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的秘密2

这场猎艳游戏已经愈演愈烈了。他必须小心谨慎,不要表现出一丝亢奋的急色相。于是,他整个下午闭门不出,一想到她可能会四处找寻他,或是时时惦记着他,他的心情就非常畅快。可是,那女人并未太过注意他不在他们身边,尽管他故意不在她身边就是为了刺激她。反而是埃德加留意到他的不在场,一切都变得乏味无趣。

对这个可怜的男孩来说,这实在是一种折磨。一整个下午,他都觉得若有所失,不知所措。他以一个孩子执着的忠诚,长时间等待着他的大朋友。要是离开男爵一会儿,或是独自去玩,他都觉得是对他们友谊的一种玷污。他在旅馆的走廊里胡乱晃**,随着时间的流逝,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胡思乱想了,生怕他的大朋友出了事,或者自己之前可能无意中侮辱了这位朋友。他一方面觉得等不及,一方面忧虑不已,急得快要哭了。

因此,当男爵晚上在餐厅用餐时,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埃德加跳了起来,丝毫不理会妈妈的斥责,在别的食客的注视之下,径直朝男爵冲过去,用瘦弱的小胳膊抱住了他。

“您到哪儿去了?您上哪儿去了?我们到处找您都找不着。”

听到自己也被包括在内,他妈妈的脸唰地羞红了。

“乖一点,埃德加,快坐下来[6]。”她相当严厉地斥责他。她总是对他讲法语,尽管她的法语并不灵光,她只能讲简单的几句,复杂一点的就够呛。

埃德加顺从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嘴上仍不依不饶地追问男爵。

“埃德加,”他妈妈打断他的话,“别忘了,男爵可以随心所欲做他想做的事。也许和我们在一起,他感到腻烦了。”

现在,她倒把自己也扯了进来,这让男爵心花怒放,他注意到,她表面上是责备男孩,实际上是想博得他的赞美。

他的猎人本能猛地觉醒了。他陶醉了,庆幸自己这么快就找到了猎物的足迹,并且看到猎物就在自己的枪口下,他兴奋至极,不由得血脉偾张,两眼放光。话语从他嘴里毫不费力地倾泻而出,滔滔不绝。就像所有的花花公子一样,若他知道自己赢得了一个女人的芳心,他的行为举止就会比平时加倍耀眼,比平时的他更加潇洒不羁。就像一些演员,当他们感到观众为自己着迷时,就会焕发出更耀眼的光彩。

男爵天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头头是道。他喝了几杯香槟,这是为了纪念他们的新友谊。现在,酒助人兴,他就更是口若悬河。他眉飞色舞地讲述了自己在印度打猎的种种冒险经历,他是应一位英国贵族朋友的邀请去印度的。这个话题他选得太对了。他认为,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会很轻松,而且,像这种充满异国情调的事物,准是她不能企及的,会让她兴奋、激动起来。

然而,对这个话题最痴迷的是埃德加。他兴致勃勃地听男爵讲述,兴奋得两眼放光,忘记了吃饭和喝水,一心一意只盯着讲故事的人,不放过男爵嘴里说出的任何一句话。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碰上一个有着这种神奇经历的人,这个人亲身经历了他只在书本上读到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捕猎老虎、棕色人种、印度教徒和可怕的世界主宰转轮王[7],他的车轮碾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这样的人只存在于童话世界中。可是现在,一个新奇而美妙的世界展现在他眼前,让他心潮澎湃。男孩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大朋友,几乎没法把视线从男爵身上移开。他屏息凝视着对面真正杀过老虎的一双手。他几乎不敢发问,当他冒昧地说上一句时,他的声音因为激动亢奋而发抖。他有着生动活泼的想象力,对男爵讲述的每一个故事,都在心底勾画出了相应的画面。他看见这位大朋友高高地骑在一头身披紫色鞍套的大象背上,左右两旁是戴着华丽头巾的棕色仆人,随后老虎猛然间从丛林里扑出,龇牙咧嘴,用爪子抓住了大象的鼻子。

现在,男爵讲起了另一个更加有趣的故事:如何设计诱捕大象。人们用驯养的老象引诱桀骜不驯的幼象进入栅栏。男孩听后,眼睛闪闪发亮。然后,突然之间,仿佛有一把刀在他和男爵之间竖劈了下来—他的妈妈看了看钟,说道:“九点了,上床睡觉吧[8]。”

埃德加一下子脸色煞白。对于自认为长大了的孩子来说,无论被要求何时上床睡觉,都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当着其他大人的面,被命令上床睡觉,对他们来说显然是一种羞辱,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还小,需要按时睡觉。在他听得正兴起的时刻,妈妈竟然不让他听完这美妙的故事,更别提有多么可怕了。“妈妈,求您了,就让我听完这个故事吧,就让我听完这个捕象的故事吧。”

他刚要这样乞求,但很快又想到自己刚成为大人,应当有大人的那种尊严。他是一个成年人了。他只敢再尝试恳求一回,可是今晚妈妈对他特别严厉。

“不行,时辰已经很晚了。快上楼去。乖一点[9],埃德加。我会叫男爵先跟我讲一遍,以后我再复述给你听。”

埃德加迟疑了一会儿。通常都是妈妈陪他一起上楼。可是现在,他不想在大朋友面前恳求她。他那孩子气的自尊心使他不愿哀求,而是表现出顺从的样子,至少装出自愿的样子。

“真的吗?您会给我复述所有的故事吗,包括大象和别的故事?”

“是的,埃德加,我会一字不漏地讲给你听。”

“今晚就讲?等下就讲给我听?”

“好吧,好吧。不过,你快去睡觉吧。”

埃德加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和妈妈以及男爵握手了,而且脸不红,心跳也不会加速,尽管他有点儿哽咽,就差没哭出来。

男爵亲切地用手捋了捋他的头发,将它们在他的前额上摆弄好。这使男孩原来紧绷的脸上勉强露出了微笑。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赶紧朝门口跑过去,要不他们就会看到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大象

埃德加的妈妈和男爵坐在一起又吃了一会儿饭,但两人不再谈论大象或狩猎的话题。一种暧昧的尴尬立刻出现在他们之间,他们的聊天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窒闷。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大厅,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男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光彩熠熠。两杯香槟酒下肚后,女人一下子也有些燥热起来,于是谈话很快就发生了危险的变化。男爵并不是特别英俊,他只是年纪轻,那张孩子气的深棕色脸上显出一种男子气概,整个人精力充沛,动作干脆利落,简直有点儿粗鲁,却惹得她很着迷。她喜欢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也不再害怕他那勾魂摄魄的目光的诱引了。

他的言语渐渐大胆起来,肆意撩拨她,让她隐隐有些心猿意马,这就像一个人搂抱她的身体,随后又放开手,激起了她一种难以言明的欲望,使她禁不住热血上涌,满面绯红。不过,他接着又笑了笑,那笑容中流露出一丝轻松,一种无拘无束,充满稚气,使他那无伤大雅的挑逗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戏谑性的玩笑。有时,对于男爵的轻佻言语,她觉得自己应该严词以对,可她本就是个爱卖弄风情的女人,因而他那轻浮放浪的举止,就更加撩拨得她心痒痒。她被他那厚颜无耻的目光吸引住了,最后竟想模仿他的样子,对他直勾勾抛过来的媚眼,她也不断暗送秋波,用话语和手势来表示自己愿意投怀送抱。她甚至允许他凑近她,有时肩上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暖烘烘地掠过,让她痒酥酥的。

就如同所有的赌徒一般,两个人都心醉神迷,全情投入于这**游戏中,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一直到了午夜时分,当大厅的灯光熄灭时,他们才悚然一惊。

女人陡然跳了起来,同时感觉到自己今晚有多佻达、**。她当然不是第一次玩火,可是现在她的情欲全部被激发出来了,她的本能告诉她,这场游戏已经到了险象环生的边缘。当发觉自己已经难以把持的时候,她禁不住战栗起来,心里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坠落,坠向深渊。喝了香槟酒后,她醉醺醺的,耳边又响起男爵的绵绵情话,她头昏脑胀,天旋地转,不由得害怕起来。她感到一种隐隐的恐惧向自己袭来。此前,她曾经历过类似的危险和恐惧,可没有一次像这一回这样令她难以驾驭。这种极度的眩晕感是她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晚安,”她匆匆地说道,“明早见。”她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与其说是要逃离他,不如说是逃离此时此刻的危险境地,逃离她心中那种怪异的不安全感。

男爵却温柔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亲吻起来,他从她纤细的指尖一直吻到手腕,一迭连声吻了四五次。当他那粗硬的髭须触碰到她的手背时,她全身不禁打了个激灵,血液暖烘烘地涌上了大脑,她的脸颊一阵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她的太阳穴。一种莫名的恐惧流贯全身,她赶忙将手抽了出来。

“别走,别走……”男爵咕哝着,低声恳求。可是她已经走开了,恐惧和不安使她狼狈不堪,于是匆匆落荒而逃。她内心的**汹涌澎湃,几乎难以自持,而这正是男爵想要达到的目的。一时间,她芳心大乱,惊慌失措,生怕身后的男爵会紧跟过来,伸出双臂搂住她,可下一刻她又为他没有追赶上来抓住自己而感到失落。在那几秒钟里,她多年来一直渴望之事—刺激的**极有可能发生。以前,她总是将这刺激的**玩到濒临失控,然后在最后一刻跳转回来。对她而言,这会发展成一种迷人而危险的艳遇,而不仅仅是短暂的调情。可是,男爵过于骄傲自负了,没有抓住这最有利的时机,他对自己的胜利太过笃定,把握十足,不屑于像强盗一样趁女人一时软弱和陶醉时占有她。他觉得,一个有公平精神的赌徒,更喜欢在真刀真枪的游戏中展现自己的战斗力,并享受对手自动自觉的缴械投降。这个女人反正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很清楚,醉人的毒药已经在她的血管里翻滚沸腾了。

她情急之下匆匆走到楼梯口,停下步子,用手按着怦怦直跳的心脏,以平息内心的**。她得喘息一会儿,否则神经就会崩溃。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方面是因为逃脱了危险,一方面也是为未能成事而遗憾。一时之间,她心中五味杂陈,头昏脑胀。她半闭着眼睛,像个喝醉酒的女人一样摸索着走到房门口,当感觉到自己的手抓到了冰凉的门把手时,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她终于感到安全了。

她轻轻地推开房门,紧接着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动了一下。她刚刚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这一下几乎把她吓蒙。她刚要喊救命,就听到里面传来困意浓重的声音:

“妈妈,是你吗?”

“我的天哪!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冲到沙发前,看见埃德加正蜷缩着身子躺在那里,两眼惺忪,却硬撑着保持清醒。她想孩子一定是生病了,需要她照顾。

“我等了你很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为什么要等我?”

“你知道的,我想听你讲大象的故事啊。”

“大象?”她反问了一句,这时才想起自己之前许下的承诺。她应承过他,会在今晚将男爵讲述的猎象和其他冒险故事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他听。于是,这个单纯的孩子悄悄地溜进了她的房间,满怀信心地等她回房,等着等着,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激怒了她,或者,不如说她是在生自己的气,正因为如此,她想通过大喊大叫来掩饰自己心中微弱的良知,掩饰自己做了可耻的荒唐事。“马上给我去睡觉,你这个讨厌鬼!”她大叫道。

埃德加惊讶地望着她。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他的惊讶神情让她更为光火。

“马上去睡觉!”她怒气冲冲地喊道,尽管她知道这对孩子是多么地不公平。

埃德加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妈妈的房间。昏昏欲睡之下,他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妈妈没有遵守诺言,自己却不知为何反倒受到了刻薄的对待。可是他没有反抗。他的敏感意识因为昏昏欲睡而变得迟钝起来。此外,他还为自己刚才睡着了而生气,他应该一直保持清醒的等待,一直等到她回来。

“就跟个小孩子似的……”他生气地对自己说,沉沉进入了梦乡。

从昨天起,他就恨自己还只是个小孩子。

小小的争执

男爵度过了一个糟糕的夜晚。一场即将得手的**突然中断,再想睡个好觉是不可能的。男爵在**辗转反侧,随后做了噩梦,惊醒过来,很快就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抓住时机。第二天早晨,他走下楼时,还困得要命,心里很不爽,埃德加一看见他,就从一个角落里冲出来,双手搂住他的腰,开始连珠炮似的问他问题,可是男爵根本没心思和埃德加说话。

男孩很高兴,自己又一次拥有了大朋友,而不必和妈妈分享他了。他恳求男爵不要把故事讲给他妈妈听,只讲给他自己听就好了。尽管她答应给他复述听来的故事,她却没有遵守诺言,一直到现在都还没给他讲述她承诺要讲的那些美妙故事。埃德加一次次地向男爵发出了孩子气的恳求,激烈地表达他的爱。他很高兴终于又找到了男爵,又能够和男爵待在一起。他从一大早起就一直在守候着男爵。

男爵没好气地敷衍着回答了男孩的问题。男孩说的长久守候着他的那些话,提的那些愚蠢问题—简而言之,男孩那不请自来的热情—让他生厌。他厌倦了自己身后整天黏着一个跟屁虫,一个胡言乱语的十二岁男孩。他现在关心的只是如何趁热打铁将男孩的妈妈弄到手,而这个男孩夹在中间,碍手碍脚,实在让他不快。男爵不禁头一回后悔自己的鲁莽,骂自己当初待他太好,竟使他纠缠着自己不放,真是自讨苦吃。至少这一次,他没有机会甩掉他这位太过忠诚的朋友。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要尝试一番。男爵一直等到了十点钟,也就是他和埃德加的妈妈约好一起出去散步的时间。他坐在孩子身边,翻看着报纸,对男孩的絮絮叨叨充耳不闻,尽管他时不时会跟男孩说上几句,以免伤了孩子的心。当时针指向十点,分针指向十二点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让埃德加帮他跑一趟腿,替自己到另一家旅馆去打听表兄罗斯尼伯爵到了没有。对此差遣,这个毫无戒心的男孩感到高兴极了,他终于能为大朋友效劳了,于是他飞快地跑了出去,一路狂奔,惹得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惊讶地看着他。

那家旅馆的侍者告诉他,罗斯尼伯爵还没有到,他们也没有得到他要下榻这家旅馆的通知。埃德加急忙赶回来,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他的大朋友。可是怪了,他的大朋友到哪儿去了?旅馆大厅不见他的踪影。也许他回房间去了。

埃德加冲上楼去,敲了敲男爵的房门。没有人应答。他又跑下来,接连到音乐室、咖啡馆、阳台、吸烟室找了一遍,还是不见男爵的踪影。他急忙跑进妈妈的房间,想问她是否知道男爵在哪里。可是她也不在房间。他绝望地向旅馆门房打听,这时他才得知,这两人几分钟前一起出去了。

埃德加只得耐心地等候他们回来。他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很肯定,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因为男爵还想听到他表兄是否来了的消息呢。然而,好几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回来,男孩渐渐不安起来。自从这位惹人喜爱的陌生男人闯入他生活的那一刻起,这个男孩就每天变得紧张兮兮,激动亢奋,焦躁不安。每一种情感,都会在孩童脆弱的身体上打上深刻的烙印,如同刻在软蜡上一样。埃德加的眼皮又开始跳个不停,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等啊等啊,起先还很有耐心,随后极其激动,到后来简直要哭出来了。然而,他那孩子的心思里丝毫没有怀疑。他寻思,也许自己过于盲目地信任了那位了不起的大朋友,以至于他们之间产生了误会。他还担心自己是不是没有恰当地做好男爵委托的事。诸如此类的念头,一直在他脑子里打转,令他饱受折磨。

他们终于回到了旅馆,可奇怪的是,他们在旅馆门口愉快地聊着天,对他的存在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显然也完全不关心他不在他们身边这个事实。见到他后,男爵说:“我们刚才出门,还寻思会在路上碰见你呢,埃迪[10]。”可是,他却不问他那位表兄—罗斯尼伯爵是否到了。听到男爵这样说,埃德加一下子惊慌失措,以为他们一定在两家旅馆之间的路上找过他,于是赶忙向男爵保证自己走的正是那条直达的路,并问他们走的是哪个方向,竟然会没遇上他。这时,他妈妈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埃德加。大人讲话时,小孩子别插嘴。”

埃德加气得满脸通红,心想,这是第二次了,妈妈竟然如此过分地当着他朋友的面看轻他。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确信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可为什么她老是把自己当成小毛孩?对了,她一定是嫉妒自己有这样一位大朋友,打算将男爵完全据为己有。是的,一定就是这样,是她故意将男爵带到了错误的方向,所以男爵才见不到自己。可他不会再让她这样对待男爵了,他一定要让她知道这一点。他一定要刁难她,让她好看。他下定决心,今晚在餐桌上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只跟他的大朋友说话。

可是,要保持沉默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事情的发展出乎他意料。妈妈和男爵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没有注意到他打的歪主意—赌气不说话。昨天他撮合他们两个走到一起,可现在他们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们在他边上谈笑风生,却当他不存在,好像他已经滚到桌子底下不见了。男孩的热血一下涌上了脸,喉咙好像哽住了,说不出地难受。一种可怕的无力感压倒了他。难道他就只能安静地坐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将自己的大朋友、自己唯一喜欢的人从身边夺走,而他,埃德加,却不能采取自卫行动,除了以沉默作为武器,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立即站起身来,握紧拳头猛敲桌子,好让他们注意到他。可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放下刀叉停止进食。就算这样,他们还是久久没有注意到。直到上最后一道菜,他妈妈才发现他没有吃东西,便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真恶心,”他心想,“不管我是不是病了,她关心的就只有这件事,其他一切对她好像都无关紧要。”

他马上答道,他不饿,这回答让她很满意,便没有再追问下去。什么事都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男爵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男孩的眼睛里噙满泪水,眼角发烫,他只能用孩子气的做法,将餐巾纸拿起来像屏风一样遮住自己的眼睛,以免咸涩的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这滚烫的泪水中融入了他反抗的念头。当这顿饭终于结束的时候,他舒了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他妈妈提议坐马车去附近一个有意思的地方玩,埃德加咬紧牙关听着。很显然,她不打算再让他和那位大朋友单独相处片刻。可是,当他们从桌子上站起身时,一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使埃德加的生气变成了仇恨的怒火。

“埃德加,”他妈妈说,“你已经把学校里教的东西都忘光了吧。下午我们乘马车出去时,你得待在旅馆里,好好复习一下。”

他握紧了小拳头。她又来了,老是当着朋友的面公开羞辱自己,当众提醒自己还是一个要学习的小孩子。自己只有得到她首肯,才能跟他们在一起。然而这一次,她的意图太过明显了。埃德加听罢,一言不发,将身体转过去背对他们。

“啊,又不乐意了?”她笑着说,然后对男爵说,“让他偶尔花点时间学习,你觉得这真的有那么过分吗?”

男爵回答说,学习一两个小时确实没什么坏处。男孩子一听,全身都僵住了。这个自称是他朋友的人,还曾取笑过自己是学究,现在怎么能说出这种蠢话?难道他们两个事先建立了攻守同盟吗?难道他们真的要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男孩的眼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他悻悻地说:“爸爸不让我在这里学习。他让我在这里好好养身体。”埃德加以生病为荣,不顾一切地拿爸爸说过的话、用爸爸的权威来要挟他们。这是一句威胁的话。让他大感吃惊的是,这种威胁产生了效果,事实上好像让他们极为尴尬,尤其是他的妈妈,她避开他的视线,将眼睛偏向一边,手指紧张不安地在桌子上猛敲。在他们当中出现了一阵痛苦的沉默。最后,男爵打破了这沉默,他强颜欢笑地说:

“瞧你说的,埃迪。我自己横竖不用再参加考试了。我早就考过了,没一门及格。”

对这句玩笑话,埃德加并没有笑,他只是用一种渴望的、探询的目光望着男爵,仿佛要深入男爵的内心深处。男爵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和埃德加的关系明显发生了变化,男孩不知道到底起了什么变化,也不知道为何会发生变化。他的眼睛不安地游移着,同时感觉有把锤子在猛烈地敲击着他的心房—这是他最初的怀疑。

灼人的秘密

“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不同了?”男孩苦苦地思索着,他在马车里与他们相对而坐。“为什么他们对我的态度和之前不一样了?为什么我一看妈妈,她老是避开我的视线?为什么我坐在男爵身边的时候,他老是讲笑话,这让他看起来傻乎乎的?他们不再像昨天或前天那样跟我说话了。就连他们的脸色,看起来都与之前不一样了。妈妈的嘴唇红红的,一定是搽了口红。我以前从没有见过她这样打扮。男爵一直皱着眉头,好像被谁冒犯了似的。我说了什么惹恼了他们吗?不,我什么话也没说。他们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不可能是因为我。他们连对彼此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了。他们表现得好像做了什么下流事却又不敢招认的样子。他们也不再像昨天那样聊天了,也不再玩笑嬉闹了。他们看起来很拘谨,一定瞒着我做了什么事。他们之间应该有什么秘密,但不会告诉我。我一定要弄清楚。我一定要打探出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必须挖出这个秘密。我相信我已经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了。大人们谈起这件事时,老是将我拒之门外,这秘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书上就是这么讲的,歌剧里也会上演这样的情节:男人和女人在舞台上面对面地唱歌,两人张开双臂互相拥抱,又彼此推开。这一定和我的法语家庭女教师有关,她和爸爸就发生了这种暧昧的关系,因此被解雇了。所有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我觉得他们也是这种关系,可是我不清楚这些关系到底是如何连起来的。噢,我要找出这个秘密,一定要找出这个秘密!只有找出了这个秘密,我才能找到打开所有大门的钥匙!到了那时,我就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他们就什么事情都瞒不了我,我也不会老是被人拒绝,不会再上当受骗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一定要揭穿他们身上的秘密,那个可怕的秘密!”

一道深深的皱纹刻在了男孩的眉心。他坐在马车里苦苦地思索着这个巨大的谜,全神贯注,以至于没时间看一眼风景,车窗外层峦叠嶂,色彩绚丽,一派晚春的明媚风光,山冈上松树耸立,苍翠欲滴,山谷里卉木繁茂,郁郁葱葱,交织成一团绿色的雾霭。男孩却无心观看这些,他的目光只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一对男女—男爵和自己的妈妈,仿佛要将自己灼热的目光化成钩子,从他们闪烁不定的眼睛深处钩出他们的秘密。

再没有什么比强烈的怀疑更能刺激一个人的智力了。一颗不成熟的大脑之所以能够得到发展,是因为经过了一段通往黑暗的旅程。有时候,将孩子和我们所谓的真实世界隔开的,只是一扇薄薄的门,而不经意的一阵风,就有可能把门吹开。

埃德加一下子感觉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靠近那未知的巨大秘密。这秘密近在他眼前,但仍然蒙着面纱,没法解开,不过已经非常接近解开了。这使他兴奋难抑,也使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接近童年岁月的边缘。

男爵和埃德加的妈妈都隐隐意识到他们面前矗立着一道无言的屏障,却没有发觉这道屏障是由这个孩子造成的。车厢里,男孩的存在让他们觉得太逼仄,如同被束缚,对面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如同两个黑色球体闪闪发亮,直射着他们,让两人不敢造次。他们几乎不敢交谈,也不敢抬头,也无法再回到先前那种轻松愉快的谈话氛围,他们先前总是互相热烈地倾诉,彼此用言语撩拨,缠缠绵绵,难以自拔。现在,他们常常刚开始一个话题,零零碎碎说上一两句,马上又中断了,即使再做一次尝试,也是很快又完全陷入沉默。他们每说一句话,一碰到男孩倔强的沉默,总是变得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没法再继续下去。儿子郁郁不乐的沉默尤其对他妈妈构成了一种重压。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地瞥了男孩一眼,第一次吃惊地发现,埃德加那抿紧嘴唇的样子,像极了她丈夫生气时的神情。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在她冒险玩**游戏的当儿,这神情让她想起了丈夫,这个想法让她相当不舒服。

在封闭的马车车厢里,这孩子离她只有一两英尺的距离,他那焦躁不安的黑色眼睛,那苍白的前额,在她看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鬼魂,是看护她良心的守护神,越发让她难以忍受。埃德加突然抬起头来,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视线与妈妈的视线猝然相遇了。两人都马上垂下眼睛,意识到彼此在互相窥探。而在此之前,两人之间都毫无芥蒂,互相信任。眼下,妈妈和孩子之间却出现了某种隔阂,他们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平生第一次互相观察,他们的命运开始分开,暗地里的仇恨已经在他们的心底升起,尽管这种仇恨的感觉刚刚萌芽,两个人还不会承认。

马车在旅馆门口停下,三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他们都感觉出来了,这是一次糟糕的出游,可谁都没有说出来。埃德加第一个跳下了马车。他妈妈借口头痛,直接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她疲惫至极,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埃德加和男爵留了下来。

男爵给马车夫付过钱,看了看表,就向大厅走去,没有理会埃德加,径直从男孩身边经过,他那修长瘦削的背影,轻松地在男孩眼前招摇,他潇洒的姿态曾经让男孩非常着迷,男孩还模仿过他走路的样子。可是现在,男爵与男孩擦肩而过,直直地从他身边经过。很显然,男爵已经完全把他忘记了,将他丢在那里,留在马车夫和马旁边,好像男孩完全与他没有关系。

埃德加心里有某种东西裂成了两半,尽管他仍然崇拜这个人,可男爵还是那样轻视自己。男爵离开时,甚至没用大衣轻轻碰一下男孩以示亲昵,也没有跟男孩说一句话。埃德加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却受到这样的对待,他的心里不禁非常绝望,痛苦不已。他先前极力表现出镇静自如的神态,现在崩溃了,他瘦削的肩膀此刻再也承受不住伪装成大人的尊严,那太沉重了,他又变回了一个渺小又卑微的孩子,跟先前一模一样。他突然冲动地跑上楼梯口,面对着男爵,眼里噙着泪花,用一种紧绷绷的声音问道: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竟对我不理不睬?为什么您现在总是无视我的存在?为什么妈妈也是这样?为什么您和妈妈总想着支开我?我怎么就让您和妈妈讨厌了,还是我做了什么坏事惹您和妈妈不快了?”

男爵吓了一跳。男孩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使他惊慌失措,可他的心肠随即软了下来,他不由得对这个毫不知情和毫无戒心的孩子生出怜悯和同情来。

“埃迪,你可真笨。我只是今天有些不舒服而已。你是一个可爱的男孩,我真的很喜欢你。”他亲昵地揉了揉埃德加的头发,却把自己的脸扭向一边,免得看见孩子那泪水汪汪、一直在哀求的大眼睛。他一手导演的这出喜剧已经变调,让他自己也觉得痛苦起来。他开始为如此无礼地践踏孩子的爱而感到羞愧。男孩那微弱的声音,那因压抑的抽泣而颤抖的神情,刺痛了他的心。“你先上楼去,埃迪。你会看到,今晚我们会像往常一样和睦相处的。”

“您不要让妈妈一早就叫我上床去睡觉,好吗?”

“当然,当然,我不会同意她那样做的,埃迪。”男爵微笑着说,“现在上楼去吧。我得换身衣服吃晚饭。”

埃德加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然而,没过多久,那把锤子又开始敲击他的心脏。他好像一下子比昨天老了好几岁。一个名叫“不信任”的陌生客人,已经牢牢地驻留于他的心房。

他在餐桌上等待着这个具有决定性的考验。九点到了,妈妈还没有叫他上床睡觉。平时她对他那么严厉,为什么现在偏偏让他在这里待那么久?这让他很郁闷。难道男爵已经将自己跟他说过的话告诉了她?一想到这里,他顿时后悔不已,后悔今天自己那么信任男爵,还追上他,说出了那番肺腑之言。十点钟的时候,他的妈妈起身,向男爵告辞,奇怪的是,男爵对她这么早走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也不像平常那样挽留她。那把锤子在埃德加的心上敲得越来越急了。

现在,他必须极其小心谨慎地进行这个试验。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一声不吭地跟着妈妈向门外走去。事实上,在那一秒钟里,他捕捉到一道微笑的目光,妈妈的这道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直勾勾地望向男爵,这是一道心领神会、互相保守秘密的默契目光。这么说来,是男爵背叛了他!这就是妈妈这么早离开的原因。原来他们只是用这种安全感来哄骗他,这样明天他就不会妨碍他们了。

“卑鄙!”他低低地嘟囔了一声。

“你说什么?”他妈妈问道。

“没什么。”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

他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秘密,这秘密就是仇恨,对他们两人的仇恨。

沉默的敌意

埃德加内心里纷纷扰扰的种种**已经平息下来,他现在平静如水,只剩下一种情绪:清清楚楚的憎恨和公开的敌意。既然他已经成为他们的眼中钉,那么,强行出现于他们的生活中,就让他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要一直表现出强大的恨意,这将会把他们逼疯。他暗自对这个念头幸灾乐祸。他第一个要报复的人就是男爵。第二天早上,男爵下楼一见他,就跟他说“早安,埃德加!”,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真诚。埃德加漠然地坐在安乐椅上,生硬地回答说:“早上好。”

“你妈妈下楼了吗?”

埃德加目不转睛地盯着报纸,根本没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

男爵大惑不解。

“没睡好吗,埃迪?”男爵本来还指望着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可埃德加只是轻蔑地抛出一句“没有啊”,依然继续翻他的报纸。

“笨蛋。”男爵耸耸肩,喃喃低语,然后走开了。敌对行动已经开启。

埃德加对待妈妈的态度,同样是既冷漠又礼数周全。她笨拙地试图打发他去网球场,他冷淡地回绝了她,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和怨恨的神色,表明他不再受她摆布。

“我情愿和你们一起去散步,妈妈。”他假意亲热地说,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这个回复显然不合她心意。她踌躇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在这儿等我。”她最后下定决心,然后去餐厅吃早餐。

埃德加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埃德加从木头后面走了出来,装出好像只是偶然经过这里的样子,迎面向他们走过去,神色镇定自若,施施然地欣赏着他们两人露出的惊讶表情。那两人一见到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互相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男孩慢慢地朝他们走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嘲讽的目光却始终不曾从他们脸上移开过。

“噢,原来你在这儿啊,埃迪。我们刚在旅馆里找你,没找着。”终于,他妈妈说话了。

“无耻的骗子!”男孩心想,不过他神色自若,紧闭自己的双唇,不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恨意。三个人站在那里,一时间犹豫不决,男孩警惕地注视着那两人。

“好了,我们走吧。”女人非常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只是泄愤似的摘下一朵可爱的玫瑰花,悻悻地狠咬了一口。她的鼻翼在翕动,这是她极度生气的表现。埃德加站在原地,他们走不走对他来说仿佛无所谓,他抬头看了看天,等着他们迈步,然后才悠悠然跟上去。男爵试图再来为他们和稀泥。

“今天有一场网球比赛。你以前看过这种比赛吗?”

埃德根本不屑回答男爵。他只是轻蔑地看了男爵一眼,然后噘起嘴吹起了口哨。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他的恨意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

埃德加不怀好意地突然出现,像一场噩梦一样纠缠着那两个人。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犯人,走在看守的身边,心里恨得牙痒痒,暗自攥紧拳头,却又奈何他不得。埃德加什么都没有做,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然而就凭他的存在,就足以让他们每时每刻都觉得难以忍受,他那双含泪的大眼睛里,发射出警惕的目光,每当他们想要接近他时,他那倔强的怨愤之气就仿佛对他们发出咆哮。

“走到我们前头去!”他妈妈突然厉声说道,因为男孩全神贯注偷听她和男爵说话,这让她极为不爽,“别老在我眼前蹦蹦跳跳的,让我心烦。”

现在,这三个人都表现出强烈的敌意。被出卖的男孩幸灾乐祸地观察到,尽管他们怒气填膺,极其鄙视自己,却又对自己无计可施。他时不时地对男爵那张气恼的脸投去机警而讽刺的一瞥,看着男爵咬牙切齿,喃喃低语,又不得不克制住情绪,不敢向他大声咒骂。他带着挖苦的嘲讽神色看着他们,发现妈妈的怒火越来越旺,眼前的两个人都恨不得找个机会揍他一顿,或者把他赶走,眼不见为净,或者让他变得乖顺。可是他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他的报复大计可是事先经过周密安排的,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纰漏。

“我们回去吧。”他妈妈大声说,她感到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面对这种折磨,她得做些什么发泄一下,哪怕只是大叫几声。

“真可惜呀,”埃德加心平气和地说,“今天天气这么好。”

那两个人知道男孩在取笑他们,可他们也不敢反驳,因为这个不断折磨他们的“暴君”在两天里就神奇地学会了那最高的艺术: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一丝翕动,这表明,他这句话是对他们的尖刻嘲讽。他们沿着长长的原路返回旅馆,一路上再没说一句话。

当埃德加和妈妈回到房间时,她仍然恼怒不已。她气呼呼地将手套和阳伞扔到地板上。埃德加看在眼里,知道她余怒未息,**未消,需要宣泄出来,而他偏要引她发作出来,故意赖在她房间里不走。她在屋内踱来踱去,随后坐了下来,用手指猛敲桌子,又猛然跳了起来。

“瞧你这一身邋遢相!一身臭气,还到处瞎跑,不嫌丢人吗?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这样做不觉得害臊吗?”

埃德加一声不吭地走到妈妈的梳妆台前,梳洗了一番。他那冷漠、倔强的沉默,以及嘴角充满嘲讽意味的**,简直让她发狂。没有什么比狠狠地揍他一顿更能使她解气的了。

这两个人在他面前,心底是如何地惊惧和颤抖啊!每当他出现在他们面前,目光无情地逼视他们,都让他们心惊胆战!他们越是感到不安,他越是得意,越是觉得这种挑衅让自己心满意足。埃德加像虐待动物似的,以他那孩子气的残忍来折磨这两个毫无防备的人。男爵觉得自己还可以对小男孩耍花招,他除了想着自己的目标,什么也不去想,因此他现在仍然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怒气,而埃德加的妈妈就没法克制自己。她的情绪一再失控,朝他大吼大叫就成为她的宣泄手段。

“别乱弄你的叉子!”她在餐桌旁对他大叫,“你这个没教养的小皮猴。你不配和大人在一起。”

埃德加听了只是一笑,他的头微微歪向一边。他知道妈妈这样大喊大叫,意味着她对他绝望了,他看到她难以自控的样子,不由得极为得意。现在他的神情和目光,像医生的目光一样平静如水。以前要是碰上妈妈呵斥他,他会粗鲁地顶嘴作为回敬,惹得她极为生气。可是仇恨会教会人很多东西,而且他学得很快。他沉默,不断沉默,一直沉默下去,直到他的妈妈承受不了他沉默的压力,开始尖叫起来。她再也没法忍受了。当他们从餐桌上起身,埃德加带着他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情跟在她和男爵后面,她压抑已久的怒火突然爆发了。她将小心谨慎的做派抛在了脑后,将心里话倾吐了出来。他貌似卑躬屈膝的跟随让她备受折磨,就像一匹马被背上的苍蝇纠缠不休,全身都仿佛要炸了。

“你干吗总像三岁小孩一样黏着我?你不要老是跟屁虫一样跟在我们后面。小孩子不要老缠着大人。你记住了吗?你自己独处一两个小时。多看看书,要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别来打扰我。你那哭丧脸和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简直让我心烦!”

他终于逼她说出来了,她终于自己招供了!他笑了,而男爵和他的妈妈却觉得狼狈不堪。她摆了摆手,背转身去,正准备离开,心中却非常懊恼,她怪自己沉不住气,竟然向儿子**了这么多心里话。这时,她身后传来了埃德加冷冷的声音:

“爸爸让我不要一个人待着。他叫我不要变野了,要多和妈妈在一起。”埃德加故意强调“爸爸”两个字,因为他早就注意到,他上次用这两个字时,这两个字对他们两人起到了震慑作用。因此,他推断,他的爸爸多多少少与这个巨大的秘密有牵连,而且一定对他们俩有一种秘密的主宰力量,因为只要他一提及爸爸,他们就感到害怕和痛苦。现在,他又提到了爸爸,他们一听,什么也没说,就乖乖缴械了。

两个说谎者

时间紧迫。男爵的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他必须充分利用剩下的几日。他和埃德加的妈妈都觉得,去对抗一个被激怒的孩子那执拗的头脑是没有用的。因此,他们采取了可耻的极端做法:逃跑,躲开他,哪怕从他的枷锁下逃脱一两个小时也好。

“将这些信拿到邮局挂号寄出,”埃德加的妈妈在大厅里跟他说,那时男爵在外面招马车。埃德加想起之前他妈妈都是叫旅馆的门房去办这种差事的,现在却叫他去办,不禁起了疑心,他们是在密谋如何对付自己吗?他犹豫起来。

“那你在哪个地方等我呢?”

“就在这里。”

“确定?”

“确定。”

“那,在我回来之前,你千万不要走开。你就在大厅里等着,好吗?”男孩认为自己处于有利地位,于是用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跟妈妈说。从前天开始,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在门口,他碰到了男爵,两天来他第一次跟男爵说话。

“我要去邮局寄这些信。我妈妈在等我。在我回来之前请不要走开。”

男爵从他身边闪身而过。

“好吧,我们会等你的。”

埃德加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邮局,但他不得不在邮局排队等候,因为他前头有个人问了一大堆愚蠢的问题。终于轮到他了,寄出挂号信后,他感觉终于自由了,随即急急忙忙跑回旅馆,却只来得及看到那两个人乘马车翩然而去。他气得脸色铁青,真想捡起一块石头朝他们砸过去。这样,他们终究还是逃过了他的手掌心,然而他们对他撒了一个多么卑鄙无耻的谎啊!他在昨天就发现了妈妈会对自己撒谎,可她竟然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无视她的公开承诺,这实在打破了他对她的最后一丝信任。他再也没法理解人生了,现在他意识到,他过去以为是真诚的那些话,不过是肥皂泡,很快就破灭了。这里一定藏着一个非常可怕的秘密,竟逼得大人对他这样一个孩子撒谎,他们竟然像罪犯一样偷偷摸摸地溜走!在他读过的书里,人们会为了金钱、权力和王位而互相欺骗和谋杀,可他们两人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他们俩到底想干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避开他?他们在撒谎,可他们到底想对他隐瞒些什么呢?他绞尽脑汁,想找出谜底。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秘密就是那扇门的门闩,拨开它,就能将童年放出去,解开了那个秘密,就意味着他长大了,终于成了一个男子汉。他真想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可是他已经不能清晰地思索了。他们的逃离让他愤怒,这愤怒就像一团火,它激起的灼热烟雾迷蒙了他的眼睛,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觉得自己必须把这些话大声喊叫出来,才能让自己从疯狂中解脱出来,否则他会被气坏的。他天真地认为自己成为大人了,所以言谈举止应该有大人样,因此他这几天强压住所有的愤懑、焦躁、烦恼、好奇、手足无措和被人出卖的情绪,现在,这些情绪在他抽泣之时全都迸发了出来。这是他童年时代的最后一次哭泣。他最后一次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在泪水滂沱中,他感受到了一种发泄的快意。在这极其愤怒的激动时刻,他夺眶而出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冲走了他整个童年所有的信任、爱、诚实和尊敬。

男孩回到旅馆,此时的他与离开旅馆之前的他已经迥然不同。他变得极其冷静,头脑也异常清醒。他先回到自己的房间,仔细地洗了洗脸,免得他们两人看到他的泪痕而洋洋得意。然后,他仔细敲定自己的复仇大计,耐心地等待着,内心平静如水,一丝激动的涟漪也没有泛起。

那两人乘的马车回来了,停在旅馆门口,此时大厅里坐了很多客人。两位先生在下棋,几位先生在翻报纸,一群女士坐在一起闲聊。埃德加静静地坐在他们中间,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飘忽不定。他妈妈和男爵出现在门口,他们突然看到他,不由得有些尴尬,准备支支吾吾地说出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借口。男孩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们,用挑衅的语气对男爵说:

“先生,我有话要跟您说。”

“好吧,稍后吧,过一会儿再说。”

埃德加将嗓门提高了一些,把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让整个大厅里的人都能听到:

“不,就现在。您的所作所为像个恶棍。您知道我妈妈在等我,而您却—”

“埃德加!”他的妈妈大叫了起来,她感到大家的目光朝她扫射过来,她向他冲了过去。然而,埃德加意识到她想用大喊大叫来盖住他的声音,就更加高声地尖叫起来:

“我当着大家的面再跟您说一遍,您撒谎了,您这种行径非常不光彩,实在是卑鄙无耻。”

男爵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人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还有些人窃笑起来。他妈妈一把抓住男孩,激动得浑身发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赶紧回房间去,否则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揍你一顿。”

然而,埃德加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后悔自己刚才如此激动,对自己的表现感到不满,因为没有按原计划那样冷酷地向男爵挑战。可他实在是过于愤怒了。随后,他转过身来,从容不迫地走向楼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您得原谅他,”妈妈对男爵说,她被周围那些盯着她的恶毒目光弄得方寸大乱,跟着结结巴巴继续说下去,“您知道,他是一个神经质的孩子。”

她轻轻地转动门把手,进了房间。埃德加安静而冷漠地坐在房间里,当她走过来时,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中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好奇。他似乎对自己充满信心。

“埃德加,”她以妈妈们惯用的那种温柔口吻说,“你到底怎么了?我替你感到害臊。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教养,尤其是你作为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这样无礼地跟一个大人说话?你得马上去请求男爵的宽恕。”

“我是不会去请求的。”

埃德加一边说,一边望向窗外,他的话仿佛是对树木说的。他那自信的样子让他妈妈吃了一惊。

“埃德加,你到底怎么了?你好像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你以前是个善良的孩子,懂规矩,明事理。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一下子和之前判若两人,好像魔鬼附体一般。你就那么讨厌男爵吗?你之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向来很喜欢他。他对你也很不错。”

“没错,可那是因为他想认识你。”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男孩勃然大怒。

“他就是一个骗子。他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经过精心算计的。他想认识你,所以才和我交朋友,他还答应送我一条狗。我不知道他答应过你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友好,但是他一定对你有所图,妈妈,肯定是这样的。要是他不图你什么,他对你就不会这样彬彬有礼,并且到处讨好你了。他是个坏蛋。他撒谎。好好看看他的真面目吧,看看他的眼神有多假。噢,我恨他!”

“埃德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她惊慌失措,惶恐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可她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这孩子说的是对的。

“是的,他就是个下流胚,我一直就是这样想的,谁也不能让我改变主意。对于他的为人,你一定也心中有数。否则的话,他为什么在我面前会发怵?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因为他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他,看穿了他的缺点。”

她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男爵,还是害怕这个孩子。埃德加看出自己的警告起了作用,于是冲动地想把妈妈争取到自己这一边来,这样他在反抗男爵的仇恨和敌意之战中就有了一个战友。他慢慢地走过去,搂住她,用激动得战栗的声音讨好地说道:“妈妈,你自己一定也注意到了,他对你没安什么好心。他让你变了一个人。没有变的是我。他让你和我作对,就是为了单独和你在一起。我肯定他是想欺骗你。我不知道他对你承诺过什么,可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会信守诺言。你应该当心他。他要是对一个人说谎,那么他也会对另外一个人说谎。他是个大坏蛋。你绝对不要相信他。”

埃德加的声音柔和,这些话他几乎是含着泪说出来的,却又像是发自她的内心。从昨天开始,她心中就涌起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舒服感。可她羞于告诉自己的孩子,他说的是对的,所以她像许多人一样,因为无法抗拒这种压力,反而用粗鲁的话语进行反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狼狈。她挺直了身子。

“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你不要瞎掺和这类事情。你要规矩一点。就这样。”

埃德加的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那么你是不打算请求男爵的宽恕了?”

“是的。”