我的人生平淡无奇,没有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我的父母是苏格兰一位富有的地主,家里拥有几家大工厂,还对外出租田地。按照我们国家乡绅的生活惯例,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我们住在自家的庄园里,只是冬天住在伦敦。十八岁那年,我在一个聚会上认识了我后来的丈夫。他是有名的R家族的次子,曾参军服役,驻守印度十年。我们很快就结婚了,在社交圈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年中有三个月居于伦敦,三个月住在自家的庄园,其余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旅行。我们的婚姻从没有出现过一丝阴影。我们有两个儿子,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我四十岁那一年,丈夫突然过世。他在热带地区待了几年,得了肝病,发病不到两个星期,我就失去了他,真是可怕。大儿子当时在军队服役,小儿子上大学,一夜之间,我茕茕孑立,孤苦无依,只能独守空房。我习惯了家人温馨的陪伴,这种形影相吊的孤独况味,对我实在是一种折磨。我觉得这个荒凉的家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家中的每一件东西都会使我想起自己已经失去了心爱的丈夫,不免会黯然神伤。于是我决定,趁着两个儿子还没有结婚,自己要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四处旅行,以打发时光。

“实际上,从那一刻起,我就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毫无意义,毫无价值。二十三年来,每时每刻与我同甘共苦、休戚与共的伴侣已经过世了,孩子们已经不需要我,我害怕自己的落落寡合和悒悒不欢会给他们的青春蒙上阴影—可是我对自己已经不抱希望,没有了欲望。我起先居于巴黎,平时就逛逛商店,参观博物馆,纯粹是为了打发无聊时光。可是这个城市和这儿所有的一切让我觉得格格不入,我避免与别人打交道,因为无法忍受别人看到我穿丧服时那种彬彬有礼的同情目光。我漫无目的、无动于衷地四处游**,那几个月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我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我只知道自己一直想死,却没有力量去加快我成分多余的这个结局的到来。

“在服丧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我在三月底来到了蒙特卡洛,实际上是为了打发生命中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光阴,这光阴让我难以承受。说实话,我去那里,是由于百无聊赖,由于内心的痛苦和空虚,这种空虚像恶心一样从身上泛起来,我希望至少能借着外部的小刺激来填补这种空虚。我越是心灰意冷,就越是被那些生命的旋涡旋转得最快的地方强烈地吸引。假如一个人毫无经历,那么别人的**、躁动,也会像音乐或戏剧一样刺激他的神经。

“这就是我经常去赌场的原因。眼见别人脸上流露出欣喜若狂或沮丧至极的神色,如潮水般动**涨落,而自己的情绪却处于低潮的状态,我不禁会觉得新奇。再说了,尽管丈夫生前从不是一个轻佻放浪之人,却也喜欢偶尔光顾这样的地方,我怀着某种无意识的虔诚,仍然忠心耿耿地延续着他的这种老习惯。就在那个赌场里,我一生中比任何赌博都要惊心动魄的二十四小时开始了,这二十四小时对我影响深远,它打那以后一直都困扰着我的人生。

“那日中午,我和我家的一位亲戚M公爵夫人一道用餐。晚餐之后,我觉得毫无倦意,不想马上就上床睡觉。于是,我就去了赌场,在一张张赌桌之间瞎晃**,我并没有赌,只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冷眼旁观赌场中形形色色的赌客。我所谓的‘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其实是遵循我已过世的丈夫传授给我的方法。有一次我们逛赌场,我看人赌博看得累了,不禁抱怨,一直看着那些同样的赌徒面孔,实在无聊乏味:那些干瘪的老女人,在赌桌前一坐几个小时,才敢放上一个筹码;那些老奸巨猾的赌徒,玩纸牌的交际花,都是聚在一起沆瀣一气的可疑家伙,正如您所知的,根本不如俗套小说中描绘的那样眉目鲜明,充满浪漫气息,您也不会认为他们是欧洲的优雅与高贵之人。然而,二十年前的赌场,比时下的赌场更吸引人,赌桌上到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哗啦作响的钞票,还有如雨点般落下的拿破仑金币和五法郎硬币。与之相比,时下宏伟、时尚翻新的赌场里,净是些观光客构成的赌徒,百无聊赖地挥霍着他们毫无特色的筹码。然而,就算那时的赌场更刺激,我也发现,那一幅幅同样冷漠空洞的面孔,对我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我那已故的丈夫私下热衷于看手相,通过手相来占卜一个人的命运。他生前曾传授给我一套与众不同的观察法,事实证明,这种观察法比随便在赌场瞎看要有趣得多,紧张得多,刺激得多。这种独特的观察法就是:不去看赌徒的脸,只看那长长的赌桌,只观察赌桌上赌徒的双手,观察这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您自己是否碰巧看过那绿色的赌桌,以及桌面中央那个绿色骰子,它会沿着一个个数字颤颤巍巍地滚过去,而在棋盘似的一个个方格里,钞票飞舞,圆圆的银币和金币像玉米种子一样撒落下来,如果筹码未押中,它们就会被发牌的庄家轻快地拿走,如果押中了,它们就会像收获的赏金一样被推到赢家面前。要是您从这个角度看,就可看到赌桌上唯一千变万化的就是手—绿色赌桌的周围,满是苍白无力、**不安、跃跃欲试的手,从各个赌徒的衣袖中探出来,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从洞穴里冒出头来。每只手的形态不一,色泽各异,有的**裸、光溜溜,有的戴着戒指和叮当作响的手镯,有的满布茸毛如野兽,有的湿答答如鳗鱼一般蠕动,然而所有的手都表现得极其紧张、焦灼不安,都在情不自禁地颤抖着。我不由地联想到赛马场,比赛前,骑手将兴奋、激动的马儿在起跑线上死死勒住,否则它们早就会狂奔出去。这些马儿也同样全身战栗着,昂首跳跃,前蹄抬起。您可以从手蠢蠢欲动、贪婪攫取、畏畏缩缩的样子,看到赌徒们的千姿百态。您可以看到,那些贪婪的赌徒,他们的手会蜷缩起来,如同想要攫取一切的爪子;那些花钱如流水的赌徒,他们的手松弛、乏力;而工于心计的赌徒,他们的手则稳如磐石;若是一个冒险成性的赌徒,他的手指关节会**不已,战栗不安。成百上千的赌徒在处理金钱的方式上,瞬间暴露了自己的性格,他们或是将钞票拢成一团,要不就是在紧张下,将钞票都揉碎了,要不就任其随意地摊着,随着圆球旋转。现在,这些手变得疲惫不堪,有气无力。人在赌博时会暴露自己,我知道这是老生常谈,可是我要说的是,在赌博中,赌徒的双手则更清晰地暴露了他们自己。几乎所有的赌徒很快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们都戴上了冷漠的面具;他们强行控制嘴角不嚅动,咬紧牙关,掩饰自己的兴奋、激动,并且不让自己的眼睛流露出不安,不使自己脸上的肌肉抽搐,刻意地表现出一副冷漠的神情,装出恪守礼仪规范的样子。可是,正因为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脸上,极力表现得不动声色,结果却忘记了一双手,忘记了有人就只观察那双手,其他一概不看。这些观察者能从赌徒们微笑着噘起的嘴唇中,或是故意表现得冷漠的目光中,猜测出他们内心想要掩饰的一切。然而,赌徒的手却出卖了他们,无耻地暴露了他们内心深处的秘密。

“这些被小心翼翼地控制并因此显得松弛的手,一旦由于一时的疏忽,而放下它们的优雅装饰,那暴露的一刻就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当转盘里的圆球掉进浅槽,当庄家喊出中彩的数字,就在这一瞬间,那一百双手或五百双手就会出于各自的本能,自然而然地做出非常个人化的动作。要是旁观者像我这样—由于我丈夫将这种嗜好传授给了我,因此我特别擅长此道—习惯了在赌场这个舞台上观看各种各样的手的表演,那么这人会发现,如此之多的赌徒的手,会暴露出千奇百怪的性格,这远比欣赏音乐或观看戏剧更令人兴奋。这些手的表现各不相同,我实在没法一一向您描述:它们有的像野兽,那弯曲、毛茸茸的手指像蜘蛛一样攫取金钱;有的紧张不安,颤抖不已,指甲苍白,几乎不敢去拿钱;有的高贵端庄,有的卑贱下流,有的野蛮任性,有的畏缩不前,有的老奸巨猾,有的木讷鲁钝—这每一双手都各不相同,体现出各自不同的人生,只有庄家的四五双手是例外。这些手完全如机器一样机械,与赌徒们极其活泼的手相比,它们显出冷静客观、公事公办、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就像煤气表那咔嚓作响的金属装置一样具有精密的功能。可是,就算是这些看起来很冷静的手,和热情奔放的赌徒的手相比,也表现出惊人的效果:可以说,这些手精密、机械、刻板,犹如穿着制服的警察,在人潮汹涌的骚乱民众中岿然不动。当然,我之所以观察这些手,还在于这是我个人的一个癖好:这几天来,通过对这些各不相同的手的仔细观察,我已经了解它们的不同习惯和热情;不久之后,我已经认识了这些各异的手,并把它们像人一样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我发现,其中有些手贪得无厌,粗俗无礼,令我非常讨厌,于是我就像躲避不轨行为一样,总是避而不看它们。可是,赌桌上新出现的每一双手,对我来说都是一次新鲜的体验,会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常常会忘了观看那被高高的衣领围起来的脸,它冷漠地套在一件晚礼服或一件闪闪发光的礼服上,冷冰冰的,无异于一张冷漠的社交面具。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场大厅,经过两张拥挤的赌桌,来到第三张赌桌,还掏出几枚硬币,想试一试下注的滋味。整个赌场大厅一片静寂,当圆球缓慢地在盘子上移动,在两个数字之间转来转去的时候,总是会出现这种屏息静气的紧张氛围。就在此时,我惊讶地听到,我的正对面发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一种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像手指关节被扭断时发出的响声。我惊愕地朝赌桌对面望过去。我看到的景象实在让我吓了一跳!我看见两只此前没见过的手—一只左手和一只右手紧张地绞扭在一起,像两只顽强而执拗的野兽弓身厮打,互相拉扯,紧张得连手指关节都发出了干涩的咔嚓声,犹如坚果迸裂时发出的声音。这是两只难得一见的美丽的手,异常纤细,不过肌肉紧绷着—非常白晳,指甲很苍白,呈柔和的弧形,有着珍珠般的颜色。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入迷地盯着它们,我确实对这两只不同寻常、绝无仅有的手惊叹不已。起初,我感到非常吃惊的是这两只手表现出来的**,那是一种疯狂而炽烈的**,它们互相绞扭,又互相撑持,像在剧烈地**。我马上意识到,我面对的是一位感情过于丰沛的人,他将自己的**贯注到了指尖上,以免自己被这**撕裂。就在圆球咔嗒一声落在方格上,就在赌场的庄家大声喊出中彩的数字—就在这一刻,这两只绞扭在一起的手突然分开了,如同两只被击中的野兽,倒地身亡,而不仅仅是精疲力竭。这两只手瘫倒在赌桌上,表现得无精打采,失望,瞬间崩溃,仿佛一切终于结束了。我找不出任何言语来形容,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神态如此丰富、胜过千言万语的两只手,这两只手的每一块肌肉都如同一张在滔滔雄辩的快嘴,几乎每一个毛孔都流溢出**。它们瘫倒在绿色的赌桌上,就像被海水冲上岸边的水母,了无生机,死气沉沉。然后,其中的一只手—右手,又从指尖开始费力地挺立起来;它抖动着,往后缩,自己转着圈,摇摇晃晃,旋转起来,突然又紧张兮兮地伸出去捏住一个筹码,放在拇指和中指指尖之间转动。这个筹码像是小轮子一样迟疑不决地转动着。突然,这只手的手背拱了起来,如同一只黑豹拱起脊背向前冲去,这手朝中间的黑色空格抛出一百法郎的筹码。原本无声无息似乎沉睡着的左手,仿佛接收到了右手发过来的信号,马上也激动不安起来;它挺立起来,偷偷摸摸地往前爬,爬到刚刚因为抛下筹码而累得发抖的右手上。现在,两只手紧靠在一起,微微地战栗着,手指关节在赌桌上无声地叩击,像一个人因为发了高烧而浑身打战,牙齿轻轻地格格叩击着—不,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具有表现力的两只手,传情达意胜过千言万语,我也从没有看到过像它们这样激动和紧张到**的神态。这间拱顶的赌场大厅里的其他一切:其他房间里传来的嗡嗡声,赌场庄家如同市场上的小贩一样发出的提醒赌徒下注的声音,熙熙攘攘的人们发出的杂乱无章的声音,还有从高处落下、像着了魔一样在光滑如镶木地板的圆形格子间跳跃的圆球,这五光十色,让人应接不暇的种种画面,与这两只颤抖着、呼吸着、等待着的手相比,都突然间变得死气沉沉。那两只非同寻常的手,不知怎么地就把我迷住了。

“然而,到了最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得去看看那个人,我想看看那个有着一双充满魔力的手的人,长着怎样的一张脸。我心惊胆战—是的,我要说我的确是胆战心惊,我实在害怕那双手!我让自己的目光慢慢地沿着那位赌徒的衣袖和瘦削的肩膀往上移动。这一看不得了,我再一次震动不已,因为他的这张脸也跟他那双手一样,能言善辩,说出的都是极其荒唐、不可思议、夸张的语言,具有同样可怕的严厉表情,有着同样近乎女性的柔美。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泰然自若、完全沉迷于自我的脸。我有充分的机会,可以从容不迫地观察它,如同观察一个面具,如同观察一座心无旁骛的雕像:这双痴痴迷迷的眼睛一动不动,从不左顾右盼,在睁得大大的眼眶底下,那乌黑的瞳仁定定地凝视着什么,如同死寂的玻璃球,映照出一个桃花心木颜色的圆球,那颗圆球在转轮圆盘上傻头傻脑、没心没肝、兴高采烈地滚动和跳跃着。我重申一次,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张如此紧张,如此迷人的脸。这张脸属于一个可能是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它细腻、精致,表情丰富。就像那双手一样,这张脸看起来并没有十足的男性气概,而更像是一张耽于欲念的男孩的脸—不过我是直到后来才注意到这些的,因为在那一刻,那张脸满是贪婪和疯狂的神情。那薄薄的嘴如饥似渴地张开着,牙齿半露,十步开外就可以看到那些牙齿在咯咯地打着寒战,而那嘴唇却一直傻傻地翕张着。一缕发亮的金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前额上,像是掉落了下来,向前耷拉着,他的鼻翼不停地翕动,如同有一股看不见的小波浪在那皮肤下面涌动着。他低垂的脑袋本能地越来越往前倾,让人觉得,他整个人仿佛完全被吸引到了小圆球中,随着它旋转。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明白了那双手为什么会**。只有将那两只手紧紧地互相绞扭、互相撑持,才能让其身体保持平衡,否则就会因为失去重心而摔倒。我必须重申一次,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张脸,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坦露一个人的**,会如此**裸地将其兽性无耻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我紧紧地盯着那张脸,深深地被它如醉如痴的神情迷住了,正如这张脸被那盘旋、跳跃和晃动的圆球所吸引一样。从那一刻起,我只对着这张脸心无旁骛,完全不再去注意这个赌场大厅别的动静。与这张脸上闪烁的**火焰相比,其余的一切都显得黯淡、昏沉、模糊不清。我几乎无视赌场上的其他人,只顾埋头观察那个人,留意他的每一个举动,足足盯了一个小时之久:当下中正确的数字,赌场庄家将二十个金币推到他前面时,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紧紧绞扭在一起且一直**的双手突然松开,就像被炸开了一样。那一刻,他的脸突然光彩照人,一下子变得年轻了,脸上的皱纹似乎消失不见,眼睛闪闪发亮,他朝前倾的身体利索地挺直了—他坐在那儿,浑身上下完全松弛,像是一位洒脱的骑手,正陶醉于成功的喜悦中,他的手指正俏皮地玩弄着那一堆圆圆的金币,漫不经心地让它们互相叩击,让它们轻快地旋转舞动,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随后,他又不安地转过头去,打量着绿色赌桌,就像年幼的猎犬翕动鼻翼嗅闻猎物的踪迹一样,随后,他突然迅速地一扬手,将眼前所有的硬币一把推进一个长方格里。刹那间,他那充满戒备和一脸紧张的神态又回来了。他的嘴唇又如触电一般地抽搐颤抖,如有一股波纹从他的唇边扩散开来。他的双手又一次紧紧地绞扭在一起,那孩子气的脸上又显出了贪婪的期待,末了,这阵发性的紧张情绪突然间爆发,随即转化为极度的失望:那张刚刚看起来还像男孩子的脸,此刻变得暗淡、苍白、衰老,那双疲惫的眼睛猛地失去了光彩,神色黯然,他身上的所有这一切风云变幻都发生于一秒钟之内,也就是圆球落到他并没有押中的数字时那短短一秒。他输了。他像个白痴一样,直愣愣地盯着圆球看了几秒钟,好像对自己会输难以置信。可当赌场庄家又开始嚷着叫赌客投注,这充满煽动性的呼喝又让他怦然心动,他的手指又拿出了几枚金币。可是他对能否押中数字已经没有了把握。他先将那把金币放在一个空格里,想想不对,又放到另一个空格里。圆球开始滚动的时候,他突然心血**,用颤抖的手迅速又往空格上加上了两张皱巴巴的钞票。

“可是,随后迎来了一个可怕的时刻—我一直隐隐约约地担心这个可怕的时刻出现,这件事就像雷雨一样笼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现在又突然将我的神经撕裂了。圆球再一次伴随着枯燥的咔嚓声落到了浅方格处,紧张的时刻又一次出现了,两百张嘴唇屏住了呼吸,直到赌台上的庄家报出了中奖的数字—这一次是零,庄家赢。他急匆匆地从四面八方将叮当作响的金币和沙沙作响的钞票拢到自己面前。就在这个时刻,那两只紧紧绞扭着像抽搐似的手做出了一个特别可怕的动作,它们向上伸了出去,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随后又筋疲力尽地跌落在赌桌上,这一跌似乎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力量,而只是重力的惯性将它拉回到了桌上。可是,它们随即又骤然间活跃起来,亢奋地从赌桌上缩回到那个人的身体里,像野猫一样沿着他的身体起起落落、左摸右掏,神经兮兮地检视他所有的口袋,看看是否还有漏网的金币藏在其中的一个里。可这双手掏出来的时候,总是空空如也,不过这双手一直不死心,仍毫无意义地在口袋里开始了更加疯狂的东摸西掏,而轮盘还在继续转圈,别的人还在继续投注,只听金币叮叮当当地响着,椅子在地板上移来移去,无数的低声混合起来,形成巨大的噪声,嗡嗡地响彻了整个赌场大厅。我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这一切,就好像我的手指在自己那皱巴巴的衣服口袋里拼命地东摸西掏,妄图找出一枚金币。突然间,我对面的这个男人飕地站起身来,就像一个人忽然觉得不舒服,非得站起来,不然就会窒息。他身后的椅子啪的一声摔倒在地板上。他根本就没有去留意,也没有留意到人们正惊讶而局促不安地避开他摇摇晃晃的身影,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赌桌。

“他站在衣帽间的柜台前,侍者取下外套。可是他的手臂不听使唤,于是那个服务周到的侍者费力地将外套套进他的衣袖,好像帮助一个瘫痪的客人。我看到他机械地把手伸进马甲的口袋里,想给那人小费,可他抽出来的手上什么也没有。这时,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一切,于是难为情地对这位侍者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又像先前一样猛然向前迈一大步,然后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走下赌场的台阶。侍者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目送他离去,起初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气,继而又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他的神态让我深受震动,我为自己看到这一切而羞愧。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如同在剧院的舞台上看到了一个人的绝望神态,感到非常难受。接着,先前那隐隐约约的恐惧突然又占据了我心头。我迅速从侍者手中取过外套穿上,来不及细想,完全是机械、欲罢不能地尾随这个陌生人匆匆跑到了外面的黑暗中。”

讲到这里,C夫人停顿了一会儿。她一直安详地坐在我对面,以其特有的冷静从容、讲求实际的态度,几乎是毫不间断地一一道来。只有心中早有准备,对发生的事情进行过仔细梳理的人,才会讲得如此细致。现在,她第一次打住话头,犹豫了一阵,然后突然岔开之前的话题,单刀直入地对我说:

“我敢肯定,无论是您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如果有清醒的眼光,在那种境地下,都没法不抱有这种充满恐惧的好奇心,因为这个赌徒的状况实在很可怕,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惨的景象。他顶多不过二十四岁,可是却步履沉重,如同一个老人一样吃力,摇摇摆摆,又如一个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挪步走下台阶,来到路边的平台上。一到那儿,他整个人就跌坐在长椅上,像一条麻袋一样瘫软下来。我一见他这个动作,就感觉到这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禁打了个寒战。只有死人或者身无分文的人才会这样子跌坐下去。他的脑袋歪到一边,背靠在长椅上,双臂无力地垂到地上。在微弱的街灯照射下,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会以为他被人杀害了。这就是当时我的想法—我没法解释,那时我的脑海里为什么突然涌现了这样的景象,可是突然间这种幻象就出现了,真实到可触可摸,非常恐怖,令我胆战心惊—就是这样,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如同面对的是一个被杀害的人,我相信他口袋里有一把左轮手枪,明天人们就会发现他直挺挺躺在这张或另一张长椅上,全无气息,浑身是血。因为他瘫倒在长椅上的样子,活像一块石头坠入了深渊,直插谷底。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身体会表现出这样疲惫和绝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