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的秘密3

两人面面相觑,妈妈知道自己的权威此刻正岌岌可危,濒临崩溃。

“那好,在男爵宽恕你之前,你以后就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吃饭吧,我不许你下楼跟我们坐一桌吃饭。我会教你懂得什么是规矩。除非得到我允许,否则你不许离开这个房间,听见了吗?”

埃德加笑了。那狡黠的微笑现在似乎变成了他嘴唇的一部分。他心里在生自己的气。自己竟然试图警告这个撒谎精,真是愚蠢。

他妈妈没再看他一眼,就匆匆走了出去。他那刻薄的目光让她胆战心惊。自从她意识到他睁大了眼睛,将她不想听也不愿听的实话讲了出来,这孩子就让她心烦意乱。她内心有一个声音,仿佛她的良心与自己分离了,融入孩子身上,像她的孩子一样四处走动,警告她,取笑她,这真是不可思议。在那之前,这个孩子一直在她的生活中陪伴着她,作为一种装饰品、一个玩具、一个值得爱和信任的东西,尽管有时成了一种负担,却总是和她自己的生活保持一样的节奏,保持着同步。可是现在,她第一次感觉到,好像有一种违背她意志的东西出现了。现在她一想到孩子,心里就夹杂着一种类似于憎恨的感觉。然而,当她走下楼梯的时候,在她的心底,却有一个疲惫、孩子气的声音在说:“你要当心他。”

其中一个楼梯口上放了一面镜子。镜子的光芒映入她的眼帘,她停下步子,疑惑地打量着镜子当中的自己。她越凑越近地注视着镜中自己的脸,看到自己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微笑,仿佛要说出一个危险的字眼。她内心的那个声音仍然想跟她说,可她向后仰着肩膀,仿佛要摆脱所有那些看不见的想法。她提起裙子,心情愉悦地望了望镜子中的自己,然后坚定地走下楼梯,就像一个赌徒,将自己身上最后一枚硬币抛到了赌桌上。

月夜惊吓

侍者将饭菜端到房间里给埃德加后,把门关上,从外面将门反锁了起来。男孩勃然大怒。这一定是他妈妈指使他干的!一定是她下令将他像野兽一样关了起来。

“我被关在楼上,他们在楼下做什么呢?”他阴沉着脸想道,“我很想知道,他们在商量些什么?他们要干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之事了,我岂不是要错过了?噢,我和大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他们身上有这种秘密的味道。他们晚上将我拒之门外,悄悄商议的就是那秘密吧,一旦我悄悄靠近他们,他们就会压低声音,不让我听到。这几天来,我感觉到这个巨大的秘密就在我身边,眼看着它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为了打探出这个秘密,我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

埃德加记得,有一次,他从爸爸的图书室偷了一些书出来读,他发现书上讲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可是他读不懂。他断定,那秘密一定贴上了某种封印,要解开谜团,一定要先将封印解除,这封印也许在自己身上,也许在别人身上。他还记得,自己曾央求家里的女佣解释书中那些晦涩难解的段落,可她没理他,只是嘲笑了他一番。

“实在可恶,”他思忖道,“作为一个小孩子,我心里满是好奇心,却不被允许去问别人,还老被大人嘲笑,搞得我好像是一个愚蠢的废物。不过没关系,我一定会找出这个秘密的,而且快了,我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将它找出来了。我已经了解这个秘密的一部分内容了,不过,除非我完全将它解开,不然我是不会收手的!”

他紧贴房间的墙壁细听,想听出是否有人在房间外经过。屋外有强风吹拂,吹得树木瑟瑟作响,将银亮如镜的月光摇碎,在枝丫间幻化成了各种奇形怪状、斑斑驳驳的碎片。

“他们两人要干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用这样卑鄙的谎言把我从他们身边支开。他们现在一定在嘲笑我,这两个卑鄙的家伙,因为他们终于摆脱了我。可是,我相信笑到最后的人一定是我。我真是太愚蠢了,竟然听任自己被锁在这个房间里,让他们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我就该像毛刺一样,一直黏在他们身上,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不过我知道,大人们总是粗心大意的,他们也会在无意中出卖自己,露出了马脚还不自知。他们老以为我们还是小孩子,一到晚上就会万事不问呼呼入睡。可是他们忘了,我们小孩子也会装睡,私下里也会偷听他们说话。他们不知道,聪明的小孩子会假装自己很笨,这样就可以骗过大人了。”

想到这里,埃德加自嘲地笑了笑,这时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小表弟出生的时候了。那个孩子就要出生了,对于这件事,家人都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在他面前露出惊讶的神情,其实他清楚得很,他们才不会感到惊讶,因为几个星期前,他就偷听到他们在晚上谈论此事,他们当时都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只不过是装睡罢了。他现在决心如法炮制,用同样的方法来愚弄一下他妈妈和男爵。

“唉,要是我可以从钥匙孔里窥视他们就好了,他们自以为可以安全地待在一起,却料不到旁边有人看着。也许我只要按一下门铃,旅馆侍者就会来开门,问我想要什么。要不我就砸东西,弄出很大的声响,侍者就会来开门,我就可以借机溜出去。”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觉得这两种办法都不好,决定放弃。因为这样做有伤自尊。他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受到这两个人的卑鄙对待,他还是等到第二天再想法子好了。

这时,他的窗户下面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埃德加心里一惊,这很可能是他妈妈在笑他。她有充分的理由嘲笑自己这个无助的小男孩,认为自己是个讨厌鬼,所以将自己关了起来,像扔一捆破布似的扔到角落里。他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窗外看了看。不,那并不是他妈妈,原来是一群姑娘在笑闹,其中一位在撩拨一个小伙子。

埃德加探头往窗外看,他注意到,自己房间的窗户离地面并不是很高,他马上想到自己可以从窗口跳下并逃出去,这样他就可以继续监视妈妈和男爵了。一想到这个法子,他不禁欣喜若狂,觉得自己现在仿佛已经掌握了那个巨大的秘密。从窗口跳下去实际上不会有任何危险,也没有人从楼下经过—说做就做,于是他纵身跳了下去。他下去了,脚下的沙砾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他的行踪没有暴露。

这两天里,四处尾随和偷偷打探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乐趣。现在,他避开灯光,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行走,终于蹑手蹑脚来到了旅馆外面,他感到非常开心,又夹杂着一丝惊恐的战栗。他先朝餐厅望了望。他们先前常坐的座位上并没有人。他没有进旅馆,一直猫着身子躲藏在外面,生怕自己一进去,就会在过道上撞见他们。他一个窗口接一个窗口地偷看过去,哪里都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他正想放弃寻找,却突然发现那两个身影出现在旅馆侧门的入口处—他往后缩了缩身子,躲进黑暗的角落—他妈妈和那位不离不弃的“护卫”,也就是男爵走了出来。

自己出来得正是时候,他想。他们在嘀咕些什么呢?他听不清楚,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而大风吹动树木发出哗哗的喧响,盖住了他们的说话声。他看到妈妈在笑,那笑声是他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又尖厉又神经质,像是突然被人挠了痒痒,让他感觉很陌生,他心下不免一阵惶然。

“不过,她既然笑了,”他想,“那就说明,他们对我隐瞒的事情,不会是什么很危险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想到这里,他又不觉有些失落。“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旅馆呢?大晚上黑咕隆咚的,他们两人这是要到哪儿去?”

大朵的浮云不时将月亮遮蔽了起来,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几乎看不见脚下的道路,可是很快,月亮又穿过云层,露出了真容,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装,整个城郊都沐浴在月色中。就在这时,埃德加看见那两个走在路上的黑色身影,或者更确切地说,那两个身影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身影,他们仿佛由于害怕而彼此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可是,他们两人这是要到哪里去呢?枞树在风中叹息,成片树林在**和颤抖,好像深处的森林中有人在追猎野兽。

“我要尾随着他们,”埃德加心想,“现在树林中到处是一片喧闹,他们不会听见我的脚步声的。”

于是,他躲进树丛中的阴影里,从一棵树下往前蹿,再躲到另一棵树下。他在阴影中看到他们正走在被月光照得发白的道路上,他们的身影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他紧紧地尾随着他们,他感谢大风喧腾,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他们听到,他又诅咒大风太过喧闹,吹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让他一句也听不清楚。要是他能听清楚他们所说的话,他就一定能解开那个巨大的秘密。

男爵和他妈妈完全不知道他正偷偷尾随着他们,他们毫无顾忌地一直往前走着。在空旷而喧嚣的夜色下,他们多少感到孤单,可是**的情欲也让他们兴奋难耐,如痴如醉,忘乎所以,因此他们连做梦都没想到,在道路边上,在枝繁叶茂的黑暗树林中,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着,有一双满怀仇恨和好奇的眼睛正发了疯似的紧紧盯着他们。

他们突然停下了脚步,埃德加也立即停下步子,紧紧地靠在一棵大树后面,他害怕他们这个时候往回走,并且比他先回到旅馆,那样一来,妈妈就会发现房间里没有人,发现自己被人盯梢,他就再也没法从他们身上发现秘密了。可是这两个男女正游移不定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很显然,他们之间就某件事意见分歧。幸运的是,这时候月亮没有被云层遮蔽,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的一切。男爵指了指一条通向山谷的小路。眼前的大路上月色皎洁,满目清辉,而在这条小路上,月亮透过浓密的树叶筛下斑斑驳驳的光点。

“他为什么要走到山谷下面去呢?”埃德加寻思。

很显然,他妈妈不愿意走这条路,而男爵则企图说服她。埃德加看出,男爵正打着手势,急切地表示要走下去。男孩吓坏了。这个人要带妈妈下去那条小路做什么?这个恶棍为什么要拼命把她拖拽到黑暗之中去?他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书,那些书中生动描绘了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充斥着谋杀、**和邪恶的犯罪。一想到这里,他马上明白了,男爵是要杀了她。男爵之所以要支开他,让他远离自己的妈妈,然后设法把妈妈引到这个偏僻无人的鬼地方,就是为了杀了她。他现在应该大声呼救吗?“有人要杀人灭口了!”他想大声喊出来,可是他的喉咙发干,嘴唇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极度紧张,神经像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双膝瑟瑟发抖,几乎站立不稳。他伸出手,想找支撑物,只听咔嚓一声,一根树枝被他的手折断了。

那两个人一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不由得惊恐地转过身来,凝视着黑暗的角落。埃德加紧贴着大树,他那瘦小的身体整个隐藏在黑暗中,死命地控制住不发出声响。然而,他看得出来,那两人似乎被吓坏了。

“我们回去吧。”他听到妈妈焦急地说,男爵此时也心神不定,只得同意了。他们紧紧地挨着对方,缓缓地沿路往回走。他们显得窘迫,很狼狈,这对埃德加而言反而是一大幸事。他手脚并用着地爬行,听任荆棘撕扯自己的手和衣服,硬是爬出了灌木丛,爬到林中的拐角处,然后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急急忙忙地跑回旅馆,迅速跑上了楼。幸运的是,钥匙还插在门外,他一下子就用它打开了房门,进入了自己的房间,随即一下扑倒在**。他强迫自己在**休息片刻,好让扑通扑通的心跳平静下来。休息了两三分钟后,他站起身,向窗外望去,等待他们回来。

他们想必走得非常缓慢,过了很长时间还没回来。他小心翼翼地从黑暗的窗框中探头往外望。终于,他们踩着蜗牛般的步伐走回了旅馆,月光洒在他们的衣服上,使他们看起来像是绿油油的幽灵。他再一次觉得又刺激又害怕,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遇上了一场谋杀,幸好他在场,才无意中阻止了一起非常可怕的事件的发生。他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脸色在月光下异常惨白。他妈妈脸上有一种心醉神迷的狂喜,他对这种神色感到很陌生;而男爵却神情凝重,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很显然是因为他的阴谋没有得逞。

现在,他们离旅馆越来越近,可是直到走到旅馆门口,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才分开。他们会抬眼看一下自己所在的窗口吗?埃德加急切地期盼着。可是他们俩并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他们已经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愤愤不平地想,同时又得意扬扬,“可是我并没有忘记你们。你们一定以为我睡着了,或者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这个人,可是你们会发现,你们都错了。我会监视你们所走的每一步,直到我从那个恶棍身上探出那个秘密。你这个恶棍,竟然对我隐瞒了那个可怕的秘密,让我夜不能寐。我要扯开那将你们两个人连接在一起的纽带。我是不会睡着的。”

这对男女走进旅馆的门道时,他们的身体又再次融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它很快就缩小了,随后在灯光下消失了。旅馆前的那片空地在月色下一片宁静,犹如一片被白雪覆盖的草地。

突然袭击

埃德加的视线从窗口收回来,因为恐惧,他全身发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在他此前的平淡人生中,他还从没有碰到过这种可怕的谜团,他老以为,自己在书本中看到的那个充满惊险、刺激、欺骗和谋杀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童话世界,一个梦幻世界,只能发生于虚幻和遥不可及的地方。可是现在,他却好像一下子就置身于这可怕而又迷人的世界之中,整个人不禁如发了热病一样战栗起来。这个神秘的男子闯进了他平静的生活,他到底是谁?他真的是一个杀人犯吗?如果不是,他为什么总想将妈妈拽进偏僻黑暗的角落?埃德加肯定,某种可怕的事情近在他眼前,即将要发生。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明天早上他一定要给爸爸写信或发电报—可是这种可怕的事会不会就在今天晚上发生呢?他妈妈还没有回到房间,她还在和那个可怕的男人厮混在一起。

埃德加的房门外有一道薄薄的门,房门和这道门之间有一个狭窄的空间。现在,他轻轻地打开房门,让自己置于这个不大的空间,随后将房门在自己身后关上。他侧耳偷听走廊里传来的妈妈的脚步声,决心不离她左右,一刻也不让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走廊里静悄悄的,四下无人,只有一盏煤气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他只不过等了几分钟,就觉得这几分钟好像几个小时般漫长。就在这时,他终于听到有人小心翼翼地走上楼。他竖起耳朵倾听,从脚步声来看,这不像是有节奏的急步行走,并不像要直接回房间的样子,这脚步迈得迟迟疑疑,游移不定,就好像那人正沿着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艰难地一步一步往上爬。埃德加还听到交头接耳的声音,跟着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窃窃私语。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们两个还是一起上楼来了吗?那个家伙还黏着她不放吗?那窃窃低语的声音离他太远,他听不清他们在嘀咕什么。可是,那脚步声虽然听起来迟迟疑疑走得缓慢,偶尔还会停下步子,可到底还是越来越近了。现在,男孩听到了男爵的声音—嘿,他是多么讨厌这声音啊!男爵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了几句话,可是男孩听不清楚,接下来他听到妈妈仿佛在躲闪什么似的回答:

“不行,不行,今晚不行!”

埃德加激动得战栗起来。他们越走越近,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现在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了。他们每走近他一步,他的胸膛就感到一阵剧痛,而男爵的声音,那贪婪、攫取、令人作呕的声音,听起来是多么令人厌恶。

“你别这么残忍。你今晚可真是太美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这样做。请你放开我!”

他妈妈的声音里满是惊恐,男孩吓坏了。男爵到底要对她怎么样?她为什么那样害怕?

他们现在离他越来越近,显然已经来到了那道薄薄的门前。他就站在他们身后一两英尺远的地方,和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门帘。他站在他们身后,浑身发抖,却什么也看不见。埃德加听到妈妈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仿佛越来越失去抵抗力。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听声音,埃德加能知道他们并没有进妈妈的房间,而是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男爵要将妈妈拽到哪儿去?她为什么不再说话了?他是不是已经将手绢塞进了她的嘴里,并且掐住了她的喉咙?

这个念头让埃德加发狂,他掀开门帘,将那道薄薄的门拉开一条缝,往外偷望昏暗走廊里的那两个身影。男爵正用手搂着他妈妈的腰,轻轻地拉着她往前走,她几乎没有做任何反抗,只是乖乖地跟着走。男爵领着她,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下步子。

“他要把她拉进去干坏事了。”一想到这里,尽管还是个孩子,埃德加还是将门帘一把掀开,拉开门,猛冲了出来,径直向他们扑过去。

他妈妈看到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向她扑来,不禁大声尖叫起来,几乎瘫软在地。男爵艰难地将她扶起来。骤然之间,他感觉到一个小拳头打在他脸上,打得他的嘴唇撞到了牙齿,跟着一个瘦小的东西像猫一样拼命抓挠着他。他放开吓瘫了的女人,她趁机迅速逃开了。男爵不知道突袭自己的是谁,只得盲目地挥拳回击。

男孩知道自己不及男爵强壮有力,不过他并没有让步。终于,一个辉煌的时刻来临了,他可以尽情宣泄自己被出卖的爱和积聚在心底的仇恨。他紧闭着嘴唇,脸上带着狂热的神情,用两只小拳头不停地猛击男爵。男爵此时已经认出了攻击他的人,他近来也对这个小密探满怀憎恨,这男孩几天来一直盯梢他们,使他在这场**游戏中缩手缩脚,没法尽兴,因此,他也盲目地挥拳回击。埃德加被击中,忍不住呻吟了起来,可他并没有松手,也没有喊救命。他们在黑暗的走廊里愤怒地厮打了一小会儿,双方都没有说一句话。可是男爵很快恢复了神志,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和一个半大不小、还未成年的男孩厮打起来了,实在是荒谬可笑至极,于是他抓住埃德加,想把男孩甩开。埃德加觉得自己的肌肉越来越无力,知道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打败,便愤怒地一口咬住了那只抓着他后颈的强壮有力的大手。男爵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松开了手,将埃德加放开了。埃德加趁此机会迅速跑开,冲回自己的房间,将门闩了起来。

这场午夜的厮打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走廊两边的房间里,谁也没有听到厮打的声音。四下里寂静无声,一切都笼罩在睡梦之中。

男爵用手绢擦了擦流血的手,在黑暗中不安地向四处张望,确认没有人从旁注视或倾听。他只看见一盏煤气灯在头上闪烁不定,好像嘲讽地对他挤眉弄眼。

暴风雨

第二天早上,埃德加迷迷糊糊地醒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刚刚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醒之后,他的脑袋像铅一样沉重,身体像木头一般僵硬。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觉自己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他跳下床去看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看到一张苍白扭曲的脸,头发乱蓬蓬的,额角又红又肿。他痛苦地回想起了昨晚真实发生的事。他回想起了在走廊中的厮打,以及之后他匆忙逃回自己的房间,和衣扑倒在**。他一定就是这样子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发生的一切比真实的厮打还要可怕,还夹杂着鲜血流出来的温热腥气。

他房间的窗下传来了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喧嚣嘈杂的人声像看不见的鸟儿一样飞上来,传到了他的耳膜,阳光深深地照射进了他的房间。他看了看怀表,心想:“一定很晚了。”可是时针指向的是午夜。昨日因为激动,他忘记给怀表上发条了。他头昏脑涨、意识混乱,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只觉得心烦意乱。他对昨晚发生的事情还感觉如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心下茫然,这更使他对自己多了一分厌恶。他迅速穿好衣服,梳洗一番后下楼,心中隐隐有一种愧疚感。

他来到餐厅,看到妈妈独自坐在他们常坐的餐桌旁。谢天谢地,那个敌人不在。埃德加不用再看到那张可恶的脸了。可是,当他走近餐桌时,他整个人都感到忐忑不安。

“早上好。”他向妈妈问安。

他妈妈没有答话,连头都没抬,脸色特别僵硬,正定定地盯着窗外的景色。她脸色苍白,双眼泛红,鼻翼在微微翕动,这表明她的心情十分激动。埃德加紧紧咬住嘴唇。她的沉默不语让他惶恐不安。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把男爵打伤了,也不知道妈妈是否知道他们干了一架。这种不安感困扰着他。可她的脸色仍然那么僵硬,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看她,生怕她低垂的眼睛会突然抬起来,直直地朝他瞪过来。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同时小心翼翼地将杯子举到嘴边,又将它放回茶托上,不时偷偷觑一眼妈妈。他看到妈妈的手指紧张地摆弄着勺子,从她手指弯曲的样子,可以看出她内心的愤懑。

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他在桌旁坐了整整一刻钟,期待着什么事发生,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更让他紧张不安。随后,他妈妈站起身来,仍然不理睬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继续坐在餐桌旁,还是随她一道离开。他最后决定跟着她离开,便羞愧地跟了上去,尽管他知道现在跟在她后面,实在很可笑。他放慢了脚步,故意落在后面,而她仍然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只是进了自己的房间。等埃德加走到她房门口,发现门已经从里面紧紧锁上了。

发生了什么事?他感到一筹莫展。他昨天满满的信心已经动摇。他袭击男爵这事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他们是准备惩罚他,还是准备再次羞辱他?他相信,一定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和妈妈之间,一股暴风雨正在酝酿,他感觉到暴风雨前的那种闷热正笼罩着他。这就好像两个带电的电极产生的强大电压,必须通过瞬间放电才能释放出来。男孩孤独无依地彷徨了四个小时,从一个房间游**到另一个房间,最后,他细瘦的脖子在无形的枷锁下低垂了下来。到了中午,这个毫无自信的小家伙低声下气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午安。”他又对妈妈问安,他觉得自己必须打破这沉默。这沉默像巨大的黑色雨云一样,不祥地笼罩在他头顶。可他妈妈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目光盯着他身旁的什么。埃德加又惊慌起来,觉得他面对的是一股强行压抑且蓄意针对他的怒气,这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以前他妈妈责骂他,只是出于一时的火气,而不是因为反感,而且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并会朝他投来微笑以示安抚。然而这一次,他感觉到她内心深处一种疯狂的情感爆发了,这种强大的情绪是自己引发出来的,这吓坏了他。他几乎无心进食。他的喉咙干涩,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他妈妈似乎丝毫没有留意到儿子身上发生的变化,她站起身,扭过头,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对他说:“待会儿你到我房里来,埃德加,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威胁的意思,可是埃德加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冷冰冰,如同将一条铁链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的忤逆劲头已经完全被粉碎了。他默不作声地跟着她上楼来到她的房间。

回到房间里,她沉默了几分钟,这延长了他的痛苦。在这几分钟里,他听到时钟嘀嗒作响,听到外面一个孩子的笑声,他的心怦怦直跳,像有一把杵锤重重敲击着他心房。可是,她对自己似乎也并不是那么自信,因为她在和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没看他,而是将视线投向别处,甚至背对着他。

“你昨天的所作所为,我不想再多提。那是不可饶恕的行为,我一想起这事就为你感到害臊。你这是自作自受,你现在得承担后果。我想跟你说的是,这将是你最后一次被允许和大人待在一起。我刚给你爸爸写了一封信,以后家里会请一位家庭教师辅导你,或是将你送到寄宿学校去,你要学习礼仪和规矩。我再也不会为你操心了。”

埃德加低着头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面临一种威胁,而这只是一个开场白,他不安地等待着下文。

“你现在就去向男爵请罪,求他宽恕你,”埃德加听了一怔,可他妈妈继续说下去,“男爵今天已经离开这里了,你要给他写一封信,内容由我口授给你。”埃德加又一怔,可妈妈心意已决,对此毫不理会。“不许回嘴。纸、笔和墨水都在这里了。你坐下来。”

埃德加抬起头来。她目光坚毅,显出一种不可改变、只能照她说的做的神色。妈妈的神情是这样坚毅,又这样沉着,让他既觉得新奇,又觉得陌生。他惶恐起来,赶紧坐到书桌前,一直低垂着头。

“日期写在右上角。你写了吗?接着空一行。然后写,亲爱的先生,冒号。空一行,我刚刚遗憾地获悉,您已经离开了塞梅林镇,写下来了吗?塞梅林这个词里面有两个‘m[11]’。我只好写信给您,我本来打算当面—写快一点,埃德加,你不必个个字都写得整整齐齐,不必像画画那样工整讲究—请您原谅我昨天的所作所为。正如我妈妈告诉您的,我生了一场大病,刚刚康复,情绪容易激动。由于我身体状况不好,所以我经常夸大其词,但过后马上又后悔了。”

听到这里,埃德加伏在桌上的后背一下挺直了。他突然转过身来,逆反的劲头又活跃起来了。

“我不会写这些东西的。这不是实情。”

“埃德加!”

“这不是实情。我没有做过任何需要道歉的事。我没有做任何需要请求别人宽恕的坏事。我当时只不过听到你在呼救,然后我才一下子跑过去救你的。”

她的嘴唇瞬间失去了血色,她的鼻孔急促地翕动起来。

“我什么时候呼救了?你疯了。”

埃德加生气了,突然从椅子上咚地跳了起来。

“你呼救了。昨天晚上,在走廊里,男爵拽住你的时候,你确实呼救过。你说‘放开我,放开我’,声音大到我在房间里都听到了。”

“你撒谎。我从来没有和男爵待在走廊里。他只陪我走到楼梯口!”

受这**裸的谎言的刺激,埃德加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了无生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激动之下,他用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大声嚷道:

“你没在走廊里?他,他没有搂着你的腰?”

她冷笑一声。

“你在做梦吧。”

这真的是太过分了。男孩这时已经知道,大人会撒谎,会采取无耻的逃避伎俩,会说各种小谎话,会用狡猾的模棱两可的做法蒙混过关。可是这样明目张胆地当着他的面撒谎,对做过的事矢口否认,却气得他七窍生烟,简直要让他发疯了。

“我在做梦,是吗?那我额头上的这个肿块难道也是做梦招致的吗?”

“我怎么知道你跟谁打架了?不过,我不会和你争辩的。你得照我吩咐的做。就这样吧。坐下来,将信写完。”她的脸色十分苍白,身体差点儿站不住,正竭尽全力要稳住局面。

埃德加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信任的火苗,现在熄灭了。妈妈就这样践踏了真相,就像踩灭一根正在燃烧的火柴,这是他没法忍受的。他浑身发冷,内心仿佛结出了一个冰冷的疙瘩。于是,他现在每说一句话,都变得尖锐、恶毒和放肆起来。

“难道我在走廊里看到的事,都是我在做梦吗?我额头上有个肿块,你们两人在月光下散步,他想拉你沿着黑暗的小路走到山谷里去,这些难道也是我在做梦吗?这一切都是我在做梦,是吗?你以为我会听任自己像小孩子一样乖乖地被关在房间里吗?不,我可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笨。我想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粗暴地直盯着她的脸。她一看到自己的孩子的脸近在咫尺,那脸因为仇恨而扭曲了,就几乎彻底崩溃了。她的愤怒如潮水般涌过来。

“坐下来把信写完,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

“要不然我会揍你一顿,像揍小孩子一样。”

埃德加凑近她,只是讥讽地笑了笑。

她伸出手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埃德加大叫一声,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双手乱拍,双脚乱踢,他听到自己耳朵里发出沉闷的轰鸣,眼睛里冒出金星。激愤之下,他盲目地挥起双拳打了出去。他感觉自己的双拳打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那是一张脸,跟着他听到了一声尖叫……

这尖叫声让他清醒了过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出了骇人听闻的举动:他竟然打了自己的妈妈!

一阵可怕的恐惧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感到羞耻和害怕,他想立刻逃走,想钻进地洞中去。他想逃得远远的,不想看到周围任何人的目光。他倏地蹿到门口,飞奔下楼,穿过大厅,奔到了街上。他拼命狂奔,没命地逃跑,身后仿佛有一群野兽在追赶着他。

最初的觉悟

埃德加拼命地跑,一直跑到离旅馆很远的地方,才停下脚步。他靠在一棵大树上,上气不接下气,膝盖不住地颤抖,久久才恢复过来。他为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惧,这恐惧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如同发热似的全身发抖。现在该怎么办?他该逃到哪里去?他这一跑,就跑到了距旅馆一英里远的树林里,此刻,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孤独感。身边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了,变得和他敌对起来,对他一点儿也不友善,他孤单一人,四顾茫然,彷徨无助。身旁的树木,一天前还像兄弟一般对他亲密呢喃,此刻却黑压压地笼罩着他,仿佛在对他发出威胁。面对这陌生而冷漠的广袤世界,这种蚀人的孤独令男孩恍恍惚惚。不,他再也无法忍受现在的处境了。可是,他该逃到哪里去呢?他非常害怕爸爸,爸爸脾气火爆,冷若冰霜,极难亲近。而且,爸爸马上会把他送回他妈妈那儿去的,埃德加情愿面对未知的可怕未来,也不愿回到妈妈身边去。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看到妈妈了,一看到她,他就会想起自己曾经用拳头打过她。

他想起了住在贝恩斯的奶奶,她是那么地温存和善良,一直溺爱着他,当他在家里受到父母的责罚时,她总会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仁慈地抚慰和呵护他。他想自己还是躲到奶奶家去吧,等到父母的怒气平息了,他再写信给他们,求他们宽恕他。

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他一想到自己毫无经验,只能孤独地对抗这个世界,就觉得自己渺小卑微,他咒骂自己愚不可及的自大和骄傲,而这自大和骄傲正是那个陌生的男爵用谎言教唆给他的。现在,他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想做回孩子,做回那个恭恭敬敬、俯首帖耳听大人话的孩子,将他那份自大傲慢弃之如敝屣。

不过,怎样才能去到贝恩斯呢?他掏出自己贴身带着的小皮夹,上天保佑,生日那天家人给他的那枚十元金币依然在皮夹里安然无恙。他一直没舍得用掉它。他每天都会检查一遍自己的皮夹,确认这枚金币还好好的,只要看到它还在,他心中就会欢欣雀跃,并怀着感激之情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擦拭它,直到它像个小太阳一样闪闪发亮。可是,这十块钱够吗?他以前曾经多次乘火车旅行,却从来没有想过,坐火车得付钱买车票,更没有想过,买车票要付多少钱,是十元还是一百元。他第一次感觉到,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他从来就没有思考过。他周围的东西,他曾经拿在手里玩耍的东西,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它们都有自己的价值,有着特殊的重要性。一小时之前,他还以为自己什么事都知道。现在,他却意识到,有成千上万个秘密和问题是他不了解的,也从未注意过它们的存在。他自己只有一点贫乏的智慧,这一点智慧让他在迈上人生的第一步时就栽了跟头,这让他羞愧难当。他越想越灰心丧气,迈着越来越沉重的脚步,来到了火车站。

铁轨单调地伸向乡村,车站里空空****的。埃德加怯生生地来到售票窗前,用除了售票员谁也不会听到的低低的声音,询问去贝恩斯的车票多少钱一张。售票员戴着眼镜,看到他,一脸惊讶,那双有趣的眼睛眨了眨,对这位害羞的孩子微笑着说道:“你是买全票还是半票?”

“全票。”埃德加结结巴巴地说,完全没有一丝骄傲的神色。

“三元三角五分。”

“给您钱,请给我一张全票。”

埃德加舒了一口气,从皮夹里掏出那枚磨得闪闪发亮的心爱金币,推到铁栅栏下面,金币在窗台上哗哗地响了起来。随后,埃德加手里拿着那张保证他能自由抵达贝恩斯的褐色车票,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大富翁,口袋里的硬币仿佛在叮当作响。

他看了看火车时刻表,发现二十分钟后将有一班火车开来。于是,他躲到一个角落里,避开几个在月台上闲**的人。虽然他们显然丝毫没有怀疑他,他却惶恐不安,仿佛自己的额头上打上了逃跑和犯罪的烙印。他隐隐觉得他们都在看着他,他们可能还会暗自揣测,像他这样一个孩子,为什么会一个人独自出来旅行?当远处终于响起第一声汽笛时,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火车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呼哧呼哧地驶进车站,它将载着他走向广袤的大千世界。

埃德加上了火车,坐了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买的是一张三等车厢的票。他一向是坐头等车厢旅行的,这张三等车厢的车票再次带给他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新颖感受。他留意到了自己先前从来没有留意过的一些不同之处。他的同车乘客与他过去在头等车厢见到的乘客不一样,他们是一些意大利工人,双手粗糙,说话粗鲁,随身带着鹤嘴锄和铲子。他们坐在他的正对面,凝视着前方,全都目光呆滞,神情沮丧。他们一定在铁路上苦干过,在轰隆作响的车厢里,他们尽管很疲惫,靠在坚硬肮脏的木头上,却仍然睡得很沉。

“他们一直努力干活挣钱。”埃德加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他开始猜测他们挣了多少钱,可猜不出来。于是,这个令他不安的事实使他再度想到,钱并不是一个人能轻易拥有的东西,必须想方设法去挣到它。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习惯了过舒适的生活,并将之视为理所当然,而眼下坐在他左右的人却置身于生活的深渊,这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他陡然震惊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职业,他的生活被无数的秘密包围着,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却从来没有注意到它们。

车轮转得越来越快,火车沿着蜿蜒曲折的路线从高地往下行驶,群山呈现出更柔和的面貌,慢慢向远处退去。火车下到了平原,埃德加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群山影影绰绰退缩到了蓝色雾霭之中,瞬间成为遥不可及的远方。对埃德加来说,他的童年仿佛已经长眠于那片雾气弥漫的地方,也就是那群山与蓝天交融之处。

黑暗与不安

火车驶入贝恩斯车站,灯光在站台上亮起,埃德加望着闪烁的红色、白色和绿色的信号灯,想到夜幕即将降临,不禁心生恐惧。白天的时候,他还觉得很安心,因为街上挤满了人,他可以坐在长凳上休息,也可以看看橱窗。可是一到夜晚,人们都会回到家中,上床安睡,而他却自觉做了错事,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游**,这让他如何受得了?他只求有一个栖身之所,再也不想待在这空旷的天地间了!这就是他最清晰的感受。

他沿着熟悉的街道匆匆前行,无暇旁顾,终于来到了奶奶的别墅前。这幢别墅坐落在一条美丽宽阔的林荫道上,不过在路上并不能一眼望见它,它掩映在一座精心照料的花园后面,花园里栽满了各种藤蔓植物和灌木。那一片浓密的绿荫后面,矗立着一幢漂亮的白色老式房子,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埃德加像个陌生人似的从铁栅栏向里面张望。房子里寂静无声,窗户紧闭。显然,主人和客人都待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

他一直跑到公园才停下脚步。公园里一片黑暗,他希望找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坐下来好好休息,再安安静静地思考一番,弄清楚自己现在面对的处境。他胆怯地穿过公园大门。公园入口处附近亮着几盏灯,灯光给树上的嫩叶洒上一种幽灵般的透明绿光,可是在公园的更深处,在山冈的下面则是一片漆黑,一切如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隐藏于黑暗中。

埃德加渴望独处,于是从那几个坐在灯光下聊天或读书的人身旁溜了过去。可是,就算置身于小路上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那里也并不宁静。四周到处是喁喁细语,夹杂着树叶的沙沙声,人们走动的脚步声,还有各种柔和的声音,这所有的声音混作一团,化成了一种叹息似的撩人呻吟声,这声音似乎是由人、动物和不安地沉睡着的大自然发出来的。四下充斥着一种不安、不祥、鬼鬼祟祟、隐秘、令人费解的气息,树林间的地下也充满这样的**,这不是别的什么声音,或许只是春天的气息在萌动,可对男孩来说,却特别瘆人。

他蜷缩在一张长凳上,身体缩成一团,试着思索,回到奶奶家后,他该怎样解释自己先前的一连串行为。可是他的思绪没法安定下来,就像置身于一片滑溜溜的表面,难以捉摸,很快就溜走了。他情不自禁地继续倾听黑暗中的一切,倾听那些低沉的声响,那种种神秘的声音。这黑暗是多么的可怕,多么的纷乱、芜杂,可又具有一种多么神秘的美丽啊!

到底是动物还是人,或者仅仅是风用幽灵般的手,将所有这些沙沙声、噼啪声和呼呼声交织在一起?他不禁仔细谛听起来。是风,它轻柔地从树顶掠过。哦,不是风,而是人—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是手挽着手的情侣们,他们从灯火辉煌的城市中走过来,以他们令人费解的存在,搅动了黑暗,让万物都活跃起来。他们想要做什么?他弄不明白。他们并没有交谈,因为他没有听到说话声。他只听到他们的脚步踏在碎石上的沙沙声,他们飘忽的身影,像幻影一样,时不时出没于林间空地上,他们总是互相搂抱着对方,就像他那天在月光下见到的妈妈和男爵在一起的样子。

这时,他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笑声。埃德加害怕被人发现,就向黑暗深处躲去。不过,那对情侣现在正在深深的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并没有看到他。他们从他身旁经过,紧紧地搂在一起,在他坐过的长椅边突然停下步子。他们将脸紧紧地贴在一起。埃德加看不清楚他们,可他听到那女人发出低低的娇喘声,男人则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疯狂而炽烈的情话。机警地躲在暗处的埃德加一听,心头一阵燥热,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是一种压抑的快感。

这对情侣就这样你侬我侬、卿卿我我了大约一分钟,随后埃德加听到砾石嘎吱作响的声音,他们离开了,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埃德加浑身战栗。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滚烫地翻涌着,在这烦人的黑暗中,他猛然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孤独。他想听到朋友的声音,他想要温暖的拥抱,他想要坐在明亮的房间,他想要见到自己所爱的人,这是一种自然涌起的力量。这个茫茫的黑夜似乎在他的心底跌宕起伏。他不禁跳了起来。他要回家,他想待在温暖的家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只要待在明亮的房间里就行,无论如何,他只想和家人待在一起。他们会怎么对待他?在经历了今晚的黑暗和孤独的恐惧之后,就算他们骂他、打他,他也不会介意。

他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奶奶的别墅前,发现自己站在房门口,手里正要按下那个冰冷的门铃。现在,他透过树叶,看到亮灯的窗户在闪闪发光,他想象着,在每一扇窗户后面的房间里面,都坐着自己的亲人。他只想和深爱着他的亲人待在一起,这种令人欣慰的感觉令他非常快乐。如果说现在他在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那只是因为他想多体味一下这种快乐。

突然间,他身后响起一声尖叫:

“埃德加!哎呀,他在大门口!”

尖叫的是奶奶的女佣。她立刻向他扑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狗在埃德加身边跳来跳去,汪汪地叫着,人们从屋里跑出来,发出又惊又喜的声音。第一个出来的是奶奶,她向埃德加伸出双手,在她身后—他以为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竟然站着他的妈妈。

埃德加的热泪夺眶而出,他汹涌的**一下迸发了出来,他站在大家面前,全身发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感受。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害怕。

最后的梦

原来,他的家人已经在贝恩斯找过他一段时间了。他妈妈尽管很生气,可发现男孩跑走后一直没有回来,还是吓得惊慌失措,赶紧发动人们在整个塞梅林镇寻找他。整个地方的人都被惊动了,人们做出各种可怕的猜测。这时,有一个人带来了消息:他在火车站的售票处看到了这个男孩。他妈妈来到火车站询问,才知道埃德加买了一张去贝恩斯的火车票,他妈妈毫不犹豫地立即乘坐下一班火车追赶,同时给他爸爸和奶奶发了一封电报。

隔壁房间的电话响了。他听到妈妈断断续续回话的声音,“埃德加……回来了。他在奶奶家……乘最后一趟火车来的。”他惊讶地发现,她并没有满怀热情地扑向他。她只是搂着他,眼睛里的表情显得特别拘谨。

他越来越后悔自己先前的鲁莽行为,他很想撇开奶奶和姑姑的温柔照料,跑到妈妈跟前,求她宽恕自己,他想亲口告诉她,非常低声下气地告诉她,他想重新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不会再忤逆她了。可当他稍一挪动身体,奶奶就惊恐地问他要去哪里。他感到惭愧,只好站着不动。他就算迈出一步,她们也会担惊受怕。他把她们都吓坏了,她们担心他会再次逃跑。他要怎么才能让她们明白,对于这次逃跑,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后悔的了!

餐桌已经摆好,晚饭已经为他准备停当。奶奶坐在他身旁,眼睛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她和他的姑姑以及女佣紧紧地将他围住,安静地围成一圈,在这种温存的气氛中,他奇妙地平静了下来。唯一令他不安的是,妈妈并不在房间里。要是她能想到他现在想低声下气求她宽恕的小心思,她一定会进来的。

外面传来了马车停在大门口的声音。大家一听,都发出了惊叫,埃德加也忐忑不安起来。奶奶出去了,他听到大厅里传来洪亮的说话声,他知道,一定是爸爸进来了。他惊慌失措地发现,房间里这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哪怕知道这只是短暂的独处,也让他紧张不已。他爸爸对他非常严厉,埃德加唯一真正害怕的人就是他。他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爸爸似乎很光火,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这表明他很激动。奶奶和妈妈不时用抚慰的语气跟他说话,显然是想让他说话更温和一些。可是他爸爸的声音仍然硬邦邦的,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突然在门口停下来,跟着,房门猛地被拉开了。

“你脑子里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想到要逃跑?你怎么能那样吓唬你妈妈?”他的声音听起来愤愤难平,双手激动地比画着。

这时,埃德加的妈妈走了进来,站在丈夫身后,阴沉着脸。

埃德加没有马上回答。他觉得必须为自己辩解一下,可是,他该怎么开口讲述整件事情的经过呢?难道他要说,他被妈妈和男爵联手欺骗了,还被妈妈打了耳光,爸爸会明白这一切吗?“唉,你的舌头打结了吗?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要害怕,告诉我。你逃跑,总得有个充分的理由吧。你是受了什么委屈吗?”

埃德加迟疑不决,期期艾艾,不知从何说起。一想起在塞梅林镇发生的事情,他的怒气又上来了。他刚要开口控诉妈妈,这时他忽然看见—他的心都停止了跳动—妈妈在爸爸背后对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起初,他并不明白那手势是什么意思。可当他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他就注意到,她脸上显出哀求的神色。然后,她把手指举起,放在嘴唇边,轻轻地示意他不要将事情讲出来。

埃德加一阵狂喜,一股暖流涌上了他的全身。他明白了,她是要自己为她保守秘密,她的命运就系在自己这个孩子的嘴上。他感受到妈妈对自己的信任,心里不禁充盈着一种喜悦和自豪之感。一瞬间,他涌起了一股自我牺牲的勇气。他要夸大自己的恶行,以表明他已成长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回过神来,回答道:

“没有,没有。我逃跑并没有原因。妈妈对我很好,可我不守规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就逃了出来。”

爸爸惊讶地看着儿子,这样的坦白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的怒气也只得偃旗息鼓了。

“那行吧,既然你肯认错,那就没事了,我们今天就不再追究这件事了。不过,以后你要当心,不要再这么干了。”他停住话头,看着埃德加,又说了下去,声音变得温和多了。“孩子,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不过,我发现,你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好像又长高了。我希望你不要再做这种幼稚的事了,你已经不再是小毛孩了,该更懂事了。”

埃德加一直看着妈妈。她眼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闪闪发亮,还是说,那只是灯光反射的缘故?不,是一种新鲜的东西,那是泪水,她的眼睛湿湿的,嘴角挂着一缕微笑,仿佛在对他说“谢谢”。

他们让他上床睡觉,可他现在对自己单独待着并不觉得难过了。他有多少事情需要好好思考一番啊!过去几天来,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痛苦,现在这痛苦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对未来有一种神秘的预感,觉得自己一定会很幸福。屋子外面,树木在黑暗中沙沙作响,而他已经不再感到害怕。既然他知道生活是多么丰富多彩,值得他期待,那么他对未来的人生,也就不会感觉烦躁不安了。他觉得,今天自己第一次看到了**裸的生活,它不再被童年时代的千百种谎言所蒙蔽。他看到了它那完整、可怕和妖艳的美。他从来没有想到,每一天都充满了悲伤和快乐的互相转换。想到还有更多这样的日子等着他,等着生活向自己揭示它的奥秘,他就感到快活。他对生活的丰富略知了一二。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理解了人的本性,即使人们彼此怀有敌意,他们也会互相关心,因此,能够被别人爱着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情。他不再对任何事或任何人怀有仇恨。他一点儿也不后悔,甚至对他最痛恨的敌人—男爵—他也充满了感激,因为,正是男爵为他打开了通向这最初的情感世界的大门。

他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听到房门开了?有人悄悄地走进了他的房间。可是他太困了,他没法睁开眼睛,看看来的是谁。然后,他感觉到脸上有人的呼吸,有一张脸贴着他的脸,那感觉是如此绵软,如此温暖,如此轻柔,他知道,那是妈妈的脸,她在亲吻他,并且用手抚摸他的头发。他感受到了她的亲吻,感受到了她的泪水,于是他也温柔回应她的爱抚,并且把这视为和解,视为对自己沉默所表达的感激。直到许多年以后,他才真正理解,妈妈这无声的眼泪中蕴含着一片深意,包含着一个已届中年的女人的誓言,她从此要放弃种种艳遇和情欲冒险,只将自己献给孩子。这泪水是与那些欲念的诀别。他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感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沉默不语,她也感激他将自己从一次徒劳的艳遇中拯救过来,她以这些爱抚,将她对爱情的苦乐参半的感受留给他,像是给未来的他留下一笔遗产。这一切,当时躺在**的男孩一点儿也不明白,可是他感到,能得到这样的爱是一种幸福,因为这种爱,他已经被卷入了这个世界上的伟大秘密之中。

她把自己的手从他的头上抽出,将自己的嘴唇从他的嘴唇上收回来。裙子一闪,她的身影翩然离开了他的房间。这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留在了她身后,有什么气息留在了埃德加的唇边。一股诱人的渴望涌上他的心头,他渴望再感受到那柔软的嘴唇贴着他嘴唇的感觉,渴望还能一次次被这样温柔地拥抱。

可是,这个他渴望已久的伟大秘密的预言,已经随着他进入了梦乡而变得模糊。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又一次在埃德加的脑海里掠过,童年时代的书本又一次诱人地翻动着,片刻之后,男孩沉沉地睡着了,他生活中更深沉的梦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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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塞梅林镇是奥地利下奥地利州诺因基兴区的一个小镇。它以滑雪闻名,曾多次举办高山滑雪世界杯。1854年,著名的塞梅林铁路建成后,从维也纳带来了许多游客。(本书所有的注释均为译者注。)

[2]原文为法语:Mais tais toi donc.

[3]原文为法语:Viens, Edgar. Au lit.

[4]保罗·贝洛尼·杜·查伊卢(1831—1903),法裔美国旅行家、动物学家和人类学家。19世纪 60年代,他作为第一个证实大猩猩存在的现代欧洲外来者而闻名,后来他又证实了中非的俾格米人的存在及对斯堪的纳维亚的史前史进行了研究。

[5]贝恩斯的官方名字为“维也纳贝恩斯”,是位于奥地利下奥地利州的疗养城市,该城坐落于维也纳森林中,市内有众多的疗养设施,自古以来一直是温泉疗养地,是社会上层疗养、聚会和泡温泉的地方。

[7]印度教主神毗湿妈的化身。相传每年例节教徒载其神像游行时,有很多善男信女甘愿投身死于其轮下。

[8]原文为法语:Neuf heures. Au lit.

[9]原文为法语:Sois sage.

[10]“埃迪”同“埃德加”。

[11]塞梅林的原文 Summering,故说有两个“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